谢老夫子吃过晚饭,正在堂屋里闭目养神。
    谢老夫子真名谢国喜,字清章,蓬州府衙举荐的乡贡。
    谢国喜本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数次进京参加考试,却因囊中羞涩,根本没有机会高中,朝中官员贪污成风,科举考试乃是最腐败、最黑暗的一关,没有钱财、不经打点,哪怕你是状元的文章也休想被录取。
    谢国喜家境并不富裕,无法靠打点谋取功名,到后来拜见恩师都没有了银子,眼见无法高中,索性绝了科举念头,经人介绍,独自到南方去,成为了一名幕僚。怎奈王仙芝和黄巢造反,匪患流行,南方乌烟瘴气,节度使和刺史想到的都是搜刮钱财,保全和壮大自身实力,谢国喜不可能同流合污,空有一身才学。
    幕僚之间的竞争一样是激烈的,无所不用其极,谢国喜不愿意搀和进去,只能哀叹命运不济,辞掉幕僚差事,回到了家乡七里村。
    回家之后,谢国喜绝了大儿子、二儿子的功名思想,令他们老老实实种田,只是小儿子谢玉鑫自小聪明伶俐,显然是读书的材料,谢国喜实在心有不甘,索性亲自执教谢玉鑫。
    谢玉鑫也是争气,诗书子经,样样精通,令谢国喜颇为此骄傲,只是现实摆在面前,生逢乱世,诗书子经不能当饭吃,还得依靠大儿子、二儿子养家。
    谢国喜毕竟是读书人,还是有着一些关系的,耆老、里正和村正,都非常尊重他,州县衙门的官吏,也和他熟悉,依靠着这些关系,家里能够免去招募军士的事宜,年纪大了,能够儿孙满堂,也算是一种幸福。
    “父亲大人,秦二黑求见。”
    “秦二黑,哦,村头秦家的,某记得他们家很穷苦的啊,玉鑫,你没有弄错吧。”
    “父亲大人,是秦二黑,只是他身后跟着四人,好像不是本村的,先前听村里人议论,说是秦二黑家来了做买卖的生意人,估摸着是他们。”
    “哦,做买卖的见我干什么,某可没有什么生意经。”
    谢国喜愈发的好奇,秦二黑给自己家里做过事,憨厚老实,不可能与生意人有什么往来,这年头在外面奔波的生意人,大都是来路不正的,世道很乱,到处都是土匪,正经的生意人,自保都来不及。
    “父亲大人,孩儿觉得还是见见的好,那个领头的郎君,孩儿刚刚见过,感觉不简单。”
    谢国喜更加的吃惊,谢玉鑫读书不少,尽管说暂时没有多大用途,但眼光还是不低的,能够在第一次见面之时,就感觉对方不简单,还真的是稀奇事。
    “如此你带他们来吧。”
    李儒沛一行和秦二黑走进堂屋。
    秦二黑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谢老夫子,马上跪下来,规规矩矩磕头。
    “老先生,这位郎君要见您。”
    李儒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大骇,跪拜礼在大唐是非常少见的,所谓跪天跪地跪父母,秦二黑见到这位谢老夫子,居然行跪拜礼,可见谢老夫子在村里的威信不一般。
    “谢老先生,某周游诸地,做些小生意,今日路过贵地,特来拜见。”
    “小郎君客气了,老朽愧不敢当。”
    从年龄上面来说,谢国喜可以做李儒沛的父亲了,按说李儒沛的态度应该是非常恭敬的,不过李儒沛的表现不亢不卑,甚至没有自我介绍,这就不简单了。谢国喜没有来得及计较李儒沛的态度,他仔细看着李儒沛,做出来了第一个判断,这位小郎君,绝不是什么生意人。
    李儒沛太年轻,身上透露出来的儒雅风度是不用说的,更加令人吃惊的是年少老成,举手投足有着上位者的稳健,这一切都是他自身感觉不到的,但外人能够直接感受到。
    谢国喜的态度开始变得严肃,收敛了刚开始的随意性,他隐隐感觉到,这位前来拜访的小郎君,恐怕能够主宰他谢家的命运,至于说为什么会有这等的感觉,他说不清。
    “玉鑫,快给客人泡茶,二黑,到后面的厨房去,背一袋粟米回去,这是某先行支付的工钱,过些日子你帮着来犁地。”
    李儒沛来拜访谢老夫子的目的,本来是想着接触一下大唐的读书人,特别是那些没有争取到功名、回到家乡的读书人,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生活情况如何,毕竟如同于承惠、谭明晓这等的读书人是不多的,绝大部分的读书人,都是不可能做官的,一些人成为了本地的士绅,有着不错的社会地位,受到众人的尊敬,甚至成为耆老和里正吗,也有一些人很是落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不过见到谢老夫子的刹那,他改变了想法。
    “这位小郎君,老朽冒昧了,可否问问你们做什么买卖。”
    “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小郎君真是快人快语,老朽佩服,不过如今这世道,真正赚钱之生意,恐怕不是走南闯北做出来的啊。”
    短短几句话,谢国喜再次肯定面对的小郎君不是做买卖的,大凡长期做买卖之人,来到某一个地方,总是会抓住机会,或是推介商品,或是询问商机。
    谢国喜并不点破,话语一转,开始议论时政了,他谈到了平民百姓生活困苦,知识无人重视,建设无人提及,官府对平民百姓课以重税,导致物价飞涨,斗米一百五十文,百姓卖儿卖女为奴,面临饿死的境况,达官显贵醉生梦死,挥金如土。
    谢国喜对朝政的这些评价是犯忌的,按说与小郎君刚刚见面,老成持重、见过世面的他是绝不会说出这等话语的,可谢国喜忽然发现,自己好像难以控制,或者说是专门说出来这些话语,印证面前小郎君的身份。
    一边的谢玉鑫脸色发白,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说出来这些话语,这些可都是犯忌的话,在家里说说无所谓,可在陌生人面前如此说,若是有人故意到官府去告状,怕是要吃亏。
    谢老夫子的话语,远没有刘允章的《直谏书》那么全面和深刻,所以这些观点,不可能引起李儒沛多大的惊奇,不过初次见面,谢老夫子就敢于说出来这些话,倒是不简单。
    等到谢老夫子说完之后,李儒沛慢慢开口了。
    “老先生,某是生意人,对朝廷之事,没有多大的兴趣,不过老先生的话语,醍醐灌顶,某今后做生意,怕也是要注意官府之事了。”
    “老朽有些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老先生请说。”
    “小郎君怕不是生意人吧,某虽然身居乡野,孤陋寡闻,可也知晓一些事情,山南西道近来发生了很多事情,这巴州和蓬州,都被那所谓的铁血军占据,某听闻铁血军统帅李郎,好生了得,大败官军不说,还提出来了减租减息之政策,铁血军亦是秋毫无犯,这位李郎可谓志向远大,只是某觉得,不管如何,这铁血军都非正统,若是那位李郎想着大有作为,还是要归心朝廷啊。”
    李儒沛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身后的钱世渠、宋虎和严复,脸上都露出紧张的神情。
    “老先生一席话,入木三分,某也有一些感慨,老先生乃是蓬州乡贡,所谓学而优则仕,想必老先生也想着报效朝廷,不过据某知晓,这些年来,真正的有识之士,未必能够进入到朝廷为官,反倒是那些龌龊小人,把持朝政,品行高洁之人,若不想同流合污,就只能够洁身自好,如此情况之下,何为正统。”
    谢国喜的脸色微微发红,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李儒沛的目的已经达到,倒也干脆,起身抱拳告辞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某今日打搅谢老先生,收获颇丰,再次谢过了。”
    丑时,万籁俱寂,村里的人都熟睡了。
    谢国喜将睡的迷迷糊糊的谢玉鑫叫到书房。
    “玉鑫,今日为父说的那些话语,你一定感觉到吃惊,不知你是如何看待这位前来拜访的小郎君。”
    “回禀父亲大人,孩儿觉得小郎君不简单,谈吐不凡,思路清晰,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孩儿以为这位小郎君定是官宦子弟,怕是出门游历的。”
    谢国喜微微摇头。
    “玉鑫,你两个哥哥和姐姐都已成家立业,他们没有读书,为父也不想他们读书,只有你自小就以读书为主,你已年满十六岁,但为父一直不为你提亲,可知为什么,为父是不愿你陷入平庸,步你两个哥哥的后尘,世道不稳,世风日下,天下难免有大变,为父教你学识,盼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奈何天不遂人愿。”
    说到这里,谢国喜的神色严肃起来了。
    “今日来拜访的小郎君,为父要是猜测不错,就是铁血军首领李郎,为父用学识试探他,他虽不喜,也不急不躁,为父抱怨世风日下,他听得仔细,且不动声色,为父说完之后,他随机应变,应付自如,令为父都说不出话来了,寻常人哪里有这样的定力。”
    谢玉鑫的脸色有些发白,瞌睡全无,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鑫,你已经长大,凡事要多琢磨,小郎君的不凡你看出来了,但你想想,巴州和蓬州情况特殊,哪里会有官宦子弟到这里来游历。”
    谢玉鑫的脸色由白转红。
    “父亲大人,孩儿懵懂了,父亲有何吩咐,孩儿照做就是了。”
    “玉鑫,为父想你跟着那个李郎出去闯荡,只是要做出来这等的决定,需要极大勇气,前途未卜啊,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