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北“回到”经纬号,远处顶天立地的高楼足以证明这一点。
    他不在上层旅店里,也不在中层租来的房子里,而是站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路面一边狼藉,车辆被掀翻在地,电池被引燃,到处都是残破的机器人,像是刚刚遭到砍伐的森林,留下一根根木桩。
    到处都是人类的尸体,几乎没有完整的,不是被撕成碎块,就是被碾为几截,明知道这些都是虚拟的人物,陆林北还是感到阵阵作呕,尤其是想到这一幕真有可能在未来的现实中发生。
    街上没有玩家的身影。
    他转过身,看到宏伟的入港大厅。
    他被送到了下层区域。
    这是李挺冠与暴海升设下的计谋,陆林北还是义无反顾地迈步向大厅走去,脚步越来越轻松,心情越来越兴奋。
    虽然芯片被移到了手腕上,他仍然能感受到游戏的直接刺激——它来自头上的圆环,强度大幅降低,却没有完全失效。
    进入大厅,他听到混乱的叫喊声。
    在船港深处,战斗仍在进行。
    陆林北看到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形态多种多样,有常见的服务机器人,或方或圆,躯体中空,还有许多平时不会露面的特种机器人,外形完全不像人类,更像是多足的昆虫,小如拳头,大的长达四五米。
    一开始,陆林北以为这些机器人是防御方,纳闷玩家都跑到哪里去了,很快醒悟,机器人就是玩家,他们在模拟进攻。
    李挺冠一定是与经纬号管理方达成临时协议,他不再派出玩家占据机器人,以换取经纬号网络畅通以及自己身躯的安全。
    可玩家不能总挤在广场里听暴海升演讲,他们需要更强烈的刺激,李挺冠也需要“战士”们熟练掌握如何操控机器人。
    所以他创造一个虚假的经纬号,将大批玩家送入虚拟机器人,鼓动他们造反,屠杀“人类”,进攻船港。
    这是一场军事演习。
    陆林北来到船港深处,看到了防守方。
    “人类”已经被逼到绝路,他们拥有众多武器,最大的弱点是只有一副身躯,而机器人没有这个问题,一台被射倒,里面的玩家瞬间就能转入另一台机器人里面,不必担心安全,因此前仆后继,绝不后退半步。
    玩家军团成熟得很快,已经由单打独斗进化出一些简单的战术,让坚实笨重的工业机器人挡在最前面,手足众多的商业机器人拿着夺来的武器紧随其后,结构简单的服务机器人则充当游兵,到处寻找目标,同时操控多台机器人,以作后备。
    玩家也在迅速进步,他们最初只能操控与人类最相近的机器人,如今已经有一批玩家熟练地驱动多足机器,甚至同时指挥数十台。
    作为进攻方唯一的“人形”,陆林北纳闷自己为什么没遭到怀疑,直到经过一处光滑的墙壁,他才看到映照出来的身影竟然是一台圆桶状的服务机器人。
    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走路”,其实是在滑行。
    一旦发现形态的变化,陆林北立刻变得笨拙,不知该如何前行,只能在原地转圈。
    一台刚刚更换载体的昆虫机器人从旁边经过,发出刺耳的声音,“新手往前冲,多死几次就掌握诀窍了。”
    机器人伸出一条手臂,勾住“新手”一同前行。
    陆林北被带到最前线。
    防守方的兵力所剩无几,他们虽然是虚拟人物,面对环境所做出的反应却几乎与真实人类一样:恐惧、绝望,因为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变得加倍鲁莽,不顾一切地射光枪里的子弹,徒劳地掷出高爆弹,甚至从障碍物后面走出来直面进攻。
    陆林北先是被一串子弹射得千疮百孔,随后被一颗高爆弹砸成碎片。
    他什么都不用做,自动被转到另一台机器人里面,还是服务型。
    他不想自己的形态,就当自己仍是人形,“迈步”行走,“抬腿”奔跑,很快适应,滑行得飞快。
    战斗已进入尾声,人类的最后一条防线也被攻破,机器人大军一边欢呼,一边分散开,寻找躲藏起来的人类,赶尽杀绝。
    陆林北很想“揪”住一台机器人质问:难道你不是经纬号居民吗?难道被屠杀的人类当中没有你的家人朋友吗?
    可这只是游戏,那些玩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动手时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同情。
    等到玩家进入现实世界的机器人体内,寻求更强烈刺激时,还能分清真实与虚幻的区别吗?还能恢复对人类身份的认可吗?陆林北想起李挺冠说过的话:他掌握着定义虚实的权力。
    陆林北原以为自己会被直接送到陈慢迟面前,现在却有点拿不准了。
    港口外面停放着几艘宇宙飞船,由细长的通道连接,机器人蜂拥而入,搜索战利品。
    第一批机器人从通道里出来,齐声高呼,或者说是高唱:“找到了,找到了,最美的奖赏;摧毁它,摧毁它,唯一的梦想;出来吧,出来吧,我们的天堂……”
    茹红裳被一台高大的机器人用几只手臂托在半空中,她已经吓瘫了,美貌却丝毫不减,而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无数人的梦想。
    陆林北的“心”微微颤抖,年轻而无助的茹红裳,与陈慢迟的相似度又增加几分。
    大批机器人聚来,加入合唱,高大的机器人将茹红裳抛出,将要坠落的地点,十几台机器人蹦跳起来争抢,不能跳就尽量伸出手臂,没有手臂就用顶部的任何东西迎接……
    茹红裳就像是被抛向观众席的一只棒球,很快失去活力,机器人的热情却一浪高过一浪,继续抛掷她的身躯,哪怕已是碎块。
    这是李挺冠对茹红裳的报复。
    又有两队机器人从别的飞船里出来,第一队簇拥着一团光,只是一团光,亮得耀眼,人类的肉眼断然无法承受,在机器人看来却美得不可思议,他们抛弃残破的玩具,停止合唱,列队迎接那团光。
    陆林北也被那团光打动,心情激荡,好像已经等待这团光无数岁月,终于得偿所愿。
    虽然他知道这是赵帝典。
    这也是演习内容之一,众多玩家在游戏中接受潜移默化,当他们以后进入现实中操控机器人时,会走同样的线路,迎接他们心目中的光。
    那团光完全掩盖了另一队机器人所护送之物,直到光进入空旷处停下来。
    陆林北看到了陈慢迟,他早有准备,可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就像是被火烧、被针刺,哪怕预先进行一万次心理建设,还是挡不住临场时的恐慌。
    陈慢迟处于睡眠状态,连同沉眠箱一同被推出来,箱盖已被拆掉,她躺在里面,像是正在被送往墓地的逝者。
    “融合……”一台机器人说道。
    “融合。”一群机器人齐声喊道。
    “融合!”全体机器人高声呼道。
    陆林北再也忍耐不住,即便这是虚幻,即便这是阴谋,他仍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慢迟被当成“祭品”。
    他撞飞挡路的机器人,冲向目标。
    面对同类的发疯式进攻,机器人先是困惑,很快就发起反击,不约而同高喊“叛徒”两字。
    服务机器人虚有其表,身躯中空,只有薄薄一层防护,很快就被撕成碎片。
    陆林北进入另一台备用机器人,由他自己选择,更高、更大、更坚固,他还不能熟练操控,跑得跌跌撞撞,随时都要失去平衡,可这不影响他的斗志,也不影响战斗力,他冲进机器人群,一路碾压过去。
    可他不是唯一的强大机器人,很快被两台同类型机器人拦住,还有几台正在赶来。
    这只是一场游戏,陆林北对自己说。
    但你必须要赢,陆林北对自己的心说。
    他击毁无数的机器人,自己也被若干次拆散、压扁。
    玩家们一遍遍“重生”,愤怒积累,激起更多的兴奋,觉得这比屠杀人类更有趣。
    陆林北只有愤怒,因为他无法冲破机器人组成的铜墙铁壁,另一头,陈慢迟已经被送到光芒里面,正在“融合”。
    李挺冠并不明白“融合”的真实含义,更不了解具体过程,但是身为导演,他知道如何将一个复杂的概念进行视觉化,以激起观众的情绪。
    这只是一场游戏,陆林北又一次对自己说,高高跳起,远远超过机器人的极限,重重落地,击飞一大群敌人,然后再次跳跃,更高、更远,只用三次就跳到光芒上空,俯身下冲,迅速接近,机器人的摄像器件穿透强烈的光芒,直视核心的陈慢迟……
    即将进入光芒的一刹那,他被拽了出去,即使他再了解规则、再激发潜力、再奋不顾身,在游戏管理者面前,仍然不堪一击。
    他回到了广场上。
    暴海升欣喜地说:“就是这样的情绪。”
    李挺冠平静地说:“只有控制中心能让你获得主宰游戏的权力,而且说不定她真的就在船上呢。”
    广场、大堂、广场、楼梯、广场、控制室……同样的重复过程又进行一遍,每次停留的时间更短,游戏的进化速度比控制中心防护措施增加得更快。
    他又来到服务器面前。
    场景是虚幻的,可是只要他伸手触碰服务器,就能进入真实。
    经历是虚幻的,可是他刚刚被激发的一切情感,都是真实的。
    陆林北已经失去分辨能力,没有防护程序的阻隔,圆环对大脑的轻微刺激,也能掀起惊涛骇浪。
    即使是在游戏中,我也要救她。
    陆林北进入控制中心,这回他有了明确目标,海量数据在他看来真的如同海洋一般,不需要过滤,更不需要抵抗,他完全可以畅游其中,开辟一条转瞬即逝的道路。
    他找到了游戏数据,轻易抹掉那团光芒,稍一犹豫,他将陈慢迟也抹掉,告诉自己,那只也是一串数据而已。
    他改变路线,调取船港数据,查看每一艘飞船的载客情况,希望找到真实的线索。
    “将玩家踢出游戏,快,立刻动手,这是唯一的机会。”一个声音说。
    陆林北觉得很有道理,可他不想“立刻动手”,他先要确定陈慢迟究竟在不在某艘船上。
    数据制造的虚幻游戏能被轻易抹除,真实的情感却不能,陆林北仍然受它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