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当做炉鼎三千年》 第一章 飞升 轰! 惊雷破天。 丹青山上峰出现了密布的紫色浓云,树木被强风拉扯,屋舍的门和窗子被摇得哐啷哐啷直响,到处飞沙走石。 穿着豆绿色弟子服的小弟子们纷纷跑出屋子,他们在看清楚天空中的紫雷后,脸上带着喜气,奔走相告,“裴师姐飞升啦!裴师姐飞升啦!” 顿时,满山都回荡起了庆贺声。 余音所在返仙林是整个云林宗最南边的一处山峰,然而即便是这儿,都隐约能听到那些一声迭一声的叫喊。 “飞升了?”余音捋了捋额间碎发,倾身去推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问道:“谁飞升了?” 庭院里正在给牡丹剪枝的秀儿闻声回头,答道:“姑娘,是裴仙长飞升了,您要不要过去给她收一收东西?” 飞升上界的修行者是不会再回到下界的,所以她们的东西通常会由亲近之人收拾好,寻一处福地洞天存放。 余音听到秀儿的回答,愣了一下,手里没轻没重,扯断了一根头发。 “姑娘,您不疼吗?”秀儿赶忙放了手里的家伙事,一溜小跑进屋,她一边取了玉梳过来,一边将余音手里的断发收走。 “啊,不疼。”余音习以为常地任由秀儿取了头发,并顺从地坐了下来,继续说道:“裴师姐飞升,怕是云林宗这千年来最大的好事了,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吧,免得惹了长老们不开心。” 秀儿瘪了瘪嘴,低头给余音束发。 姑娘多美啊,三千年来,四海八荒有几个如姑娘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可惜是个废物。 这个念头在秀儿的脑海中转了一圈后,也就没有再想了。毕竟,这些话都是宗门里的大人们惯常说的,而她这样的,最低贱的婢子,哪儿来的底气这么说姑娘? 几刻钟后,余音这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鹅黄色的襦裙搭上一件天丝搭子,发髻斜挽,上头簪了两支玉簪,秀雅而不张扬。 “姑娘还是去吧,您若不去,那些人必会抢了裴仙长的物什去,到时候您没个傍身的宝物,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办?”秀儿推着余音往外走,眉头蹙到了一起。 余音哦了一声,脚下动着,嘴里却说道:“我去……他们又不会让着我,我与师姐虽然亲近,但到底练不成元婴,师姐的那些东西给我是无甚大用的。” 是的,刚飞升离开的裴仙长——裴云英,是余音的师姐,且同余音是师出同门。 如今是大历甲戌三千年,百宗齐放,道门昌盛,英才层出不穷。 而余音出生于三千年前。 彼时正是年号更迭的时候,甲戌元年,云林宗宗主余阙与夫人如仪在南不周山遇袭。 身怀六甲的如仪在目睹夫君遇难后,情绪崩溃,在山野之间诞下一女。 此女便是余音。 余音是被如仪拼死送回云林宗的,回到云林宗后不足半月,重伤难愈的如仪便撒手人寰了,临终前,如仪将余音托付给了自己的师弟,也就是当时的副宗主——高玉。 高玉成为云林宗宗主之后,将余音收入门下,一直是尽心尽力,可以说是当成自己的女儿来教养。 然余音资质不行。 道门中,从入门到练气再到筑基,通常只需要十年光阴,升至结丹要久一些,但也久不过百年。 余音却花了整整九百年。 此后三千年,余音始终停留在结丹期,与结元婴无缘,渐渐地,也就成了云林宗最不可言说的存在。 道门中戏谑地称她是将毕生的气运都花在了容貌上,一提到她,便是说那个云林宗的废物美人。 虽然余音一直没能结成元婴,但作为师姐的裴云英却一直对余音照顾有加。除了云林宗那些个看不惯余音没用的长老外,宗主兼师父的高玉也始终对余音多有照拂。 寻常修仙者若是无法结成元婴,那么寿元也不过是几百岁,可余音却是活了三千岁, 为什么? 因为高玉和裴云英一直在用金丹养着余音,他们希望余音有所进步,故而不忍心看余音就此迟暮。 秀儿瘪了瘪嘴不说话了,她俯身将余音脚边的流苏打理好,随后扶着余音出了房门。 院外,满山都飘满了姹紫嫣红的花瓣,想来是哪个弟子为裴云英庆祝而施的术。 “姑娘真不过去了?”秀儿见余音站在院门口迟迟不动,便又问了一句。 余音摇了摇头,她抬手接了一片花瓣到掌心,指腹压在上面把玩了几下,说:“我何必去讨人厌?要是惹了麻烦……眼下师父闭关百载不出,师姐又飞升上界,这云林宗里可没有替我说情的人了。” 返仙林这一峰只有余音一人住着,除开她的念心苑之外,其他地方都种满了紫竹,养着一些喜静的白鹤。 白鹤一见余音出来,便三两成群地拥过来,绕着余音站着。 说来也是奇怪,余音总是很讨这些灵兽的喜欢,哪怕她还是练气期的时候,下山都总能捡到几只赖着她的灵兽。 最后那些灵兽自然是被分配给了宗门里的师兄弟们,只有这些白鹤,没有本事,也就没人要,留给了余音。 余音这头正胡思乱想着,远处紫竹林里的青石板路上,有人快步过来。 深蓝色的袍子猎猎带风。 “余师妹不过去吗?”来人是云林宗内门弟子,方凌齐。 方凌齐是俗世秦国的大皇子,生得龙章凤姿,气度也十分不凡,与余音算得上是点头之交,并没有什么其他交情。 见是方凌齐,余音诧异地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开口道:“裴师姐飞升是喜事,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吧。” 结果方凌齐的脸色却是骤变,半晌后才开口,说:“非也,裴师姐的确看到了象征着飞升的天劫紫雷,可她没能离开……” 没能……离开……? 余音愈发诧异,她下意识攥紧了袖摆,脚下前跨半步,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师姐难不成是没扛得过那天雷?” 一旁的秀儿唇瓣哆嗦了一下,心里却生出了一点庆幸,还好,还好没有离开,否则姑娘往后的日子真的难过了。 第二章 废物 裴云英所在的仰天院内此时挤满了长老,那些看热闹的弟子不敢进院子,便围在墙头。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他们好奇于不翼而飞的紫雷,也好奇始终没有动静的静室,但没有人敢过去敲门,询问里头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余音已经和方凌齐赶到了。 方凌齐御剑,余音乘白鹤。 从白鹤背上一跃而下后,余音有些慌乱地提裙往院子那儿跑,她一边拨开交头接耳的人们,一边轻声喊道:“师姐,师姐你还好吗?” 从返仙林到裴云英的院子,方凌齐向余音解释了晨时发生的事,期间委婉地劝余音放宽心。 “毕竟,那天雷是没有降下来,直接消失了的,裴师姐可能并没有受伤。” 方凌齐尽量把话说得好听些。 今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仰天院上方就已经有异色了,金光从云层中散射而下,在仰天院内的空地上投射出了龙形。 尔后,乌云滚滚。 所有弟子被紧急撤离开仰天院附近,整个丹青山都处在一种高度警戒的状态。 但众目所望之处,第一道雷直直地劈下来时,他们却没能看到紫雷命中仰天院的景象。 不光如此,此后八道紫雷都不见了。 那些雷在劈下来的那一瞬间,如同被吞噬掉了一样,直接在半空中消失无踪。 余音虽然修行一直没有进步,但书本上该学的可都学了,而且学得相当融会贯通。所以,在听完方凌齐的话之后,她立刻就明白了。 此种情况有两种可能。 其一是伪雷,也就是修行者因为修为跨入瓶颈期之后,身体里灵气起伏,从而引来的虚假的天雷。 其二则是堕升,飞升上界是需要行知合一,心向大道的,若意志不坚定,则会将天雷引向九幽,变成堕雷劫。 余音不信师姐的意志会不坚定,所以她只希望今日之景象,不过是伪雷罢了。 仰天院里头的长老们面色各异地看着跨门而入的余音,有要说话的,捋了捋胡子之后,也忍住了。 他们不说话,墙头院外的弟子们却议论上了。 “余师姐怎么来了?” “余师姐和裴师姐关系亲近,她来不正好?省了长老们的功夫。你看长老们在院子里踌蹴了多久,谁敢过去触裴师姐的霉头?” “也是,今儿个怪事可真多。” “怎么怎么,你那儿出了什么事?” “嗐,别说了,我一大清早起来,就发现上回从余师姐那儿请来的灵兽死了!待会儿看完热闹,我还得赶去戒律堂登记呢,万一要怪在我头上,那可就遭了。” “噫?我好像听说,亥字院里也死了几个灵兽,也是从余师姐那儿请来的,该不会——” 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那厢,余音快步奔向静室,还没敲门,门自己就吱呀一声开了。 披散着头发的裴云英裹着一袭白披肩走了出来,她脸色相当苍白,身上和额角都沾染了鲜血,眼神阴翳。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扬起笑脸同余音说话,只是嗯了一声。 “裴师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是受伤了?”余音快步过去握住裴云英的手,在看到裴云英额角的鲜血后,心疼地抻着袖子去给她擦拭。 “啧。” 一声极其不耐烦的轻叱从裴云英的嘴里泄了出来,同时,她侧头避开了余音的动作,朝后退了半步。 余音有些意外,冥冥中,她感觉面前的师姐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劲。 “没事,伪雷罢了。”裴云英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人们,又看了看余音,说道:“让各位师叔师伯看笑话了。” 长老不像弟子那样好糊弄。 掌戒律的陈道长老负手在后,慢吞吞地站出来,抬头问:“裴师侄可有什么异样?若是受了伤,须得赶紧叫医堂的弟子过来检查愈疗才是。” 裴云英作为云林宗备受瞩目的大师姐,她的飞升与否关系着云林宗之后百年,乃至千年的地位。 道门昌盛是事实,但云林宗千年来没有一个飞升上界的修行者也是事实。哪怕如今的云林宗里,化神修士的数量早就远超其他宗门,但真正飞升有望的大乘修士也不过两个,一个是一直闭关的宗主高玉,一个则是裴云英。 如今,高玉迟迟不出关,裴云英又飞升失败,云林宗接下来可还能指望谁? 百年一度的龙门宴可近在咫尺了! 裴云英一手扶额,一手叉腰,极度不耐烦地回道:“我已经说了我没事,诸位不如散了,待在这儿叫我看了生厌。” 人群之中,尚有人在嘀咕:“今早那个怎么可能是伪雷?数九之数,正紫之色,天地变化之异象……这若是伪雷,那也太过于逼真了一些吧。” 他身边的弟子赶忙将人给推搡下围墙,嘴里说着:“行了,少说废话。裴师姐都说了是伪雷,你还搁这儿说什么呢?你能有裴师姐厉害?” 不一会儿,仰天院里的人都散了。 方凌齐也跟着走了,临走时,他给余音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不会走远,就在外头等着。 余音回身重新看向裴云英,低声问道:“需要我去找师父吗?师姐,你的脸色看着不太好——” “够了。”裴云英一巴掌打在余音的肩头,打得毫无防备的余音踉跄跌坐在地上,“你能帮上我什么忙?这些年金丹喂给你的,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你倒好,吃尽了一切资源,最终却仍旧是这副废物模样,看着你就来气!” 旁人说余音废物,余音向来不怎么在意。 可废物二字从裴云英嘴里说出来时,伤人极了,一时间余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要裂开了似的,酸疼交叠。 “师姐……”她仰头喊了裴云英一声,心里的愧疚感涌了出来。 是了,如果师姐不用将每年的份额给她,不用灵药灵丹养着她,又怎会只是引来个区区伪雷? 都怪我不好—— 余音颓然垂下了头,眼中氤氲朦胧。 第三章 灵兽 仰天院里不欢而散之后,余音十多天都没有再见到裴云英,等到她在见到裴云英的时候,已经是她准备带着一队人下山,去参加龙门宴的这一天了。 来通知她一同去参加龙门宴的,是方凌齐。 那天在仰天院外,方凌齐等了她许久,给她提点了一下宗门中最近老有灵兽暴毙的事,让她尽可能的小心行事。 两人因此,也算是结了一点善缘。 “我?” 妆龛边,余音点唇的手顿住,有些惊讶地反问了一句:“怎么今年点了我去?往常长老们不是觉得,我出门会给宗门丢脸吗?” 方凌齐斜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柄玉扇。只见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扇骨,闻言抬眸笑道:“一同出去走走不好吗?此回龙门宴设在燕云州,就算乘蟠龙船,也要月余。裴师姐说途径秦国时,我们可以休息上几天,也好在龙门宴上一展我们云林宗的风采不是?” 当世叫得出名字的大宗门共有十二宗。 华山的玄照宗、泰山的太生宗、霍山的崇妙宗、恒山的太虚宗、嵩山的照隐宗、少室山的蓬玄宗、罗浮山的观叶宗、太白山的玄景宗、终南山的灵墟宗、王屋山擎天宗、安丘山的造化宗以及丹青山的云林宗。 云林宗因为近千年没有出过飞升上界的修行者,声威日降,逐渐地也就成为了道门中的边缘宗门。而玄照宗则因为有十余位修行者飞升上界,一跃成为了道门中炙手可热的名门。 所谓的龙门宴,指的是百年一次的宗门交流盛会。 会上,各宗门互相之间会有比武切磋,也会有斗法,最终角逐出新一代修行者中最是强劲的那么几位,以各种法宝灵兽嘉奖之。 余音往常从不会主动要求去这种宴会,当然,宗门里也绝不会想到要点她去丢人。 站在余音身后的秀儿有些艳羡地瞟了一眼方凌齐,随后俯身在余音耳边,悄悄说道:“姑娘,您不是正愁见不到裴仙长吗?此番下山,一路上少说也要几个月,您正好可以和裴仙长好好谈谈,也算是解个心结了。” 秀儿说的倒也对,余音自己是很想要和裴云英好好谈谈的。 但无奈裴云英本身作为大师姐,事务就相当繁忙,又时逢龙门宴,这下就更忙得是脚不沾地了,余音根本找不到契机和她坐下来说话。 “那容我收拾一下东西。”余音迟疑着起身。 后头秀儿欢喜地跑去衣橱收拾衣物,边收拾还边问余音有什么一定要带的。她跟在余音身边十年,这是第一次下山,说不得还有回家的机会。 光是想想,秀儿就开心极了。 秀儿到一旁去收拾东西的当口,方凌齐摇着扇子绕进了屋内。他目光在室内打量了一圈,随后坐到桌边,非常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末了问:“余师姐,您找到那些灵兽暴毙的原因了吗?” 灵兽暴毙一事可大可小。 对普通弟子来说事大,对余音来说,却不是如何严重的事。不过,这事出得蹊跷,余音听了方凌齐的话之后,便赶忙去找了那些出事的弟子询问。 最后一合计,总共暴毙了九头灵兽,还都是从余音手上出去的。九是十分微妙的一个数字,又恰好是这么微妙的一个时候。 余音翻手扶了扶发髻,坐着转向方凌齐,回答道:“灵兽暴毙一事自然有戒律堂的弟子去查,不过,还是要谢谢方师弟你特意来告诉我,让我心里有数,不至于临到头了,什么都不知道。” 看余音这么正式,方凌齐也赶忙将手里的茶盏搁下,严肃地说道:“其实我一直想和余师姐说一件事……” 然而方凌齐的话却在秀儿回来时停了。 “姑娘,您看看还缺漏了什么不?”秀儿不知情,天真地提着三个包袱过来问余音:“衣服和惯常用的器具都带上了,鞋履带了三双……” “够了。”余音出声打断她,“秀儿,你帮我去獐子峰请灵姑过来,之后估计会好一阵子不在家,紫竹林里的那些白鹤需要人喂养。” 所有为云林宗做事的仆役,平日里都住在獐子峰上。 因为余音不喜欢旁人异样的目光,所以返仙林上日常只有秀儿走动,而灵姑则是负责返仙林其他杂事的仆役,在没有命令的时候,通常不会上返仙林来。 秀儿虽然不大清楚为什么现在要去叫灵姑,但也旋即应声,放了东西就出去了。 等秀儿走远了,方凌齐这才继续说道:“余师姐想必清楚,我们秦国……向来有求仙问道的习俗……” 余音当然知道。 为了长生不老,秦国的皇帝曾经几度派大臣来云林宗求药,但凡人吃道门的丹药很有可能会精血暴涨,所以云林宗怎么都没有给。 皇帝吃了闭门羹之后,却没有放弃,反而是送了儿子过来修炼,企图通过儿子这一条路来获取丹药。 方凌齐刚入云林宗时,也的确是抱着为父皇制药的念头,但入道门一久,心里的那些杂念就逐渐被剥离开了,变得一心向道。到如今,他已经是元婴后期,可望化神的修为,而他的父亲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魂归黄泉。 就见方凌齐用手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借字。 “余师姐,俗世里对道门多有传闻,我父亲当初便是冲着这些传闻,才将我送入云林宗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甚至在开口式,弹指于屋内落下一个隔音阵,“凡人们觉得,灵气可借,只要与被借者达成契约,那么这个人的灵气便可以源源不断地供给借取者。” 隔音阵的存在是提防谁? 余音的戒备因此而大大提升,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这世间最强大、最牢靠的契约,莫过于血缘、师缘。”方凌齐说话间,额角已经冒出了斗大的汗珠,脸色逐渐苍白,“我父皇用血誓逼我,要我入道门求长生,与他共享寿元灵气,这便是借炁。” 第四章 下山 方凌齐的话叫余音一时间难以消化。 但她更难理解的是,为什么方凌齐要将这些话说给自己听。 而坐在她对面的方凌齐突然扯开了自己的衣衫,深蓝色的道袍之下,养尊处优的身体却满是斑驳,处处狰狞。 最可怕的那一处,在心脏的位置。 “为了破除这血誓,我道胎一成,便用了偷天换日的招数……”方凌齐丝毫不介意将自己伤疤展露给余音看,“余师姐,其中的痛苦,不用我说,您应该清楚。” “是。”余音点了点头,垂眸掩去眼中神色,平和地说道:“只是我没料到,父母竟能对子女做出此等可怖的事来。”这么一对比,余音便觉得师姐和师父对她简直是好得没话说了。 当初,只听闻那个秦国皇帝活了百余岁,是俗世少有的高寿,却不曾想,这背后是如此的肮脏。用凡人的寿元捆绑修行者,哪怕这修行者再天资聪颖、根骨清奇,那也是终其一生都难望大道。 如果方凌齐没有破血誓,只怕他现在也还只是个金丹修士,炼不成元婴。 元婴—— 元婴! 余音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半点不剩。她张嘴讷讷了半晌,才艰难地反问道:“你什么意思?你想告诉我什么?我父甲戌元年在南不周山遇难,我母亦是不幸于次月病故……我与你,不一样。” 这其中可有不寻常? 三千年的寿元可有不寻常? 若说余音没有想过,那是不可能的,这事换成是谁,都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区区一个金丹修士,可以享受到渡劫修士才有的寿元。 然而余音可以感受到,师父和师姐所表露出来的那种真挚的疼爱。 那是做不得伪的。 故而每次余音一怀疑这些,都会觉得自己太过阴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此时方凌齐以身说法,突然重提这些事,那些过往的那些怀疑和种种异状,便一下子重新涌回了余音的脑子里。 日常掉落的头发,会被妥善收拢。 喝的水、吃的饭、服的丹药,都是固定配给,与常人不同。 金丹修士最能活的,也不过是四五百年,但余音到四百岁时,却只是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一切如初。 一切的一切,师姐都只是怜爱地抚摸着余音的头,目光慈祥地诉说着她和师父的不甘心,以及不舍。 不甘心余音修为停滞不前,不舍余音魂归黄泉。 好像事事都是在为余音考虑。 隔音阵在屋子的外层形成了一层无色的薄膜,薄膜上会有序泛出一道道水纹,若是修为高于设阵者,那么在靠近时,就能听到细微的蜂鸣声。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所以很容易被破解。 “余师姐,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那些灵兽的身上,发现了这个。”方凌齐翻手一托,掌心柔光闪烁之后,出现了几撮焦黑的绒毛,“把矛头指向裴师姐并非我的本意,但这些灵兽暴毙得突然,而裴师姐又恰逢伪雷,我不得不多想一些。” 方凌齐在宗门中一直不太受欢迎,这不单单是因为他少年长在皇宫,到十九岁才被送入云林宗,身上多有俗世红尘之味,还因为他总是带着深宫里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不招人喜欢。 余音不在乎这些,毕竟她也不是一个多么招人喜欢的人。 此时方凌齐犹在继续说着:“您应该清楚,天雷打在体内的效果是和其他法术、病灶完全不一样的。可当我去看那些灵兽,想要将它们剖解开,瞧瞧里面的时候,它们却都被带走了。” “而且不是戒律堂的人带走的。” 是谁? 尚在胡思乱想的余音兀的伸手过去捏住了那几撮兽毛,指腹在上面不断揉搓着,脸上的表情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屋外有人靠近。 察觉到了的方凌齐几乎是立刻就撤了隔音阵,随后起身,右手拂过余音手上的兽毛,左手抚在了她的脸上。 啪—— 余音顺势给了他一巴掌,手臂落下时,兽毛被藏了起来。 进院子的,是灵姑和秀儿。 两人相协往院子里走,脸上喜笑颜开。 “是师弟僭越。”方凌齐拱手俯身,红着脸离开了,临走时嘱咐余音不要误了出发的时辰,说是蟠龙船已经在山脚下等着了。 秀儿扭头看着方凌齐出门,奇怪地问余音道:“姑娘,方仙长脸上怎么有个巴掌印?”虽然是问话,但秀儿心里清楚可能发生的事,眼底隐隐有着戏谑。 余音对秀儿的心思一清二楚。 说起来,余音从不苛责凡人,身边的凡人仆役几十年一换,到挑选新人时,也从没特别地去要求过什么,不管是品行,还是能力。 如果不是师父高玉怕余音孤寂,执意要给余音配上那么一两个仆役,如今的返仙林上只会有余音这么一个能喘气的,那些白鹤都不会留下。 “此回下山,你不用服侍我。”余音一开口,便将笑容满面的秀儿给说得愣在了当场。 秀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地一下下磕着头,口中喊道:“姑娘,婢子要跟着您的,若不跟着,他日仙长出关,必然要责罚于我。” 如果不能跟着余音下山,秀儿往后再想要找一个能回家的契机,可就难了。 余音过去虚扶起秀儿,柔声说:“并非让你留在山上,我只是觉得,此去燕云州路途遥远,你跟着我们,太过颠沛,不如直接回家,在家里歇上月余……” 短短的几个呼吸之内,秀儿的脸上出现了一连串的起伏情绪,她喜极而泣地挣脱开余音,伏地咚咚磕头。 留在屋外的灵姑自然也听到了,难免露出艳羡的神情来。 “好了,我说过的,在返仙林里,你不必磕头。”余音伸手垫在秀儿的额前,重新将她拉起来,“一个时辰后,我会与裴师姐他们出发燕云州,你就不必随行了。记得带上通行文书和云林宗的玉佩,银两也莫要忘了。” 吩咐完了秀儿,余音便出去院中,与灵姑说了一些日常要打理的地方,随后便带着包袱往山门处赶去了。 第五章 出发 此时的云林宗山门处,已经站满了准备送行的弟子、长老。 而那些要参加龙门宴的弟子们,已经都换上了清一色的淡蓝色道袍。他们脚踩云履,腰间佩玉,头顶一副金玉冠,背后负长剑,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云林宗的气派。 有人欢喜,有人愁。 送行的弟子群中,有一娥眉杏眼的娇俏女子与其他喜气洋洋的同门不同,她低着头,正默默地抹着眼泪。 这位哭得悄声的女子名为瑞风,乃是云林宗执法长老瑞成亦的独女。 参加龙门宴的弟子一共是十二个,除去领队的裴云英,其他十一人是早在前年宗门大比的时候,就已经定下的。 瑞风恰好就是那个第十一名。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余音来,瑞风此次该是站在那群意气风发的师兄弟中,享受着众人的祝贺。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赶巧。 “好了,小风……别哭了,咱们去跟师兄说几句话吧,再见面,可就得几个月后了。”她身边的女弟子劝说完,温温柔柔地侧身替她擦了擦眼泪。 瑞风冷眸轻哼了一声,嘀咕道:“要不是裴师姐——” 那女弟子赶忙伸手捂住了瑞风的嘴,余光扫着远处的裴云英,压低声音说:“好了,有些话我们私下说说也就算了,你还真拿上台面议论?” “平絮你胆子小,我可不小。”瑞风抬手拨开了她的手,忿忿道:“余音凭什么?凭她当了三千年的废物?我呸,还不是沾了那位的光!” 说是胆子大,但瑞风到底还是没有直呼裴云英的名字。 柳平絮与瑞风交好,却不是因为瑞风的身份,单纯是因为瑞风是个快人快语的,故而无奈笑了一声,软言低声说道:“是了,废物到底是废物,即便傍上那位,终究也还只是个金丹期不是?这种人,就算去了龙门宴,也无甚大用。” 她们两个嘀嘀咕咕的时候,余音正好到山门处。 香风丽影从旁娉娉婷婷而过,引得无数人侧目,又引得无数人腹诽,但没人上前,甚至没人去理会余音,全然漠视。 排异,是这些聚成团的弟子们,最喜欢用的手段。像余音这样的特殊存在,他们靠近不了,也不想靠近,久而久之,心中多少有些敌视。 准备妥当的蟠龙船已经停在了左侧山涧旁,裴云英抱剑斜坐在船头,神色怔忡。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显然是已经看到了人群中略有些局促的余音,却没有动,只是别开了视线,装作不知。 还是方凌齐从蟠龙船里出来,瞧见了余音之后,扬手朝余音打了声招呼,解了这个围。 他扶着栏杆翻身从船上跳了下去,一边往余音那边跑,一边说道:“余师姐来得刚刚好,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云林宗是个有几千名弟子的大宗门,即便近百年来式微,但每到招揽新人时,也依旧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招的人多,却不是人人都能入内门。 那些外门弟子虽然顶着个云林宗弟子的名头,但不管是学的本事,还是穿的衣服,都要稍逊内门弟子一等。 而内门弟子则根据资质和实力,被分成了十二门,编号取自地支,子门为上,亥门为末位。不过,就算是亥门的弟子,那也是强过外门弟子的。 因为方凌齐自己也和其他弟子不怎么相熟,便干脆不凑过去,转而拉着余音站在一旁,手轮番指着为她一一介绍。 “山门底下那两个,左边的是乌子瑜,子门弟子,上次大比的第二名;右边那个是辛道也,上次大比的第三名,也是子门的,他们两个惺惺相惜,关系很好。” “跟瑞风和柳平絮说话的是羽天齐,他们三人都是申门弟子,羽天齐是申门大师兄,本事不小,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屈居申门。” “哦对了——” 方凌齐说着偏头附耳对余音解释:“余师姐您的名额就是顶了瑞风的,她眼下估计记恨着您,等我们出发,您离那个羽天齐远点儿。” “往蟠龙船走的那个是佘锦星,卯门弟子。” “跟在他身后的是叶崇阳,午门弟子,据说是赵国皇子,但是是一出生就被送上云林宗的,跟我不一样。” “左边无悔林里逗留的那两个是季云海和晏怀仁,寅门弟子,他们据说是异性兄弟,一个随父亲观云道人姓,一个随母亲陈国女王姓。” “甲板上站着的是霍幸生,仅仅露了个头的是尹衍平,这两个都是丑门弟子,也是除开乌子瑜和辛道也之外,实力最强的两个。” 余音粗略地过了一眼后,向方凌齐道谢,目光却落到了远处的裴云英身上。 师姐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是说,方凌齐那天的猜测是对的? 不,我不该那么去想师姐—— 有些心慌的余音赶忙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但有些东西一旦发了芽,就再难忽视了。左思右想之下,余音垂眸抿唇,随方凌齐一道上了蟠龙船。 出发的时辰是固定的。 方凌齐将余音送到休息室之后,就离开了,并没有要留下闲聊的意思。而在方凌齐离开之后,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 “谁?”余音坐在桌边,有些紧张地高声问道。 这是她第一次下山,也是她第一次和这么多的同门相处,偏偏她还能感觉到周围同门对她所抱有的敌意。 一切的一切都使得余音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她有些后悔下山了。 “是我。” 裴云英的声音将余音的思绪拉了回来。 “师姐?”余音闻声站起来,一面跑去开门,一面说道:“我以为师姐不愿意再看到我了,没想到师姐居然……” 开门的那一瞬间,余音的话就咽了回去。 刚才在山门口见过的那个貌美小姑娘,如今站在裴云英身边,亲昵地挽着裴云英的手臂。 从这个小姑娘的眼神中,余音看到了挑衅。 “音儿,你是第一次下山,外面的事情多有不懂,往后便让瑞风教教你吧。”裴云英将瑞风的手扒拉下去,像是公事公办一样,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第六章 死人 裴云英一走,瑞风便自顾自地越过余音进了休息室。 旁人眼中的余音,不爱说话,清清冷冷,脾气很好。宗门中每每有人议论她,她也从来都是置之不理,并没有发过什么脾气,也不曾去告状,处罚议论她的弟子。 瑞风自以为可以给余音一个下马威。 然而当她转过身去时,刚触到余音的目光,还未开口,自己的气势先弱了几分。 “你、你做什么这么看我?” 她气喘了几下,圆瞪着眼睛后退,靠在身后的桌子边缘,因为过分心虚,双手下意识就反扣住了桌面,指甲咔咔几声嵌进去了。 余音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走过去堪堪擦着她的手臂,去取了桌上刚倒好的茶杯过来。 茶香氤氲。 沉默的室内弥漫着一股叫瑞风不适的紧张感,明明她面前的余音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可她这个元婴中期的修为硬是生出了畏惧的心思,不敢先开口。 怎么会这样? 瑞风心中惶惶,以为余音是拿了什么天灵地宝,才会释放出如此可怖的威压,也就没敢轻举妄动。 就见余音走到一旁的红铜色妆龛旁,依靠着垂首抿了一口茶,随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瑞风师妹上了船,又不是按参宴之人的身份上的,往后就守着点规矩,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这话里意思是把瑞风当仆役看待。 若是平时,瑞风早就发脾气了,可偏偏瑞风此时已经被余音的态度给吓破了胆,她缩着肩膀如鹌鹑一般站在桌边,大气不敢出一下。 余音在撂完狠话之后,便坐下了。 到目前为止,余音并不知道为什么师姐要把瑞风带上船,要将瑞风放在自己身边,一如余音不清楚,为什么师姐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如此古怪了一样。 难道,真如方凌齐所说? 那般种种,余音不敢想,此时此刻也没有底气去想。 有些东西在没有戳穿之前,余音区区金丹修为尚有活路,而一旦撕破脸皮,只怕余音立马就会堕入险境之中。 是以,这事需要小心谨慎。 良久沉默过后,瑞风像是绷不住了,揪着自己的袍子,咬唇道:“明明是你夺走了我的参宴资格,如今你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也太不讲理了!” 也许是真害怕了,瑞风的眼眶通红,蓄满了委屈的眼泪。 本来余音在想自己的事,听到瑞风这么一说,当即偏头回答:“去龙门宴并非我的本意,我也是临时被通知说,需要我随行参加……此事对我而言并非什么好事,你若能想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眼下也不会这么委屈。” 瑞风一愣,结巴道:“你,你什么意思?” 她并不是蠢笨之人。 云林宗里长老之间的掣肘,她父亲瑞成亦也从不瞒着她。 故而,当余音将这里头千丝万缕的嫉妒与愤恨拨开之后,剩下的那些,瑞风自然而然地就懂了。 “我不过区区金丹,去到那龙门宴之后,到底还有没有命回来?”余音直白地反问了一句,尔后不给瑞风回答的时间,继续说道:“龙门宴上说是说点到即止,可当对阵双方的实力差距极大的时候,那弱势者恐怕非死即残……” 上了擂台之后,裴云英就算是护短,也无能为力。 想到这儿,瑞风吞了一口口水,低声说道:“照这么看来……裴……裴师姐她……” 休息室里一共有三个房间,中间是茶室,左右两侧由白玉兰屏风隔开,屏风后头则是两处卧房,里面一应俱全。 瑞风在嘀嘀咕咕半句之后,就闷头去了左边那间房,一夜未出,也没有任何动静。 余音见她识相,也就不做刁难,转而从茶室的书柜里翻找了一出来,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看书。 蟠龙船可以日行万里,但其所需的灵石份额也极大,所以每千里需要停下来,补充一次灵石。船上有专门负责添加灵石的弟子,时间一到,自然就会准时带着千机囊过去填补。 可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到翌日天亮时,却出了问题。 “死人了!” 叫喊声从甲板上一直穿到船舷,顿时,船上的几条走廊咚咚咚全是脚步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云林宗弟子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脸上有些好奇和疑问。 余音闻声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没有跟着出去。 里间的瑞风被这动静吵醒了,她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出来,声音软糯地问道:“不出去看看吗?外面这么吵,发生什么了?” “死了人。”余音关上窗户,扭头回答。 话音刚一落,房门的门就被咚咚咚的敲响了,力气之大,仿佛要把门给直接撞烂一般。 “谁?”瑞风把问题咽下去,奇怪地边问边过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方凌齐。 “我说——”他一进屋,看到瑞风之后,已经说出口的话忽而停下,诧异道:“瑞风?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歇了一晚?昨日上的船?” 瑞风翻了个白眼,抱臂刺他说:“你管这么宽作甚?有事说事,没事就出去。” 余音在一旁捏着把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口中问方凌齐:“方师弟来我这儿是要说什么?外头听说死了人,死了谁?” 这便是方凌齐来这儿的正事了。 死的是负责填补蟠龙船灵石的弟子,人就倒在甲板上,七窍流血,却又没有任何外力或法术的痕迹。 最关键的是,存放灵石的千机囊丢了。 “千机囊不是给了两个弟子分别保管吗?两个都丢了?”瑞风蹙眉问。 方凌齐点了点头,说:“过去船头补充灵石的弟子是直接倒在了甲板上,另外那一名弟子死在了自己的休息室里头,两个人身上的千机囊都不见了。” 难怪—— 余音自起床后就觉得不对劲,蟠龙船几个小时以来都没有什么停下的震颤摇晃感,感情是灵石断了,已经停下来许久了。 但这人死了这么久,为什么现在才爆发骚乱? 第七章 骚乱 “现在船头是裴师姐在掌事。”方凌齐说:“最先发现船头尸体的是佘锦星,他发现尸体之后立刻通知了裴师姐,是裴师姐先压了下来,随后到晨时才授意喊开的。” 说是要逼凶手自乱阵脚。 提到这个,方凌齐的脸上有一些不屑。 人家要真是杀了人夺了宝,现在肯定已经逃之夭夭了,哪儿还会因为迟来的消息扩散而自乱阵脚? 蟠龙船上除开参宴的十二名内门弟子外,还配备了为数不少的扫洒弟子和外门弟子,凶手如果在这些人里面,那么他们杀人之后带着千机囊逃走,满满两袋的灵石已经足够他们花到死。 但问题是,这些人有能力杀戒律堂指派过来的携宝弟子吗? 方凌齐早在出发前,就已经觉得此行暗藏了不少玄机,所以才会那么在乎灵兽暴毙的事,又费心费力地与余音攀上交情。 然而—— 余音好像并不是很在意自己身边的异样。 如此一想,方凌齐抬眸去看余音,试探性地问道:“余师姐,您觉得,这时候死了人,裴师姐又如此安排,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深意?”余音故作淡漠地接话:“蟠龙船没了灵石,想来接下来的路可能需要我们自己走,师姐就算有什么深意,那也只会是为了我们好。” 瑞风觉得自己杵在这儿有些尴尬,便讪讪地理了理自己的鬓角碎发,边往外走边说:“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 船舱外,天光昏黄。 是大雨欲来的预兆。 蟠龙船这时是停在了一处山巅,左侧临崖,底下是万丈深渊,隐约还能引导激浪拍岸的动静,右侧临林,葱葱绿绿一望无际,风一过,如海浪翻涌。 独自倚着扶手发呆的羽天齐在看到瑞风出来后,忙朝她招了招手,快步过去,问道:“昨夜可休息好了?我本是想同裴师姐说说,给你换个单独的休息室的……” “那个等等再说,这儿到底怎么了?”瑞风踮着脚往前头人头攒动处看,她嗅了嗅,淡淡的血腥味入鼻,“死了的是戒律堂指派过来的携宝弟子?那可不是寻常人杀得了的吧。” “是。”羽天齐点了点头,他翻掌从自己的千机囊里取了点心出来,递给瑞风的同时,说:“不是法术,也不是外物,感觉像是得了病死的……” “怎么可能?”瑞风瘪了瘪嘴。 所有的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携宝弟子都是戒律堂单传,修为可望化神,区区病痛,怎么可能要得了他们的命? “千机囊呢?有没有下追踪术?”瑞风又问。 羽天齐朝人群努了努嘴,回答:“裴师姐正在施术,你来之前的那一次已经失败了,要么这千机囊上的法印已经被抹去了,要么就是千机囊进了鬼界。” 瑞风哦了一声,拉着羽天齐往那边走。 “成了?” “没呢?这老半天了,法阵没点动静,想来也失败了。” “裴师姐都失败了,那咱们这一次是出师不利啊——” “呸,你小子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别祸害我们。” 围在外圈的几个正交头接耳着。 里头的倒是鸦雀无声。 瑞风在宗门中的名声还算不错。她生得好看,脾气虽然骄横了一些,但也懂得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故而朋友不少。 最里面的乌子瑜回头一见瑞风过来了,连忙侧身给他拨开了一条路,眉飞色舞地小声冲她招呼:“小风,裴师姐正在施术呢,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教学了,还不赶快来看看。” “子瑜,听说前一次失败了?”瑞风掩着嘴附耳问他,眼睛则是觑向了人群当中。 地上躺着的正是已经端起多少的携宝弟子,而裴云英则是脸色不大好看地提剑站在尸体旁边,脚下一个金灿灿的法阵。 追踪术是用不上这么大阵仗的。 不过,第一次既然失败了,那么裴云英第二次用些手段,也是情理之中。 乌子瑜哪儿敢说啊,目光晦涩地点了点头后,手指在嘴上划拉了一下。随后,他转移话题道:“咱们停着的这一处据说是陈国境内,你瞧,季云海和晏怀仁就不在,他们应该是去见他们的母皇了。” “啧。”瑞风挑眉望回裴云英。 她很好奇,为什么裴师姐会拦住要回山的她,并将她带上蟠龙船。放在以往,这种待遇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此刻裴师姐却为她破了例。 再结合昨日余音的那一番话。 该不会…… 她成了棋子吧? 瑞风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冷气,脚下就想往外撤。 结果裴云英听到了动静,抬头看向瑞风,波澜不惊地问:“音儿没随你一道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所有人都知道要过来帮手,她为何在休息室不动?” 这话简直就是在当众拿捏余音。 在场所有的人听了,就算再不喜余音,也不禁为余音抹了一把汗。本来就不出色的资质,如果再失了大师姐的欢心,往后余音这路岂不是举步维艰? 瑞风抿唇笑了笑,遂露齿道:“裴师姐别急,余师姐是被一些琐事耽搁了,待会儿应该就过来了……” 她说着回头,正巧看到余音和方凌齐往外走,嘴里的话就立刻拐了弯,“您瞧,余师姐已经过来了,您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不如直接和余师姐讲。”言外之意便是,你们两个的斗争可千万别扯到我身上来。 余音本来是不想过来凑热闹的,但方凌齐坚持要余音出来,并说船上的弟子都经过了裴师姐的检查,如果余音不去,会显得特殊。 哪怕在方凌齐看来,怀疑参宴弟子这一点,着实有够离谱的。 “师姐可有找到千机囊?”余音走过去,清声问道:“我见师姐安排了尹师弟和霍师弟在里面守着那具尸体,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裴云英蹙眉看向余音,说:“在场的除了你和小风之外,其他人都已经接受了盘问和检查,既然你已经到了,那就和其他人一样。” 抄手站在外头的羽天齐被点到了名,负责对余音和瑞风进行审问,而一旁的乌子瑜则负责去到休息室里检查。 第八章 不速之客 羽天齐本来是想要刁难一下余音的,结果目光与后头的瑞风一相交,便改了主意,一本正经地问起了昨夜的行踪。 “酉时在哪儿?做了什么?可有人证?” “休息室,看书,无人证。” “戌时在哪儿?” “休息室,看书,无人证。” “亥时在哪儿?” “休息室,看书,无人证。” “子时——”羽天齐忽而吞了后面的话,将手里的留影石握紧,偏头看着余音身后的瑞风,说:“小风,你过来。” 瑞风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反手抱臂,嗔道:“师兄这话问的,难道昨天大家不都是在自己的休息室里休息吗?我虽然不能给余师姐作证她在休息室里到底做了什么,但我还是可以证明她并没有离开休息室的。” 以余音的修为,不离开休息室,做不到隔空杀害两名携宝弟子,且还要不留下任何的痕迹。 羽天齐抬手屈指,邦邦两下敲在瑞风的脑门上,“我有说是怀疑余师姐吗?我是叫你过来,让你一并回答了。” “我?”瑞风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 “当然是你。”羽天齐说着,食指转动留影石对着瑞风,“你在这几个时辰,都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有无人证?” 此时裴云英第二次的追踪术已经显现出了结果,而去到休息室检查余音与瑞风住处的乌子瑜也回来了。 乌子瑜举步走到裴云英面前,拱手一礼,回答道:“回裴师姐,休息室内并没有异样。” “追踪术在东南方向显露了些许的痕迹,我会速传季云海和晏怀仁,让他们二人回来,你们其其他人速速收拾行囊,准备自行赶路。” 说完,裴云英单手屈指扣在胸口,嘴里念念有词。 金色的云雾状光华从她眉心迸射而出,随后便飞向了远方,不见踪影。 在这时,眼看着要下雨的天忽然间亮了一些。东边的乌云不知是被什么钻出了一条缝,点点金光从云缝中洒落。 轰! 其后巨响骤起。 “不,不对,这不是裴师姐的法术!”乌子瑜率先反应过来,他一面振臂高呼,一边抬手迅速划拉出一个护身法阵来树在自己身前。 狂风瞬间兜头。 所有人都被这股邪风给吹卷得有些站立不稳了,裴云英倒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她双目紧闭,眉心一点红莲绽放,俨然已经元神出窍。 “咯咯咯——” 一片混乱之中,众人听到头顶从传来了尖刻的狞笑声。 东边日出了。 余音躲在方凌齐身后,探头去看,看到个穿着红纹锦半臂,黑色襕料的白发女人身披日光,赤足踏云而来。 女人的眼瞳呈旋涡状,猩红,嘴唇则是乌紫色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她的身后还站着三个造型各异,手持长枪的独眼黑袍女人。如此一行四人,声势浩大地落到了蟠龙船的甲板上。 “我说怎么腥臭得紧,原来是道门里的人来了。”女人轻飘飘地踩在栏杆上,一手托着手肘,一手对着底下的云林宗弟子指指点点,“一个个作何如此看着我?你们家大师姐可不是被我绊住了,我不过是渔翁得利罢了。” 这个女人余音认识。 那个南边的魔罗之国不周,是没有国王的。在暗无天日的尸山血海之中,各路魔头推举出了他们之中最强大的十位,尊其罗刹王,听其号令。 而十位罗刹中,只有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在怀胎九月时,堕身成魔,以一己之力屠了整个村子,最终成为了不周里群魔闻风丧胆的存在。 她便是阴九娘。 然而阴九娘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这儿。 在成为罗刹王之后,阴九娘被自己最信任的属下背叛。魔头做事想来斩尽杀绝,故而阴九娘被抽骨剥筋,丢进了有不周绝刑之称的烈火烹池里,在里面泡待了整整九年。 如果是寻常的魔,可能进去之后,不到月余就已经化成了一滩污血。 但这是阴九娘。 阴九娘腹中的那具死胎用整整九年的时间,以已身炼化出了一副崭新的魔骨,在帮助阴九娘重塑肉身的同时,也给了阴九娘更强大的怨念。 等出了烈火烹池,自然就是复仇的戏码。 回到自己属地之后的阴九娘杀光了那些跪地求饶的旧部,做起了不周里唯一一个没有拥趸的孤高罗刹王。 余音知道阴九娘身后跟着的那三个女人都是用阴九娘自己的魔魂碎片捏出来的人偶,是永远不会背叛阴九娘的忠实仆人,也知道阴九娘敢带着仆人出现在这里,说明的确是有更厉害的人,将裴云英给拖住了。 “师姐的修为可堪破境飞升,谁能留得住她?” 方凌齐听到了余音的嘀咕,回身意味不明地答道:“你若真信了那日是伪雷,自然就找不出谁还能留得住她。” 如果裴云英真的是大乘修为,当世可以留得住她的人一双手数得过来,而那些人都是不会轻易出山的人,根本不存在到这俗世森林里来截人。 对血脉亲情,乃至同袍之情都没有什么好感的方凌齐根本不惮于用最阴暗的想法去揣测裴云英。 在他看来,不管是那日的看上去像是伪雷的雷劫,还是云林宗那九头代受雷劫而死的灵兽,都充满着蹊跷。 当日方凌齐之所以会寻去返仙林,正是因为那九头灵兽的头,都指的是同一个方向。 “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了。”余音从自己的千里囊里取了一沓黄符纸出来,谨慎地看着不远处正和乌子瑜交谈的阴九娘。 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也是轮不到余音上场的。像她这样的金丹修士,只怕是连入阴九娘的眼都入不了,一挥手,便已经魂归九泉。 “宵小岂敢放肆!” 乌子瑜与辛道也抽剑上顶,羽天齐与霍幸生分立左右两侧,其余人则是后垫补全,将整个阵型围成了一个圆。 余音和瑞风处在圆形当中,一左一右。 当她们二人手里的各自攥着的黄符纸落地时,一个阴阳鱼符便蹭的一下成形升空。 第九章 勇气 上元一炁阵。 阵成之时,阴阳鱼符会化成樊笼,将邪魔外道禁锢其中,一点点耗尽其魔气,最终度化。至于站在法阵中心的那两个人,则会成为一阴一阳两个阵眼,同时也会是阵法的死门与生门。 阵眼之一的余音之所以会掏出一把黄符纸,其目的是借天地之灵气以弥补自己和周围同门的实力差距,但她身边的瑞风却不同。 瑞风单纯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已。 阴九娘声名鹊起时,余音九百岁,裴云英九百一十三岁,在场的其他人甚至还没出世。也就是说,对瑞风这群年轻世代而言,阴九娘这种只存在于书籍上的魔物,寻常是不可能轻易见到的,更遑论交手。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魔物,此时此刻带着明显的恶意,站在了他们面前。 瑞风的心跳如鼓。 她很害怕,怕死,也怕生不如死。听说阴九娘最喜欢玩弄修行者的神魂,死在她手上的修行者,总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越想,瑞风的神色就越是惶恐。 整个上元一炁阵虽然已经成型,但筑成法阵的人中,修为最高的乌子瑜和辛道也不过才化神巅峰,想要当下立刻制住洞虚境界的阴九娘,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再加上身为阵眼的瑞风心神动荡,意志不坚。 腾空的阴阳鱼符不住地震颤着,一道道黑白法纹从鱼符中荡开,一圈又一圈地投射在甲板上,将包括阴九娘在内的所有人笼罩于其中。 “镇定!” 余音咬了一口舌尖,以血腥味冲淡阴九娘所施加的威压,随后继续说道:“对方不过是单枪匹马而已,我们却有同门在身侧!瑞风,放心,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师姐回来,她就奈何不了我们。” 说来也是奇怪,余音作为修为最低的一个,这么随口一句轻飘飘的话,却是使得在场的云林宗弟子一个个心头兀的放松了下来。 乌子瑜感觉到自己所承受的来自阴九娘的威压被四两拨千斤般驱散后,旋即展臂施术,口呼:“驱邪缚魅,辟魔卫真!” 八字真言,裹着无上妙意直冲云霄。 瑞风连忙稳住心神,食指与拇指相扣于胸前,嘴里则是跟着乌子瑜一道默念。 阴九娘起初是半点儿认真劲儿都没有的,甚至乎上元一炁阵落成,令她行动略显凝滞时,她也只是轻蔑一笑,准备看着这群小娃娃折腾,可等到余音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出口时,阴九娘脸上的轻佻消失了。 就见她翻手化出九节倒齿鞭,扬手一鞭甩在地上,震出了几道黑紫色的气浪撞向顶上的阴阳鱼符,随后板着脸,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咔。 这一步在撼动上元一炁阵的同时,也撼动了在场所有云林宗弟子的心。 完了! 完了! 纵然是上元一炁阵,也奈何不了这个魔物……果然修为之差,便是靠人数,也无济于事。 悲从中来的辛道也侧跨一步,他扬手抬剑指向阴九娘,含泪喝道:“你现在收手,我们可以当做你从未来过,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硌着牙!” 辛道也却不是在说什么外强中干的话,他只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打算以已来为同门拼出一线生机。 阴九娘的脖子突然朝右侧一垂,以一种相当古怪的姿势反望着辛道也,喉头桀桀笑着,说道:“黄毛小儿竟敢口出狂言?也好,让你们死的明白一些,倒也无妨。好教你们知道,裴云英既然被骗走了,自然就是回不来的,而你们便是能拖我一时,这三脚猫的法阵却耗不死我。” 后一句话,她是看着余音说的。 她那猩红的旋涡状眼瞳直直地盯着余音,像是在看一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趁着阴九娘这么一晃神的功夫,乌子瑜并拢双臂,弹指一道风雷术打向阴九娘,“我们即便耗不死你,也足够重伤于你!” 银色的天雷伴随着轰鸣声穿透上元一炁阵,劈在了阴九娘的颅顶。 但阴九娘除了前进的步子稍微停一停外,并没有其他的反应,她甚至屈指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古怪地笑道:“化神期便可引玄冥之雷,你小子倒是不错,待会儿让你痛快点死。” “你就不怕被云林宗索命?”余音粗暴地打断阴九娘的话,“这艘船上皆是我云林宗的精英,今日你想要毫发无损的离开,怕是有些难的!但你若是愿意罢手,我们也绝不会追究你今日之冒犯!” 咚。 阴九娘眼风一扫,余音被压得跪在了地上。 “若今日他们能做好,往后便不存在云林宗了,我又有何惧之?”阴九娘的双手分别按在乌子瑜和辛道也的肩头,一沉腕,两人便双目紧闭,软倒在了地上,“倒是你,你这样的东西,是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出声的?” 说完,她环视了一周。 其他的人即便是想说话,敢说话,也已经被阴九娘外放的威压给震得肝胆俱裂,离昏迷只差一线了。 金丹期…… 为什么一个金丹期的小小修士,能如此跟她说话?难道说她身上藏了什么被隐匿了气息的法宝?又或者说是什么其他的保命底牌…… “我这样的东西,也怕死,不愿意死,不是吗?”余音形象全无地匍匐在地上,即便四肢都被压得嵌进了船板里,她的头也始终昂扬着:“阴九娘,我们不惧怕你,你若执迷不悟,今日必让你折戟!” “好一个折戟。”阴九娘阴恻恻地笑着,一步步走向余音,“杀人的是范榕,调虎离山的是囚玉,而负责留住她的——” “是桃然。” “对上这么三个魔王,你觉得……裴云英能活着回来吗?” “她若是回不来,你们又凭什么令我折戟?凭你们这指甲盖大小的修为吗?” 阴九娘赤裸的足踩在余音的头上,生生将余音的头碾得贴在了船板上,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乖乖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兴许能考虑考虑,将你放在那小子后头,如何?” 第十章 桎梏 隆中范榕、阿傍囚玉、寒山桃然。 这三个名字不管是放在俗世还是道门,那都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凶煞之名。 当年范榕成魔时,以其十万隆中子民的生魂做祭,成了大历有记载以来,第一个肉身成魔的人类皇帝。 至于囚玉。 它是一条龙。 真龙飞升远没有妖、精、魔、鬼、人这般困难,可囚玉飞升之时,却被那天雷折毁了一只龙角。 法身被破的囚玉一怒之下掀起万丈波涛,将海水倒灌进当时的阿傍城中,淹死了不计其数的无辜人类,将富饶安乐的阿傍城变成了如今的鬼哭覃。 至于最后这一位,却是与前两位大有不同。 桃然是一棵绛桃树,生长在滇南之南的妖精乐园——森罗。当时的桃然并不没有灵智,只是浑浑噩噩地被天性驱使着生长,最后历经数百年,长成了森罗密林里最高大的一颗桃树。 它浑然不觉地吞噬掉了自己所有的族人。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么一位迷路且受伤的修行者,桃然至今都只会是一棵懵懵懂懂的魔树。 那位修行者出身寒山寺,乃是为了降服森罗密林中的魔物而来,最终力竭,死在了桃然的身边。其死后,精血一点点汇入桃然的身体里,不仅启蒙了桃然,也一给了桃然妖之外的力量。 为什么这三个魔物会同时出动? 师姐身上有什么是他们所图的? 余音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师姐一时半会儿可能真的没有办法赶回来了。 思及至此,余音艰难地转动着自己的眼珠子,目光所及之处,同门东倒西歪地躺倒在了地上。 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后头的那三个魔偶站成了倒三角的阵型,一个手持通体透黑的长枝莲花,一个手持短柄如意,一个端着深紫色的长颈玉瓶。 黑雾从她们三个的头顶袅袅升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巨蛇。 咚! 咚! 明明是无形体的巨蛇,却能一下下撞击在上元一炁阵上,撞出轰隆巨响,撞得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云林宗弟子们一个个口鼻流血。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余音咳了一口血出来,喷在了阴九娘的脚上,嵌在船板里的双手则不着痕迹地在地上划动着。 “看看你身边的这些人。”阴九娘俯身,一张嘴,舌尖变裂开成了两条,湿漉漉地滑过余音的脸颊,“他们一个个修为比你高,却在我的威压之下抗不过一炷香,你不过是一个金丹期,凭什么撑到现在?” 随着半空中那巨蛇不断地撼动上元一炁阵,阴九娘踩在船板上的那只脚旁生出了黑色的蛇纹,这些蛇纹就像是活的一样,吐露着信子往余音的脸上、身上蜿蜒爬行。 “我不知道。”余音又咯了一口血出来,“不如……你来告诉我,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们四位罗刹王齐齐出动?” 咔—— 阴九娘脚腕一沉,碾在了余音的脖子上。 但出乎阴九娘意料的是,咔嚓一声脆响过后,余音不仅没死,反而是周身气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修为竟一节节涨了起来。 我踩碎了什么? 这个念头起来时,阴九娘只觉背后汗毛一起,竟是下意识就朝后退了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 余音瞅准时机,翻身鱼跃而起,她展臂,十指扬出无数带血的木屑,口呼:“八方予造化,九炁请雷师!” 请。 以余音的修为,别说是引雷了,就是引个风雨,都得沐浴焚香,择良辰吉日,着华服冠冕,所以此时此刻她用的是请字。 不是请雷,而是请雷师。 也就是九天之上掌雷霆之力的雷神。 对付魔物,若没有均衡的修为,那么便只能依靠天道之力:风火雷雨。 从烈火烹池中复生的阴九娘自是不畏惧天火,对风雨也丝毫不惧怕,却独独对雷有所忌惮。先前乌子瑜的玄冥之雷之所以对阴九娘没有效用,是因为其所施展的风雷之术是自身领悟而得,非请自真神。 “小畜生,倒是让你看出点玄机来了。”阴九娘脸色大变,刚要逃,脚下却像是被粘住了一样,半寸都挪动不得。 原来,早先余音的那一口喷在阴九娘脚上的血,附着了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低级法术——定身术。余音固然只能定住阴九娘须臾,可这须臾已经足够九天之上的雷师之力抵达了。 轰! 浓墨一般的天雷自正东方而出,劈向了蟠龙船的方向,最终在穿透上元一炁阵之后,精准无误地打在了阴九娘身上。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巨蛇虚晃了一下,底下的三个魔偶旋即飞身扑向阴九娘。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请完了雷师的余音直挺挺地倒回了船板上,她的口鼻中有鲜血汩汩而出,手脚不断地踌躇,脸色也由苍白转为了青紫交加。 三个魔偶碎了两个,阴九娘更是狼狈地斜靠在了仅剩的一个魔偶的腿边。 “今日这牙祭,倒真是难咬了一点。” 说着,阴九娘被魔偶搀扶起身,缓慢地朝余音走过去。 看样子,她是要拿余音来当这个第一口了。 只是余音的拼死一击并不是白用功,她为身边的同门博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诸如乌子瑜、辛道也、羽天齐这样的,已经从昏迷之中挣扎着醒来了。 “除魔祛祟!” “除魔祛祟!” “除魔祛祟!” 三道中气不足,却没有半点害怕的声音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响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剑纵身,另一只手屈指飞术打向阴九娘,试图阻止阴九娘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余音下手。 然而阴九娘在一个金丹修士的手上吃了苦头,当下非得立刻找回这个脸皮不成。她站定在余音身边,俯身抄起,如在甩一个破布袋子一般拎着晃荡了几下,随后张嘴咬在了余音的脖颈处。 细腻的肌肤之下,是温热甜美的血液。 不—— 不对! 这—— 这! 阴九娘在热血入喉的那一刹那瞪圆了眼睛,她双手反扣住自己的脖子,痛苦地发出咯咯的惨叫声。 第十一章 樊笼 旁人眼里的余音,美则美矣,毫无灵气,甚至因为千年无甚精进的修为而显得格外愚笨。 但余音并非一直如此,起码在少年时并非如此。 漫长而又枯燥的三千年不单单是磨去了余音对周遭事物的热情与好奇,也磨平了她性子中的灵动和棱角。 起初会有云林宗的弟子感叹,返仙林里的余音师姐真是个温柔和善的美人,虽然修为不高,但待人处事叫人如沐春风。 渐渐地,这种声音也就消失了。 弟子们只会看到返仙林的那些孤高白鹤,以及林中一抹可远观而不可近交的倩影。 修行者活上千年都不够,余音却只觉得疲累。在师父和师姐闭关苦修时,她读书、插花,看云散,看日出,看尽丹青山的悲欢离合,唯独看不到她自己的出路。 嘶—— 疼。 余音迷迷糊糊地想着。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了师姐坐在她的床边,一手托着粥碗,一手托着热帕子,正言笑晏晏地与她说着话。 师姐有多久没笑过了? 近百年吧? 自从师姐跨入大乘巅峰之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笑容。 “音儿若不是生在云林宗多好,就不必受这种苦。”裴云英柔和的声音像是滚滚珠玉落在余音的怀里,叫她心中熨帖极了,“或是……我不做这大师姐,陪音儿一同老去……也是妙事。” 啊,是了。 这是她那次病重时的事。 寻常金丹修士活够四百年,就已经算得上是得天垂怜了,余音不单单活了四百年,还四百年容貌未曾衰老,这就多亏了高玉用天灵地宝,亲手炼出来的那些丹药。 外人都说云林宗宗主过分疼爱余音,高玉和裴云英却都只觉得自己对余音的疼爱还远远不够。 当时的余音是怎么回答裴云英的? 她记得自己说的是, “师姐,我不想活了。” “好累呀,师姐,我活得好累。” “那些药太苦了,还噎人,我实在是不想吃了。” “我死了之后,师姐不如把我葬在紫竹林里头,倘若我重投人胎,师姐您也不用寻我,让我做一个为开蒙的凡人便好。” 之后便是不欢而散。 那是裴云英第一次对余音发火,只是怒火之余,仍小心翼翼地照料她,直至她病愈。 余音见识过师姐的怒火后,从此不再将那种丧气的话挂在嘴边。她虽然没有往日那边活泼了,但修炼一事上倍加用功,即便是师父与师姐闭关苦修时,她也从未有一刻懈怠。 有时候,越是刻苦,其结果就越是讽刺。 裴云英的修为一日日精进,每每闭关出来,都大有收获,反观余音,却始终停滞不前。若非要从余音的这些年岁中择出点什么进步的话,大概要数乐理、茶道之流了。 这种勤奋一直持续到什么时候? 差不多是裴云英跨入渡劫期的时候吧。 自那时起,余音就看淡了,慢慢地接受了自己作为废物,根本没有办法塑元婴的这么一个事实。她被动地接受着来自师父与师姐的所有安排,虽然没有荒废修炼与剑道,但也再没有上过心。 坐在返仙林的山头,余音回到了那只看飞鸟过,看柳月升的枯燥日子中。 一晃,便是三千年。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这些?余音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可她发现自己根本睁不开眼睛,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支撑,仿佛是坠入了深海之中。 我怎么了? 此前发生了什么? 余音想起了自己请雷师一事,想起了被天雷劈伤的阴九娘,也想起了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阴九娘那带着森冷血腥之气的獠牙。 原来,死后竟是这般世界? 可我该去往何处? 此间混沌要持续到几时? 种种念头盘旋在余音心中,没等她细细去想,周遭就突然炸开了一声又一声的轰隆声。 嘈杂的声音过后,有暖意一点点从余音的脚底攀升,她勉强睁开眼,看到了自头顶垂落的灼灼光华,而这光华的来处,是一具几丈高的金玉樊笼。 四周只有漫无边际的纯净白色。 余音站在这金玉樊笼之中,想要动,却动弹不得。 她俯身,看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漆黑的藤蔓缠绕着,不痛,却也无法挪动半寸;再仰头,就看到樊笼顶上刻有金色的四个大字。 “仰——天——一——寸?” 这东西她可太熟了。 幼时,她躺在师父的怀中,成天把玩着的玲珑球儿,名字便叫做仰天一寸。那法宝只要将灵力灌注到其中,便能将一个个的灵兽丢进去,豢养着玩。 仰天一寸为什么在这儿? 余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仰天一寸是什么时候,她只是隐约记得好像是哪一次师父闭关之前,将这东西送给她,却被她给弄丢了。 “余师姐!醒醒!” 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将余音所在的这一方寸之地给撼动得开始晃动,仰天一寸的东南角有裂纹在不断地蔓延。 咔。 声音一点点传入余音的脑海中,使得她产生了一种自己的经脉和灵骨跟着一起在裂开的错觉。 “余师姐这样子怕是不好了。” “救她……羽师兄,我求求你了,你们想想办法……我们不能看着余师姐去死,对吧?她是为了我们才变成这样的!要不是她,我们此时此刻不都已经魂归黄泉了吗!” 交谈声不绝于耳。 余音能听出来这些人是在为她而争吵,但她想出声阻止时,那裂开的咔咔声却像是响在她的身上,要撕裂她一般,令她痛不欲生,张不开嘴。 “阴九娘的獠牙中有幽冥之毒,触之必死……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那我回去,我去找我爹,他肯定有办法。” “裴师姐还没回,小风你要去哪儿?蟠龙船没有灵石,你即便是御剑回丹青山,那也得花上一天一夜!等你赶到,余师姐早就没命了!” “你们左一个没救了,又一个没命了,就从没真正去想过要如何救她是吗?你们这群小人!余师姐用命救回来的,居然是如你们这班爱惜羽毛的小人!不去龙门宴不就好了!我们以灵气渡入蟠龙船,如何回不去?” 第十二章 苏醒 余音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而将她拉出这场噩梦,将她带离那不可言说的黑暗,回到光明之中的,是一双温暖而强有力的手。 属于裴云英的手。 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裴云英怀中的余音身上,唯恐余音没撑得住,一口气上不来。 而裴云英则是双手环着余音,手掌心贴着她的腕骨,将灵气源源不断地输送入她的身体里。 【砰,砰砰。】 两人的心跳逐渐一致。 方凌齐是没有靠拢过去的,他远远地靠在窗户边,眼尾余光一直瞄着床那头,心中思绪万千。 看到裴云英的那一刻起,不光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有救了,但同时裴云英的毫发无损也让大家心中揣测不已。 说到底,阴九娘的那些话,其他人都听进去了。 堂堂三位赫赫有名的罗刹王,却没能留得住裴云英一个人?且还让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当中就没有什么猫腻吗? 会不会整个儿一场变故都是骗局? 想到这儿,方凌齐伸手到自己的千机囊中,不动声色地取了一枚龟甲出来。临行前他给自己卜过一卦:师出以律,否臧凶,其中深意不言而喻,故而他即便对裴云英有所怀疑,也从没说过他人去听过。 余音除外。 偏偏,余音不想有所行动,对方凌齐所说的也不甚在意。 “唉——”方凌齐收拢心思,轻叹了一声,将龟甲里的铜钱倒在手心里。 那厢,余音一睁开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裴云英那一脸关切的神情。她愣了一下神,喃喃了一句师姐,张嘴的同时却咯了口血出来。 “你身上余毒未清,还是别乱动的好。”裴云英怜惜地用自己的袖子给余音擦了擦嘴角,旋即放开她,伸手从一旁乌子瑜的手中取了热帕子来,“下回可不能这般鲁莽了,子瑜和道也当时都已经打算合术了,他们二人必然是可以拖到我赶回来的。” 责备的话语中,饱含了浓浓的担忧。 余音仰头看着裴云英,没忍得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下好了,裴云英余下那些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赶忙换了个姿势,拍着余音的背,软言安抚着她。 四周簇拥着的云林宗弟子见余音苏醒,也都纷纷放下心来,其中瑞风的情绪波动最大,她瞧着余音哭,自己也唔了一声,转头扑在了羽天齐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羽天齐摸了摸瑞风的头,低声劝道:“别哭了,余师姐这刚醒,你仔细吵着她。” 裴云英侧头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下去。 等到人都走空了,裴云英这才舍得继续训斥余音:“音儿,今日我若没有及时赶回来,你叫师弟师妹们该如何自处?他们救不回你,心中必定要落下因果……往后大道岂不是无望?” 像裴云英这样的修行者,对自己的修为最是看重,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对余音疼爱之余,不失严厉。 第十三章 猜忌 余音蹭了蹭裴云英的肩头,双手勾在她脖子上,眼神略带濡慕地望着她,撒娇道:“我以为师姐以后都不想管我了……” 裴云英一噎,所有的担忧化成了一声叹息。 “师姐回来了就好,师姐平安就好……”余音说着,又咳了几声,“我当时还在想,哎呀,都没有好好和师姐道歉,就再也见不到师姐了。” 纵然有诸般怀疑,但这三千年的相伴是真,心中的羁绊是真,余音做不到洒脱。 屋内温馨,屋外倒是起了些许的质疑。 “裴师姐的身上好像没有什么伤?怎么回事……”佘锦星抱着剑在院子一角擦拭,说话声眉梢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在寒暄今日的天气如何。 他是卯门方士道长的嫡传大弟子,修为虽然没有乌子瑜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是卯门的中坚力量。此刻他挑起这个头,无非是把大家压在心底的想法给暴露到了面上来罢了。 “师姐离飞升只差一步,想来也许正常。”羽天齐在安慰瑞风的间隙,回了佘锦星一句。 方凌齐本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开口凑热闹的,但奈何佘锦星一抬头先看到了他,且还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攥成拳的手,当下便有些僵硬。 卜算——道门中不常见的妙术。真正承袭了卜算的修行者少之又少,大多数的卜者只是略懂皮毛,然后去俗世混吃等死罢了。 但佘锦星知道方凌齐会这个,估摸着刚才方凌齐摸出龟甲的时候,他也看到了。 “其实,我们也只是听阴九娘说了,是有三位罗刹王密谋暗害师姐,实际如何,并不知情……”方凌齐绷着脸,假意说道:“若师姐只是被恰巧阻了回来的路,而阴九娘是见缝插针,我们岂不是会错怪师姐?” 师出以律,否臧凶。 猜忌一旦扩散,那么就不存在律。 方凌齐害怕的不就是这个?所以即便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与猜测。 缩在角落里把玩着玉骨扇的叶崇阳一听,乐了。他挑眉,施施然起身,一面开扇摇着往方凌齐那儿走,一面说:“方师弟说的有点意思,阴九娘堂堂一介罗刹王,怎会胡说八道哄骗我们?当时若不是余师姐舍身重创了她,乌子瑜和辛道也能不能拖到裴师姐回来?在场的各位可都心里没底吧?!” 这话,便是乌子瑜和辛道也自己,也都沉默了。 的确如叶崇阳所说,如果不是头先余音舍身请雷师,那么后来的乌子瑜与辛道也几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制的余力。 虽然话不能说绝,但可以肯定的是,伤亡必定惨重。 “当时情况紧急,如果不是余师姐,我们只怕是凶多吉少……”乌子瑜沉声接话,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神情略显疲惫。 阴九娘并不是他们合力除掉的。 准确的说,当乌子瑜他们合术攻向阴九娘时,阴九娘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生生把自己掐死了。其死后,尸首转眼间化作了一摊血水,与一旁的魔偶碎片融到了一起,散发出腥臭的刺鼻气味。 而失了支撑的余音咚的一声摔回了血水之中,脸色乌青。 阴九娘的獠牙有剧毒。 她留在余音脖颈边的那两个黑色的血洞,此刻有丝丝缕缕的紫色纹路在蔓延着。 这才有了后来余音在恍惚中听到的那些争论。 瑞风觉得余音是为了他们才受了如此重伤的,于情于理大家应该一起将人送回宗门去,好请医堂的师叔们救治,但也有人认为应该留在原地等裴师姐回来,因为蟠龙船这时没有灵石,若是强行以灵力支撑蟠龙船回宗门,那么中途要是遭遇到点什么,可能大家会更危险。 当然,最后是执拗的瑞风胜了。 只是一群人刚一动身,裴云英就匆匆踏云回来了。 “余师姐是起了大作用,但我们耗费灵力架起的上元一炁阵就没有用吗?若不是我们先期消耗了阴九娘的心力,那三个魔偶早就把我们杀了!哪儿还轮得到余师姐慢吞吞地请雷师?”尹衍平脸黑如锅底,说完转头就走了。 对于被余音舍命相救一事,有人感恩,自然就有人气闷。 尹衍平实力不弱,直面阴九娘时也尝试了反抗,但奈何修为差距实在明显,到最后被震晕了,还是身边的霍幸生唤醒他的,全程没派上半点用场。 眼下众人重提,他心里是一等一的膈应。 霍幸生与尹衍平交好,见他气鼓鼓地跑了,赶忙就追了上去,边追边喊道:“衍平,衍平你慢些。” 被挑选去参宴的都是各门里的天之骄子,除开本门的,平日里鲜少有什么很深入的交集。裴云英提出坐蟠龙船去燕云州,目的之一便是希望在途中能使他们相互之交有一个交流,等到了燕云州之后,也能配合默契些。 佘锦星冷眼看着离开的霍幸生和尹衍平,不禁嘲道:“马后炮自然是敢说的。” 辛道也看大家的情绪都不太稳定,于是出声劝了一嘴:“我觉得,裴师姐总不至于害我们的。与其在这儿瞎猜,不如等余师姐伤势好一些了,我们主动去问问裴师姐。再说了,此地是陈国的边境,人皇的龙威极弱,入夜后,可能会有邪祟侵扰,我们得先小心这个。” 蟠龙船没了灵石就是条没用的船只,故而裴云英回来之后,立马就命令众人收拾东西,全部下了船。 回宗门的话,山高水远,途中还可能会有变故,裴云英便选择就近去找一处洞天福地,好及时为余音治疗。 俗世的洞天福地大多都被皇家把持。 陈国这儿当然也不例外。 匆匆御剑回来的季云海和晏怀仁一听要洞天福地,立马就领路,将他们带去了陈国女皇的皇家别馆,也就是陈国境内唯一的一处洞天福地——五龙山。 五龙山灵气虽然对需要修炼的修者来说十分稀薄,但仅仅是让裴云英借来救人的话,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道也说的在理。”乌子瑜拢了拢自己的袖摆,一边往右侧的回廊处走,一边说道:“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有点儿怀疑,但我们总不能信了那魔物的,却不信自己的大师姐,对吧?” 最后,院子里只剩下了佘锦星和方凌齐二人。 “不能,还是不敢?”佘锦星扁着嘴喃喃了一句,甩手解了笼罩在院子上空的隔音阵后,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方凌齐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不信任旁人,但又害怕旁人真的不值得信任,尤其是在余音不回应他的合作期许的情况下,佘锦星的表现给他带来了一点希望。 只是—— 佘锦星可靠吗? 对于这一点,方凌齐不敢下论断,他心事重重地瞥了一眼始终紧闭着门窗的屋子,跟着佘锦星离开的方向去了。 此时的屋内,余音的脸色已经好上了很多。 裴云英帮余音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灵脉,嘴里也一刻没闲着。 “杀害两名携宝弟子的是隆中范榕,也只有他,才能做到了无痕迹地杀完人,还能抢走千机囊,摸去痕迹了……当时我心情不佳,故而怀疑了你,音儿你没有怪我吧?” “也不单单是这个——” “伪雷那日是我自己的问题,最后却将怒火撒在了你身上,叫你难过了这么些日子,我该向你道歉。” 余音本要出声宽慰裴云英,却不料裴云英自己转了话锋,开始说她追出去之后的事。 “范榕做事缜密,偏偏泄露了些微的气息……等我循着那气息找到他时,才发现做饵的是另外的人。” “囚玉吗?”余音偏头问。 裴云英点了点头,继续道:“囚玉是真龙堕魔,气息本就仙魔不定,他故意做出来的饵,便是我也难分辨。” 等到裴云英发现是个陷阱时,出来的却不是囚玉。 “桃然?”余音接话。 “嗯,是他。”裴云英轻叹了一声,指腹揉在余音的额角,“但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能有三位罗刹王携手做局,我身上应该是没有什么能劳得动他们三人合作的。” 还有阴九娘。 阴九娘是不可能只为了趁火打个牙祭而出来对付云林宗,若是败露,云林宗即便式微,也足以让阴九娘焦头烂额。 “师姐是怎么逃回来的?”余音顺势追问。 能完好无损地回来,裴云英靠的不是自己的修为与实力,而是运气。 “不知为何,明明是三个罗刹王共同做局,最后出面拦住我的,始终只有桃然一人。而且最关键的是,桃然虽然法术已臻化境,但出手时一直留有一线,仿佛只是想要拦住我,并不想伤我……” 当时情况紧急,裴云英忽略了很多细节,如今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全盘都透漏着一股诡异。 似乎—— 是在用杀戮做伪装,寻找什么东西。 “他们是找什么?” “好像是在找什么似的。” 余音与裴云英几乎是同时抬头,四目相对,异口同声。 同门三千载,她们两个人虽然修为天差地别,但在许多事情的考量上,总是有着出奇的一致。 第十四章 真实 然而如果罗刹王是希望在裴云英身上找到某个东西,那么不该是只有桃然一个人去拦她,可若是他们认为东西在蟠龙船上,更不可能让阴九娘趁虚而入。 其中必定还有什么没有被察觉的事情。 余音敛眸细想了一会儿后,盘腿坐好,在裴云英的引导下自主吐纳,进行最后的祛毒。 “眼下灵石一时半会儿是凑不齐的,已经让怀仁他们兄弟俩去找陈国女皇请求借用。”裴云英单掌贴在余音的背上,手心有源源不断的金文贴在余音的背上。 内窥丹田,刚才还在笑着的余音面容兀的僵住,她有些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尤其是在眼尾扫到正为她引导的一脸温和的裴云英时。 为什么? 师姐—— 痛苦和不解裹挟着余音,生生将她逼得张嘴呕了一口血出来。 “音儿你怎么了?”裴云英惊得连忙并指点在了余音的眉心,声音中有着真切的焦急和关怀,“余毒已经清理干净,按说不会灵脉逆行才是——” 裴云英越是关心,余音心中的寒意就越是冷彻。 因为伫立在余音内海丹田之上的,是她在浑浑噩噩时见到的仰天一寸,而当时她所看到的那裂纹处,此刻缠绕着气息与裴云英完全一致的金文。 裂纹在一点点被修复。 那不是梦! 仰天一寸是真实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意识到这个之后,余音的脸上背上全是冷汗,纵然耳边裴云英的声音十分温柔,纵然裴云英贴在她背上的手十分温暖,但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音儿?” “音儿……” 余音心中的惊慌不定像是蒙住了她的耳朵,将裴云英的切切呼唤隔绝在外。 良久之后,余音才动了动脖子,僵硬地侧头去看裴云英,问道:“师姐……你觉得我,是不是很没用?” 裴云英愣了一下,抬手拍了拍余音的头,闻言回答:“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个?若说从前,你的确是惫懒了一些,但今日你在蟠龙船上,舍身救了师弟师妹们,光是这一点,便足以配得上他们叫你一声师姐了。” “是吗?”余音的声音细若游丝。 在裴云英看不到的地方,在余音的内海丹田之中,她仰头看着如牢笼一般的仰天一寸,选择铤而走险,直接化灵气为刀剑,一刀刀砍了过去。 可裴云英的金文并不仅是在修复仰天一寸,它有保护的作用。 须臾之后,丹田内金光涣散。 也就是这时,余音才意识到,仰天一寸似乎已经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了一体,如果毁了它,那也就是毁了自己。 回想起阴九娘当时的种种,余音怀疑,仰天一寸上的裂纹是阴九娘造成的。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外人破坏仰天一寸时,虽然会对我本身有所伤害,但远远没有我自己去破坏仰天一寸带来的危害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 余音立刻抽回意识,以一种毫无防备,相当依赖裴云英的姿态,往她怀里倒去。 第十五章 乱象 原定的计划是,裴云英在为余音祛毒之后,一行人改道陈国皇城,去找陈国女皇借灵石,然后继续往燕云州行进。 眼下余音的身体情况急转而下,裴云英哪儿还敢动身,当下便决定让其他人往皇城去取灵石,自己带余音在这洞天福地再待上几日。 瑞风本来是想留下的,但奈何她在裴云英面前不敢强出头,也就只能悻悻作罢,乖乖地跟着羽天齐等人出发。 故而等到余音再次醒来时,偌大的别院里头,就剩她和裴云英二人了。 “要喝水吗?”坐在桌边看书的裴云英见余音睁开了眼睛,连忙放了书过去搀扶她,“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本以为余毒清了,却不成想阴九娘的毒如此刁钻……” 此刻窗外大明,柔风卷着几瓣花溜入屋内,吹起了床旁帷幔。 余音偏头,有些出神地嗅了一口花香。 尔后,她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勉强撑着裴云英的手坐起来,哑声问道:“师姐,你还记得,师父的那个仰天一寸吗?就是我幼时最喜欢把玩的那个。” 裴云英没有察觉到余音的异样,她双手轻柔地按在余音的额角,一面揉,一面回答:“记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当时你不小心弄丢了,还因为哭了好几天的鼻子。” “啊——” “是吗?” 余音粲然一笑,转眸看着裴云英,说:“就是刚才做梦梦到了,但又想不起它的下落,想着师姐该是知道的……” 四百岁时的那一场大病让余音对很多幼时的事都失去了印象,现在要知道这些事,大多只能从师父或师姐的嘴里得到佐证,是真是假,从前的余音从没有怀疑过。 师姐会骗我吗? 如此想着,余音直直地与裴云英对视,她看到的是裴云英纯然真挚的双眼,透过这份清澈的目光,余音忽而觉得羞愧起来。 一切都还没查明,她就已经在怀疑师姐了。 而且这份羞愧并非空穴来风。 裴云英大余音十三岁,余音知事的时候,裴云英刚入道门,纵然裴云英有千般手段,万般计较,那时候也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做不成什么阴谋。 若说,谁的可能性最大。 余音敛眸,苦笑了一下,心中酸涩不已。 师父高玉从来在教养余音一事上尽心尽力,比起师父,高玉更像是余音的父亲。 一个父亲会去戕害自己的孩子吗? 从前余音绝不会信这种毫无根据的事,那些书里所谓借命苟活的怪谈余音也从来都只是一笑置之,可如今方凌齐已经将他的故事摊开到了余音面前,逼得她将双眼投向那阴暗之处,用肮脏的心思去揣测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 “音儿——” 裴云英猝然拔高的声音将余音的思绪拉了回来。 “啊?”余音茫然地抬眸,她怔忡了片刻,回道:“啊,师姐,我没事,就是有些头晕,我睡了几天了?师弟师妹们呢?怎么外面这么安静?” “子瑜领队,带着其他人去了陈国都城。”裴云英说着,从自己的千机囊中取了见白毛披风出来给余音披上,然后扶着她下地,“蟠龙船所需的灵石太大量了,这种事还是得亲自到女皇面前去,才算诚意。” 余音哦了一声,汲了鞋子随裴云英往屋外走。 那些被范榕盗走的灵石自然是追不回来了,而被四位罗刹王伏击、蟠龙船灵石被盗一事,裴云英已经传讯回了宗门,请宗门里的长老们决策后续要如何应对。 在得到具体的回复之前,裴云英只能优先考虑龙门宴。 “我感觉身体已经轻松了许多,师姐……不如我们今日启程去追子瑜师弟他们?”余音走了两步后,迎风摘了一朵花下来,转手递给裴云英,笑眯眯地继续说道:“若是因为我一人,耽搁了其他人的龙门宴,到时候我得愧疚死的。” 花有九瓣,呈玉白色,蕊心微黄,与裴云英洞府门口的那些花相差无几。 想起那些花儿,裴云英心中一片柔软,她垂眸瞧着自己掌心的小小花朵,接着余音的话说:“我本意是再让你休息几日的,这儿灵气虽然稀薄,但已经算得上是俗世中难得的洞天福地了,对你多有裨益。” “我们若再留下去,他们怕是难办。”余音眼风一扫,伸手去挽裴云英,“我这伤有师姐助力,肯定会好得很快的,何必留在这儿,延误行程?” 远处的墙角边有麻灰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陈国女皇的别馆当然是有宫人扫洒的,只是裴云英令云林宗的人落脚时,这些下人识趣地避开了,省得冲撞了仙人。等到云林宗的人全都走了,这群下人才敢出来,该收拾的收拾,该清点的清点,以备女皇驾临。 裴云英自然也是知道远处有人偷看,但她向来没有把凡人放在眼里。毕竟,在修行者眼中,凡人如蝼蚁,少有人会在意自己脚下有蝼蚁爬过。 “师姐……”余音见裴云英不做声,忙晃了晃她的手臂,“这些人战战兢兢的,看着怪可怜的,我们何必留在这儿?” 架不住余音这么央求,裴云英只能应是。 于是两人调转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就御剑往陈国都城的方向赶去了。 而那厢,乌子瑜带着师弟师妹们的借玉行程并不如何顺利,他们前脚抵达都城,后脚陈国皇宫里就传出了女皇病危的急报,紧接着便是封城,戒严。 晏怀仁和季云海两兄弟匆匆入宫之后,随之与乌子瑜这边断了联系。 乌子瑜本是想要强闯皇宫,去看看陈国女皇到底出了什么事,岂料他们这边刚一动,皇宫里那些效命于女皇的天师们就将乌子瑜等人落脚的客栈给包围了。 碍于有求于人,云林宗的弟子们不好真撕破脸,只能表面上配合对方,暗地里偷偷去调查这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出动的这夜,正是裴云英与余音抵达都城的时候。 夜黑风高,无月。 隔老远就嗅到都城里面不对劲的裴云英早早地就下了剑,她拉着余音乔装成凡人,摸着城墙根一路潜行到了城里头。 第十六章 人皇 偌大的南洲大陆上,一共有九国十二大宗。 北面的樗云国是以凡人之力最远可到达的极寒北境,在樗云国以北,徜徉着一望无尽的霜雪之海——无名海,连地仙都难以跨越的无名海连通幽冥,是生人不可入的鬼界。 肥沃的中土之上,四水环环相扣,孕育出了富饶且强盛的俗世六国,即秦国、齐国、楚国、赵国、魏国和陈国。道门错落于这俗世六国之间,其洞天福地之上设有阵法屏障,叫常人无法以肉眼视之。 秦国以西则是神秘且广袤无垠的灵兰秘境,那里是妖、精、怪的国度,在灵兰秘境内,妖精怪三族互相掣肘生长,即便是道门,也不会轻易去插手管辖里面的事。 最后那一国——魔罗之国,位于南洲以南,其以不周之名震慑外界,与俗世楚国隔旭海相望。 放眼望去,凡人是南洲之上最弱小的存在。 但凡人同时还是潜力最大的种族。 比起妖魔那些动辄耗费上万年的寿元、九曲十八弯的磨难,凡人只要吐纳灵气,潜心领悟大道,就能在数千年间飞升成仙,已经算得上是得天独厚了。 当然,那些跨入道门的凡人,自然也就不能再称之为凡人,可研修无上妙意的修行者们到底是从凡人中来的,纵然凡人之于修道后的他们而言,格外渺小,却也会得到他们的垂怜。 所以,道门中常有修道者离开道门,他们或是转投俗世朝廷,以仙人之姿为人皇效忠,替人皇排忧解难、斩妖除魔,或是行走于俗世之间,以游仙之名保护弱小可怜的凡人们。 这里的人皇指的是俗世六大强国与北境樗云国的皇族血脉,而不是任何随随便便称王的凡人。这些皇族血脉中带有真龙威严,却又与真正的龙有所不同,因为其龙威仅能庇佑自己的城池子民,不足以延长自己的寿元。 如此这般,俗世与道门就像是两条并行的河流,偶有交汇,但最终流向的是不同的方向。 作为自小长在丹青山的修行者,余音从未离开过丹青山,所以这是她第一次来到俗世,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人皇。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四周隐约有什么在压制着自己体内的灵气流转,也可以感觉到这座安静诡异的都城里,有一些极可怕的存在。 正当余音心悸不已时,前头的裴云英停下脚步,适时地回身握住了余音的手。尔后,她翻手一套隐匿术叠加在余音身上,随后拉着余音隐入一旁的长巷中,轻声说道:“南城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待会儿我们直接入宫,不去找子瑜他们了。” 所有的俗世都城都是人皇龙威最强的地方。人皇贤明,则龙威昌盛,外邪不侵;人皇若是昏聩,那么龙威便薄弱如蝉翼,极易被撼动、影响。 裴云英从前就给陈国的这位女皇办过许多次事,知道其勤政爱民,兢兢业业,绝不是什么昏君。所以在进入南城之后,看到南城上空所笼罩的龙威贫弱不堪时,她就知道必定是皇宫里的那位女皇出了什么事。 只是对裴云英而言不值一提的龙威,对余音这个金丹期的小小修士还是有许多压制的。等到裴云英的隐匿术落成,余音才觉得甚至舒缓了一些,轻出了一口气来。 “子瑜他们不会有事吧?”余音乖巧地跟在裴云英后头。 两人从暗巷中一路往东,走过低矮的民宅后,就来到了富人区。这里相较于安静漆黑的民宅要热闹得多,但也仅限于高墙之内,从外面看过去时,并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喝——” 裴云英带着余音刚翻过一座红墙,便听到了醉醺醺的唱和声。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看到左侧二道墙内的庭院中,有华服公子揽着美人斜坐。美酒佳肴堆砌在这位公子身侧的长案上,一旁还有不少婢女侍从提着灯笼作陪。 也有人在劝阻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跪在这公子的身边,低声哀求道:“公子您小点儿声,莫让城防军的听见了,若是您此刻饮酒作乐被发现了,到时候陛下少不得要怪罪到老爷头上的。” “老子怕她吗?”这公子抬手将老仆掀翻。 其后,他放开怀里的美人,起身站在椅子上,一手指天,一手叉腰,大笑道:“明日那老妖妇怕是要死,今日老子为何不能饮酒作乐?待到她身死,城防军便是老子的,到时候有谁敢罚老子?” 余音偏头去看裴云英,传音问:“这人是谁?言语之中,像是知道皇宫中发生了什么……师姐,我们要不要过去抓着他问上一问?” “相国唐玉文的儿子,唐中和。”裴云英虽然说不上对着南城里的达官贵人了如指掌,但偏偏眼前这个她还真认得,“看到他的右手的尾指了吗?我削的。” 那年裴云英御剑入南城,身为纨绔子弟的唐中和在城门口一见,便犯了相思病。之后唐中和吵闹着要娶裴云英,闹得相国府里是鸡犬不宁,最后唐玉文没得办法了,只能把这个蠢儿子抬去宫中,请裴云英垂怜,见上一面。 见是见了。 但唐中和在见到裴云英之后,便跟疯了一样挣脱开了身边的仆人。他冲到裴云英面前,想要去拉她,刚一伸手,就被裴云英抽剑给斩落了右手的尾指。 唐玉文固然恼火,但到底是自家儿子先动的手,在此种不占理的情况下,唐玉文更加没有立场以相国的身份去申斥裴云英,最后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原来师姐与这人,还有这种因果。”余音讶异地多看了那唐中和几眼,转而说道:“既然是相国的儿子,那他说的,肯定是消息来源可靠的真实信息了。” “嗯,但他动不得。”裴云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当年被我削了一指后,唐玉文便请玄照宗的长老给唐中和身上落了护体符文,若我动了他,唐玉文即刻便知,后续恐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第十七章 病危 裴云英去不得,余音倒是可以。 于是,唐中和这美酒刚入喉,都还没来得及品身边的美人香,眼前的景象就天旋地转了。他鬼喊鬼叫着,在逐渐适应周围的黑暗之后,看到了蹲在自己身前的少女。 馨香扑鼻,如珠如玉。 唐中和从未见过这般容貌的女子,当下发愣了起来。 “说说,皇宫了发生了什么?”余音单指点在唐中和眉心,另一只手内扣两指打在唐中和的左肩上,将他整个人用灵网束缚了起来。 “你是谁?!”后知后觉的唐中和开始质问余音,“你绑我是为了什么?我告诉你,我这是唐玉文的儿子!我爹是陈国的相国!你若是想动我一根汗毛,我爹便会扒了你的皮!” 叫着叫着,唐中和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刚才可还是在自家的庭院中,就算是遭了暗算被绑架,这么短时间内,常人怎么可能将他带离很远?眼下他叫唤得如此大声,家仆却一个都没有出现—— 遭了! 面前这人是修行者! 意识到这一点后,唐中和的脸色几乎是转瞬间就青如菜色,身子也开始了哆嗦。抖了几下,唐中和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十分没有面子,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色厉内荏地呵斥道:“我身上有护身咒,你、你要是杀了我,不光是我爹会找你报仇,玄照宗的仙长们也饶不了你!”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余音面无表情地屈指弹在他额间,留下一道灵气后,起身掸了掸衣袍,继续说道:“旁的你多一句嘴,这灵气便会在你身上钻一个洞,虽然不至于立刻就魂归九泉,但疼痛是肯定在所难免的。” “你——”唐中和气急败坏地想要跟着起身,却被身上的灵网给拖拽地摔在了地上。 随着这一个字出口,唐中和的肩胛骨处立刻就晕染开了一片红色,吃到痛的唐中和在地上一边滚一边惨叫,叫一声,身上就真的多出一个血洞,撕裂的疼痛感令其开始颤抖抽搐。 余音俯身睥睨着口水眼泪和了一脸的唐中和,眉眼中满是厌恶和嫌弃。等唐中和折腾够了,她才走过去,单脚踩在唐中和的手臂上,俯身再问:“皇宫了发生了什么?” 四下昏暗,唐中和前后叫喊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也没感觉到周围有什么动静。知道没人会来救自己了,唐中和这才彻底收了心思,畏惧地看着余音,回答道:“是……是陛下病危……我,我爹已经入宫面圣两日未出,想来……想来陛下许是时日不多了。” 陈国女皇二十岁登基,迄今为止,掌权已有五十三载。 平日里,这位女皇丹药不离手,纵然是七十三岁的高龄,也从未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病痛。如今她数日未临朝,皇宫中又传出了她病危的消息,只怕其情况已经十分糟糕,糟糕到瞒不住了。 一想到这儿,唐中和连身上的疼都忘了,桀桀笑了两声,满眼都是憧憬。 “除了你爹,还有谁在皇宫里?”余音又问。 唐中和被余音这清冷的声音一激,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朝中重臣都都在……还有几位皇子……” 也就是说,晏怀仁和季云海如今都在宫里。 藏身于暗处的裴云英眉头始终紧锁着。 旁人不知道陈国皇宫怎么样,裴云英可是了如指掌。那位已经七十有三的女皇,在外人眼中也许看上去已经有些行将就木了,但实际上,她寿元长得很。光是晏怀仁和季云海送到这位女皇手上的丹药,就已经够她活至百载,更何况她还是占了观云道人元精的人。 若无意外,陈国女皇便是再过百载,也能康健精神。 “陈国女皇得了什么病,你知道吗?”余音仔细瞧了瞧唐中和说话时的神色,看不出有撒谎的迹象,“南城里该是有修行者到访的,他们可有什么动静?” 一听余音问起那些入南城的修行者,唐中和就以为这里面有什么空子可以钻,连忙献媚似的说道:“有的……有的,听说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宗门里来了好些人,正逢这宫中出了事,大家……大家都在猜是不是两位皇子要来夺位了……” 他说一句话就斯哈斯哈地哆嗦一下,面上的表情因为疼痛而十分扭曲。 “晏怀仁和季云海可都是没有继位资格的,这种想法若是从其他人心里生出来也就罢了,偏偏是你们这群太子党的猜测……”裴云英从暗处走出来,边走边说道:“唐中和,你们与太子有什么阴谋?若这阴谋牵扯到了我云林宗的弟子,尔等必将承受我云林宗的怒火!” 不怒自威。 裴云英的出现令唐中和方寸大乱,他一面朝后蠕动着,一面惊恐地喊道:“你!是你!你休想动我!你云林宗惹不起他们,你们惹不起!” 这个他们,余音直觉不是玄照宗。 “师姐,我担心两位师弟在宫中会遇到危险。”她一掌将唐中和按下去,即便是余音这样不太懂陈国内务的人,也能从唐中和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他与他身后的人对晏怀仁与季云海的不喜。 “嗯。”裴云英甩袖挥散周身黑暗,直接撤了阵法,转而传音与余音说道:“朝中太子乃是女皇的第六子,估计是熬不下去了,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不过他们自己内部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直接入宫将云海和怀仁带走便是。” 俗世的皇帝更迭在道门眼中是司空见惯的事,即便裴云英与陈国女皇有几分交情,也绝不会因为她而将自己置入这皇权争夺的因果当中。 躺在地上的唐中和以为裴云英挥袖是要杀自己,吓得裤裆一暖。不过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处决,睁眼时才发现那两个煞神都已经离开了,而自己就处在庭院当中,四周美人仆役倒了一地。 “晦气——”唐中和四下多看了几眼,才佝偻着背爬起来,“等老子掌权,区区一个云林宗又如何?” 第十八章 真假 唐中和的话,已经走远了的裴云英与余音自然是听到了,但时下她们没什么兴趣回头收拾这草包少爷,还是先紧着赶入宫去,了解宫里头到底如何了才是正道。 女皇病危,深宫自然戒严,往来的巡逻士兵中,不乏已入道门之流。 以裴云英的本事和面子,不管是溜进去还是走正门,都没什么难度。不过,鉴于尚未摸清楚里面的情况,裴云英便捎着余音一起,跳皇宫高墙而入,悄悄摸摸地直接去了女皇的寝宫。 沿途,时有宫人提灯疾行,面色均沉重不已。 此时的勤政殿外,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男人正兜袖来回踱步。如此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停下来,探头往勤政殿里头看,嘴里念叨着:“这天杀的,还不出来,万一要是被发现了,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天杀的?” 房梁上倒吊下来一个少年,眉梢带笑,摇摇晃晃地接着中年男人的话,问道。 中年男人本是受了惊,想要尖叫,却又知道自己所处之地容不得他尖叫,故而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瞪大眼睛朝后退了数步去。 “你,你是谁?怎敢在此撒野!” 因为惊恐,中年男人压着的声音都变了调。 少年的脸上倒是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他的目光先是瞥向勤政殿里头,随后又转到中年男人身上,瞧了瞧中年男人脚上的靴子,以及这殿前一地浅浅的脚印。 深青色的长靴边上沾染着点点白色。 白日里,南城下过雨,若是在外行走,极容易剐蹭上什么污渍,而整个皇宫里头,只有一处地方,会有这种乳白色的泥浆。 ——监作坊外的石林。 那里是宫里的工匠们挑拣材料的地方。 因为石林中总是泥泞不堪,稍有沾染,十分难清洗,所以除了要做工的工匠们,寻常不会有人专门跑去那儿。 也许是注意到了少年的视线,中年男人不着痕迹地后勾着脚,身后的门槛处蹭了蹭,嘴里则是在继续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敢擅闯皇宫!” 少年看着他这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不禁嗤笑道:“方大人,您这深夜不在福宁宫候着,怎么跑到勤政殿来了?还遣散了附近的宫人内侍……怎么,要在勤政殿里造反呐?” 一开口,就点名了中年男人的身份,太子少师方卫宁。 方卫宁见这少年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他,当下心中一寒,哆嗦着回忆宫中如此面貌的可能人选。然而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圈,始终都没有什么头绪,心里也就更加惶恐了。 难道是后苑的那几位? “方大人在外面吵什么?不是让你把人都调走?” 门口这儿正说着话,勤政殿里头走出来一个身穿天青色官袍,头戴玉冠,怀里抱着金丝楠木箱子的男人。 “哟,这不是中书侍郎阮青云,阮大人吗?您二位这是唱的哪一出?合伙在勤政殿里头干什么勾当呢?”少年单脚勾在房梁上一荡,身子飞出去的同时,双手合拢,不费半点功夫地就把这男人怀里的金丝楠木箱子给抢了过来,“啧啧啧,二位胆子够大的,敢去石林中寻玉料刻玉玺……” 不管是阮青云还是方卫宁,都没能拦得住这少年打开箱子。 而箱子里躺着的,正是一枚足以以假乱真的玉玺。 阮青云的脸色已经煞白如纸,他嘴唇颤抖了几下,扑通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低声求饶道:“苍天可鉴,微臣只是受了胁迫,并非想要以下犯上呐——” “微臣……微臣……”方卫宁慌忙跟着跪下,心里却还在琢磨面前这身手离奇的人是谁,“微臣也是被奸人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大人明鉴。” 少年冷笑了一声,收掌将玉玺捏了个粉碎,随后垂眸望着地上的两个人,说:“今夜是陛下要紧之日,你们二人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便安心做了这出头鸟吧。” 话音一落,就有血红的光从少年的掌心迸射而出。 那光打在方卫宁与阮青云的颅顶,顷刻间就要了二人的命,连尸体都没能留下,只剩两套一副堆叠在一起。 收拾完这两个人后,少年偏头瞧了一眼半空中的冷月,嘀咕道:“这鱼也钓得太没意思了,居然就两个小虾米……不行,我得弄条大的去。” 说完,少年翻手抛了那盒子,身影在夜色中几闪几纵,消失不见了。 余音望着那少年远去的方向,转头问裴云英:“师姐,这人……便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守护陈国女皇的老怪物?” 只要修行至元婴期,修行者便可随意变换自己的样貌、隐匿自己的气息,所以即便看上去是个少年,实际上也有可能是个活了上千年的大能。 “看着不像,但从行事作风上看,应该是。”裴云英走出阴影,走到那勤政殿殿前,俯身捡起地上的袍子嗅了嗅,继续说道:“手法狠辣,化骨术出神入化,是他没错了。” 当年陈国女皇夺了观云道人的元精之后,之所以全身而退,且后来观云道人并没有去找她的麻烦,盖因她身后的这位修为已臻化境,却始终不愿意飞升离去的老怪物。 老怪物的名字早就已经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之中,如今还知道他,认识他的人,会称他为无右。 无出其右。 “无右已经有几十年没有露面过了,我还以为他已经离开此间,没想到还在……”裴云英弹指扔了袍子后,净手,说:“想必抱有这个念头的人不少,不然也不会出现女皇病危这样的事……” 但刚刚听无右所说,恐怕事情远没有面上这般简单!思及至此,裴云英蹙眉回身,拉过跟上来的余音便疾步往寝宫方向走去。 “这病危只怕是一场局。”裴云英下了论断。 两人一路快步赶去寝宫的时候,乌子瑜已经带着辛道也和羽天齐从女皇的寝宫中摸了出来,他们三人互相看了几眼,强压下心头的惊恐后,躬身隐入黑暗之中。 第十九章 邪术 “几位,这皇宫可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乌子瑜三人刚一动,身后回廊的阴暗处便响了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光听声音,乌子瑜并分辨不出这人是男是女或年岁几何,他只觉得这声音犹如毒蛇吐信,滑溜溜,阴冷极了。 紧接着,阴影处打出来三道气劲。 刚反身屈指,要施术的乌子瑜就被这气劲给打飞了出去,羽天齐与辛道也站得靠后些,有反应的时间,连忙甩袖借力后翻,勉强避开了去。 “师兄——”辛道也在稳住身形后,赶忙飞扑过去搀扶起了乌子瑜。 “阁下何人?还请走到台前来。”羽天齐说着抽剑挽花,举步挡在了乌子瑜与辛道也的前头。 说起来,今夜这皇宫一行,从头至尾都充斥着诡异。 起初羽天齐就不赞同师兄们的决定,什么不撕破脸,什么悄悄进宫打探消息、顺便把两个师弟带出来之类的,羽天齐觉得既然陈国有可能出现内乱,那么他们要做的就是带离师弟们,不涉入这俗世的因果之中,免得污染道心。 这些事要越快越好。 然而裴师姐不在的时候,乌师兄有决定权。 所以最后羽天齐也只能乖乖地跟着他们,趁夜色摸入皇宫里。他们三个一队,负责兜皇宫一圈,找到晏师弟和季师弟,另一队则是相对比较稳重的霍幸生带队,与尹衍平、佘锦星一道去打探这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林宗落脚的地方有城防军和陈国天师看守,余下的人便还得装出一副人都在的样子,维持着表面的和气。 可令羽天齐三人诧异的是,别说两位师弟了,便是那位传闻中抱恙的女皇也不见人影。当然,最令他们吃惊的,是他们摸入女皇的寝宫后,所看到的一切。 从前羽天齐没来过,并不知道一个女皇的寝宫该是什么样的,但他下意识就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金顶玉璧,红纱垂地。 从正门到两侧偏殿的地上摆满了红色的蜡烛,灯芯是透黑色的,燃着的烛火却是蓝色的。若是站得高一些,或是凌空俯视,便能看出这些蜡烛的位置十分有讲究。 羽天齐越看越觉得这寝宫里的蜡烛阵邪门,他刚想要跨过脚边的蜡烛,走进寝宫里头去看仔细探查,却被乌子瑜和辛道也给拽回了门口。 “这东西看着邪气得很,我们不进去了吧?”辛道也眉心紧蹙,神色十分凝重。 乌子瑜拉回羽天齐,本意是想要自己先蹚,听得辛道也这么一说后,转头低声道:“此地我们已经设下隔音法阵,外圈也施了波澜术,若是有人靠近,我们立马就能知道,抓紧时间撤离不成问题。” 若是他们止步在这门口,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若是…… 我坚持拦住师兄们就好了。 羽天齐的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了一圈之后,凝眸竖眉冲着阴影里那个始终没有走出来的人,继续说道:“我们不过是为了搭救自己的师弟,才不得已冒险闯入这宫闱之中,阁下为何不走出来,大大方方地与我们三人对峙?” 哼。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哼。 随后,羽天齐看到一个白发黑袍的男人背手从回廊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他眉眼犹如头顶皎皎明月,便是着恼不悦时,也自带了一股矜贵之气。 “三个毛头小子,也敢闯这陈国皇宫?”男人哒哒哒几步走向羽天齐,待走到他跟前后,十分不在意地抬手屈指弹了弹羽天齐竖着的长剑,“若遇到的不是我,是那个老东西,你们三人此刻已经化作血水一滩,成了那老妖婆的垫脚石了。” 话音落时,男人的额角正中冒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小凸起。 龙—— 是龙! 羽天齐浑身崩在一起,并非是他不想动,而是他动不了。 早在这个男人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羽天齐就已经要飞身出剑了,只是这男人的闲庭信步之间,给羽天齐带去的却是无法抗拒的威压,生生叫他呆愣在原地,分毫动不得。 辛道也与乌子瑜也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一个躺倒吐血,一个单膝跪地,俨然已经被这男人的威压给震得没有还手之力了。 倒不是说羽天齐要强过乌子瑜和辛道也,只是他们二人早先在与阴九娘交手时,受了伤,那伤虽然托了裴云英的福,一路上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但到底是伤筋动骨了,一时半会儿想要好全很难,也就更别说这立马又挨了几下。 “你……你是囚玉!?”羽天齐的喉咙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 世上真龙不少,但近俗世者稀。 行走在俗世中的那些真龙之中,只有一条龙是独角——那个在飞升大劫中,被天道所厌弃,遭天雷破了法身的囚玉。 囚玉见自己的身份被识破,倒也没有什么意外,他单指摸了摸自己的独角,偏头瞧了一眼后头地上的两个人,问:“你们三个人,在殿内见到了什么?老家伙防备我,设下的无悔阵让我近不得半寸,真是烦躁。” 随着他这一句话的问出,笼罩在羽天齐等人身上的威压顷刻间消失。 “呼。”羽天齐额角冒汗,长出一口气之后,连忙转身过去将乌子瑜与辛道也扶起来。跟着,他思忖了片刻,一五一十地对囚玉说道:“殿内有红色的火烛,燃了一地。火烛的灯芯是黑色的,但火焰为蓝色,虽然嗅不到魔息,但给人一种十分阴毒的感觉。” 不管是囚玉说话时的态度,还是他出手时的分寸,都让羽天齐觉得,这条魔龙并不想要他们的命,既然如此,那不如将殿内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正好转移他的注意力,自己也能带着师兄们脱身。 囚玉哦了一声,挑眉斜望不远处的殿门,自言自语道:“黑芯蜡烛?老东西居然如此劳神费力的,难不成是想构筑九星返魂阵……遭了!” 眨眼之间,囚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什么是九星返魂阵?若我没记错的话,书上可没有这个法阵。”羽天齐一面扶起乌子瑜,一面问道。 辛道也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脸色铁青地回答:“书上不会提到,但我知道,这东西是来自不周的邪术。” 第二十章 救人 正统道门的教学书籍里,一概不会出现邪术和魔典。 不光是不会出现,而且是一旦有弟子绕开师长偷偷去看,去学,那么轻则挨骂受罚,重则剔除灵脉、逐出师门。 道门中如此苛刻是有缘由的—— 大历庚子初年,太白山玄景宗的那个有天才少年之头衔的冉飞尘先是一剑挑了自己的师父的项上人头,后又连杀数十名同门,用的便是从书上学来的魔道官星嗜血剑。 冉飞尘之后逃窜去了不周,没了下落,道门中却因此而立下了不可擅学的死规矩,并不约而同地将那些与不周、冉飞尘有关的信息统统封存。 如果不是辛道也偶然进过一次藏书台,那么此刻他也会和乌子瑜、羽天齐二人一样,大眼瞪小眼,全然不知道离去的囚玉说的是什么。 “若是邪术——”乌子瑜清了清嗓子,面色沉重地说道:“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师弟们……今年出行有些奇怪,遇到的都是我们无法招架的大能,恐怕龙门宴会生变。” “这东西还是撤了吧。”辛道也回身撤了寝宫外的法阵,有些丧气地说:“原以为是我们技高一筹,如今看,来,是根本入不了对面的眼,才叫我们钻了空子” 羽天齐没说话,闷头扶着乌子瑜往外走。 寝宫的高墙之外,几个宫人嗅了一口香风后,软软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余音几个飞纵从檐上落下,弯腰俯身将人一个个拖到角落里躺好。 她一转身,正巧撞上了出来的乌子瑜三人。 “谁?” “谁!” 四个人互相吓了一跳,在认出是自己人之后,又纷纷松了一口气。 “余师姐怎么在这儿?”乌子瑜探头四下看了几眼,怪道:“裴师姐呢?她没有跟着你吗?这宫中十分危险,余师姐你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人?” 阴九娘一事前,乌子瑜即便是个操心的主,这心也绝不可能操到余音头上去,而阴九娘一事之后,乌子瑜已经下意识地将余音给拨到了自己人这一侧,时刻关心着。 “师姐原本是想要跟我一起过来的,但中途被一股不明力量给拦下了……不得已,她让我先行过来,看看师弟们到底在哪儿。”余音将手头的黄符纸塞回千机囊里后,继续说道:“师姐说,修为越是低微,在这宫里行走就越是方便,所以我若是能先找到两个师弟,然后救他们出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羽天齐绷着脸没说话,与余音四目相对时,刻意地挪开了。说到底,他做不到像乌子瑜那样,心无芥蒂地接纳余音,可也做不到尹衍平那样臭脸相迎,所以只能不尴不尬地强作看不见。 辛道也哦了一声,接话道:“余师姐,我们也是在找师弟们,但宫里能找的地方我们已经找过了,并没有看到他们。” “寝宫里面呢?”余音问。 “均已用搜神引找过,并没有他们的踪迹。”辛道也说着,指了指后头的寝宫,“目前唯一可疑一点的,就是那儿了,但那里面有邪术九星返魂阵,以我们的本事,擅闯怕是要出大事。” “九星返魂阵?” 余音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因为父母皆是因不周而亡故,所以师父高玉从来没有用道门的那些规矩束缚过余音,藏书台的那些书也是任余音去看,包括有关不周的书。 正是这样,余音对不周的了解,恐怕要比师姐裴云英还要多。 “这法阵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余音思忖片刻后,拍了拍辛道也的肩,说:“你们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遭遇了什么人?也是难为你们了,一下山,接连遇到的都是修为远甚于自己的……不如这样,我先进寝宫去看看,你们回去,与其他人汇合,收拾东西。争取在天亮之前……离开这儿。” 后一句,余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到底是师姐,即便修为低了很多,乌子瑜他们也只有听话的份。而余音在吩咐完之后,没理会他们三个人的反应,径直绕过他们,跨进了寝宫的外门。 “师姐怎么会知道这个法阵?”羽天齐心里犯了嘀咕。 辛道也侧头看羽天齐那副表情,知道他心里和自己想得一样,遂低声说道:“天齐,你要晓得,余师姐救了我们一命,她是待我们好的。” 言外之意是,这话不能外传出去了,免得给余音带来是非。 “我省得。”羽天齐点了点头。 那厢,余音大大咧咧地走正门进了女皇的寝宫。正如裴云英所说的一样,这座耗费了陈国相当大的财力物力的宫殿对付的都是有着高深修为的修行者,像余音这样的小虾米,只要躲过那些凡人,就能一路畅行无阻。 夜风徐徐自宫殿一角的窗户吹入殿中,带入丝丝缕缕的冷香,殿中红色的垂幔因此而阵阵舞动。 余音的每一步都很小心,伸在千机囊里攥着黄符纸的手甚至有些湿漉漉的。她每走一步,地上那些燃烧着的红色火烛便会随之摇晃一下,蓝色的火焰将她的身影拉的老长。 殿中十分安静。 但余音从这份安静中,隐约听到了心跳的声音。 咚—— 咚咚—— 像是在呼唤她。 不知从是那么时候起,余音脚边的那些蜡烛滴滴答答落了一地蜡烛油,这些猩红如血的蜡烛油汇聚到一起,带起一路火光。 然而余音像是毫无察觉似的,仍旧目不斜视地往寝宫右侧的偏殿走去。 越走,那声音就越是清晰。 等到余音走进这偏殿时,四周一切的声响都在此刻遁入虚无之中。挺过了一开始的不适之后,余音晃了晃脑袋,她抬手摸了一把脸,将沾染着师姐鲜血的黄符纸黏在头顶,随后拨开面前的垂纱,往里面走去。 偏殿里摆着一颗鲜活的心。 而那颗心后头,是一个被吊着的、兜头蒙面的人。 光是从衣着身长上看,余音就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她赶忙跑过去,翻手一剑削断四个方向的铁索,随后将这人小心翼翼地放平。 “云海师弟——” 余音扯下他头上的布,轻声喊了一句。 第二十一章 火 被套了头的的确是季云海。 他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伤,双目紧闭,脸色也十分红润,但余音凝神一探,发现他体内灵脉紊乱,丹田内海一塌糊涂。 余音环顾了一圈偏殿,没发现其他异样后,并指点在季云海的额间,喊道:“云海师弟,醒醒……可能听到我说话?” 灵气自余音指腹汇入季云海的眉心,但这微弱的暖流并没能唤醒季云海,反倒是让季云海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咚—— 咚咚—— 那颗悬浮在半空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动。 被这东西的动静一提醒,余音便先放下季云海,让他躺着去,自己则起身走向那颗心。 也不知怎的,余音冥冥中对这颗来路不明的心有一种熟悉感、亲昵感。她走到近前,嗅了嗅,没闻到血腥味,而是闻到了一股檀香味。 香味丝丝入脑。 ‘夫人,你且记着,若我死了,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恍惚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夫人? 余音有些困惑,但此刻这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实在蹊跷,她干脆就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待着这声音的下文。 ‘是巽笙!夫人快跑!’ 男人的声音再响起时,变得急促慌乱。 ‘他们这是在合谋要杀我,夫人,回去,回去让阿玉帮你堕了这恶胎,她不可现世!’ 阿玉? 正当余音对这男人口中的阿玉有所疑惑时,她面前的那颗心忽然间土崩瓦解,溶成了一地血水,湿哒哒地浸了余音一脚。 啪嗒。 余音睁开眼睛后退了一步,她有些遗憾地多看了地上的那摊血水一眼,随后赶紧趁着血水扩散之前,反身去抱起季云海。 整个偏殿转瞬间化成了火海,火焰的源头却不是正殿里的那扩散了一地却将熄不熄的火苗,而是余音方才踩踏过的,由那颗心化成的血水。 也就是这个时候,季云海醒了过来。 “师……师姐?!”他声音沙哑,对于余音的出现十分诧异。 尔后,他赶忙挣扎着落地,拉着余音就往东南方向走,边走边喊道:“师姐,怀仁出事了……” 整个寝宫的人早就先后被乌子瑜和余音两拨人给清理干净了,是以,即便季云海浑浑噩噩,周围也不会出现什么人来碍事。 跌跌撞撞走路的季云海拉着余音穿过幽长黑暗的甬道,最后走到了一处五面封闭的石屋前。 这间石屋外设下了阻绝生人进入的曲幽法阵,设阵者修为高绝,按理说,不管是季云海还是余音,都不可能穿过法阵,进入到石屋当中。 可他们两个却没有受到半点阻挠。 季云海因为忧心晏怀仁而没有察觉,但余音是感知到了的,并且对他们安然无恙地通过法阵而感到惊讶。不过这份惊讶很快就被别的情绪所替代了,她震惊地望着室内,胸口猛烈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只留有一扇容一人通过的石屋内点着九盏半人高的莲花玉灯,火光是幽蓝色的,仅仅照在它们当中的一小块地方。 俗世皇族多有父子倒戈相向,兄弟阋墙,那金碧辉煌的深宫里更是藏污纳垢,当中的手段和争斗远比修行者所能设想的还要可怕。 这一点余音从前就略有耳闻,在听了方凌齐的故事之后,更是大开眼界。 但无论如何,她始终没办法去想象,完全摒弃血缘亲情的凡人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此刻她看到了—— 晏怀仁支离破碎地被吊在这当中。 说吊,也不全是。 虽然晏怀仁的四肢呈大字状,离体,但并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东西吊着他。他的头与身体同样被分开了,若凝神望去,隐约能看到一条极细的黑色丝线连接着他的四肢和头颅。 还活着? 余音快步过去,先是并指探了一下晏怀仁的灵脉,随后点在了那黑色的细线之上。 咚咚。 咚咚。 与偏殿里的那颗心一样的动静。 这细线像是有生命似的,在余音触碰时,发出了嗡嗡蜂鸣声。 ‘夫人,我筋骨尽碎,已经无力回天了……’ 方才那男人的声音重新出现在了余音的脑海中。 ‘夫人,我知你不愿堕了她,可你该清楚,若你我在人世,尚能规训她一二,一旦你我……’ ‘夫人莫哭,莫哭……’ ‘夫人若执意要留她,那么我也只能尽我所能地截断她的灵脉,为今后这道门、俗世,留一丝希望……’ 声音越来越虚弱,最后只余一声叹息回荡。 轰! 余音意识回归。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刚才触摸到的黑色丝线已经完完全全地缠绕在了自己的指尖,俨然有要钻入体内的趋势,而旁边的季云海还在发愣,痴傻地望着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别愣着了,过来搭把手。”余音本来是想要扯掉手上的线,但她发现线在回到自己手上后,面前的晏怀仁的四肢以及头颅都已经归位,便干脆不扯了,任由那黑线往自己的身体里钻。 听到余音呼唤,季云海回过神来,双手捂脸,痛苦地低吼道:“母后这是要取我们的命……母后这是要取我们的命啊!” “抱怨的话,等回去再说。”余音沉声呵斥他。 “是,余师姐,我错了。”季云海啪啪两下甩手打在自己脸上,随后赶忙过去搭把手,将晏怀仁合力抬起来。 随着余音和季云海的动作,九盏莲花玉灯依次碎裂,无数黑色的丝线随之迸射而出。那些丝线最终全部溜进了余音的身体里,却又没给余音带来什么不同的感觉,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痛苦都没有。 “我们速速离开,师姐和师弟们应该会在外面等我们。”余音一手攥住晏怀仁的手腕,不断地给他输送灵气,希望能借此护住晏怀仁的心脉。 季云海嗯了一声,勉强稳住心神。 陈国的皇宫里已经混乱不堪了,东边的火刚起来,西边就跟着起了火,往来的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去救火,连负责戒严的护卫们也纷纷赶去各处支援,生怕火势变大。 第二十二章 恶胎是我 火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起的。 宫墙一角,瑞风蒙着面与佘锦星蹲在了树梢上。她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松了一口气,扭头问道:“佘师兄,你说我们能不能给她们帮上忙?” 佘锦星屈指再甩一道火星出去,随后眺望东边,轻声说:“不好说,其他人已经转移出城了,若是乌师兄说的不错,那么只要余师姐和裴师姐那边顺利,我们应该是能帮上一些忙的。” “真是恶心。”瑞风转眸嘟囔了一句,“做母亲的,即便不爱自己的儿子,也不该如此戕害才对,又不是晏师兄和季师兄害的她,她倒好,算在了晏师兄和季师兄的头上。” 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瑞风打听到了一个令她极度不适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她的两位师兄。 据传,陈国女皇是有意夺取观云道人的元精的,但其诞下晏怀仁与季云海两兄弟是也个意外,之后为了将这个意外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女皇便将这两兄弟送上了云林宗去教养。 晏怀仁和季云海是没有继承权的。 也正是如此,陈国的那些皇子们从没有将他们二人看作兄弟,亦不曾将他们当做威胁。 说回到此次陈国女皇抱恙一事上—— 起因只是太子与九皇子关于政事上的一点点小摩擦,最终却牵扯出了一系列的阴谋,引发各方博弈,将诸位皇子对那个九五之位的觊觎表露得淋漓尽致。 在这场角逐中,没有胜者。 因为那位女皇对这座皇宫、这座都城,乃至整个陈国都有着完全的掌控力,她以强腕结束了几个皇子的性命,将苟活下来的九皇子和太子都逼上了绝路,也将自己的性命置入了险境。 于是晏怀仁与季云海前脚离开都城,后脚太子和九皇子为了自保,就对女皇下了毒手。 这位骄傲了一世的女皇到底还是栽在了自己的两个儿子手上,可她在中招之后,想的却不是如何去处置两个逆子,反而是将回转入宫的晏怀仁与季云海扣了下来。 修过仙的儿子对女皇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解毒药。 于是便有了后面的种种。 晏怀仁和季云海被女皇留在宫中,用以作药引,这既是为了祛毒,也是为了延长寿元。 毕竟,女皇虽然能借着观云道人的元精和多年来服用的丹药可以活过百年,但受伤中毒是会影响根基的,为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更健康地或者,她大可以放弃这两个本就没有养在身边的儿子。 瑞风气得眼睛都有点发红,她跺了一下脚,鼓着腮帮子继续说道:“也不知道季师兄和晏师兄如何了,我们这三天已经快把皇宫里都翻了个遍,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女皇老谋深算,既然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晏怀仁和季云海,自然是做了准备,防着我们这群人的。”佘锦星扶着树干远眺了一下,“看样子人都被我们分散了,走,出去和他们汇合。” 其实佘锦星猜得不错。 如果乌子瑜三人在寝宫时闯进去,那么他们别说看到季云海了,自己的命只怕也会交代在那宫里头。 至于为什么余音没事…… 带着晏怀仁与季云海逃出皇宫的余音看了看自己的手,总算知道了自己这一路畅行无阻的最根本原因,也终于弄清楚了一直在她脑海中说话的人是谁。 阙。 一个泛着金光的阙字在她的掌心不断闪烁着,而随着这个阙字律动着的,是将这个阙字从她身体里拉扯出来的那些黑色丝线。 也就是说,男人是她的父亲余阙。 那么男人嘴里的夫人便是她的母亲如仪。 恶胎—— 是我。 余音的脸色差到极致,可现在不是她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师姐还在皇宫中与那个无右斗法,她必须及时将其他师弟们送离都城。 “走,东城门有信号升空。”余音抬头看到东边的夜空中炸出一朵白玉兰花,连忙带着季云海就调转方向,往那边赶。 正走着,后头传来了破风声和气喘吁吁的声音。 瑞风与佘锦星正好也从皇宫里出来,他们二人看到余音和季云海之后都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刚出,再看到他们怀里昏迷不醒的晏怀仁,又焦急了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弄得这么狼狈?”瑞风几个点纵掠至余音身边,她托手顺势接过余音怀里的晏怀仁,目光在余音身上来回扫了几遍,“师姐可有受伤?靴子上怎么血迹斑驳?” 余音正愁没办法及时回去看看师姐那边什么情况了,见瑞风搭手,赶忙说道:“既然瑞师妹和佘师弟都在,那么两个伤患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速速去东城门与其余人汇合,我去看看师姐那边怎么样了。” “余师姐!”佘锦星吓了一跳,抬手便扯着余音的袖子,喊:“你去做什么?裴师姐修为世界少有,若她都兜不住的,你去了不是只能添乱吗?” 他性子直,说起话来根本不忌讳什么。 瑞风手肘捅了一下佘锦星,找补道:“余师姐,我们不如在城外等裴师姐吧。之前乌师兄他们在那御花园里头遇到了裴师姐,说是裴师姐在和一个少年人交手……能和裴师姐打得难舍难分的,必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这等战事,我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余音摆了摆手,挣脱开佘锦星后,往皇宫的方向跑去。 令佘锦星十分意外的是,他刚才明明使得十成的功力扣住了余音的手腕,却被余音轻轻松松地摆脱了。发生了什么?佘锦星垂眸看了看自己泛红的手,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咳咳……”一直沉默着的季云海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刚才是想要回身随佘锦星一道劝阻余音的,结果还没开口,自己先朝后倒了下去,口鼻淌血。 瑞风手里抱着人,不敢耽搁,忙支使佘锦星抱人,两人旋即消失在皇宫门口。 正值深夜,原本安静的陈国都城因为云林宗弟子的逃脱而沸腾了起来,无数城防军编组成队,在大街小巷之中搜查,而天师们则是一跃至都城上空,直接施术,开始了挖地三尺般的寻找。 第二十三章 恶鬼丛生 裴云英这头情况并不乐观。 作为陈国的底牌,无右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家伙离飞升只差一步,修为高深莫测,即便是换上高玉亲自过来,胜负也难料,更遑论伪雷之后的裴云英了。 而裴云英—— 她的修为发生了一些变化。 准确地说,是从那天伪雷降在丹青山山头起,她就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她的身体宛如一个被凿了几个大洞的水缸,那些被她吐纳进身体的灵气,转眼间就流失了,不管她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这般诡异的情况,裴云英谁都没说,哪怕是最亲近的师妹余音,她也半个字都没有透漏。 她不敢。 师父闭关百载不出后,她就成了云林宗的脸面和底气,若她出了什么问题,那么云林宗怕是要出大乱子。至于不告诉师妹,这方面她向来如此。不管是在外受了伤,还是修道之路遭遇了什么挫折,她从来都不说给师妹听,既怕她担心,也怕她难过。 然而当她那日走出屋门时,看到师妹那般明媚的笑脸,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气愤和妒忌。 凭什么你活得如此轻松? 凭什么你几千年毫无长进,心里却没有半点压力? 凭什么我事事为你考虑? 凭什么周围的人都不喜欢你,你却始终灿烂,毫无阴霾? 这些念头像是海浪一样拍打在裴云英的心头,将她的残留的理智冲刷得一干二净,而因为刚经受过几道伪雷洗涤,身体上的那些痛楚更使得这些情绪在她心中百倍地增长。 废物。 你真是个废物。 三千年无长进,你对得起我和师父用在你身上的那些丹药吗?你对得起这些年我们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吗? 她恶毒地想着余音,想着过往的忍让和迁就,冲动之下,便口不择言了。 后悔当然是有的。 看到师妹含泪离开时,裴云英后悔不已,可转念她便更加气愤容易心软的自己,一狠心,便同长老们提出,要借着龙门宴的机会,带余音出去历练。 从裴云英记事起,师父高玉就对她说,要珍惜师妹,疼爱师妹,因为师妹是很不容易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于是,裴云英便将这个奉为教条,冬怕冷着她,夏怕热着她,就连出去游历,也不忘照拂她,给她带回各地的奇珍异宝。 可这样换来的,却是师妹这温吞极了的修为速度,以及越发不在意的性子。 不行。 冷静下来的裴云英,决心要改变师妹。 因为她无法想象,一旦有朝一日自己和师父若真飞升离去,师妹该如何在这道门中自处,又或是她修为真就无法补救,一落千丈,那么没有她的庇护,师妹何去何从? 诸般种种,驱使裴云英力排众议,将余音带离了丹青山。 可现在她后悔了。 “咳——” 裴云英抬手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随后从地上爬了起来。 站在她对面的那个少年十分不耐地咂了一声,扬手再打出一道金光,跟着呵斥道:“小东西,今日你是想交代在这儿吗?” 金光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周,噌的一声膨胀开来,散成百千根锋利长针,钉向了裴云英。 此前已经挨了无右几招的裴云英眼下已经有些吃力了,她侧身扬剑打掉一半金针,右手屈指内扣,以灵气为盾,挡住了剩下一半。 百密一疏。 无右在裴云英躲避金针的时候,已经杀到了她的跟前,他伸手五指掐在裴云英的脖子上,将人直接抡在了地上,震得地上的青石板碎成了粉末。 “今日我有要事,你却纠缠不休……”无右阴狠地敛眸看着身下的裴云英,五指一收,说:“如此便送你下去,成全了你。” 裴云英的身体就像个大筛子,灵气还没来得及转化成灵力,便已经漏了大半,再加上要缠住无右,所使用的术法都是精纯至极,要耗费的灵力自然也是难以估量的。 拖了这么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师妹有没有找到晏师弟与季师弟。 若是没有,师妹断然是不会离开的…… 到底是我错了…… 就应该听师父的,让师妹安安分分地待在丹青山上,即便是养得性子懦弱温吞些,可到底安全,不是吗?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施术的手颤颤巍巍地搁袍打在了无右的腰间,做出了最后一击的努力。 咔。 轰! 无右在拧断裴云英脖子的同时,被裴云英以一记燃火术给打得飞了出去。 “师姐!”甫一赶到,余音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裴云英,以及撞飞在宫墙上、浑身狼狈的无右。 知道无右厉害的余音不敢有半点儿耽搁,她一面攥着千机囊里的黄符纸扬手朝无右甩了出去,一面冲到裴云英身边,将人抱起,同时口呼:“日御羲和,覆护真灵以下盼!” 一时间金光大作。 然而金光散去之后,四周的泥土突然一寸寸裂开,无数恶鬼怨灵自地底爬出来,他们咆哮着向无右冲过去,俨然是听余音之令的样子。 可我施的明明是极阳的法术,召的是九天之上的羲和! 来不及多想的余音抱着裴云英就往外跑。她边跑边甩了几张黄符纸贴自己的佩剑上,眨眼间御剑乘风起,仓皇地逃离了这怨鬼丛生之地。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原本萦绕在她掌心,包围着那个阙字的黑色丝线,此时已经不见了。 无右对着这些恶鬼怨灵倒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是这么扫清障碍之后,再想要去找那两个黄毛丫头的麻烦,就已经看不见踪影了。 “啪啪啪。” 掌声在一角的瓦墙上响起。 迎着月光,无右转头过去,看到了一个令自己十分厌恶的东西。 “老东西,你也有今天?”囚玉翘着二郎腿坐在墙头,一手把玩着自己的长发,一手抛着个小玉球,戏谑地睨着无右,继续说道:“哎呀呀,真是百般算计,最终一场空呐” “你什么意思?”无右冷着脸,踏空而起,与囚玉平视。 囚玉单手撑着下巴,歪头冲着西边努了努嘴,反问了一句:“火起了,看不到?” 第二十四章 天生灵骨 无右不屑地扫了一眼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说:“火起了又如何?我布下的法阵,当今世上无人可破!否则,你又怎会在这里与我话闲?” “是。”囚玉点了点头,他那水蓝色的眸子转了一圈,笑吟吟地觑着无右,慢吞吞地说道:“我是不行,他们想来也不行,但有人能行啊” 随着他这不着调的语气,无右的脸色黑如锅底。 囚玉可不是在唬无右。 他亲眼看着那个白衣少女没有半点障碍地跨越了所谓生人不可入的九星返魂阵,更是亲眼看着那个少女带着本该在半个时辰后,成为九星返魂阵第一个阵枢的季云海出了寝宫。 她是谁?! 普天之下,能解九星返魂阵的人不少,但能解开无右布下的九星返魂阵可不多!思来想去,囚玉的脑海中硬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眼前这个少女对得上号。 他想着,既然这人能破无右的九星返魂阵,那这个少女的修为必然是渡劫中期之上,可当他凝神去探少女的修为时,却发现少女不过是金丹期中期而已。 惊愕不已的囚玉一直到看到她从地窖中出来,看到她掌心的那个阙字时,才总算明白她的身份。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匿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周那些罗刹王心心念念的东西,没想到竟是被打折了筋骨,锁住元神,藏在了云林宗里头。 随后,囚玉便一路尾随余音,跟着她兜兜转转,来到了此处。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黄毛丫头……是余阙的女儿?”无右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些许的波澜,他迎着囚玉跨出一步,身形刹那间从少年变为了中年男人,面上也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囚玉,你该知道,若是在这事上你骗了我,我会扒了你的龙筋。” “我犯得着骗你吗?”囚玉挑眉起身,站在墙上掸了掸衣摆,说:“当年余阙的死,你也没少推波助澜,不是吗?天生灵骨,倒也怪不得你我觊觎……” “闭嘴!”无右掌风猎猎,截断了囚玉的话。 说时迟,那时快,囚玉抬手当的一声,以掌心的小玉球接了无右一掌。 咔嚓,玉球裂开,啪嗒落在了地上。 而囚玉则是踮脚一跃,落在了院中。其后他哒哒哒地踩着一地的污血走了一圈,才不紧不慢地回身看向无右,问道:“你在害怕什么?用人家老子的东西时不怕,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了,倒是怕了?” 无右当然不是害怕。 但余阙之女的出现,也就意味着皇宫里他布下的那些阵法全部都失去了效用,思及至此,无右兜袖闪身,匆匆往火光燃起的方向赶去。 见无右离开,囚玉耸了耸肩,蹲在了庭院当中。 他伸手蘸了地上的而愁不已的污血到鼻前嗅了嗅,嘴里则是嘟囔着:“毫无魔息,怪哉,竟然真的不是不周的术法……” 半空中的冷月一点点被乌云遮蔽,柔风吹拂而过,引得院中的灯笼晃荡不已。 囚玉甩手清理了指尖的污秽,接着从怀里摸出个圆筒往天上一打,夜空中便出现了一个血红血红的鬼头。他抬头满意地看着这个信号闪烁了九下后,说:“天生的灵姑与不周的邪魔能孕育出什么样的东西?有意思,他们要吃了你,我倒想看看热闹……不如让我来搅浑这里头的水,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 当年余阙的死可不是不周一方势力能促成的,等到余阙身死之后,收益的当然也不止不周。囚玉作为不周的罗刹王,最终在余阙这一事上,半点好处都没捞到,说不气,那是假的。 如今不过是为了一点点地髓,他就得跟在范榕和桃然的屁股后头当跑腿的,他心里这怨怼自然是一时半会儿都消停不下来。 “哦,对了。” 本来已经背手往外走的囚玉突然止住脚步,转而往来处去,面上狡黠,嘴里嘀咕:“既然来了,这地髓自然也得带回去,免得那两个狗东西又找我的麻烦。” “啊——说起来,那丫头不过是个金丹期,还有得补救吗?要是没个长进,后面麻烦呀。” “啧,没想到此行竟能有如此大的收获……” “嘿嘿,接下来这戏,好看咯。” 囚玉的碎碎念落在了风中,无人知晓。 那厢,带着裴云英慌不择路地逃跑的余音几乎是要力竭了,可每当她意识模糊、几欲晕阙时,冥冥中总有一点助力,将她从混沌中拉扯了回来。 如此反复,总算是让她赶到了城东。 乌子瑜领着一帮子的师弟们正杵在林子里翘首以盼,他们在看到余音和裴云英之后,脸色欣喜,一窝蜂地迎上去。于是乎,帮忙抱人的,帮忙把脉的,帮忙递水递药的,城郊这树林一时间吵嚷热闹了起来。 蟠龙船本来是不能用的,但方凌齐那小子机灵,趁着瑞风和佘锦星在皇宫里放火的空当,浑水摸鱼掏了陈国的宝库,偷了不少的灵石出来,也就正好能驱动蟠龙船,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刚出山门时,一群人还生分不已,只和同门的人来往,到阴九娘那一事后,也顶多是多了几句话的交情,而等出了陈国的地界之后,这群人之间的隔阂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即便是最犟嘴的霍幸生,也扭扭捏捏地走到余音的房门外头,乖乖敲门,准备道歉。 余音披散着发过去开门,见霍幸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致歉,就差跪地了,赶忙虚托一下他,说:“我不曾放在心上,过往你们不了解我,自然容易误会,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师姐——”霍幸生顿时自惭形秽,内疚得红了眼睛。 “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余音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跟着就关了门。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余音脸上的柔和消失殆尽。 不放在心上? 真的。 不记恨? 假的。 余音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捏着玉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 第二十五章 归 她的确没有将霍幸生这些后辈的敌意放在心上,但她也不可能完全不介意过往的那些事,与他们握手言和,亲亲蜜蜜。 虽说她先前奋不顾身地救了人,但那不过是因为自己也会死,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地高尚,或是多么地大度。 相反,余音很小气,师姐不过是一句气话,她能嘀咕半天,猜忌许久。只不过,这份小气被她隐藏得很好。 正想着,屋门又被敲响了。 “余师姐,我给你送药——”瑞风的声音十分克制,但明显能听出她话语中的喜悦。 余音起身去开门,门刚开一个小缝,瑞风便举着托盘钻了进来。 “余师姐,你身体好些了吗?”瑞风行云流水般走到桌边,将黑乎乎的汤药放下后,转身去看余音的手,“你不给我们看,总得要治伤的……” “没事。”余音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裹着重重麻布的左手,风淡云轻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伤而已,眼下精力应该放在救治裴师姐一事上,不必为我操心。” 瑞风嘿嘿一笑,背着手往余音身边走,嘴里说道:“我便是来告诉师姐的,裴师姐她已经好很多了,外伤有羽师兄帮忙,内伤有乌师兄帮忙,想来明日就能醒。” 听到瑞风这么说,余音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一些。 “我们已经到了沧州地界,再走上数日,便能进樗云国的国界,乌师兄说到时候让蟠龙船走水路,这样稳当一些,也不用一直看着,可以伪装成凡人商队。”瑞风说着,双手搭在余音的肩膀上,十分不见外地给她捏肩,继续说道:“还有还有,季师兄和晏师兄虽然至今未醒,但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我估计到燕云州之前就能醒来。” 虽然有些不适应瑞风如此地亲近,但余音还是忍着,没有直接挣脱开。 “哦对了,师姐你赶快喝药。”瑞风想起了药,赶忙松手,跑去桌边把药给捧了过来。 余音温和应道:“多谢。” 喝完药,瑞风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叽叽喳喳地跟在余音身边,陪着余音聊了好一会儿。她也不图余音回应,让余音自己看自己的书,她就坐在旁边给余音将之前在陈国皇宫里发生的事。 说来也是奇怪,原本觉得瑞风聒噪不已的余音,听着听着倒是适应了,时不时还会抬起头来,和她搭上几句。 “当时我和佘师兄可气坏了,哪儿有这么对自己亲儿子的?对不对!”瑞风抄着手,气鼓鼓地说道:“可惜我们没找到她,不然我还真想过去问问她,她哪儿来得那么狠的心肠。” “陈国女皇要借季师弟和晏师弟的炁?”余音若有所思地敛眸,“血缘亲情尚不可信,旁的又如何?” 瑞风嗯了一声,撑着下巴,说:“听说,女皇是先是中了太子下的无冥幽泉,然后又被九皇子请来的罗刹伤了脏腑,最后不得已,才让那个可怕的老怪物出来助阵。” “嗯,他的确可怕。”余音点了点头。 “母不慈,子不孝……”瑞风皱了皱鼻头,低声道:“晏师兄和季师兄好可怜啊……羽师兄说,平日里他们两个十分敬重他们的母亲,结果到头来,在他们母亲的眼中,他们不过是个会说话的炉鼎罢了……” 但有抱恙,便随意从他们两个身体里截取灵力,化为己用。 “能坐稳皇位的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余音翻手从千机囊里取了茶壶和茶盏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后,又给瑞风倒了一杯,“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位女皇,但不难想象她的铁腕和果决。” “呸。”瑞风吐了吐舌头,双手捧起面前的茶盏嗅了嗅,一饮而尽。 “晏师弟与季师弟若是醒了,你们要多陪陪他们,宽解他们,别让他们道心蒙尘。”余音抿了一口茶后,翻过一页书,接着说道:“我们从丹青山出来,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棘手百倍的敌人,不光是他们两个,其他人心中怕是也不好受。” 能被挑选出来的,都是云林宗的佼佼者。 一个个天之骄子被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光是思想上,就会受到重挫。 “余师姐好温柔呀——”瑞风笑眯眯地歪头靠在余音肩上,她一想到从前自己那么误会余师姐,心里便懊恼极了,“以前,她们都说,余师姐的修为都用来驻颜了,说余师姐都是用人血延长寿元的……害我总把余师姐想得很坏,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余音斜眸看了瑞风一眼,有些无奈地反问道:“若我真用人血驻颜,云林宗岂会留我?你也太不信任你父亲了一些。” “嘿嘿,是我太蠢了,轻易信了流言。”瑞风傻笑了一声,她突然蹭的一下坐起来,拔腿就往外面跑,边跑边喊道:“啊——我想起来丹房那边还熬着东西,余师姐,我去去就回!” 余音嗯了一声,没有起身,继续翻阅自己手边的书。 邦邦—— 今日她这小小休息室,倒是热闹了起来。 方凌齐站在门口,拱手给余音行了一礼后,反手将门给带上,自己阔步进屋。 “方师弟过来有什么事吗?”余音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 “余师姐现在觉得,我当时说的那些,有没有意义?”方凌齐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后,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伸手压在余音面前的那上,逼着余音抬头直视自己。 余音蹙眉拨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地说道:“方师弟该不会觉得,我脾气很好?” 说完,她直接合上书,正视着方凌齐。 大约是余音这目光太过凌厉,方凌齐愣了一下神,才艾艾道:“不,不是。只是余师姐为何不肯正视自己的处境?佘师兄都已经和我说过了,他在皇宫中,看到了裴师姐与那陈国老妖怪交手——” “够了!”余音啪的一下拍在桌上,打断了方凌齐的话,“裴师姐为了我们,伤重至今未醒,你却在这里妖言惑众,是觉得他日我回到宗门,不会将你交与戒律堂吗?!” 第二十六章 交谈 余音怒气腾腾地站了起来。 对面的方凌齐赶忙跟着起身,又是作揖,又是赔罪,连连说道:“余师姐息怒,余师姐息怒,师弟不过是看余师姐处境危险,才想着帮余师姐一把,并非是在挑拨离间——” 他太过心急了。 前几次方凌齐与余音的沟通中,余音虽然没有对方凌齐所说的那些事表现出热络,但到底是没有下脸子的,这也就使得方凌齐误以为余音的性子当真和外界传的一样温吞水,从而估错了情况,说错了话。 不欲与方凌齐交恶,余音摆够了架势后,揉着额角重新坐下,说:“方师弟,我知道你的本事,但眼下并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时候……” 休息室虽然不大,但相互的墙壁之间内嵌了隔音术,所以即便是相邻的房间,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余音捧着书走去一旁的书架处,一面放书回去,一面继续道:“的确,那日听你说完,我心中几番思量,而师姐也成了我绕不开的怀疑对象……” 灵兽的暴毙、伪雷、返仙林的法阵、这么多年来的端倪。 每一件事好像都与师姐裴云英脱不开干系,可越是这样,她对师姐的怀疑也就越发减轻了。 纵然是真的有人在窃取她的修为,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是师姐。 重新取了一后,余音转身对方凌齐说道:“往后那些话就不要说了,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作为云林宗的大师姐,裴云英的品行是绝对经得起信任的,她不会害我,亦不会害你。” 方凌齐肯定是信任裴云英的,否则在卜出那等凶卦之后,就不会跟着她出山门了。但他就是冥冥中觉得余师姐身上必定有着什么关窍,而这个关窍将会影响到他,乃至整个云林宗。 “是,凌齐受教了。”方凌齐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了余音这间休息室。 他一走,余音就扔了书,懒懒散散地靠在了一旁的美人榻上。 坦白来说,余音现在能怀疑的对象只有自己的师父高玉,但师父动辄闭关百年不出,这里面当真有他的手笔吗?仔细这么一想,余音又不太确定了。 可,能与她产生纠葛的就那么几个人。 渐渐地,师姐的面庞重新浮现在了余音的面前。 余音清楚自己不该去怀疑师姐,但她能感觉到自己丹田内海中的那个仰天一寸重新开裂了,而这变故,是从师姐重伤昏迷那天开始。 随着仰天一寸的裂开,余音还发现了一些异样。 她每日的吐纳修行变得轻松无比,体内灵脉的灵力运转也愈发融会贯通,至于对灵力的掌控,则更加炉火纯青。 为什么会这样? 师姐和仰天一寸有什么关系? 那答案好像就在余音面前,但余音头一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皎洁的月光照在蟠龙船的甲板上,乌子瑜苍白着脸靠在扶手边,目光略带担忧地眺望着远方。他身上有伤,本该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但一想到危机四伏,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怎么不去歇着?”辛道也擦着手走向他,问道:“伤口又疼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乌子瑜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地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一到关键时刻,便只能束手就擒,半点忙都帮不上。” 亲眼目睹余师姐扛着裴师姐回来时,乌子瑜的心里只剩下了震撼,他可以想象得到,能把裴师姐伤成那样的人,绝非等闲之辈,而余师姐居然能在那种人手下逃脱,且是带着裴师姐一道逃脱。 那不过是个金丹期! 这种挫折对乌子瑜来说,有一定的毁灭性。 “哈。”辛道也伸手搭在乌子瑜的肩头,斜着眸子看他,笑道:“当时在场的,哪个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余师姐撑死也就是个金丹期巅峰,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能舍命救我们,这份恩情,日后得想个法子回报才是。” 借着玩笑话,辛道也又说:“听佘师弟说,裴师姐跟陈国的那个老怪物交手时处于下风……该不会那日伪雷时,裴师姐受了内伤吧?” “佘锦星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乌子瑜的心思还真就被转移开了,他有些着恼地拨开辛道也的手,抬脚往佘锦星所在的休息室方向走去。 “诶诶诶,干嘛呢,佘师弟睡下了。”后头的辛道也连忙将人拽回来,好声好气地说:“你呀,有些事宁疏不堵,裴师姐若真受了内伤,瞒着只会出事,不是吗?大家知道了这事,日后定然要互相照顾多一些,免得再让裴师姐费心。” “燕云州一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就会展露在那些同道面前,裴师姐有伤一事但凡走漏半点风声,我们别说在龙门宴上拔得头筹了,就是全身而退都难。”乌子瑜想的要比辛道也多一些,他蹙着眉心,脸上十分凝重。 往年的龙门宴不是没有因为下手过重而直接死在擂台上的例子。 当世能得窥飞升大道的就那么几个,要是裴云英飞升失败,且修为大跌的消息传了出去,云林宗过往的那些老对头怕是会蜂拥而至。 辛道也哎呀了一声,拍着额头说:“这点我都是没想过……” 乌子瑜无奈地横了他一眼。 他们二人在船头聊天的这个当口,方凌齐那头已经敲开了佘锦星的门,此前方凌齐与佘锦星互相试探了几番,在确认了对方的意图之后,很快就达成了合作。 所谓意图,不过是想要此行顺利,自己能安然无恙。 “怎么样?”佘锦星四下看了几眼,伸手将方凌齐往屋里拽,转身将门给关上后,继续说道:“瑞风那丫头刚才来过一趟,问我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她在余师姐的屋里?” 方凌齐闻言愣了一下,摇着头回答:“当时就我和余师姐在,我是看着她往丹房那边去的……怎么,她还说了什么?” 佘锦星眯了眯眼睛,他回忆了一下瑞风当时的神情和语气,没从中察觉出什么异常来,摆了摆手,说:“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嘴巴严实一些。” 第二十七章 堕升 方凌齐快步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其后牛饮而尽,才开口说:“我怕是已经惹恼了余师姐……” “你说什么了?”佘锦星诧异了一下,“余师姐什么态度?她可愿意去查一查裴师姐?她和裴师姐最亲近,若裴师姐真有什么瞒着我们的,她来查最合适,也最安全……” “她很生气。”方凌齐坐下来,揉着头,无奈道:“毕竟她们相依相伴三千年,突然间告诉她,裴师姐可能对她做了什么,一时间难以接受是正常的。” 佘锦星与方凌齐不同,方凌齐怀疑裴云英隐瞒了同门什么是基于自己亲眼所见的种种,以及他的卜卦,而佘锦星单纯就是直觉。 那日在仰天院时,佘锦星就从裴云英对众人的态度里嗅到了一点不对劲,之后听闻她要带上余音,就更觉得里面有蹊跷。 然后他们出门就遇到了阴九娘。 偏偏当时裴云英还被其他三个罗刹王给引走了—— 后来在陈国皇宫里,在与瑞风碰头之前,佘锦星隔很远就看到了与那个少年交手的裴云英。 当时的裴云英不管是周身灵气还是出手的章法都已经紊乱得不行了,与其说那时的她不像个大乘修士,不如说她像是经历过堕升,修为被重创。 再结合方凌齐的故事与他的猜测。 佘锦星大胆猜测,裴云英必定是做了什么阴邪的勾当,这才会道心蒙尘,飞升失败,而那阴邪的勾当难保就是针对余音的。 从前他可没信过宗门里那些小丫头们之间的流言,但细品之下,里面有些东西说不定是真的。 “如果余师姐不配合,光凭我们两个,恐怕查不了裴师姐。”方凌齐叹了一口气,双手糊了一把脸,接着说道:“这样的话,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差的结果就是裴师姐真的堕升了,而我们……得守住这个秘密。” 要是暴露,那就是道门近百年来最大的丑闻,云林宗的声势只怕会更加低迷,于宗门,于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佘锦星坐在方凌齐的对面,跟着叹气。 他左想右想,拍着大腿怪道:“余师姐不应该啊,她当真就没有怀疑过裴师姐吗?她修为可是三千年都没有长进过,就这样,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便是块石头,也该被点化了。” “这些我们都懂的,她如何不懂?”方凌齐无奈接话:“只是我听余师姐那话里的意思,像是明白自己修为的问题,但恐怕因为是在龙门宴这个当口,不欲生事吧……” 话说到这份上,方凌齐肯定是不会再去找余音了,但他心中惦记着自己临出门时的那一卦,真让他放下戒备,全然去信任裴云英,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佘锦星就更不用说了,他表面上看着稳重大度,其实心里头多疑极了,不然也不会光是凭直觉,就怀疑了裴云英这么久。 两个人躲在房里叽叽咕咕商议,一直到天明才分开。 瑞风一大早就端着药去了余音的房门口,她接连敲了好几下,却始终没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动静,情急之下,便直接动手轰开了门。 屋内空空如也。 不光是余音不在,休息室内宛如被大闹过一场似的,所有东西都被推翻在地,而屋顶则是破了一个大洞。 蟠龙船上下共三层,除开船头与船尾的仓储和掌舵仓外,底层是随行的那些弟子们的休息室,中间是乌子瑜他们的休息室,顶层是留给裴云英和余音二人的两间专属房间。 这意味着,余音的房间即便被人从顶部破开,其他人也难以察觉。 “啊!!!” 瑞风发出阵阵尖叫。 甲板上的羽天齐一听,赶忙抽剑就奔了过去,嘴里喊着:“小风!小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余师姐不见了!”瑞风身上被汤药染了半身,几乎要哭出来了,边喊边往羽天齐那边跑,手指着余音的屋子说:“屋子里有打斗的痕迹,师姐会不会被抓走了……是谁……会不会是阴九娘的人?” 闻声赶到的其他人纷纷涌进屋子里,见屋内乱作一团,开始着手搜查残余的气息。 方凌齐是最后过来的,他晨时去裴云英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突破口后,就在走廊里待了一会儿。 他本来是想裴云英附近再卜一卦,但摸出龟壳之后,却怎么也摇不出东西来。 起初方凌齐还以为是裴云英周身灵气太盛的缘故。现在他现在屋内一感知,才明白应该是当时正好有大能破顶而入,干扰了他。 “半个时辰前,我在走廊上感觉到了外来者的气息。”方凌齐蹲在地上,他随手抓过一个东西嗅了嗅,跟着将另一只手里的龟壳朝上一抛,嘴里念念有词。 “让方师弟先查——”乌子瑜示意屋内其他人先行停下。 瑞风呜咽了几声,连忙就闭了嘴。 现在她后头的羽天齐松了一口气,翻手收剑入鞘后,取了帕子,递给她去擦眼泪。 余音的确是被抓走了。 抓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从陈国皇宫里就开始跟踪她的囚玉。 距离蟠龙船几里外,一艘可以媲美蟠龙船的龙型大船正以全速前进着,而余音就躺在甲板上。 “喂,你好歹有点害怕的样子。”囚玉伸腿拨了拨地上的余音,百无聊赖得说:“你这样一点意思也没有……” 余音顺势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害怕极了,求您放了我。” “语气中甚至没有波澜……”囚玉不满地又踢了余音一脚。 他费心费力地把人偷出来,可不是单纯为了取乐。 所以刁难了余音一会儿后,囚玉抬手解了余音身上了绳子,说道:“废物,你丹田的东西需不需要我帮你打碎?看你这么费劲的样子,若没有外力帮你一把。你怕是还得要个几千年才能成事。” 余音听得背脊一僵。 见余音不答话,囚玉指尖涌出一团黑雾,将余音整个人都抬了起来。 “我和你说话时,你最好乖乖回答,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看看我的臭脾气。”囚玉单手环臂,冷漠地打量着余音,“咦?正面一看,你和你爹,倒是长得十分相似……” 第二十八章 是耶非耶 这句话,余音从来没有听师父说过。 因为师父高玉偶尔在酒后会吐露的话是:音儿,你不像你的父亲……很好,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年少时余音不懂师父为什么会这么说,到后来,她懂事了,便以为是自己太过无用,不像父亲的话,也就不会给父亲丢脸。 当然,像不像这一点,余音自己也清楚。 返仙林里有一栋专门用来存放云林宗宗主画像的阁楼,第六层是上代宗主余阙夫妇画像的存放地,也是余音幼时常去的地方。 不像—— 余音不但不像父亲,更不像母亲。 当年如仪于商台池畔一曲动天下,白衣胜雪,朱唇杏眸,至今道门中都还有关于她的美谈;而余阙长身玉立,剑法绝妙,不论修为光是剑法,就已经居道门奇灵榜榜首。 他们成婚时,是多少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到了余音这儿,美的确美,幼时如蔷薇带刺,大了却如提线木偶,全然没有母亲如仪当年的灵动,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是眉眼还是神采,都看不到余阙的半点影子。 外人就更没有谁说过诸如余音你长得真像你父亲之类的话。 囚玉是头一个。 “你什么意思……”余音面无表情地看着囚玉,她对于自己所处的劣势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囚玉一开口就先后点出了她丹田内的隐秘。 “我的意思是,你父亲天生灵骨,而你——” 他虽然是笑着在说话,但金色的眸子里没有笑意。 即便囚玉未能飞升,且反堕魔道,但他到底是真龙。据传,真龙之眼可窥上元真意,元神则能出入世间各处于无物,包括那生人不可入的幽冥。 “我什么?”余音难得地表露出了急躁,“刚才你说你要帮我,如何帮?我丹田里的仰天一寸要是碎了,我可能会死……” 却见囚玉伸着一根手指摆了摆,优哉游哉地说道:“你要担心的不是你会不会死,而是那东西碎了之后,它的主人会对你如何。”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余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就嘀咕上了。的确,道门里对这位阿傍囚玉的评价,算得上是那些个凶神恶煞的罗刹王中,最好的了,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人。 “你为什么抓我?”余音选择将话题绕回了,“蟠龙船被破,我的师兄弟们必将很快找到你的踪迹,他们会来救我的。” 囚玉哦了一声,朝后一靠,虚空坐了下去。他翘着腿,不知从哪儿摸出几个晶莹剔透的小玉球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玩,却不继续说下去,仿佛是有意在消耗余音的耐心。 不凑巧的是,活了三千年的余音,有的是耐心。 于是,在他们两厢这么对峙的时候,两侧青山已过,底下是一处看上去十分繁荣的都城。 这时,后头船舱里跑出来几个赤着脚的圆脸小丫头,她们穿着粉嫩可爱的短袄子,咯咯笑着往囚玉身边蹭,嘴里喊着大人,大人,已经到武南了。 武南是赵国都城,也是北境唯一一个离燕云州最近的凡人之地。 囚玉展开手臂依次抱了这群小丫头,脸上露出笑容来,言语十分宠溺:“你们去停船吧,不要惊扰了凡人。哦对了,记得把鬼符烧了,免得那几个家伙又来烦我。” 他的笑容,看上去是发自肺腑。 “是” “好的大人” 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们怎么来的,又怎么跑走了,所到之处充满了欢声笑语。 半空中的余音凝神一探,便发现一个古怪的事。 那些小丫头…… 都是生魂。 生魂如何能离体?!况且还是这么多的幼童生魂!余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转眸去看囚玉时,满目愤怒。她咬牙喝道:“你拘了这么多生魂在身边是想做什么?是嫌自己身上的孽债还不够多吗!如此糟践人命,他日即便你魔转,也难逃天道制裁!” 修者飞升,魔物魔转,是这天地间泾渭分明的两条路。 然而和飞升一样,魔物魔转同样有着风险,稍有不慎,便会被天道抹除,彻底灰飞烟灭。 “你这么一说话,倒是更像你的父亲了。”囚玉对于余音的质问满不在乎,他换了一只脚翘起,摊手说道:“你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怎么,要学你的那些同道,给我来个当场超度?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陈国皇宫里的那一招对我可没用。” 余音是在行侠仗义,斩妖除魔的教诲中长大的,纵然她修为的确不够,纵然她对上囚玉没有胜算,但她并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生魂继续被拘在囚玉这条魔龙的身边。于是她开始挣扎,掌心的灵力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在那些包裹着她的黑雾上,将黑雾拉扯开来。 “对,我的确不过是金丹期罢了,但同为罗刹王的阴九娘可是死在了我手上,怎么,你想步她后尘吗?!”余音一边挣扎,一边叫嚣着,企图在声势上压倒囚玉。 囚玉的脸色随之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片刻之后,龙形船四周的景色变成了一片绿意,伴随着剧烈的震颤声,船落到了地上。 “小丫头,我长你一千三百岁……”囚玉抬头看了一眼左右,起身甩手散了余音身上的黑雾后,继续说道:“今日便告诉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正当余音纳闷时,囚玉甩袖于半空中扬出一片黑紫色的大网,其后又并指连点数下,指尖有小蛇一般的魔息四散在空中,互相衔尾相连。 大网中出现了一个人。 白发,红衣,乌紫色的唇瓣,猩红的眼。 “阴九娘还活着!”余音大惊失色,连出手攻击囚玉都忘了。 囚玉嗯了一声,拂散那画面,转身开口:“阴九娘当年可以从烈火烹池里爬出来,就足以证明她的能耐,你说你杀了她,杀的不过是一具血肉替身罢了。” “替身也能有那般修罗手段?”余音不信。 “当然不是普通的替身。”囚玉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耐心解释道:“阴九娘神魂裂成了九块,每一块神魂都是用她自己的血肉锤炼而成,是以,每一个替身,都是她自己。” 第二十九章 地髓 说归说,余音是想要救人的。 于是掌风送雷,反手抽剑,但凡余音能想到的招式,统统往囚玉那头抛了过去,场面顿时变得绚烂无比,时有爆炸声响起。 却见囚玉闲庭信步地从诸多法术中走向余音,他身上的白袍甚至没有沾染上半点灰尘,比起余音的狼狈,倒更像一个出尘的道门修行者。 正当这头打得热闹时,右侧的船舷扶手上,一个小丫头蹭的一下冒出来,双手攀着扶手冲囚玉喊道:“大人,武南里头好像出事了,我们要去看看吗?” 囚玉以招化招的同时,抽空出来回话道:“弄清楚是什么事了吗?” 小丫头咬唇歪头,想了想后回答:“听说是崇妙宗的弟子在城里头出了事。” 说话间,她身边跟着钻出来个毛乎乎的小脑袋,另外那个小丫头的脸肉乎乎的,两颊鼓鼓,她嘻嘻笑了一声,抱住扶手上补充道:“大人,好像是说,崇妙宗的弟子在武南城里休息了一晚后,第二天发现有两个同门死了……” 修行者死在凡人的地界上,对凡人们来说那就是大事,而武南是赵国都城,兴许那赵国皇帝也被惊动了。 余音剑指囚玉后心,听到小丫头这么一说,脚下凝滞了些许,看向囚玉的眼锋带毒。 “啧,这么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动的手。”囚玉回眸一对上余音的视线,不耐烦地咂了一声,说:“找上你们,不过是为了寻找那老东西留下的地髓罢了,谁知道裴云英居然敢把那东西交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然后还送去了陈国皇宫里头。” “地髓——”余音默念了一声。 地髓是什么? 地髓是当世珍稀,是产自灵兰秘境深处的天地之灵物,千年方能凝成一滴,一滴所包含的灵力当然也完全对得起它诞生所需要的时间。想要取得地髓十分困恼,不仅要讲究天时地利,还得顺应人和,寻常修者若是得了地髓,当然是立马自己用了,绝不声张。 “你是说,地髓是我师父交出去的……”余音怎么听怎么不信,如果师父真得了地髓,那么他就算自己不用,也会给师姐用,怎么可能便宜了陈国女皇?这太不合理了。 “啊——” 囚玉一撩额前碎发,仿佛没看到身后的长剑是的,举步往那两个小丫头的方向走,嘴里继续说道:“原来你不知道裴云英私下做了什么?” “可不光是送地髓哦。”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那好师姐图的,就是你手掌心里的东西。” 说完,他眼睫闪闪,回首时目光落在了余音包裹白麻布的手上。 原本他们的全盘计划是,范榕去蟠龙船上杀人制造事故,且尽量不让裴云英怀疑到他们的目的上,而囚玉则负责将裴云英引向桃然,最后由桃然拦住裴云英,并从裴云英身上撬出地髓的下落。 本来这个计划在囚玉看来,就有点冒险。 那裴云英是何等人物? 半步地仙!飞升咫尺! 囚玉可不乐意拿命去送。 况且,地髓也不是囚玉要用,是范榕与桃然那两个狗东西要拿去给不周镇魂山底下的须轮恶童用,以期那须伦恶童挣脱天道束缚,冲出镇魂山。 但囚玉毕竟是一众罗刹王里最弱,且最擅长隐匿行迹的,所以这事他不想做也得做。 当然,最后计划赶不上变化。 不管是范榕还是桃然,都没能找到地髓的踪影反而是一开始只负责跑腿的囚玉,从那两个中途离开蟠龙船的云林宗弟子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其后,敏锐的囚玉一路跟踪季云海和晏怀仁,最后跟到了陈国都城。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陈国的那位妄想与天齐寿的女皇在得到地髓之后,当然不可能会有半分迟疑,直接就服用了,而囚玉即便想抢夺地髓,也因为无右的存在,而无法靠近女皇寝宫半步。 所谓的抱恙,其实不过是凡人服下地髓后的正常反应。 因为凡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受得住地髓的,所以囚玉即便没有亲眼看到,也能猜到陈国女皇服下地髓之后会发生什么,无外乎是七窍流血、灵脉暴开、内腑胀裂。 俗世的诸国皇族是有真正人皇威压的,若人皇一脉与外族绵延子嗣,那么后代血脉中的威压便会随之减弱,换而言之,陈国女皇在熬死了自己所有亲人的今时今日,其膝下已经没有同族血脉的子嗣了。 囚玉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于后来无右为了保住陈国女皇的命所做出的种种,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若不是余音中途杀出,无右的九星返魂阵就成了,有地髓和两个亲儿子的灵血作引,陈国女皇还能再活上千年,而囚玉只能算做是看客,看完了整场戏。 偏巧她出现了,偏巧她不费吹灰之力地破了无右的阵法。 这也就给了囚玉可乘之机,使得他浑水摸鱼,趁着无右去救人的当口,在陈国女皇的寝宫里找到了一点地髓残渣。 残渣自然是得给范榕和桃然送过去,但囚玉自己暂时是不回去了。他厌倦了不周如死水一般的日子,也厌倦了总是充作他人的马前卒,他要看看这余阙的子嗣到底是怎么回事,搅浑这一潭池水。 砰! 余音一记烈焰轰在囚玉脚边,打断了囚玉的回忆。 “小孩子家家的,为何如此急躁?”囚玉弹指灭了袍子一角的火焰,随后朝余音勾了勾手指,撩起眼尾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师姐同陈国女皇做了什么交易吗?你就不想知道你手掌心的那个阙字是什么东西吗?你就不想知道为何你修为只是金丹,却能在皇宫中甩脱无右吗?” 三连问将余音给砸了蹙眉站在了原地。 “你将我掳来,到底是想做什么?”余音听了这么一路,虽然没从囚玉身上感觉到什么杀意,但同样也没感觉到什么善意。 不仅如此,她能从囚玉的眼神中,明显读出对父亲余阙的恨意。 为什么是恨? 第三十章 唁 “我不是说了,我要帮你。”囚玉懒洋洋地伸手拍了一下扶手边两个小丫头的头,随后翻身跟着她们跳下了船。 他人走远,声音散落在余音的耳边。 “你要是只是个金丹期,往后可没有什么好戏看。用意?我一介魔龙,用意自然是恨不得这方寸之间,乱象频生。” “当然,你若是有本事杀了我,那么这戏就越发好看了。” 余音赶忙收剑,跟着追了上去。 她对自己的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纵然师姐真心待她,爱护她,但她丹田内海中有仰天一寸是事实,不管这放下仰天一寸的谁,其意图总归不可能是好的。那么,如囚玉所说,余音需要撕开修为上的桎梏,尽快成长。 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囚玉敛眸一笑,俯身抱起身侧的小丫头,说:“珠儿觉得她如何?” “珠儿以为,大人很喜欢她。”小丫头古灵精怪地眨巴眨巴大眼睛,双手环过囚玉的脖子,又说:“大人若觉得她真是废物,又怎会留她到现在,还给她解释这么多?” “大人可没这么好心。”囚玉右侧的那个小丫头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大人觉得灵骨已经内嵌到了她的身体里,与其取出来给范榕和桃然享用,不如将她稍加培养。” “熙儿倒是明白我。”囚玉偏头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随后冷笑了一声,嘲讽道:“范榕那老家伙要是知道灵骨是被无右藏了这么些年,怕是牙都要咬碎了,可不能让他知道灵骨到了余音这小丫头的身上,不然她那金丹期的修为,还不够范榕看的。” 后头赶过来的余音,只堪堪听了句,什么金丹期的修为,不够范榕看的。 “怎么,觉得不服?”囚玉回头瞥了一眼在嘀咕的余音,说:“别说金丹期,你便是直上洞虚,范榕也是不怵你的,他此前避着裴云英,是因为担心过早耗费心力,却不是畏惧。” 余音哦了一声,背手跟在囚玉后头,没有接话。 他们走在林中,后头的那艘龙形的大船咻的一下就缩成了掌心大小,玲珑小船绕林中一圈,最后悬浮在了囚玉的头顶,化作了他的一缕长发。 囚玉停船的地方离武南城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并没有走多久,就看到了不少人朝他们跑了过来。 不,并不是朝他们。 这群人男女老少皆有,神情惊恐,衣衫褴褛,根本没注意看余音他们,慌不择路地就与他们擦肩而过了。 “啧,都城附近居然还能妖物丛生,这赵国怕是气数已尽了。”囚玉侧身避让开这群看上去就十分低劣的凡人,抱臂对着他们身后跟过来的东西指指点点,“瞧瞧,这等生于荒野的小祟也能如此嚣张……” 追赶着凡人们的,是一只单眼独臂的威猛邪祟,名唁,常见于死尸成堆的乱葬岗里,少有如此猖狂行走于人气旺盛之处的。 余音手随心动,长剑横在了唁身前一寸。 叮—— “小丫头,你出手,我可不会帮你的。”囚玉俯身捞起另外个孩子,当真就靠在一旁开始看戏,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一句,可惜,你这招灵力不够充盈。 论修为,囚玉如今渡劫后期,指点余音绰绰有余,论术法,真龙天生便领略万术,点拨一下余音更是不在话下。 可惜囚玉并不是那种好心肠的人。 虽然他的确是想要将磨练余音,但他想的可是,若磨练失败,那就让余音死了好了,到时候还能直接剥除灵骨,白捡一份奇遇。 余音听得烦了,干脆一个隔音术罩在囚玉四周,紧接着从千机囊里抓来一把黄符纸,补充自己刚刚损耗出去的灵力。 她并不知道的是,自己丹田之中的那个仰天一寸随着她如此大量耗费灵力而加速了开裂。 “看来还不到极限。”囚玉倒是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弹指一点魔息射入那眼看着要倒下的唁的身体里,嘴角微勾,“我且推你一把,看你这小丫头到底能成长到何种地步。” 唁仰天长啸,独眼上方叽叽咕咕涌出了一只新的眼睛,后背紧跟着生长出了三只手,每一只手都握着黑色的长枪,森森魔息从它胸腔出暴涨而出。 轰! 一枪掷地。 一枪射向余音。 一枪横扫向了已经跑远的那群凡人。 跑在最后的几个人还没发出惨叫,就已经身首异处,鲜血一地。 余音翻手挡下自己面前的这一枪,其后踏空,一面朝那继续在收割人命的长枪追去,一面并指招雷,打在了身后唁的脚边。 爆裂的动静不断,整个林子都开始震颤,飞鸟惊起。 但受了囚玉一缕魔息的唁哪儿有这么好对付,它一脚踩在余音招来的雷上,以舍了一脚的代价生生抵消了雷对它的影响。须臾之后,唁断腿的那处烂肉竟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那团烂肉的鼓动,没多久居然长出了一条新的腿来。 这时候,余音已经拦下了凡人跟前的这一枪。 “入城,不要往城外跑。”余音扶起身边一个跌倒在地的女人,叮嘱道:“城外人皇威压稍轻一些,你们若是继续往外走,难保会遇到其他妖物。” 女人手上腿上全是血,她面色惊慌地摇了摇头,惧怕地说道:“城中有鬼,有鬼!我们不敢回去。” 鬼? 余音疑惑了一下,手却已经反折上扬打了出去。 铛—— 唁手里的那杆仅剩的长枪与余音手中长剑相交,震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余波,将四周的树木悉数掀翻。 囚玉抱着两个小丫头悬在半空中,他双腿盘坐着,饶有兴趣地说道:“虽然修为不够,但靠着那灵骨,倒是有几分机敏了,不错。” “大人,您还要继续吗?她的灵力已经枯竭两轮了……”珠儿低头看了一眼,略有些担忧,“我看她的黄符纸已经用完了,再想要补充灵力怕是很难……如此下去,她可能会死的哦……” “珠儿真笨,她要是死了,大人不就正好拿了她的灵骨?”熙儿满不在乎地趴在囚玉怀里咯咯笑道,“弱者死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三十一章 昭昭有灵 如今的道门中,偏好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一套,故而不管是除妖还是镇魔,都喜欢去寻其本源,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法子度化镇服。 当然,法力高深的修行者不需要估计这么多,他们翻手之间,妖祟魔物就已经悉数灰飞烟灭了,哪儿来用得着去费时费力地溯源。 而余音—— 她眼下既没有办法去探究这个唁的来源,也没有办法从武力上碾压,只能且战且退,将这妖祟往囚玉那头去引。 地上的女人连滚带爬地往后跑,嘴里只剩下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别吃我,别吃我……” “小丫头,别看我,我可不会帮你。”囚玉笑眯眯地倾身对余音说完,再升高了一些。 ‘吼!’ 唁先后吃了数人,又有囚玉的一指魔息,威势已经高涨了数倍。它咆哮了一声后,咚咚咚地踩着脚下横亘交错的残枝追上余音,一掌将她按在了泥土里。 面前这个人,与那些两脚羊不同。 初生灵智的唁垂头在余音的颈边嗅了嗅,它闻到了十分甜美的气息,这气息叫它想得发狂,可它的身体却在限制着它的行动,使得它无法下口。 滴答。 腥臭黏腻的口水落在的脸上。 余音这个时候丹田已经空了,体内灵脉干涸,别说还手了,就是从泥巴里头挣扎出来擦擦脸,都做不到。 会死吗? 这个念头在余音的心里一闪而过,庸庸碌碌活了三千年,最终却要死在这种肮脏又丑陋的小小邪祟手上吗?真是有愧师姐,有愧师父呀……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这个想法,四周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地穿草而过的声音。 “果然,这小丫头这么些年,倒也不是白过的。”囚玉在高处看得明了,他没有半点儿讶异,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纸袋的果脯,边吃边说:“余阙那狗东西倒是会生,” “如果她没有拿到余阙的灵骨,是不是就没这等本事了?”珠儿双手捂着眼睛,想看又害怕看,于是稍稍张开手指,从指缝中朝下看,“她能操纵这些怨灵,是不是说明她承袭了……那位的能力?” “哪儿还有那位?都转世啦!”熙儿嘻嘻哈哈地伸手拍了一下珠儿的头,旋即从囚玉的手里摸了一块果脯出来,吧唧吧唧地啃着,“指不定是她在云林宗里学的呢?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最喜欢钻研咱们不周的东西了,不是吗?” “熙儿这回说错了。”囚玉也不厚此薄彼,他伸手捏了一块果脯递给珠儿,随后继续说道:“她这可不是能从书里学来的东西……” 囚玉顿了顿,斜眸下望。 葱葱绿林之中,神形狰狞的浓黑色怨灵一点点拨开草丛,从地底钻了出来。这群怨灵和囚玉在陈国皇宫里见到的那群骷髅气息是一样的,但明显要更加精纯,其内含的力量也更加强大。 世人往往生而爱憎恨怨别离,诸般种种,皆会化作贪嗔痴怨四炁,由幽冥之君收拢炼化,以免为祸人间。当然,也有漏网之鱼,那些漏网之鱼通常会被心怀叵测之人利用,驱使其为马前卒,从而达成己愿。 囚玉见过太多驱使四炁后,误以为是自己强大,最后迷失自我的修行者,可他这是第一次见到不需要任何金文,不需要任何咒语,便能直接驱使怨气的人。 “她这呀——” “恐怕还真是来自血脉的传承……” “只不过,这浮生怨灵阵里没有半点魔息,只怕和她爹脱不开干系。” 底下的动静那么大,唁自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他也顾不上面前这可看而不可吃的美食了,连忙松掌反身,一个勾拳就打散了近在咫尺的怨灵。 “桀桀——” “咿呀呀呀——” 怨灵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引得半空中都出现了有形的波纹。 余音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后,赶紧将自己从泥巴地里抠出来,跟着咬破手指,滑铲到唁的双腿之下,以带血指腹点在他的急脉穴上,喊道:“昭昭有灵,中镇为神!” 此时是正午,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四周是密林,又是俗世中灵气最浓郁之处。 随着余音的引灵术发动,唁的身体一点点肿胀了起来,它暗紫色的粗糙皮肤像是被撑开了似的,处处龟裂。周围的灵气源源不断地从余音所指的急脉穴处汇入它的身体,不光将它身体里的魔息冲散了,还反噬,取而代之。 一个邪祟的身体里满是灵气,其带来的痛楚不亚于将魔息强行灌入修行者的身体里,轻则修为全折,重则当场暴毙。 幸而余音运气好,唁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手给她一巴掌,就轰的一声,炸成了血雾。 “嘶,这一招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囚玉后怕地伸手摸了摸屁股,轻声笑道:“这小丫头明明已经察觉到手掌心的异样了,却始终没有去动用那力量……” “她察觉到了吗?”熙儿好奇地盯着余音的左手,又看了看余音狼狈不堪的模样,怪道:“大人您该不是看错了,如果她真明白自己掌握了什么,又怎会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囚玉抱紧珠儿和熙儿,凌空起身,施施然落了地。 也没完全落下。 大概是觉得地上这滩血污太过恶心,他的长靴与地面还留有那么一指的空隙,却又如履平地。 “我觉得大人猜对了,刚才虽然她咬的可是右手,施术用的也是右手。”珠儿凑在熙儿的耳边叽叽咕咕,“如果她想用那股力量,那肯定会拆了左手上的布,对吧,大人” 囚玉含笑点头。 事实上,余音的确感觉到了,也的确不想去动用。 准确一点说,她不想用这来历不明的力量,即便它从感知上看,十分强大。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左手掌心有什么蠢蠢欲动的挡下,她就立刻宁心静气,压下了那股力量。 一切未知的东西,对现在的余音来说,都意味着危险。 第三十二章 入城 啪啪啪。 囚玉放下珠儿和熙儿之后,一面鼓掌,一面赞道:“小丫头,干得不错。” 但他口中的小丫头已经没力气理他了。 咚—— 余音颓然倒在血泊中,左手的麻布却在不断地汲取着一地的污血,与此同时,四周因为唁爆体而骤增的灵气悉数汇入了余音的身体里。 剩下那些扭曲着的怨灵嗷嗷叫着在日光下化成一缕缕黑灰。 “昏了……”珠儿蹲在余音的身边,用食指点点在她的眉心,怪道:“咦,大人……她怎么不是疲弱之态?啊!” 珠儿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囚玉横跨一步将珠儿挡在身后,跟着拂袖遮在珠儿的头上,扭头对地上的余音斥道:“退!”他斥责的对象并不是余音,而是余音眉心的那一簇黑印。 随着囚玉开口,那一簇黑印就像是惧怕了一样,一点点从余音的眉心颓去,转而无形。 “小心些,她现在可不好惹,那东西吃饱了,极有可能夺舍。”囚玉回身蹲下,双手抚摸在珠儿的脸上,拇指轻轻摩挲过珠儿的额角,微微用力,使珠儿恢复清醒。 “难道他还会伤害自己的女儿?”熙儿好奇地看着地上的余音,但已经不敢上前了,小心翼翼地躲在囚玉身后,探头看着他。 “女儿?”囚玉面无表情地起身,一脚踢在余音的脖子上,将人踢得飞了出去,“一块骨头会有血缘亲情吗?被困三千年了,但凡还残留一点灵智的,都会生出要冲破牢笼,重获新生的欲望。” 远处摔在树干上的余音意识模糊地爬了起来,她刚想要还手,就发现左手已经肿胀得比右手大了几圈,白麻布早就变成了暗红色,隐约有黑气在当中涌动。 “砍了。” 囚玉闪身过来,并指为剑,干净利落地给余音来了个砍手。 没有血。 那断手在余音的吃痛声中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后,咻的一下又接回了余音的手上,并发出了相当愤怒的吼叫声,将其上包裹着的布给统统震碎了。 唳—— 左手上抬,迎着囚玉尖啸一声。 囚玉面无表情地抬手将它打下去,随后点指,斜按,带出一溜黑雾之后,戳在了上面,龙纹自他指腹张出,宛如兜网一般罩在了余音的手背上。 咕噜咕噜。 余音的手背像是沸腾了一般,开始怪响。 这时,浑浑噩噩的余音才总算找回点理智,她摆脱囚玉,后退数步后,张嘴咬在了左手上,跟着右手屈指内扣,默念:“明净宁神,丹朱除秽。” 片刻之后,不光是那团叫嚣着的黑印消失了,连囚玉打在余音手背上的龙纹也消失了。 而余音的嘴里全是乌黑发臭的脓血。 “呸呸呸……”余音侧头吐了嘴里的脏污,抬眸对囚玉说道:“往后不必把你的那些魔道手段用在我身上,生死有命,我宁愿死了,也不愿意你们不周的东西沾染到我身上。” 囚玉倒没有着恼,只是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余音的手上,语焉不详地说:“这样啊,那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 遗憾什么? 不等余音追问,囚玉就兜手领着后头赶上来的熙儿和珠儿,往武南城门的方向走去了。 武南城里还算太平,起码在过城门时,没见到什么乱象,守城的士兵们也都恪尽职守地在一个个看住,要求检查过路文书。 “小哥,城外最近不太平?”囚玉手里抱一个,手边签一个,装出一副眉目和善的样子找那守城士兵套话。 士兵没接话,反问道:“文书呢?” “从前不曾听说入武南要文书的呀……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回家拿了。”囚玉编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我带了两个女儿,往返多有为难,还请小哥帮个忙。” “这……”士兵犹疑了一下,他看了看乖巧伶俐的两个小丫头,有些为难地说道:“此前的确不需要,但前日城中发生了多起凶杀案,如今陛下特许崇妙宗的仙人们在城中查案,便多了这一套入城的文书检查……” 换而言之,若是他偷偷放人进去,被仙人们知道了,这怪罪下来他担不起。 余音边走边给自己施了一个净身术,等到走至城门下时,身上已经看不出方才的狼狈了。她侧头看了一眼右侧那些排队的人手里捏着的小小木牌,拢在袖子里的手化出一模一样的两快来,随后快步走过去,对囚玉说道:“大哥,你东西忘带了不是?我给你送过来了。” 临时要求要看文书,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严密的东西。 士兵检查了一下余音递来的两块木牌,两人复核过后,便放行了。 “余仙子真是聪慧。”熙儿趴在囚玉的背上,也不知道是在恭维,还是故意挤兑。她说完之后,不等余音说话,又转而与囚玉说:“大人,雀儿她们已经进到了崇妙宗落脚的坊间,我们要直接过去吗?” 如果说最开始余音是想要救这些生魂,那么在看过她们和囚玉的互动之后,便暂时熄了这个念头。囚玉待这些生魂像是十分亲密,而且这些生魂也并没有怨怼,是真心将囚玉奉为主人的样子。 世间无奇不有。 余音能管的事不多,更有自知之明。 “直接过去看看吧,死了人毕竟是大事,他们这般闹法……”囚玉眯了眯眼睛,仰头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天,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恐怕杀人者非常人。” 说这话时,囚玉的神情里隐隐有着兴奋。 武南城一共分为上中下三个城区,上城区毗邻皇宫,是达官贵人们的宅所,中城区是商坊,十分热闹,酒肆茶楼遍地,而下城区则是平民的居住地。 崇妙宗的人自诩身份高贵,出入武南都是在上城区落脚,四周相邻的也都是赵国的皇亲国戚,不仅人皇威压重,而且各种护身护宅手段都有,按理说,是不可能出现什么异状的。 偏偏是这样—— 上城区一夜之间连死两个崇妙宗弟子,到天亮时,更是有赵国皇亲国戚牵连在内,无一不是死伤惨重,尸首被毁。 第三十三章 范榕 余音跟着囚玉等人进城的时候,千里之外的蟠龙船上,裴云英醒了。 彼时他们正朝着囚玉的方向赶路,自从方凌齐确认了带走余音的人的方位之后,蟠龙船的方向就没有再变过,速度也大大提高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蟠龙船的速度也远远不及那不明人士的速度。 “怎么又在外面吹风?裴师姐醒了,问余师姐去哪儿了,想见她……这怎么办?”辛道也揉着额角朝甲板上的乌子瑜那儿,边走边问。 “不知道。”乌子瑜回身,敛眸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裴师姐知道我们把余师姐弄丢了,怕是要生气的,而且她伤没好,万一冲动去救人,伤情只怕会恶化。” 这毋庸置疑,一旦裴云英知道余音被掳走了,那必然是会要去救人的。 辛道也耸了耸肩,餐笑道:“是了,刚才已经找了借口瞒下了,但能瞒多久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幸中的万幸是,余师姐的魂灯始终都亮着,也没有减弱,说明没有危险,而这人的方向一直照着燕云州,说不定也是龙门宴相关的人。” 乌子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具万幸。同样,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下山,一下子就出现了那么多难缠的人物,仿佛是洞虚满地走,渡劫处处有。 不详的预感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羽天齐从船舱里面出来时,乌子瑜与辛道也正往回走,他扬手招呼了一声,问道:“乌师兄,辛师兄,有看到小风吗?” 他这一问,倒是把乌辛二人给问懵了。 “小风?她不是一直待在你的休息室里头吗?怎么,去哪儿了?”乌子瑜顿足,奇怪地反问道。 遭了! 听到乌子瑜如此一说,羽天齐当下就心道不好,匆匆回了休息室后,拿了自己的千机囊和佩剑就径直跳船跑了,临了还交待一声,告诉乌子瑜等人,自己这是找瑞风去了。 而船舱里,方凌齐听着外头的动静,握着龟壳的脸都黑了。 师出以律,否臧凶。 律什么律?从龙门宴人员挑选的那一刻起,裴云英就已经率先打破了这个律!方凌齐烦闷地一拳打在窗框上,将一旁打盹的佘锦星给吵醒了。 “又怎么了?谁在闹?”佘锦星迷迷糊糊地起身。 方凌齐偏头看他,冷着脸说:“瑞风偷偷溜下了船,羽天齐去追他了。如今船上三个伤患,若是有什么不速之客,我们只怕难以招架。” 仿佛是为了映衬他的这句话,蟠龙船轰隆一声,摇晃了起来。 怕什么,来什么。 “吁——列阵!” 乌子瑜的声音响彻寒空。 来者踏云,长眉凤眼,薄唇玉面,身上的白袍泛着玉光,比那头顶的悬日还要耀眼。其后,就见这人一手执扇,一手执花,步子一动,脚下就生出无数鬼影,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着蟠龙船。 “是范榕,是范榕!” 辛道也肝胆俱裂,分毫也不敢怠慢地往舵舱奔去。 跑—— 此时的他,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然而已窥大乘的范榕半步千里,辛道也他们这一群四肢俱全的修行者,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化身巅峰,能跑多远?又能跑到哪儿去? “跑什么?”范榕的嗓音如高山冷泉一般冷彻,落在耳中,冻至骨髓。 乌子瑜展臂蹬空而出,他翻手间一道剑气横扫向半空中的范榕,跟着并指一晃,点在身前半寸,口呼:“四方卫神,集炁御灵!” 想要以化神期的修为应战范榕,那就是以卵击石,乌子瑜清楚,却有不得不做。为了保证自己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为了保证范榕能被他拖上那么一刻,他只能选择强行纳气请灵,以短期之内提升自己的实力。 术毕,乌子瑜的皮肤一寸寸暴涨出了猩红的血色。 “小东西倒是有几下。”范榕眼尾一压,不悦地召出了自己的长戟,“你拖我一时,底下的人却跑不了一世,值得吗?” “我若能护师弟们周全,便是值得。”乌子瑜眼眶眦裂,一剑下去,剑气破开范榕周身罡气,将后头的高山给劈成了两半。 天地变色。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因着范榕动真格了,而紫云蔽日。 就在乌子瑜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向范榕时,他突然被轻柔地拉住了,一道柔风包裹住他,轻抚了一下他的头发,随后将他往回送,安然无恙地送去了蟠龙船甲板上。 是裴云英出来了。 她喉头的伤隐约透了几丝血色,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她出手的速度,一道又一道的雷引密集地砸向范榕,生生将范榕逼得连连后撤,更是将头顶的紫云都给打散了一二。 “当日不想与你起冲突,你便意味我是惧怕你了?”范榕阴恻恻地咬牙说道。 裴云英脸色十分苍白,但见她冷笑一声,扬眉道:“我裴云英这一辈子杀过的罗刹,比你的手下还要多,你不惧怕我,我又何曾惧怕过你?不过宵小而已。” 这话换做别人说,范榕只会一笑置之,但说这话的变成裴云英之后,其中内里所蕴含的威胁意义,就不太一样了。 说起来,范榕成名时,也正是裴云英一剑挑不周,扬名天下的时候。 当时别说不周了,便道门中,也有许多少人等着看那个红衣少女在不周铩羽而归。无他,实在是因为这个少女的成长太过迅速,以至于同辈中甚至难以找出个可以望其项背的人来。 可最终,所有等着看好戏的人,都只等回了一人一剑,以及不周山裂。 此后,再有人谈论起裴云英,就只剩下八个字—— 通天之才,怀仁之心。 “你灵脉受损,此刻多用一次术法,伤势就严重一分。”范榕舞着手中长戟,侧步倾身之时,一个巨型鬼影自他背后张开,兜头砸在了裴云英的脑袋上,“若你是全盛时,我倒也的确不敢现身,现在嘛……” 无形的鬼影直击裴云英的识海深处。 第三十四章 尾随 裴云英眼前一黑,手里的剑则反挽一道剑花,与爆裂的火焰一道轰了出去。 对自己心狠是裴云英对敌的秘宝。 范榕没料到裴云英是生生受了自己这一招群邪压顶,想要避开她那剑气和烈焰时,已经为时晚矣,于是吃了一剑一火,整个人翻转摔了出去。 但裴云英压根没给范榕调整身形的机会,她一面引雷,一面崩剑跟上,剑剑致命。 “唔——” 招架之中,范榕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倾吐,意有所指地说道:“你这修为,经过那天雷之后,倒是漏了陷。听说你有一个师妹,三千年金丹……” 当! 长剑剑锋砍在戟上。 裴云英袖袍鼓鼓,欺身而下,喝道:“诸邪退散!” 刹那间,金鳞拨开紫云。 抡着长戟且战且退的范榕有些焦躁,他是奔着囚玉那小子留下的口信来的,当然也是因为裴云英已经受伤,的确有可乘之机,却没想到裴云英在绝境之下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地髓…… 云林宗能大手笔到用地髓与凡人做交易,难保裴云英这三千年的修为增长不是吃地髓吃出来的!想到这儿,范榕再看裴云英那苍白虚弱的模样,心里就多了几分思量。 针锋相对时,稍一犹疑,必然落至下风。 范榕在连吃裴云英数剑之后,仓皇离去,只留下一群嗷嗷吼叫的鬼影阻拦裴云英,以防裴云英穷追。然而裴云英的确已经是强弩之末,又怎会追他而去?见他离开,连术法都来不收,裴云英就已经反撤撞回了蟠龙船上。 说撞,甲板上也的确有一个大坑。 底下佘锦星等人见裴云英回来,连忙撤了为裴云英源源不断提供灵力的阵法,围过去扶起她来。 “你们……做得很好。”裴云英说完,偏头瞧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乌子瑜,转而叮嘱佘锦星等人:“范榕不会平白无故过来,锦星,去你余师姐的休息室再彻底找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其他人将子瑜送过去愈疗,随时待命,不得放松警惕。” 佘锦星不敢耽搁,赶忙应了一声,起身往三层跑去。 “从今日起,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强行自毁接招,记住!天塌了……” “有我顶着。” 裴云英的语气十分严厉,但落在众人心里时,温暖极了。 那厢羽天齐去追赶瑞风时,瑞风其实已经到了武南城外头,她早在最开始方凌齐算出余音下落的时候,就找了个借口偷偷溜下了船。 蟠龙船虽快,但瑞风带了从父亲那儿弄来的千里尺,这东西能供人瞬息之间缩地千里,但又因为只能一人一尺,且造价极大而不曾推广。只是遗憾的是,瑞风不如余音和囚玉入城那样顺利,她在先后两次企图御剑入武南时,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的倒不是别人,而是崇妙宗的弟子。 “喂,武南戒严,要入城,老老实实呆着文书走城门!”那人穿着崇妙宗独有的金丝白鹤靛青袍,黑色长发用鱼纹白束带绑着,眉目清冷,虽然脸上的神情有些慵懒,但是说的话却咄咄逼人。 瑞风眼珠子一转,背手问道:“怎地就戒严了?在下是玄照宗弟子,是去燕云州参加龙门宴的。道友,眼下天色已晚,再往北,邪祟妖鬼丛生,恐生变故,可否容在下进城一歇?” 云林宗不像其他宗那样,出门必要统一着装,所以即便瑞风假说自己是玄照宗的弟子,对方若不了解,那就一时半会儿拆穿不了。 知道是同道之后,崇妙宗的弟子犹疑了一下,脸上的傲慢淡了一些。他自半空中踏步而下,口中问道:“玄照宗弟子?怎地没见你的同门?” “同门因为一些事耽搁了。”瑞风规规矩矩一礼。 走近了,瑞风才发现,这人虽然面目英气,但从走路的姿态与身形上看,是女子。 “如此……待我回禀过大师兄后,再回你,如何?”她拱手回了一礼。然而当她去看四周时,却发现四周没有巡城的士兵,索性便对瑞风说道:“我看着巡城的士兵并没有过来,不如我领你入城,去到大师兄面前后,再请大师兄定夺。” 倒也不是这人态度变得快,而是她凝神去探查瑞风的实力时,看到是只是雾蒙蒙的一片,再结合玄照宗的身份,她多少是不敢得罪的。 瑞风不敢真到那崇妙宗的大师兄面前去,但又得进城,便回答道:“好的,那就有劳您了。” 本来瑞风是打算入城之后找个机会溜了,不成想,她一进城,还没动心思,就先撞上了武南城中杀人案再起。 长街右侧的屋顶上有白影一闪而过,人过去之后,才有声音传来。 “碧夷,上城区出事了,速速随我过去。” 被叫做碧夷的这个崇妙宗弟子听到呼唤后,也顾不上瑞风这事了,连忙展臂腾空而起,咻咻几下就消失在了瑞风的眼前。 “啊——这——” 瑞风踮脚望了几眼碧夷去的方向,转而挠了挠头,伸手从怀里摸了一张纸条来。 纸条上是她从方凌齐那儿偷来的卜文。 卜死物时,卜文亘古不变,但卜活物,尤其是卜活物的下落时,这卜文便会随之产生变化。瑞风把它从方凌齐那儿偷出来,等回去肯定是免不了方凌齐一顿数落的,但她已经等不下去了。 要说瑞风这辈子最怕什么? 她最怕的是欠人情。 然而好死不死,她欠下的还是救命的恩情,而且是她从前编排过的人。 如此一来,瑞风怎么能耐得下性子去乖乖待在蟠龙船上,等着师兄们去循迹救人?她唯有偷偷下溜下船,用自己的法子先一步赶到,然后伺机救出余师姐,才会心安。 照着那卜文,瑞风一路顶着夜色,来到了一处富丽堂皇且又悬挂着白色灯笼的大宅院前。 宅门匾额上写着柳宅二字。 底下两道石狮子之间,来来往往的全都是身穿金丝白鹤靛青袍的崇妙宗弟子。 第三十五章 窥探 师姐在哪儿? 瑞风趴在屋顶上,嘀嘀咕咕地扫视了几圈,没发现哪儿有师姐的踪影。 她找啊找,越是找不到,心里头就越慌。 就在瑞风急得有些想要探出灵识时,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并另有一指点在她眉心,逼她识海清明,无法延展灵识。 “是我。”余音凑过去,安抚住瑞风后,继续传音道:“崇妙宗里有人堕魔了,不宜现身。” 余师姐为什么在我身后? 她不应该是被困住或被绑起来了吗? 为什么余师姐周身的气息变得如此可怖?修为—— 修为更是难以看透! 还有,她身边这个白发男人是谁?阴阴邪邪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瑞风的脑海中有许多疑问,但她知道这时候并不是发问的好时候,便眨巴眨巴眼睛,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余音这才放开她,随后指着宅院门后那个束金冠的高大男子,传音说:“那是崇妙宗大师兄,沈文泽,他的修为已逾洞虚,是这一群人中最难以琢磨的一个。” 换而言之,如果堕魔的那个人是沈文泽,那么在场的崇妙宗弟子花了几天都找不出杀人魔,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小丫头倒是敏锐。” 囚玉的声音挤进余音与瑞风之间,细声细气的,似乎还带了点闷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囚玉虽说拘着余音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太远,却又在入城之后,对她的行为不加干涉,只是自己则老是往崇妙宗的地方走,像是要引着余音去卷入麻烦之中似的。 余音走不开,自然就只能顺遂了他的心意,开始调查武南城里头的连环杀人案。 说是连环杀人案,其实到目前为止死的四个人,其尸体上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两个崇妙宗弟子中,一个被啃噬得面目全非,一个则是头不见了,身子完好无损,剩下那两个凡人虽同朝为官,但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平日里并无深交,死相也各不相同。 如果不是死得太相近了,很难将他们断定为一人行凶。 为此,余音在进入武南城之后,隐匿身形跟在那些崇妙宗弟子身边,偷偷窃取了不少有关凶杀案的信息。囚玉就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在余音身后,时不时还会出声提点余音两句。 “尸体已经送去仵作那儿了,大师兄您要不要去看看?”两个崇妙宗弟子从长街远处快步掠过来,走到沈文泽跟前后,躬身行礼,说道。 沈文泽面白如玉,如刀削斧砍般的五官被身后的灯笼映得有些阴暗。他听到两个师弟的回禀后,正要说话,忽然间抬眸望向对街屋顶,眼睛微微眯起。 余音捂着瑞风的嘴,连忙反身隐在屋瓦之后。 囚玉对自己的隐身术十分自信,所以动也不动,就那么大大咧咧地站在屋顶,甚至还迎着沈文泽的目光,与他有短暂的视线相撞。 “大师兄?”一旁的碧夷见沈文泽没有搭腔,出声喊了句。 “哦——”沈文泽收回视线,心中虽然介意刚才那转瞬即逝的被瞩目感,但面上不显,说道:“令仵作细细勘验,另增派人手,看好这最后一具尸体。” 他的声音不大,但余音等人能清楚听到。 为什么是最后一具尸体? 余音与瑞风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狐疑。 “最后一具尸体?”囚玉若有所思地抬手摸了摸下巴,在抬手施下隔音术的统帅,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屋顶上,他翘腿仰头,望着余音说:“看样子,前三具尸体都出了问题呀……小丫头,你要是能找出这个凶手,我便放你离开,如何?” 从他的神情中,余音直觉他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 “师姐。”瑞风瞧瞧拉了拉余音的袖摆,随后在余音的掌心中写起了字来。 不要答应。 裴师姐他们稍后就会到。 我们可以逃出去的。 等到瑞风好不容易写完,还没来得及去看余音的脸色,她自个儿就被囚玉抬指拎了起来,且一副作势要丢出去的样子。 “放了她。”余音冷眸扫了囚玉一眼,接了之前的话,说:“我既然跟着你进了武南城,自然就是对着武南城里的杀人魔有些兴趣……再说了,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何必来假意商量?” 一席话,说得瑞风眼泪汪汪的,直在心里唾弃自己毫无用处,反拖了后腿。 囚玉收手将瑞风放下,其后呲牙笑着,冲余音单眼眨了一眼,道:“我说了,这是为了帮你一把。况且,你自己也应该已经清楚,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战,才能冲破樊笼。” 城外一战,余音灵脉灵力两亏,左手更是被囚玉砍断,腕骨破损。按余音寻常的愈疗速度,她起码得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重新下地走路,恢复正常的生活。 可现在,她不仅在大战后行动自如,且识海深处那枚几千年没有动静的金丹,隐隐有动摇之势。 “少不得我还得向您道一声谢?”余音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嘴,之后又偏头去看那柳宅门口,发现崇妙宗的弟子都进了柳宅,连忙说道:“他们进去了,瑞风,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来。” 识时务的瑞风老老实实地点头,蹲在原地不敢动。 囚玉也没动,他双手反撑着屋顶,在余音走了之后,与瑞风闲聊了起来:“小家伙怎么入城的?元婴巅峰,不错,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实属不易。不过,你一个人追这么远,你家师兄师姐们能放心?” 瑞风不傻,她面前这个白发男人虽然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但内里明显是黑的,且黑得透底,所以她摇了摇头,装出一副害怕的瑟缩模样,嗫嚅道:“是,是让崇妙宗里的朋友领我入城的……师兄们都在城外歇息,不晓得我偷溜进来了。” 一句话里面,夹了两句暗示。 可惜囚玉装傻,假装听不懂,他起身拍了拍大腿,看着柳宅大门说:“呀,小丫头这刚进去,沈文泽就出来了。” 第三十六章 梦魇 柳宅,琅嬛苑。 夜空中星子三两,院内灯火通明。 一个身穿正红色绣锦袍的少女懒懒地斜靠在庭前篱笆柱子旁,她眉似新月,双瞳剪水,一颦一笑满带风情,但细看,却隐约能看出这笑容中带了一点诡异。 吱呀—— 凉风卷过檐下灯笼,使得灯笼发出了嘈杂之声。 少女像是被这声音给惊醒了似的,一个激灵回神。随后她敛去脸上笑容,一面扯着身前的花草,嘴里一面嘟囔道:“死了便死了,死了多好,这样便不用拿我去冲喜了。” 花容不在,只余憎恶与不耐。 她这话音一落,角落的阴影中就冲出来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 那老妪大步流星地走到红衣少女右侧,一甩手,暗含银光的掌风就挥在了少女的肩头,生生将她打得跌坐在地上。 “小姐又在胡说什么?!” 老妪的面目背光,看不清楚,只见森森白牙一显一藏。 平白挨了一掌的红衣少女吃痛地叫了一声,她捂着肩膀抬头去看老妪,却没有说旁的什么话,只是眼泪盈眶,要落不落。 两厢僵持了一会儿后,老妪摆着架子,叉腰垂头问道:“小姐可知错了?” …… 余音看着那少女弱不禁风的,却不成想犟得很,硬是不松嘴说一句已经知道错了。于是乎,那老妪接着又是几下,打的都是身子上,避开了脸面。 片刻后,老妪气喘吁吁地停手,假意堆笑地俯身将人扶起来,口中说道:“如今柳家老爷身故,小姐作为投亲之人,须得谨言慎行才是。老身一把年纪了,享福是不指望了,只求小姐来日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地。” 行的是以下犯上之事,说的却是温言软语,好似是在为少女着想。 “徐妈妈——” 少女感动得伏在老妪肩头,痛哭出声。 然而从余音这头去看,那少女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感动,别说感动了,里面浓郁的怨毒若是有形,只怕这老妪横尸当场了。 这柳宅中,无一处不反常。 今夜死的那个,叫柳枫宸,是柳家家主,也是当朝一品大臣。 他家中有两房妾室,膝下有三儿两女,从前院仆人之间的交头接耳中可知,柳家平日里虽然算不得家宅和睦,起码也能算是相安无事。 可就是这种情况下,柳枫宸被人害死了,柳家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悲伤来。甚至乎整件事情中,唯一掉了一点眼泪的,就是柳家那个年迈体衰的管家。 而柳枫宸的长子柳平野,至今还躺在武南城里的如意楼里头纵情声色,即便家中仆役三催四请,也没有半点儿要赶回家的样子。 不像是死了爹爹丈夫,倒像是死了个仇人。 眼下柳枫宸的尸体被崇妙宗的人看守得十分严实,余音没有机会接近,便只能换个法子,去找柳枫宸死之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 仆人们在这个时候总是议论得最多的,所以余音不难得知,最后一个见到柳枫宸的人,正是柳枫宸的二夫人,玉怜。 玉怜此刻早就已经歇下了,院落静谧无声,屋内漆黑。 余音正好趁虚入梦,将柳枫宸与她最后见面时的场景用玄影返瞻之术给还原了出来,也因此才知道,柳枫宸在夜里见过玉怜之后,独自在书房里头待了几个时辰,期间并没有见过旁人。 这个期间没有见过旁人,指的是玉怜的眼中。 虽然余音目前并不清楚这几个时辰里,柳枫宸还见了谁,但起码确定玉怜的无辜。临走时,余音细心地用灵识搜查了一下玉怜的识海,确保玉怜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后,才离开她的院子。 其后,余音绕过崇妙宗弟子的视线,溜进书房里搜查了一圈,接着才左绕右绕,绕到了主院东南角这一处点着明灯的院子。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只乌鸦,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粗劣嘶哑的鸣叫。 老妪抬头,蹙眉瞧了眼那黑不溜秋的乌鸦,转而将少女扶着往屋内走,嘴里犹在关怀着:“小姐原本还能倚仗一下柳家老爷,如今他死了,小姐却没过门,往后可有想过如何立足?二房三房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便是那位吃斋念佛的夫人,也实则有手段得很……” 交谈声渐行渐远。 余音轻身落地,随后避开前院的光亮处,如鬼魅一般,无声地摸去了正屋的房檐上。 老妪在少女屋子里头絮絮叨叨地绕着她念叨了好一会儿,最后看少女神色困倦了,才转身出门,将门和窗都反锁了。 她一走,余音就凝神以灵识摸入了屋内。 清隽秀雅的少女闺阁中,焚的却是相当浓郁刺鼻的甜香,像是要掩盖什么味道似的。比起这个香味,余音更在意的是床尾那个靠窗的梳妆台上燃着的三根香烛,以及香烛旁整齐摆放的四碟朱砂。 “你不出来见我吗?” 少女突然出声,惊了余音一下,但旋即余音就发现并不是少女发现了她,而是少女在对着香烛自言自语。 “你几日都不来见我了,是我不好罢?” “也是,从来都是我念你、等你,你又何曾主动来寻过我?” “可你应该是疼我的,对吧?否则为何我想着他们去死,他们便当真死了?是你为我犯下的这些事,是吗?” 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满是悲戚,转头扑在身后的锦被中呜咽不已。 余音缓步走到少女身后,刚想要进入她的识海,却不料她身上爆发出猛烈的金光来,将余音打了个措手不及,灵识撞回了屋外的尸体里。 是什么在护着她? 稳住身形之后,余音伸手将窗户纸濡了一个小口子,透过这小口子往里去看。 屋内的少女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动静似的,依旧趴着在哭,可余音清楚地看到她的背脊出有一张宛如人脸的东西在凸起。 随着少女哭泣的耸动,那张脸像是要破开钻出来了。 如此妖邪的场景,余音愣是从中找不到半点魔息来,相反,以少女为中心的整个屋子倏忽间满是灵气,精纯而浓郁。 第三十七章 梦醒 娘—— 余音隐约听到了一声啼哭,令她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倍感惊悚。 细细去听,就能发现那啼哭声正是来自少女背上的那张眼看着就要钻出来的人脸口中,至于少女本人,仍然没有发觉身边的异常。 许久之后。 室内响起了轻微的一声咔嚓声,像是干枯的容器被挣脱开了,随后,一个面目丑陋的东西撕开了少女的袍子,从少女的背上钻了出来,灵气也随之如旋涡般,全数被那东西吸收进了身体里。 那是一个有着黑紫色的粗糙皮肤,细长的脖子的幼小怪物,它扭头,反折脖子与余音隔着大门对视,圆而鼓起的猩红双眼中满是恶意。 紧接着,它就这么看着余音,像是示威一般,挥动自己那瘦若竹竿的四肢与锋利无比的十指,插进了身下少女的身体里。 换个人来,可能认不出这东西,但饱读道门与不周典籍的余音认识,也清楚—— 这是怨胎。 一种源于怨愤,生于尸骸的不周邪祟。 可即便余音知道这是什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它会从少女的身体里钻出来,先不说俗世能不能提供怨胎所需要的庞大魔息和怨气,单单是母体这一关,就完全不可能。 怨胎需要尸骸中的幽冥之气。 然而此刻已经容不得余音去细想什么了,她飞快地甩出几张黄符纸在东西两边的梁柱上,跟着一个翻滚,撞开屋门,进到了屋里头。 唳! 那怨胎动作极快,冲着余音嘶鸣一声后,手脚并用地爬向她,沿途扫翻了一切它难呢过触碰到的东西,将整个房间弄得一塌糊涂。 余音本是要拔剑动手,却发现那少女竟是被捆绑在了怨胎的身后,两者之间有一根肉粉色的纽带维系着。 咚。 怨胎打翻了一根香烛。 烛油飞溅,落在地上时,十分顺滑地转出了一个圆形,且伴有焦糊味道。 “瞻彼上天,华光自来。”余音快速念完,并指以指腹划过剑身,其后猛冲接滑铲,在与地面平行之际,反手执剑捅向怨胎的丹心。 须臾之后,璀璨的金文从剑身上流转而出,化作利刃,钉入了怨胎的身体里。因为余音担心伤害凡人,所以没有请羲和真神,只是请了她的一缕霞光。 到这一步,余音以为该结束了。 只是令余音感到意外的是,金光没入怨胎之后,怨胎却并没有停止活动。不光是没有停止,它在经历短暂的停顿之后,毫无阻碍地拦腰抱住余音,一巴掌就将细长的五指卡进了余音的左肩处,挑得血雾飞溅。 吸溜。 怨胎伸出腥臭的舌头,舔舐了一下指尖的鲜血。 奇怪的是,怨胎并没有出现当初阴九娘那样的反应,相反,它像是十分满意似的,冲着余音点了点头。 攻击随之停了下来。 娘—— 它指了指身后那个犹自昏迷着的红衣少女。 阿姐—— 它指了指身下因为疼痛而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的余音。 天知道余音在听到这一声嘶哑而尖刻的阿姐时,心里有多么崩溃。她偏头收手,将长剑从怨胎体内拔出,其后又连忙躲开怨胎的张臂一抱,蹬脚踹在了它肚子上,翻身站了起来。 哗啦、 怨胎的伤口处滚落了些许内脏,恶臭扑鼻。 余音不想给它喘息的机会,当即抬手竖剑在身前,另一只手屈指内扣,意欲再在伤口处补上一击,却不料一声钟声响起。 当! 这钟声如梵音般炸开在余音的脑海中,使得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倒不是说余音自己忌惮钟声,真正忌惮这钟声的是她左肩的那处伤口里的来自怨胎的魔息。 而声音的来源正是那个少女,不,准确地说,是她胸口不知什么时候飘浮出来的一块莹润玉佩。 这头余音只是伤口沾染了些许怨胎的魔息,就已经被压制得失去了反抗的力量,那头怨胎就更是当场扑到在地上,又是哭泣,又是哀嚎,不住地打滚。 它仿佛在求饶。 钟声不停。 到最后,怨胎诞水留了一地,它的指甲在地上抠得几乎要折断了,可怜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余音,好似是在期待余音救它。 余音纵然不是被困,也决计不会施以援手。 恰在这时,蜷缩在地上的少女发出了一声嘤咛,她的身子动了动,舒展开手脚后,困惑地问了句:“发生了什么?” 那怨胎就像是被解救了一般,忽然间可以爬起来了。接着,它一步步走向即将苏醒的少女,转头回望余音时,脸上露出了可怜且不舍的表情。 无论如何,被这种妖祟惦记,都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余音活动了一下手脚后,反手直接削去肩头的腐肉,跟着在那个怨胎要钻回少女背部的当口,崩腕扬剑,削去了它的头。 咔。 她掠身过去,一脚跺碎了那满载濡慕的脸。 “你是谁?”少女抬头看向余音,一张嘴,四周顿时弥漫起了烈焰,“为何在我房内?意欲为何?” 烈焰起自那被怨胎扫倒的烛火,但余音并没有感觉到炙热。 轰—— 随着少女起身,整间屋子开始震颤摇晃,且正在一点点开裂,片刻后,地面塌陷,屋瓦梁柱也开始一一剥落。 刚稳住身形的余音一晃头,发现自己犹在屋外的梁柱上。 没有火。 没有天崩地裂。 也没有伤口。 而天边已然破晓。 过去了多久?余音愣了一下神,赶忙落到地上,她一面收回廊柱上完好无损的黄符纸,随后伸手去推门—— 怀里撞进来一个柔软的东西。 余音低头看去,与昨夜那个红衣少女面面相觑。 “呀,你是谁?”她惊慌地从余音怀中蹦开,随后抱臂再后退几步,竖眉道:“你看上去是修行者,怎么,他们不是说不入女眷住处吗?” 如此一动,她领口下蹦出一枚玉佩来。 屋子的门是敞开的,屋内陈设与余音昨天晚上见到的一模一样,但不同的是,没有那股浓郁到令人不适的熏香。 跟着,余音跨步进去,转头看向窗边。 梳妆台一样,但没有三根红烛,也没有朱砂。 是梦吗? 还是幻境? 余音不得而知。 第三十八章 碎 “谁允许你进我房间的?” “你是崇妙宗的弟子吗?如此无礼,我要去告诉你家大师兄!” “给我出去!” 少女有些烦躁地推搡着余音,随着她的动作,她胸前的玉佩一荡一荡,有柔光从玉佩中散射出来,十分晃眼。 也是在这时,余音扫到了玉佩上篆刻着的字。 形。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在领悟这一点的刹那间,余音的眼前不再是那个红衣少女,她整个人被调转了方向,脚踩房檐,头顶门槛,而刚才还面色焦躁的少女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似的,杵在余音的头顶。 天为地,地为天。 余音明白自己是进入到了别人早就设好的圈套,而诱引只怕就是昨天她凝神进入到红衣少女屋子里时,问到的那股浓香味。 说来有趣,得益于过去的几千年的沉淀,余音如今可以算得上是道门中玩香的大家,但她却硬是没能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任何一款可以与之对应的香味,也就无从去寻这幻境的本源。 这时,一道略带了些轻蔑的声音在余音的头顶响起。 “没想到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你,真是扫兴……” 她寻声抬头,很快就看到那个少女身边多出了一抹虚影,像是个男人,身穿黑色长袍,蒙着面,有鸦青色的眼瞳。 “你是谁?”余音藏在袖笼里的手摸进了千机囊里。 男人的身影渐渐转实,他抬手摩挲了一下身前少女的秀发,其后眼尾微抬,望着余音反问道:“我是谁重要吗?你身在我这无形阵之中,除了等死,再无他法了。” “你用凡人之躯炼制怨胎,意欲为何?”余音又问。 然而男人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手指轻抚在少女的脸颊处,指腹游离过的地方,血肉居然直接剥离,掉落在了地上。 美人皮下,并非骨肉。 分辨面前的是不是凡人,是不是活人,大约是修行者最基本的能力,但此时此刻余音不得不承认,她被表象骗了。 并不是有着血肉之躯,有着凡人生息的,就一定是凡人。 “你居然用凡人的血肉,生生捏造出一个人来!你就不怕沾染上因果,此生不得大道吗?”余音指责他的同时,飞快的从袖笼中抽出一条玉带,朝上一扬。 顿时,噼里啪啦声炸开。 玉带中藏着的是余音从返仙林带出来的霹雳鼠。 在别人的法阵中,余音自知金丹期修为最好是不要随意动用法术,否则稍有不慎便会反伤己身,所以她选择了借助外物,而手边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外物,就是这一群听话又乖巧的小东西了。 唧唧—— 霹雳鼠的飞行速度极快,其金色的毛发落地之后,会炸出破坏力不小的火花来,虽然伤害不大,但对余音接下来要做的事却是极有帮助。 在火光和烟雾充斥着这无形法阵的小小方寸的时候,余音蹬脚踩在其中一只霹雳鼠炸开的火花上,举着血糊糊的手冲到了男人的面前。 “我赌你不敢现真身,只敢以元神来此。”余音恶狠狠地单手扣住男人的脖子,跟着握剑撩出剑花,刺向男人的胸前。 滋滋啦啦的灼烧声随之响起。 男人的确是以元神进入到无形阵当中来的。 余音清楚自己的血脉有问题,也清楚当初阴九娘的分身是为什么会暴毙,所以她从一开始要做的,就是赌一把,用自己的血去撼动对方的元神。 当然,若这男人是真身莅临,那么余音这时候已经黔驴技穷了。 幸好,她运气不错。 “畜生!”男人惨嚎了一声,扬手一道天辉打向余音,却又在天辉出掌的瞬间合掌收了回去,转而用出了看不出门道的寻常攻击,将余音这一剑险险挡下,“我今日定要你死!” 余音看到了天辉。 崇妙宗的本门绝学——天辉术。 “你是故意给我看的,还是想要将我的怀疑引到沈文泽身上去?”余音吃了一击,却不松手,直腐蚀得这男人的脖子都缺了一角,“沈文泽聪明,即便是堕魔,也绝不会这么轻易就露出马脚来,你到底是谁?” 说着,她收剑入鞘,去拽他脸上的面具。 嘶 余音动手之际,极轻微的一点毒蛇吐信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那皮开肉绽的少女竟是成了一条巨蟒,自余音脚底一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盘旋而上,将她缠绕得死死的,毫无挣扎余地。 “你便是知道我身份又如何?” 男人粗喘着气,他每说一句话,余音的血对他元神的侵蚀就加深一寸。对他来说,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抽身离去,但他却选择了继续放狠话。 大抵是折在道门中人尽皆知的废物手里,令他如鲠在喉吧。 “今日我便是不来,你也逃不掉,你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般,展臂浑圆,并指就是一道天辉打在余音眉心,将她连同那美人蟒一道打飞了出去。 然而美人蟒并非是人,所以在这无形法阵中,可以随意变化重塑身形。 最后摔在廊柱上的只剩余音。 咚! 男人大步流星地过来,一脚踹在余音的胸口,顺带碾了几下,眼中迸发出的恨意叫着无形法阵都为之震颤了几下。 “你这种金丹期的废物在我手上走不过两遭,谁给你的胆子挑衅我?废物就该悄无声息地去死!” 他带着恼怒,继续踩踏余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就已经掌控了他的理智,让他根本无暇顾及脖子上的伤口,一个劲地发泄着心头的怨愤。 可他踩的真的是余音吗? 巨蟒在地上扭曲地挣扎着,她尚保留下来的双手十分眷恋地伸向男人,但男人的脚却一下下将她踩入尘埃之中。 的确,轻易在他人的法阵中动用法术可能会导致反噬。 然余音先一步用自己的鲜血侵蚀了男人的元神,随后用利用男人越发失控的情绪,以偷天换日之术将自己和那美人蟒对调了。 轰! 震天的动静撼动着无形法阵中的一草一木,巨蟒的头颅和手都无力地垂落了下去,而男人脚下只剩一滩烂泥。 第三十九章 玄影返瞻 毒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侵蚀了男人元神。 那些蔓延在他肌肤之上的黑紫色纹路一看就有毒,但他毫不在意,甚至末了一脚将面前的肉泥踢飞,脸上只余快意。 法阵因为主人的异样而逐渐土崩瓦解。 余音躲在房梁上,趁着这最后的机会,翻身溜入了少女的屋子里面。她并不清楚这个男人口中的无形法阵是什么构造,什么法术基底,但一切法术与阵法皆有起依托的本源,并非空穴来风。 换而言之,这法阵中的一草一木一屋都应该是与外界一样的,即便有些许的出入,也是以其为原型而稍作修改。 而余音能做的,就是趁着还没离开的短暂空隙,从这屋子里找到有关那个男人身份的蛛丝马迹。 水蓝色的帷幔后缓缓展露出来的是少女雅致的内卧,床铺整齐,看不到有打斗或挣扎的痕迹;一侧的天青色多宝阁上摆放着不少玲珑玩意儿,足以凸显出其主人在府中的身份;靠窗的浅色梳妆台上共有两方首饰盒和一排水粉胭脂,其中一个首饰盒是打开着的,能看到里面摆了不少价值不菲的首饰。 身份。 少女的身份在那个徐妈妈的口中,是过来投亲的人,而少女当时也没有否认,也就说明这一点是事实。 余音伸手从首饰盒中取了几支珠钗。 不,不对,气息不对。 沉甸甸的珠钗在手,余音蹙眉将其举到眼前细看,果然看到了珠钗尾端点缀处,镶嵌着一颗极其不起眼的细小灵石。 灵石分芥子,藏宇,须弥三种大小,又依据其内容精纯程度,将其划分为:盈玉,黑金,竹石三类。 当时方凌齐从陈国皇宫里偷出来的,便全都是藏宇级黑金灵石。 当然,这已经算得上是俗世中最高品质的灵石了,在往上,便是女皇也难以。 此时余音手里这支珠钗上的这颗碎灵石,大小既算不上芥子灵石,精纯也算不上竹石灵石,充其量是芥子级竹石灵石打碎后,挑了其中一块碎片镶嵌进来的。 不过,就算是碎片,对半点儿术法都不懂的普通凡人来说,也已经弥足珍贵,可以驱避一些邪祟魔物了。 最关键的是,灵石不管是打碎还是镶嵌,均须佐以灵力。 这东西常人弄不来,就算柳枫宸是赵国一品大臣,这种非赐即赏的宝贝也绝不会轻易赠人。既然如此,那这珠钗必定出自那男人之手。 轰隆! 房梁倒塌,将梳妆台砸得稀烂,木屑飞溅。 余音转头瞧了一眼门口,发现那男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美人蟒的头死不瞑目地留在原地打转,一圈迭一圈,转速越快,法阵塌陷得也就越快。 得抓紧时间了—— 如此想着,余音便干脆大着胆子,直接凝神以灵识探入那珠钗之中,再附着以寻踪之法,尝试着以这珠钗上尚没有完全消失的法术痕迹去追查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 那是一种想当难以言喻的感受…… 在他人的法阵中抽出自己的灵识,然后将灵识再投入到他人灵识痕迹与实物的缝隙之中。 这种感觉就像是浑身赤裸的人被困在了某个人的洞府之中,却又不得不以这种姿态偷偷潜入这人的寝卧里,去摸他枕榻下的宝贝。 恶心,相当恶心。 余音留在原地的躯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开元,天辉,齐盛。 珠钗上的痕迹翻来覆去不过是这三种,但这三种都只是寻常崇妙宗弟子就能掌握的术法,想要缩小范围,还就得从中剥离出有鲜明特点的痕迹来。 一定还有什么…… 那人是那么地自大,就算他真的将自己留在少女身边的痕迹摸去,也绝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正当余音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在那逼仄的灵石碎片中,看到了一个穿着红杉的模糊身影。她一走进,那身影就后退了几步,隔着灵石屏障,愈发模糊。 是生魂吗? 余音连忙闪身过去,一指点在灵石屏障上,在破开破障后,不由分说地将要逃跑的这抹身影给拽了回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哭喊声有些熟悉。 的确是个少女。 “我是云林宗弟子,我是来救你的。”余音一手攥着她的手腕,防止她逃跑,另一只手则是温和地抚摸着少女的头,“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女的额间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灵石碎片。 到这时,余音才真正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能识出那美人蟒并非凡人,正是这枚锁在少女额间的灵石碎片为外头的那具肉身提供了足以乱真的凡人生息。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少女崩溃地大哭着,全然不顾身边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看着她这失去理智的模样,余音只得弹指压在她眉心,以玄影返瞻之术将灵力汇入她体内,在获取她记忆的同时,帮助她尽快冷静下来。 一阵眩晕袭向余音。 恍惚间,余音看到一个面容晦暗的男人背手走向自己。 清冷的月荷香丝丝缕缕地飘入余音的鼻间。 “怎么又没穿鞋?”男人的声音如高山飞泉,悦耳动听,“夜深露重,你身子刚好,要多加小心一些。” 他蹲下来,略带了些凉意的手抚上了余音的脚,不,是那个红衣少女的脚!其后,他又从旁边取了鞋袜过来,温柔地替少女穿上。 “不好,我只有病了,你才回来看我,不是吗?” 余音听到了少女的娇嗔,那里面饱含着爱意和甜蜜,丝毫不见埋怨。 “你呀,总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男人轻笑了几声,他站起来拍了拍少女的头,将少女扶到梳妆台前坐着,继续说道:“你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会只在你生病时才来看你?只是我最近有些要紧的事要忙罢了。” 少女捏着玉梳给自己梳头,嘴里问道:“是你家兄长要来了吧?巽郎,我如今月份大了,你若再不提亲,便会叫柳家的人发现了,到时候可该如何是好?” 第四十章 相似 “檀儿在担心什么?” 男人的声音带有一种蛊惑。 “我不会负你,檀儿,我此生别不会负你!” 他的话让少女有些激动,就见少女丢了手里的梳子便回身拥住了他,十分孟浪地亲吻了上去。 然而男人却是斜眼一扫梳妆台上的玉梳,有些紧张地敷衍了一下少女后,伸手过去将玉梳上的断发给收拢了起来,并说道:“檀儿,我同你说过的,你如今身子金贵,便是断发也得收好。” “收好作甚?”少女不解地反问。 收好作甚? 余音不知怎的,突然听得迷糊了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为何来此,而脑海中始终回荡着这句——收好作甚? “檀儿——” “檀儿——” “卿卿,莫生气,我只是想要帮你。这九方离火术可以将你我的寿数连在一起,你不是一直担心自己会像你父母那般早衰吗?我是修者,你与我寿数相连,如此便不用担心了,不是吗?” 假的。 “为何仍旧不肯理我?这断发关乎你的生息,我自然珍之重之。” 假的! 还是假的。 因男人开腔而找回意识的余音不禁冷笑了一声,她从未听说过什么九方离火术。 连接寿数? 这是什么哄骗凡人的粗鄙谎言?! 从来只有那些堕魔的修者夺取凡人的寿数来蒙蔽上苍,何曾有什么大义凛然者,与凡人去共享寿元?若真有,那人也不至于堕魔。 余音本来想要继续看下去,却不料外面的无形法阵已经彻底瓦解,珠钗因为装着余音而没有消逝,当啷一声落在她躯壳边。 匆匆抽回意识后,余音俯身捡起这珠钗,也来不及看屋内的其他东西了,赶忙结术,仓皇逃离了这无形法阵。 阵外晨光熹微。 从她陷入法阵到脱身,外面不过才一炷香过去罢了。 “小丫头倒是找到了关窍。”囚玉蹲在墙头冲余音直笑,银白色的长发在日头下扎眼得很,他食指一勾,珠钗就飞去了他的手里,“这东西难道没有给你一点提示吗?” 站在囚玉身边的瑞风始终垮着个脸,直到看到余音出现,才重拾笑容。她想说话,又怕惹身边这个祸害的眼,于是只能偷着冲余音比划了一下。 【蟠龙船在城外。】 余音快步过去夺回珠钗,冷脸道:“什么提示?这东西是我从那个男人的法阵里拿出来的,怎么,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囚玉指的是什么,余音心里清楚,但她可劲儿装傻,假意不知。 “对了,你之前说,只要我破了这武南杀人案,你就放我离开是吧?”余音不想和囚玉起冲突,也不想让云林宗的其他人遭受这无妄之灾,“如今我已经感知到了凶手的身形……” “我何时说过谎?”囚玉出声打断余音的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这倒也是,凶狠残暴的阿傍囚玉尽管吃人无数,业障累如天高,但言出必行这一点余音到是略有耳闻的。 “你能作数就好。”余音抬手将珠钗插入自己的发髻内,跟着拉瑞风到身后,继续说道:“眼下只需要让我再进珠钗一次,我就能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了。” “你确定吗?” 囚玉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他拍了拍屁股起身,从墙头挑落到余音身侧,行云流水般地再度拿走了珠钗,以相当凝重的语气说道:“我劝你不要再进了。” 什么? 已经往院外走的余音不得不顿足,回身望向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难道就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囚玉不由分说地抬袖拂了瑞风一脸,又捏着珠钗在鼻尖一嗅,慢条斯理地说:“陈国皇宫里时,我看你不过金丹……” 某一瞬间,囚玉的龙角出现了,金色的竖瞳中有龙纹颤动。 瑞风被震晕了。 余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转头蹙眉道:“说话就说话,把人弄晕算什么事?” “她要是听了,将来回去了传你如何,你要杀了她?”囚玉似笑非笑地将珠钗在指尖来回转动,狭长的眼尾微挑,却不是在为余音考虑的神色,“短短两日,你内海中那道千年都未曾松动的屏障就隐约有松动,你不怀疑其中有什么蹊跷吗?” “我清楚。”余音敛眸避开囚玉的视线。 “哈——” 囚玉听得抚掌,掌心一合,珠钗就落到了其中。 “你!”余音急了,连忙探手过去要阻拦他,却已经迟了,只见点点玉色散落到了地上,故拔高声调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要出尔反尔是吗?!” 珠钗被毁,她拿什么去追查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用这里。”囚玉优雅地点了点头,转而说道:“你的修为精进速度远超常人,这说明你的实力本不该如此,而你的思绪越来越清晰这一点同样说明——” 说明丹青山有问题。 “九方离火术…… 又被称为丹心控火术。 不周镇魂山的不传之秘术,火曰炎上,苦暑夏长,驭心,中者,不知年岁,不知自我,恰如蜉蝣。” 他说这话时,眸中带着些许的厌恶,很轻,极难被察觉。 “能用这这等法术的人,说明两厢血缘中有强大的联系,如此,你是不是不需要再进入珠钗,便可追溯到元凶了?” 余音从囚玉这话里,听出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但她眼下无暇顾及自己,所以干脆不去想,而是接话分析道:“崇妙宗嫡系均是宗主秦遵的子嗣,但有关联,便难逃其咎,所以沈文泽作为唯一一个外族大师兄,反倒可以排除嫌疑。” “你的思绪的确在趋于冷静,而不是被忽冷忽热的狂乱所主导。”囚玉颇为满意地说道。 “沈文泽身边有谁是能左右他的决策,却又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余音对崇妙宗的认识仅仅停留在道门的书籍上,又或是师姐与师父的相关交谈中,再多也没了,“囚玉王上觉得,沈文泽如今身边有几个这样的人?” 囚玉忽而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余音道:“你这样子,像你娘,不像你爹了。” 第四十一章 少安 娘亲的意义对于余音而言,最早是指代师姐裴云英。 牙牙学语时,师姐用她自己尚不够宽厚的臂膀尽力保护着她,教她认字,陪她学习,带她领略丹青山的各处美景。 之后漫长且难以想象的岁月中,裴云英对余音的影响比只能在阁楼里看到的娘亲要大。 “有事说事。”余音沉下脸来,小心翼翼地将瑞风扶着靠墙放好,“沈文泽身边的弟子少说也有三十多人,在这么多人里面找出那个凶手,不近交是不行的,可近交也就意味着我要以云林宗身份示人……” 余音这个名字在道门中可没什么好名声,人家一听到,只怕就要嘻嘻哈哈,瞧不上眼了。 况且,崇妙宗的弟子可是死了两个。 而余音这么一个名声不大好的人,却需要跳出来,在崇妙宗自己人里面抓出所谓的凶手来,还是在没有具体证据的情况下。 想想难度就又上了一个阶层。 “你是在故意刁难我。”余音总结道,她收袖一拢,将那些珠钗的粉末聚到了手上。 红衣少女生魂本应该是在珠钗里的,但在囚玉动手的那一瞬间,余音感觉不到任何有关她的气息了。 发生了什么? 他是故意拍碎珠钗,将里面的生魂带走的吗? 如此一想,余音看向囚玉的目光就多了一丝凝重,这条魔龙如此钟意收集生魂,所求到底为何?但不管为了什么,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对面的囚玉一脸不然呢的表情冲余音摆了摆手,说:“你瞧瞧你这话说的,我若不是要刁难你,我何苦将你绑出来?在他们发现你之前,你要成长不起来,我的这些努力不就白费了。” 说完,他那金色的眼眸中满是不怀好意,半点儿不介意将自己的意图袒露人前。 毕竟对囚玉来说,倘若戏台子上的角三两下就被人收拾了,底下的人还怎么看戏?他当然要上点心,拉扯一把这角,看看到底能闹腾到哪一步去。 “你倒也坦率。”余音嗤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与其说她不想继续追根究底,不如说她已经想清楚了,在彻底拥有自保的实力之前,她不应该,也不能去触动囚玉的底线。 崇妙宗的人察觉到柳宅里有其他人时,已经是夜半。 彼时验尸房那边已经有了消息,沈文泽本是要领着人过去看看,结果柳宅的管家跑过去拦住他,禀报说,来家里投亲的芳小姐不见了,十分可疑。 “大师兄,的确有法力痕迹。”在琅嬛苑仔细检查了一番后,两个弟子跑到门口回禀沈文泽。 沈文泽偏头示意碧夷等人去验尸房拿消息,自己则是与剩下的人一起跨步进了琅嬛苑里头,管家颤颤巍巍地跟在后头,眼眶尚红着。 “这个芳小姐就不是什么好人,定是她害了老爷,定是她——”管家从来就看不惯这个娇滴滴的芳小姐,对她的品行更是充满质疑。 “好了!”沈文泽大声打断他,“你们家的故事我们并不想知晓,把这个院子里的人带过来,我们要一一搜神。还有,之前问你时,你为何不曾提到过她?” 所谓的搜神,就是强行以灵识搜查其脑袋里的记忆。 对普通凡人而言,这么被搜过一次神,少不得要在床上躺上月余。也正是因此,此前沈文泽一直没有用过这个手段,以免在这武南城里,与凡人扯上过深的因果。 管家一个哆嗦,差点跪在地上,他弓着身子回答:“是,是因为当时芳小姐躺在床上下不来地,所以家里没人怀疑她,故而不曾将她提出来,告诉诸位仙长。”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而且还刚刚小产过的女人,如何能做到杀人?便是杀鸡也难的。 “你之前说的那个小产了,十分虚弱的女眷,就是这位芳小姐?”一个束着银色小冠的崇妙宗弟子单手摩挲着下巴朝管家走过去,他一边说话,一边眯着眼睛环视整个琅嬛苑,“我昨日见过她一面,生得姣好,与这院中的花儿倒是十分相称。” 这个人看上去与沈文泽的关系不错,在沈文泽脸色黑如锅底时,还敢出来抖机灵。 暗处的余音如是想到。 正当这时,被囚玉弄晕过去的瑞风动了动,苏醒过来。 囚玉适时地伸出一脚,用脚尖拨了拨瑞风,随后竖指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说:“你家师姐正在窥探,切莫动灵力。” 瑞风乖巧地点了点头,她手脚并用地爬去余音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往沈文泽那边瞧了几眼后,怪道:“冉少安怎么在这儿?他娘不是不许他出山吗?” 余音不认识人,但认识这个名字。 冉少安其人,风流倜傥,勇武不凡,是当年崇妙宗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引得道门中无数女弟子倾心。然而这样的人物,却在一次歼妖时失手,以致灵脉俱碎,失去了通身法力,从此被他的娘亲,也就是崇妙宗的女真人孟夏冰严禁出山门半步。 院内,沈文泽十分温和地觑了冉少安一眼,无奈道:“少安,此时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先进去看看里面吧。” 他背手往正屋走,在过门槛时,忽然停步,偏头看向门口褐色的廊柱。 廊柱上隐约留有丹朱的痕迹。 谁在这里用过符纸? “大师兄何必老是板着个脸?”冉少安嘻嘻哈哈地走过去,伸手搭在沈文泽的肩头,玩笑道:“这武南城里头肯定有古怪,不然我娘怎么会一听到你们在武南出了事,便准我来这儿呢?大师兄忧心的我都懂,龙门宴在即,不如你们先行赶赴燕云州,这儿就交给我得了。” “是他吗?” 余音回头去看囚玉,比了个嘴型。 囚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就那么翘腿枕手靠在屋瓦上,目光平和地望着余音。在他的脸上、眼中,余音看不到任何可以探究的端倪,也就无从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瑞风看了看余音,又看了囚玉,搞不懂这两个人之间在打什么机锋。 第四十二章 丛芳 “少安,师姑让你过来,是想要你辨认是不是当年戕害你的贼人,而不是让你涉险的。”沈文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并不与冉少安调笑,“待会儿带你去验尸房辨认一下痕迹,之后你就可以回宗门了。” 冉少安不置与否地耸了耸肩。 腿长在他身上,眼下好不容易出了山门,他可不会轻易就回去。 沈文泽知道冉少安的性子,看他这神色也知道他是在山上憋坏了,但却没继续劝他,只顺了他兴起,待会儿事了强行送回去便是。 虽然沈文泽不用听管家介绍,但从旁的崇妙宗弟子还是需要去询问的。 于是,众人便听到了一个曲折的故事。 在管家的口中,这位姓丛名芳的姑娘是柳枫宸的远方表亲,家道中落,父母病亡,两年前来到武南城投靠柳枫宸后,就一直住在柳家。 柳家的人从未亏待过她,但她许是因为父母的缘故,极少露出笑颜。 一日又一日地过去,丛芳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加之她又生得花容月貌,柳枫宸便让自己的夫人张罗着,准备给丛芳寻一门亲事,也算对得住丛芳已故的父母。 然千算万算,柳枫宸没料到自家两个儿子竟然是齐齐爱上了丛芳,此后不仅闹得是家宅不宁,还将那好不容易商定的亲事给搅黄了。 如此一来,不光是柳枫宸的夫人看这个丛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柳枫宸也对她淡了许多,只求着赶紧另寻一门亲事,将人给送出去。 为了尽快把丛芳送出去,柳枫宸只得赶紧又给她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亲。 就在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事发生了—— 丛芳有了身孕。 念在丛芳是孤女,柳枫宸不忍伤了她性命,便只要她说出孩子父亲是谁,就可以将她送去庵中,赡养她余生。 可丛芳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既不承认孩子是柳家的,也拒绝说出孩子父亲的身份。最后柳枫宸实在拿她没办法了,只能妥协,秘密安排了车马,将人连夜网城外的庵里送。 结果没成想,路上丛芳不知怎的突然情绪激动了起来,夺门而出,摔下了马车。 孩子当然是没保住。 丛芳的命也差点丢了。 经此一事后,丛芳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柳枫宸也就打消了将人送去庵中的打算。尔后,柳家对她虽不复从前那般照拂,但到底没有怎么刁难她,而柳家那两个偏房夫人则是打起了其他的小算盘。 “也就是说,这个丛芳是有个姘头的。”负责问询的弟子总结道,“而且这个男人的身份未知。” 冉少安兜着手溜溜达达地走回来,接话道:“柳宅的护卫可不少,在俗世中,这些人的身手也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了。丛芳一个弱女子能在这种情况下,足不出户地怀有身孕,那这个行不轨之事的男人要么身手了得,要么是道门中人,要么——” 要么来自灵兰秘境。 因为如果男人来自不周或其他妖邪之地,那么沈文泽等人在进入武南城的时候,立刻就会发现异样。而现在,他们在武南城里搜查了这么多天,别说妖邪了,就是形迹可疑的人都没瞧见个,足以见得其中的问题关键并非邪祟。 管家不懂这些,只会附和地连连点头。 那厢,沈文泽走到廊柱边,他伸手沾了沾那廊柱表面所残留的丹朱到鼻前嗅了嗅,跟着十分简略地说道:“中正之气,道门手笔。” 他说完,转身进了屋内。 屋子里头的摆设一切正常,并找不到什么和术法相关的痕迹,显然是已经被清理过了。 这时,外头突然吵嚷了起来。 “仙人们,奴婢不知道啊,奴婢真的不知道这丫头死哪儿去了。” “她昨日就在那里说些混账话,奴婢怕她出事,便把们给她反锁了,随后奴婢就回房歇息了,是真的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 “姘头?奴婢真的不知情啊!仙人明鉴,从前老爷问奴婢的时候,奴婢该说的就都说啦!奴婢万万不敢隐瞒啊。” 哭喊喧天。 院子里的崇妙宗弟子面色各异,有不耐的,有探寻的,也有烦躁的。 余音一一观察过去,从表面上来看,除开突兀出现的冉少安值得怀疑外,其他人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尤其是踱步而出的沈文泽,他的表现非常符合一个被诸事牵绊的宗门大师兄。 沈文泽的手里捏着一方水粉色的帕子,看样子是从房里取了丛芳的随身之物出来。他缓步走到地上趴着的老妪面前,微微俯身,问道:“再好好回忆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芳小姐是什么时候?另外,这琅嬛苑里只有你一个仆役?” 隐身于暗处的那个杀人魔始终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哪怕是他连杀两名崇妙宗弟子时,也是做得天衣无缝,让崇妙宗等人根本无从下手去查。 那么—— 丛芳门前的这点朱砂,会是他的百密一疏吗? 沈文泽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后,觉得不太可能,故而找出了丛芳的帕子,将灵力附着其上,看看能不能以此来找到丛芳的踪迹。 倘若她还活着的话。 老妪咚咚磕头,嘴里忙道:“回仙人,是昨日。奴婢刚才说了,昨日将小姐锁起来后,奴婢就回去休息了。琅嬛苑本来还有十来个仆役,单芳小姐的性子越发刁钻,那些仆役受不了,一个个都申请调离了,所以眼下只有奴婢一个。” 她的神色惶恐极了,撒谎是肯定不敢撒的。 冉少安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眸对沈文泽说道:“大师兄,我来时,听说城外闹了妖祟,而且还是唁……要不要带人出去城外看看?咱们毕竟在城内耽误了五日,至今一无所获,不如将搜查的范围再扩大些。” 城郊闹唁的事,沈文泽也是刚刚出去的时候才收到消息,又赶上丛芳这事,一时半会儿抽不出空,也就没有去管。 见沈文泽意动,冉少安当即自告奋勇道:“大师兄派我去吧,我觉得若是和当年那样,我这个亲历者牵头过去,肯定是有帮助的。” 第四十三章 变化 沈文泽怕是昏了头,才会同意冉少安领队去城郊查探,且是在闹了唁的当口。所以,最终冉少安只能乖乖地、顺从地,去了验尸房查验尸体。 而柳家这头,余音大大方方得从隔音术中走出,与沈文泽来了个单独会面。 “余道友近安。”沈文泽对余音的出现并没有感到诧异,甚至在余音信步从院门而入,向自己行礼问好时,心里头反而安定了一些。 是同道好过是敌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方还是修为不高的同道,没有什么威胁性。 余音面带微笑地拂袖请沈文泽进屋,恍若她才是这处院子的主人一般,口中说道:“沈道友近安。观沈道友神色不济,想来是有烦忧在心,不若我们聊聊。” 询问的话语,用的却是笃定的语气。 从容,淡然。 沈文泽听得一愣,凝眸细细去打量余音,从那副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上,他看到的是独当一面的修行者,而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怯懦畏生的小姑娘。 是了。 他们已经千年未见,对方有所成长那是理所应当的。 第一次见到余音的时候,沈文泽刚入道门不足五百年,还不是崇妙宗的大师兄,虽然修行上小有成绩,但依旧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内门弟子,在当时云林宗宗主高玉的寿宴上毫无存在感,游离于人群之外。 彼时余音刚过两千岁不久,面容愈发姣好出尘,在吸引人目光的同时,也将她那贫瘠的天资袒露得一览无遗,叫人一眼过去,嘴里惊叹,心中却只剩遗憾。 仙姿佚貌,这是沈文泽对余音的第一印象。 哪怕是多年后午夜梦回时,沈文泽依旧难以忘怀那第一眼的惊艳,以至于即便他已经听过了诸多与这位少女有关的传闻,却依旧对她抱有好感,多年后听闻她始终不能破境,还特意送去了自己研制的丹药。 只是这份少年情怀最终是不了了之了。 一来是因为那丹药送过去之后,立马就被退回来了,连封口都没有被拆开;二来是沈文泽的资质上佳,纵然出身俗世,也依旧难掩其光华,从而逐渐成为了崇妙宗内门的中流砥柱。 太上忘情,更遑论尚未茁壮成长的好感。 当然,此时寿宴上的沈文泽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种种。他远远看着那个如珠如玉的少女无助地坐在宴厅当中,看着那个瓷人儿眼底一点点加深的惶恐,心中生出了同病相怜。 他的师父正与那位高不可攀的云林宗宗主推杯换盏,他的师兄弟们更是和云林宗弟子们相谈甚欢,而他格格不入地缩在客座一角,无所适从。 说起来,虽然沈文泽已经踏入修道一途五百年,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崇妙宗里的异类。崇妙宗的内门弟子无一不是师父的同宗同脉,他作为一介因机缘巧合而被送入道门的肉体凡胎,虽有天资,却无底蕴。 “骨子里到底流的是凡人的血。” 这样的话沈文泽没少听师兄弟们交头接耳过,这使得他那自懂事便有的自卑挥散不去,日积月累地厚重,压得如今的他连腰都抬不起来。 “想出去走走吗?” 沈文泽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踌躇了多久,但他记得自己朝那个少女走了过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口,最后鼓起勇气,伸手去牵过了她。 那夜的丹青山,星子璀璨,凉风温柔。 “沈道友?” 余音的声音将沈文泽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他的眼神瞬间清明,一面抬手理了理袖摆,一面说道:“余道友想与我聊些什么?武南如今戒严,余道友是怎么越过重重守备,进到这柳宅里头的?” 谨小慎微,是沈文泽能在崇妙宗的争权夺势之中,坐稳大师兄之位的法宝利器。是以,即便他认为金丹期的余音对自己不构成威胁,也绝不会容许余音轻易糊弄过去。 “沈道友怀疑是我杀的人?”余音的目光不躲不闪,“若是这样,沈道友大可放心,我抵达武南城时,方才得知柳枫宸遇害,所以此事与我全然没有干系。” 不给沈文泽说话的机会,余音便继续开口了。 “我要与沈道友谈的,自然是与沈道友你有关的事。” 听到与自己有关,沈文泽的脸上却是古井无波。 “沈道友如今想必已经得窥洞虚,不用说,你对今年的龙门宴势在必得,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一路走来,风平浪静,为什么偏偏是在武南出了事?” “不瞒你说,我们云林宗从离开山门起,便接连遭受了不周四位罗刹王的袭击,虽然他们铩羽而归,但这里面所暴露出的问题,却是容不得我们不去细想的……” “……” 在出来之前,瑞风这个百事通就已经给第一次出门的余音剖析了一番沈文泽。 古板、木讷、谨慎,循规蹈矩。 十个字可以囊括沈文泽枯燥的修道一生。 余音听完后认为,这样的人得晓之以厉害,不若将云林宗受袭的事生拼硬凑到崇妙宗弟子遇害一事上,让沈文泽认为,此事非一家之事,也非他一人可担。 但这样的话,就会引申出另外一个问题。 “余道友说的这些话有点道理,但显然余道友在云林宗并不是主事之人,贵宗大师姐在何处?此事该是由她来与我详谈。” 果不其然,在听完余音的长篇大论之后,沈文泽没有任何意外地问出了余音设想过的问题。 兵来将挡—— “沈道友觉得,我家师姐……不,我云林宗的其他人,为什么没有出来?”余音不光不回答,反而还抛了个问题回去。 沈文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余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观余道友此般神色,想来要么是她因更重要事耽搁了,要么便是贵宗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啪啪啪。 余音浮夸地抬手抚掌,眉目带笑地说道:“沈道友猜的不错。此番我受命前来,为的就是把余下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与沈道友通个气,也好让沈道友心里有底。” 连余音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眉眼中,形容中,有什么变了。 第四十四章 关窍 城外的唁是余音亲手所驱。 那些被唁追杀的凡人们如今想来已经四散逃开,难寻下落,他们说过什么,自然也就由着余音来转述了。 纵然沈文泽不会轻易被三言两语说服。 但余音静心准备的诸般巧合一点点撬开了他的防备,将他拉入自己故意营造的紧张氛围中,令他面上的防备隐约有了松动。 “城中龙威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万万不可能闹鬼。”沈文泽如此说道。 余音点了点头,说:“只怕闹的不是鬼,是人心。” 赵国的皇帝是一代不如一代。 如今在位的这一个,据说是方凌齐的孙辈,暴虐无道、嗜杀成性也就算了,偏偏还喜欢学祖父那一辈的,成日想着如何延长寿数,无心朝政。 以至于,最后这满城上下多的是鱼龙混杂的天师,一个个都想着为皇帝炼制出延年益寿的丹药,平步青云。 武南近郊出现唁,余音本来以为是城中混乱所致,可当她亲自入武南后,却发现武南城里虽然说不上是安乐太平,但起码也是个人心稳定,根本不可能滋生出唁来。 如此—— 剩下的一种可能便是,有人故意在近郊投放唁。 “唁追的凡人里面,一共十九名女子,十二名男子。”余音的记忆不错,哪怕当时只是一瞥,如今回忆起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男子之间衣着统一,皆是青灰色麻袍,头束布带,脚蹬草履,长相十分普通。” 而那些女人们却完全不一样,即便是当时被李照护下的那一个,哭得十分凄惨,形容十分狼狈,举手投足之间也能隐约看出旧日风情,衣着更是精致华美。 这群人是什么身份? 入城时,余音曾旁敲侧击过守城的士兵,那些人是收了钱放人出去的,言谈中充满不屑,调笑着议论当中的美人如何如何。 如意楼一词就是在那个时候传入余音的耳中的。 “没想到如意楼的女人就是逃起难来,也如此绝色。” “平日里我们可没有什么机会瞧见,嘿嘿,她们给了钱,我们就偷偷放她们出城了。仙人们只说了进城要严格防守,可没说过出城的要拦着。” “说过的吧?” “没说过,没说过,那说的可不是如意楼的姑娘,说的是那些有法术的仙人们。” 士兵们根本不需要去管修行者,因为修行者自有崇妙宗的弟子在半空中拦截,所以当他们遇上这携带了大量金银的如意楼女人们时,当然是收钱放人了。 原本余音不觉得这群逃出城后遇到唁的人有什么蹊跷,但当她得知柳枫宸的长子如今就在如意楼醉生梦死时,一切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咚! 一声巨响。 动静过后,瑞风提溜着一个面色潮红,如烂泥一般的人破门而入。 “余师姐,这人要不要弄醒?”瑞风十分嫌弃地甩手将人丢在地上,随后扭头,说:“他可真臭,浑身都散发着令人不适的糜烂之气。” 沈文泽认得地上这滩烂泥。 “这件事跟柳平野应该没有关系,我在他的意识里并没有搜到任何与柳枫宸遇害相关的事。”他起身走过去,蹲下后,不由分说地以指点在柳平野的眉心,逼着柳平野瞬间从醉酒中清明,“但既然余道友将他弄来了,想必是有什么被我忽视了的,便由我来吧。” 修行者最忌讳与凡人搭上因果,沈文泽此举便是在向余音示好。 “沈道友客气了。”余音单手靠在桌边,转向他,翘着腿继续说道:“那些被唁追杀的人都来自如意楼,沈道友因为不知道这一点,而没有对柳平野产生怀疑,这是很正常的事。” 柳平野清醒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尖叫,而是面色平常地看着身边的沈文泽,声音古怪地问道:“沈仙长还没离开武南吗?不是说你们那个劳什子的龙门宴已经召开在即了。” “看来你先前是在骗我。”沈文泽冷下脸来,虽然他没有对柳枫宸的这些子嗣动用搜神,但想要骗过他,也是不容易的。 这个不容易是相对的。 作为凡人,柳平野没有能力去欺骗一个修行者。 然而他身边的拥趸却又不止有凡人。 眼下发现自己被带回了家,柳平野知道自己的护身符已经被破,也知道自己要藏着的事只怕已经露馅,当下就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骗你?小人可不敢。”柳平野嘴上这么说,眼中却带着嘲讽的笑意,“您几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小的这种卑贱如蚍蜉的凡人岂敢蒙骗您?” “你小子可别嘴硬。”瑞风插嘴,她说着,从袖笼中摸出两截断玉来扔在柳平野的面前,“这毕霖玉是在你房间内搜到的,上面的气息虽然已经被抹去,但你脑子里的东西可抹不掉。” 毕霖玉,又称避灵玉。 从前这东西在道门中风行一时,佩戴它时,修行者内海持正,旁人吐纳时所造成的灵力波动将不会形成什么关联性的影响,但随着道门中修行之法的更新迭代,这东西渐渐也就变得鸡肋了起来。 修行者不用,倒是在俗世盛行,成了俗世贵族们的随身之物,通常被用在与修行者来往时,保持己身思绪基本的清明。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帮他瞒过你的,是你的同门。”余音接着瑞风的话,继续说道:“而这与我接下来要说的,正好相关。” 丛芳的生魂如今在囚玉手上,余音命令不了他,也不方便让他现身,所以只能捡了丛芳身上能说的说给沈文泽听,并将结论导向崇妙宗那个身份至今不明的男人。 “我崇妙宗弟子并不懂如何使用邪术,亦不可能使用邪术。”沈文泽虽然并不相信丛芳身上发生的事是出自崇妙宗弟子之手,但他已经相信了余音口中的这个十分血腥的故事,“前后诸事放在一起看的话,不周蠢蠢欲动,只怕龙门宴有大事发生。” 而沈文泽没有向外人,乃至自己的师兄弟们透漏的是,在武南城遇害的那两个同门,在离开宗门之前曾在师父的屋内逗留长达数个时辰。 第四十五章 千丝万缕 要说吗? 沈文泽眯了眯眼睛,看向余音的眼神有些犹豫。 在他看来,余音现身代表着云林宗的示好,此事事关重大,有关于两个师弟的事他若一直隐瞒,那么最后师父那头没经得住云林宗的压力先说了出来,他反而受制。 可若他主动说出来—— 师父会怪他吗? 责怪他未经允许,便将宗门内务传出去。 就在沈文泽游移不定的时候,余音五指敲击在桌面上,缓缓说道:“对了,沈道友可能还不知道,我云林宗在遇袭之前,刚与赵国谈妥一桩买卖,而这买卖的交易筹码,是一份地髓。” 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令人咋舌的话。 ! 一旁的瑞风几乎是立刻惊恐回眸,心道,这也是能说的吗?这是真的吗?我们云林宗何时能这么大手笔了? 就连沈文泽那从来都古井无波的脸上,都有了那么一点点隐藏不住的震惊。 何等的主动示好,才会使得云林宗不惮于将这等消息和盘托出?又是何等的大事,才能让余音这么一个金丹期修士不远万里到武南城来协助他崇妙宗找出真凶? 然而余音心里的考究却与沈文泽不尽相同。 首先,地髓可遇而不可求,先不说这东西已经被陈国女皇给吃了,即便是还在,那也只能说明云林宗有手段,有能力去弄来地髓,而不会因为这一点给云林宗带来什么不必要的觊觎。 其次一点是,什么样的买卖能值得云林宗对区区一凡人国度奉上地髓?以沈文泽的性子,心里只怕已经绕了千百回了。 最后就是余音的态度了。 对沈文泽而来,余音这过分的轻描淡写正说明其后面要说的,只怕是更加严重的事。 沈文泽当下坐直了,一面捋了捋袖摆,一面肃容道:“余道友如此开门见山,那么我这儿也有一件事,大约可以让余道友在这件事上有更多的了解。” 他说完,偏头去看瑞风。 “没事,瑞师妹是自己人,大可以放心。”余音长袖一摆,送风至柳平野眉心,将他周身皆用隔音术罩住,随后继续说道:“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沈道友要同我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 无非是像师姐那样,从师父处领了什么不能外传的任务。 果不其然—— 沈文泽接下来要说的,就是那两个已经遇难的师弟与自家师父的事,就见他握袖开口,沉声道:“凌绝与凌宇在离开霍山前,与师父曾密会数个时辰,当他们离开师父洞府时,我从他们身上嗅到了一股十分奇怪的味道……” 那股味道直到沈文泽后来在武南城见到两个师弟的尸体时,才结合搜出来的东西分辨出,是寻香玉的香味。 师父交给师弟二人寻香玉做什么? 原本沈文泽并不清楚,也摸不着头脑。因为寻香玉虽然用料昂贵,十分稀有,但那只是女人家喜欢的玩意,虽说佩戴在身上可以使肉体生香,肤如凝脂,但金丹之后,修行者肉身返老还童,说到底根本不需要找个。 如今余音这么一说,沈文泽立刻就回想起了凌绝与凌宇二人在进入武南城之后的种种奇怪举动,稍加揣测,便能得出结果了。 如云林宗一样,师父只怕也在和凡人合作。 而寻香玉是筹码。 “赵国的皇帝爱长生,爱美人。”沈文泽敛眸,眉心微蹙,“金丹带出来,我难以察觉,故而只发现了寻香玉的气息,后来从他们二人的尸体上和千机囊中,都并没有搜到过量的金丹,说明他们大概已经和赵国的皇帝取得了初步的沟通。” 交易内容是什么? 为什么要避着我? 沈文泽对于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 “冉少安是什么时候来武南的?”余音突然问道。 “你怀疑少安?”沈文泽猛地抬头,其后摆手摇头道:“不,不可能,少安灵脉俱碎,纵然他有想法,也绝无能力去悄无声息地解决凌绝和凌宇二人。” 不管外人如何议论冉少安的故事,知道的终归只是一些皮毛,其内里到底有什么细节,只有崇妙宗自己人知晓。 余音在等沈文泽开口。 室内长久的沉寂使得一旁的瑞风有些不安,她伸脚蹭了蹭余音,小声问道:“师姐,那条龙……去了哪儿?” 囚玉去了哪儿? 余音没回答,她都不用去思考,就能猜到,此时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魔龙必然是趴在屋顶上,掀开了一块瓦片,边看边乐呢。 “当年……少安亲赴极北,并非是折损在妖物的手里。”沈文泽的声音略显沧桑,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将这事说出口来,“他单枪匹马,去时潇洒快意,回来时却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世人只道少安是中道陨落的天才,却不知道,真正将冉少安灵脉一寸寸捏碎的,非妖非魔……” 是人。 当年的冉少安半步化神,伤他的人,却是连真容都没有显露。 如此,足以见得那人修为之炉火纯青。 “当我发现凌绝和凌宇的灵脉俱碎时,且灵脉中留有与当年一模一样的黑龙引时,就第一时间通知了宗门。也是因此,夏冰师姑才会拗不过少安,放了少安下山。”沈文泽伸手从怀中取了一张折叠的纸出来铺开在余音面前。 发黄的纸上,蜿蜒着半截黑色丝线。 咚—— 咚咚! 那线在见了天日之后,开始疯了一样蠕动,它猛烈地撞击着纸上的法阵,发出阵阵闷响。 “黑龙引是少安带过来的,这东西一旦被打开,便像是要归宗一般,具有十分强烈的逃脱欲望。”沈文泽对于这纸上黑线的异动并没有感到诧异,反而是及时抬手压住,向余音解释道:“当年留在少安体内的,远比这个要长得多,常人触之则被吸食殆尽,连尸骨都难以留存。” 余音的脸色虽然煞白,但并非是因为害怕。 在看到沈文泽拿出这东西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被自己压制在体内的那一团黑线跳动了几下,与这纸上的交相呼应。 第四十六章 萌芽 即便余音再迟钝,这个时候也差不多能猜出个一二了。 赵国的皇宫里,恐怕有陈国皇宫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更是极有可能是当年她父亲的遗物。赵国与陈国不过是两个俗世国家,纵然有为他们效命的天师,他们也不可能对父亲造成什么性命威胁。那么,云林宗和崇妙宗在当年父亲遇难一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一瞬间,余音突然想不起来那些有关于父母的故事。 丹田内海中,仰天一寸伫立在平静无波的琉璃海上,其下是由一点一滴的记忆构成的巨大识网。余音赤足行于上,她一拳崩碎脚下冰冷的琉璃,俯身捞去,却都只是日日琐碎,全然没有任何与父亲或母亲有关的。 长久以来的羁绊轰然崩塌。 余音大汗淋漓地从识海抽身而出,她伏在桌上粗喘着气,脑海中却只有来自于父亲的那一句恶胎在回荡着。 恶胎—— 恶胎—— 你是恶胎! 不,不对。 有什么在左右着我的情绪。 “持身视正,驱妄驭悚。”余音迅速端正坐稳,一面默念着,一面回想着这一路走来,自己身上的种种异样。 其实,她如何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 从情绪到性格—— 明明方凌齐在丹青山时,就已经讲得够清楚了,可她当时连怀疑师姐的情绪都只持续了一会儿,转眼就将那份愤恨感抛去了九霄云外。 师父就更别说了。 如果不是师姐带着她迈出那一步,那被迫迈出的一步,她甚至连些许的怀疑,都生不出来,心中徜徉着的,永远只有敬重与濡慕。 仰天一寸的存在到底是为了限制什么? 我的金丹期修为又究竟有着什么猫腻? 我当真是恶胎吗? 父亲为何不许母亲生下我? 师父在这当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随着这些不断翻涌的念头,余音的视线一点点模糊。 她的身子轻微地在颤动,瞳孔骤缩,像是陷入了什么令她惊恐的地方似的,但旋即又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抱住她的那个人持续地,温和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师姐——” “我在——” 瑞风的呢喃如和风般抚平了余音心中的汹涌波涛。 在这一刻,屋内三人并看不到的是,武南城上空瞬间聚集,又瞬间离去了一众鬼影,那些鬼影发出一声又一声地尖刻呼啸,往南方疾驰而去。 总算找回一点儿理智的余音推开瑞风,她飞快地翻手抽剑砍向了自己的左手,在瑞风的尖叫声中,重起轻落,堪堪划破了一层皮。 鲜血汩汩而出。 紧接着,她定睛看向沈文泽面前的那张纸,不由分说地倾身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抚掌将其碾碎。 是这东西在左右我的情绪。 眼下的余音,几乎已经可以确认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她的思绪和判断。 “住手!” 沈文泽大惊失色,他一掌拍在桌沿,将身子朝外推出半寸,屈指内扣防护己身的同时,抽剑点向了桌面,半道护整拔地而起。 然而,他意想中的事并没有发生。 碎成粉末的纸被余音的掌风扬起,缓缓吹落在了地上。 “余道友太冲动了。”沈文泽用长剑剑尖拨了拨地上的粉末,确认没有任何异动后,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而抬眸,对上余音的眼神时,却愣了一下。 那是一种相当难以言喻的神情。 困惑与坚持,迷惘和怨怼。 “这东西毁了……”余音偏头看了一眼地上,蹙眉道:“是我不好,有些冲动了,刚才只觉得这东西在蛊惑人心,下意识便出手了。” 她取巧,故意往邪魔外道上带。 “也是,这东西对金丹期的修士想来是有些影响。”沈文泽信以为真,收剑的同时,继续说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贸贸然就拿了出来,如今既然毁了……那就毁了吧,也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东西。” 瑞风白了沈文泽一眼,快步到余音身边,撕开自己的裙摆就忙着要给余音包扎伤口。 “不碍事。” 余音起身避开瑞风,将左手手掌往后一藏,说:“小伤而已,我们还是继续谈正事吧。如今既然见过了这劳什子的黑龙引,只肖剖开尸体,与之一对,就能知道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了,对吧?” 可沈文泽的脸色并没有放松。 事情正如先前余音猜测的那样,凌绝与凌宇的尸体的确出了点问题。 “原本是派了专人把手,却不料在少安入城的前一日,两具尸体都消失了……”沈文泽说话时,脸色微红,显然是为此而感到十分羞愧,“眼下就剩三具凡人的尸体,凡人体内的灵脉养不住黑龙引半刻,在他们尸体中找不到黑龙引是正常的。” 也就死无对证了。 “冉少安的确经脉尽碎?霍山距离此地千里万里,贵宗那位夏冰真人可不像是能允许他独自出门的性子。”余音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孟夏冰。 前有为了自己的寿元攫夺子嗣灵力的人,那自然也可能有为了自己儿子的灵脉,而对同门痛下杀手的人。 “夏冰师姑……”沈文泽不敢妄论长辈。 “杀凌宇和凌绝,却没有夺走他们身上的寻香玉,说明凶手并非是为这物件来的,而他们身上也没有其他东西丢失,便更加说明那人为的只能是这个人。”余音不是崇妙宗的人,她没有沈文泽的那种顾忌,分析起来头头是道:“据我所知,除了柳枫宸家以外,其他两名凡人死者之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关联性,而柳家若不是出了丛芳这事,也会混在这当中,悄无声息,难以引起你们的注意。” 的确,如果不是余音的出现,只怕最后真会让那背后之人钓上来一条大鱼。 会是沈文泽吗? 要用沈文泽来做什么呢? 余音思索了一下,接着刚才的话说:“丛芳身上有九方离火术,那术法可以控制中术者,使其为自己所用——” 可为什么是丛芳这么一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闺阁少女?她有什么不同?如今丛芳只剩一缕生魂,其肉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已经不得而知了。 那么想要弄清楚这件事到底和冉少安有没有关系,只需要查一查,他们之间是否有关联,哪怕一丝。 第四十七章 血缘 余音想通里面的关窍后,起身解了柳平野身上的隔音术,走过去问道:“丛芳这人,你了解多少?” 柳平野这时候哪儿还有心情回答问题? 他一见自己能听到声音了,连忙伏地求饶,先前的那些不恰当的情绪此时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满心只剩惶恐。 “害怕留着过会儿再害怕,你若是不仔仔细细说清楚了,待会儿那东西找回来,怕是要灭了你柳家满门。”余音细声细气地将其中厉害说给柳平野听,“它找上丛芳,必定是丛芳身上,或是血脉中有什么是它需要的,如今丛芳不见了,下一个是谁?” 是谁? 死亡的阴影顿时笼罩在了柳平野的头上。 “丛芳是林州人士。” 出生于官宦人家的丛芳自小便是在父母的宠溺中长大的,不知世事,以至于到父母突然病逝时,根本没有一星半点的谋生能力,只能依托昔日的情分,去投靠远亲。 柳枫宸是丛芳母亲的表兄。 因着这一层关系,丛芳到柳家之后,半点苛待都没有受过,捧得和柳枫宸自己的亲女儿一般,甚至柳枫宸的夫人孟氏,也就是柳平野的母亲,也将丛芳视若己出。 细听下来,丛芳不管是在林州时,还是在投靠柳枫宸之后,都没有任何蹊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芳表妹突然之间就怀了身孕,老实说,三弟和四弟因为喜欢她,在家里闹出了不少笑话,我对她也就格外敬而远之了。” 柳平野虽然好色,却也知道当中的厉害性,不敢乱来。 说完,他抬眸对上余音的眼神,身子哆嗦了一下,赶忙补充道:“那毕霖玉是位素未蒙面的仙长交给我的。他说,只要我在如意楼里面喝上几天的酒,不管事,到时候自然是由我来继承柳家家业,说不得还能因此捞个荫封。” 柳家三个儿子,面上不睦,私底下的争斗也从未停止过。 “如意楼发生过什么?”知道内情的沈文泽自然是信了柳平野的话,所以问起了如意楼的事。 “具体一点,可有听过闹鬼?” 余音从中插话。 她对于那个男人为什么会选丛芳一事,暂时还不清楚,但柳家的确是个适合怨胎生长的大染缸。贪嗔痴,爱别离,怨憎恨,比比皆是。 “闹鬼?”柳平野偏头回忆了一下,犹豫道:“旁的我记不清了,但我点过的姑娘第二日都没有再出现过到是真的,问妈妈,妈妈只说是外出接活儿去了,并没有仔细说。”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大眼睛说:“梦,我这两日都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化身为了一头巨兽,在这武南城里游荡……那时的我只有饥饿感,饿到失去理智,以至于我梦醒时,暴饮暴食,将如意楼的妈妈都吓坏了。” “看来没错了。” 听到这儿,余音起身,抱臂总结道:“柳家上不端下不正,父不慈子不孝,诸般罗列,倒是一股子妖邪最爱的味道。” 子不孝三字一出,柳平野的脸色相当不自然。 瑞风听得有些懵圈,仰头问余音:“余师姐,您怎么就听懂了?”跟着,她扭头去看沈文泽,发现沈文泽的脸上也有着莫名,显然也是没怎么懂。 “你们没听懂很正常,因为这不是道门所被允许的邪术。”余音作为一个从小就被允许不周文典的人,大部分的邪术经她耳朵,就立刻能想起其用途和名称来。 诸如柳平野这个。 跗骨术。 术法施在酒菜之中,中术者会在夜里不由自主地吸纳四周的怨气与恶意,这些怨气和恶意在经由中术者的体内转换之后,便会化作精纯的魔息,供施术者使用,而中术者如此反复数日之后,会变得痴傻疯癫,四肢无力。 当然了,这种不入流的邪术,修者只要稍加提防就能躲开。但肉眼凡胎的普通人却难以察觉,故而在靠近不周的城池中,多有中此术者。 “跗骨术不是什么寻常魔修或魔物能想得到的法术,借这个来锁定可疑之人,倒也算条路。不过,真正令我在意的,却不单单是这跗骨术……” 细想之下,余音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对劲。 那人既然要用柳平野作垫脚石,为何又要给他一块毕霖玉,让他脑内清明,不受外邪侵扰?这多此一举的,实在叫余音有些想不通。 “师姐说的我大致动了,也就是说,这个施术者,既要保护柳平野,又不得不借柳平野之身来施展这跗骨术,好吸纳武南城内的怨气与恶意。”瑞风说完,攀着余音的膝盖,双目亮闪闪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来自余音的嘉奖。 等等—— 柳平野的母亲! 孟氏? 这个孟氏和冉少安的母亲孟夏冰可有关联? 也不对,即便是有关联,孟夏冰如今几千岁,算家谱,与这孟氏隔了不知道多少代,她能同意用自己的儿子做术引吗? 余音能想到的,经提点,沈文泽当然也想到了。他沉吟一声,提起柳平野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道:“听说你母亲一直在后院吃斋念佛,前几日都是我师弟去拜访她的,眼下不如你我一同过去看看。” “和我母亲无关!”柳平野疯狂地挣扎着,“仙人,您发发慈悲,此事的的确确与我母亲无关!她不过是一无知妇人,您决计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啊。” 说着无关,却又说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余音旋即拉着瑞风跟上沈文泽,一同出了琅嬛苑。 囚玉蹲在院子外头,正和身边的小丫头们说话,一听到门口有动静,拂袖散去小丫头们,自己的身形也跟着虚无了起来。 他悠哉悠哉地跟在余音几人后头,目光凝于余音身上,自言自语道:“隐隐有破境之兆,看来施加各种刺激是正确的。” “大人,什么刺激?”一个羊角辫的小丫头突然从他肩后冒出来,歪头笑眯眯地问。 “她灵识被囚禁千年,按理说,浑浑噩噩是再正常不过的。”囚玉屈指弹了一下小丫头的脑门,将她塞回去,“如今她如此迅速地恢复正常,倒叫我对这血缘一事,有些刮目相看了。” 第四十八章 尚未可知的身世 原本囚玉以为,他至少还需要领着余音再磨个月余,这丫头才能从那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中苏醒,没想到不过是一场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战斗,就已经挣脱得差不多了。 “大人总是说些玄而又玄的话。” 他刚摁下去左肩的毛孩子,右肩又冒出个来,叽叽咕咕地说完后,咯吱笑出了声,还拿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脖颈。 因为生魂中由囚玉所掌控,收入袖里乾坤当中,故而他们之间的交谈若不想现于人前,那么旁人就无法察觉。 “玄吗?”囚玉挑眉,由着她们在自己背上胡闹,自个儿则兜袖道:“这血统论可不是我在诓你,不周山那几个狗东西向来深信不疑的。知道吗?她父亲,是那九天之上的真神帝夋的一截指骨,落入凡间获得肉身之后,天生便有化神期的修为。” “呀,真神。” “嚯……” “那不是很厉害?那她母亲呢?” 小丫头们左攀一个,右挂一个,懒在囚玉身上好不快乐。 “她母亲?”囚玉敛眸,脸上多少有些回忆的神色,“她母亲乃是不周唯一正统——素洛一族中的圣女,是邪魔外道中的邪魔外道。” 如此血统之下,生出来个非神非魔的东西,真是叫人好奇她将来会如何。 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诧异道: “她不是修者吗?可没有魔息……大人您是不是看岔眼了呢?” 前头余音他们已经绕过影壁,往后院佛堂去了。 “没有魔息才正常。”囚玉掠身跟上去,顺便翻手将小丫头们重新塞回去,临了在袖里乾坤里拍了拍她们的头,继续道:“邪不压正,并非是一句空话而已。” 哪怕只是神灵的一截指骨,压制素洛一族也是绰绰有余,别说魔息了,就是半点魔气,也休想染指其上。 不过—— 转念一想,其实也未可知。 余阙是灵骨没错,可余音不是。她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灵骨遗留在人间的一点血脉吧?这点血脉当真就那么大的威力吗?高玉那老匹夫囚着她三千年是为了什么? 囚玉越想,越觉得这里面还有很多自己没弄懂的事,干脆问道:“你若是被我困在一处地方,三千年不许你出门,不许你修为长进,你当如何?” 小丫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我?那我会哭,狠狠地哭,哭到大人您烦了,您就放我出去啦” “哈哈。” 囚玉大笑一声,眼锋一扫,背身滑入两门之间,说: “关着她的人,可不如我这般慈眉善目,哭对他是没用的。” 恶鬼罗刹,却敢自比道门仁心。 “任谁都难以想象,三千年如一日的囚禁,且非肉身,而是灵识。我救她出来,他日,她少不得要感念我这份恩情的。” “道门里的人吗?” “真可怕!” “他们就喜欢用这话来搪塞人,恶心。” “可他们为什么要囚禁她呀,她又不是像我们这样的凡人,也不是像大人那样的妖魔,道门里的人不应该爱护她吗?” “我们的教训还没吃够吗?离那群伪君子越远越好。” “对,越远越好!” 袖里乾坤里,热闹极了。 囚玉翻上院墙,轻身踩着一溜松泛的屋瓦无声前行,口中说道:“那我可不知道。兴许人家囚着她,是为了天下大义或是黎民苍生呢?对吧,他们就喜欢这套。” 正道就喜欢用这话来搪塞人。 “就是,就是。” “正道小人,哼。” 作为亲历者的小丫头们,深有所感。 佛音徐徐。 未点灯的佛堂里十分昏暗,镂空的松竹屏风后,隐约有人影托香走动。那个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妇人在看到进门的沈文泽与他手里的柳平野时,没有任何的诧异。 “娘——” 柳平野嗫嚅一声,触及到妇人的视线后,连忙收声垂下了头。 “孟夫人近安。”沈文泽将柳平野放下后,拱手与妇人行了一礼,说:“在下崇妙宗沈文泽,近日在贵府上叨扰了几日,却迟迟没有拜谒夫人,还请夫人谅解。” 妇人慈眉善目,她缓步走到柳平野身侧,俯身将他扶起来,随后扭头对沈文泽道:“三位仙人既然找到了老身这儿,想必有些事情,几位已经知道了。” 瑞风东看看,细看看,挽着余音的手,传音问:“师姐,难道真是她牺牲自己儿子?那岂不是和陈国女皇一样?” “且听听她怎么说。”余音拍了拍她的手背。 嘟。 嘟嘟。 里间突然想起了声声木鱼敲击。 孟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没挪动步子,继续同沈文泽说:“我儿什么也不知道,此事确系与他无关,还请几位仙人饶恕他,放他离去。至于事情始末,几位这边请,入座后,老身与几位细说开来。” 她翻手推了推柳平野,示意他出去,自己则是优雅转身。只是她这动的方向并不是刚才响起木鱼声的里间,而是与这正佛堂有一道帷幔相隔的茶室。 在面对沈文泽时,孟夫人一言一行都端庄自持,并没有什么身为凡人的惶恐火无措。她的那种从容乃是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非是伪装或勉强。 也是因此,余音才觉得这当中绝对与那位十分要强的夏冰真人有关。 落座后,孟夫人给他们三人依次斟茶,随后开腔: “此事,原是老身侥幸……” 讲故事者面色戚戚,心有忧虑,听者端一盏茶,耗半天光阴,最后听得面面相觑。 当年,冉少安单骑赴极北,嘴上说是为了伏妖,实则是为了替他的母亲孟夏冰去极北取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孟夫人作为后辈,并不知情,但她知道那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东西,以至于孟夏冰明知道此行危险,却仍然只敢遣自己的亲儿子秘密前往。 最后,冉少安的确拿到了,却没能顺利带回去。 途径林州时,他遭遇了不明人士的伏击,最终以全身灵脉俱碎的代价,惨烈逃生,而那件东西则被那袭击者带走了,下落不明。 第四十九章 孟夫人 当年一事,事出在林州,孟夏冰少不得要亲自去林州几趟。 最后虽然那东西没找回来,但孟夏冰却钦点了林州一处姓孟的人家,作为自己的旁支后辈,准其享有孟氏福祉。 这林州孟氏,就是孟夫人的娘家。 孟夫人从小就听过无数遍家中关于那个仙人先祖的故事,也被耳提面命着,他日要为先祖效力,寻回那丢失的宝贝。然而等到她真正见到这位仙人时,仙人一开口,却是要自己儿子的命! “仙人饶命,求仙人饶命!若仙人真要有人吃下这丸药,那么老身来吃可好?”孟夫人当时就跪倒在了孟夏冰的脚边,雍容全无,只剩狼狈。 她的儿子虽然没用,却不过弱冠之年,往后的日子长着,她怎么舍得送他去死?如果真要死一个人,那不如就让她来好了,她左右半只脚已经踏入黄土,对余生了无生趣了。 孟夏冰莞尔一笑,俯身将孟夫人扶起来,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当年那东西碎了,一缕灵气飘入你家,让你家享了这么几百年的福,如今我不过是收回来,你却不愿意了?那不如让你们家一起赔我吧。” 一起? 孟夫人听得双腿哆嗦,登时又跪了下去,以头抢地,不住地磕头。 “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绕过我们,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此时孟夫人心里那叫一个惶恐呀。 面前这位白衫玉冠的仙人,金口玉言,既可以让孟家一夕之间称为林州一霸,亦可以翻手要了孟家全家的性命。 不,甚至可能更糟。 这些仙人们,动辄许来生,窥往世,说不定孟家生生世世都不得翻身了。 思及至此,孟夫人求饶的话不敢停。 对于孟夫人的态度,高高在上的孟夏冰十分满意。她信手将包着药丸的锦盒丢在孟夫人面前,说: “你儿子生辰八字正好契合,让他服了,顶多我再给你一佩玉,让他免于外邪侵扰。只不过,这样的话,你还需要帮我寻一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用她来做你儿子的替身。” 其实从一开始,孟夏冰就没打算要用柳平野。 但主动要孟夫人找替代品和在孟夫人的请求下退而求次地要求替代品,这在因果之中,是完全不一样的。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孟夏冰就打算让孟夫人替自己背上这因果。 “当时的我虽然有诸般被迫,但我答应了,便是做下了错事。”孟夫人长叹一声。 被孟夫人选中的那个替代柳平野,与柳平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自然就是丛芳。其后的日日夜夜,孟夫人始终都难以抵消心头的那股罪恶感,哪怕她终日礼佛,藏身于这佛堂中,也未能有一日好眠。 “孟夏冰要了丛芳的什么?”余音突然打断孟夫人,问道。 “一缕颅顶的发。” “一截新长的指甲。” “随身的小衣。” “染过唇的胭脂。” “以及带有生辰八字的黄符纸。” 孟夫人一边回忆,一边回答。 在安排这些之前,丛芳已经到了孟家几个月,孟夫人并不知道丛芳家里的悲剧是不是那位仙人的手笔,她不敢问,也不敢猜,只能极尽所能地给丛芳最好的东西,让她至少此时是欢喜的。 其后,不到半月,丛芳便怀了身孕。 因为是当家夫人,孟夫人在对丛芳的处置上有很大的权力,也因此能瞒天过海,配合孟夏冰的一应要求。 “如果我知道,这最后的一切,竟是这般下场,当初……”孟夫人的眼角落下一颗泪,说什么当初呢?即便知道最终会死这么多人,当初的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孟夏冰借丛芳的身体养怨胎,因果却要孟夫人你来背,孟夫人,你甘心吗?” 余音摸出一方帕子来递给孟夫人,温和的嗓音像是能引人走入某种温柔乡一般,叫人生不出半点儿警惕来。 “不仅如此,贵公子将来身体必会落下病根,往后能否绵延子嗣都是个问题。” “而且……” “最重要的是,孟夏冰的计划并没有成功。不管她为什么要牺牲丛芳,那怨胎终归是没有出世的,等她来武南收走怨胎时,恐怕就是你孟家与柳家举家人头落地之时。” “孟夫人,您觉得,您有本事应付孟夏冰吗?” “我可以保护您,孟夫人,不光是您,您的儿子,您的母族,只要您能交出孟夏冰给你的任何能够证明她曾指使过你的证据,我便能护你平安。” 你能? 对面的沈文泽闻言挑眉,不由地上下打量了几眼自信的余音,心里揣测着,余音是不是留了什么后手,或是带了什么法宝,否则以她的修为,对上孟夏冰只怕半招就输了。 余音眸子一瞥,就看到了沈文泽异样的表情,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没想着同他解释,而是偏头与尚在惊愕之中的瑞风说话:“刚才你去抓柳平野时,有通知师姐他们吗?” 当时瑞风偷偷摸摸地离开,是过了囚玉的眼的。 但她假意前往如意楼,实则先是偷偷摸摸溜去了城外,联系上了一直在城郊住扎的云林宗师兄弟们,后再赶去揪住了醉生梦死的柳平野。 一来,余音是希望通过瑞风的嘴,向师姐汇报一下近况,别让他们在崇妙宗面前露了馅,而来则是要瑞风去知会他们,让他们既不要与崇妙宗起冲突,也不要与囚玉起冲突,好好保存实力,以待龙门宴。 瑞风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且让师姐他们照自己的计划行事,我这头不用他们操心。” 说这话时,余音拔高了一点声音,是故意说给沈文泽听的。 其后,她从千机囊里摸出一块木雕来,面色郑重地放在孟夫人面前,说:“此乃云林宗宗主高玉亲手刻下的金文,持之邪魔不侵,有它在,孟夏冰不敢对您、以及您的家人作恶。” 孟夫人犹豫了。 云林宗的大名孟夫人有所耳闻,但孟夫人并不清楚自己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姑娘到底有几分本事。 第五十章 间外法身 始终没有说话的沈文泽此时心里如翻江倒海。 他听着孟夫人口述那个令人不适的故事,却始终无法将自己印象中的那个谦逊温和的夏冰师姑和孟夫人故事中这个阴毒刻薄的人联系在一起。 然而孟夫人陈述时的神情并不是作伪。 夏冰师姑为何要炼制怨胎?又为何要用柳平野来吸纳怨气与恶念?当年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能让师姑如此心心念念,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放弃? 问题如同乱麻,将沈文泽的眉心绷成了个川字。 安静的佛堂茶室内,自余音刚才的话说完后,就再没有人开腔了,诡异的寂静让在场除余音之外的三人有一种压迫感。 嘟嘟。 隔壁又传来了木鱼的敲击声。 这声音像是在提醒孟夫人一般,令她猝然回神,当下便伸手接过了木牌,口中喃喃道:“我只是迫不得已……我只是迫不得已……” 其实,在孟夫人下定决心接过木牌时,余音这吊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只是她脸上一派从容淡定,好似已经笃定了孟夫人的选择。 “等等——”沈文泽抬手截住了孟夫人的手,说:“若孟夫人所言属实,那么保护夫人的责任自然是由我崇妙宗承担,又怎么会需要夫人借助外物?” 余音就猜到了沈文泽会这么说,古板木讷的沈文泽能在嫡系为尊的崇妙宗里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是因为他的古板并非是针对自己的宗门,而是针对外人。 如孟夏冰这种丑事,他不知道则已,知道了就绝对会想着如何先盖上盖子。 但这事不能由着沈文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且,就算余音不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那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魔龙恐怕也不会接受这种结局。 所以她拂袖震开沈文泽的手,说道:“沈道友怕是忘了我宗在陈国被袭击一事了,若孟夏冰不单单是在武南犯下这血孽,若她与不周勾结,欲谋害我道门菁英,那么这事便不是一宗之事了。” 谁能说得好孟夏冰炼怨胎是为了什么呢?现在又没办法将她抓过来对峙。 沈文泽被余音一噎,僵硬地将手缩了回去。 这时,瑞风突然回头望佛堂外一望,接着若有所思地转身,一溜小跑就出去了,也没给余音知会一声。 余音眼尾扫着她离去的身影,口中犹自在说着:“便是退一步讲,我宗被袭与孟夏冰无关,那这武南城可还死了三位无辜的普通人,凡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说完,余音将孟夫人的手推了推,示意她收下。 孟夫人感恩戴德不已,眼角已经泛起了微红。 话说到这份上,沈文泽就是再想把余音撇出去,也已经为时晚矣。最终,他也只能认命地跟在余音后头,随孟夫人起身,穿堂绕巷后,来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茅草屋前。 清脆的木鱼敲击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吱呀—— 孟夫人抬手推开了门。 屋内布置十分素雅,偌大的空间只一桌一椅一塌罢了,长塌旁跪坐着一个少年,须发皆白,正神情专注地敲击着自己身前的小小木鱼。 “这是丛芳怀孕后,突然出现在我佛堂内的少年。”孟夫人指着他对余音说道,“他听不见我们说话,自己也不会说话,一出现就捧着那木鱼,虔诚极了。” 要说为什么孟夫人会将他留下,盖因这少年的眼瞳里刻着个孟字。 不管是孟夏冰仙人的孟,还是她孟氏的孟,孟夫人都不敢怠慢,这才将少年安置在佛堂后的小屋内,避免外人察觉。 “你去看看?”余音手肘捅了捅身边发愣的沈文泽。 沈文泽是崇妙宗的大师兄,也是这个屋子里最了解孟夏冰的人,由他过去检查是否有孟夏冰的法术痕迹,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沈文泽没动。 他脸色十分难看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说:“不用看了,这是夏冰师姑的气息。” 此前崇妙宗的确在武南城里进行了仔仔细细的搜查,但有两处地方因为顾忌颇多,他们是不太方便去搜的,这一个是女眷闺房,另一个则是佛宗庙宇。 不搜归不搜,站在外头用灵识检查却是必须的。 问题就出在这儿。 踏入这间草屋之前,沈文泽在外面没有感知到一星半点儿的异样,这意味着,屋子是特意布置过的,非常人可以探知到内里。 哪怕是修为如沈文泽,也不行。 “这东西是什么?”余音挑眉走向那少年,双手背在身后,明知故问道:“你们崇妙宗都是炽烈至阳的术法,可不会这种附体的法术。” 是什么? 是间外法身。 此术非洞虚期修者不可为,施术者先得元婴稳固,然后将元婴一分为二,其一留存己身的丹田内海之中,另一半用秘法炼化成全新的肉身,最后在这肉身中灌注灵力,雕刻灵脉,让其行动自如。 当然,这术法通常是那些老怪物们用来自保,留作底牌的。 少有眼前这般。 余音绕着少年走了一圈,咋舌道:“贵宗这位夏冰真人在对待亲儿子上,与那陈国女皇倒是有得一拼。”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余音在走近之后,立刻就察觉到了,这间外法身并非是由孟夏冰的元婴炼制成的,而是出自冉少安。 “你什么意思?”沈文泽快步过去,但他看到的就是一具肉身木偶,并没有感觉到其他的什么。 到这时,余音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那份感觉并非出自她自己的灵识,而是来自于那盘踞在她体内的不明黑线。 “我的意思是,贵宗冉少安这灵脉俱碎,只怕另有文章。”余音改口,伸手两指扣在身前少年的脖子上,打断少年的行为,逼得少年后仰向天,继续说:“五识不全,灵力不稳,当年的炼制只怕相当仓促啊。” 沈文泽低头看着这个双目无神的俊美少年。 虽然他没能像余音那样第一时间感知出少年的来处,但却还是在凝神扫了一圈少年的身体后,确认了,这的确不是来自夏冰师姑的元婴。 第五十一章 归还 就在余音胁迫那少年从定悟中出来的须臾之后,少年阖眸,薄唇轻启: “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想必是已经有所觉悟了。” 雌雄难辨的少年嗓音,亦正亦邪。 紧接着,他睁开眼睛,眼底一左一右的两个孟字如旋涡般收缩,转眼间坍缩又绽放,呈金色的莲花状,一圈又一圈地绽放着灼灼光芒。 这般模样,意味着身处远方的孟夏冰的灵识已经降临到了他身上。 沈文泽后退一步,拂袖想要隐去身形,却不料那少年眼珠子一转,看着沈文泽的方向,说:“文泽,你糊涂了,自家的事岂能由外人来下定论?还不快将这女人擒住,以待我亲至。” 颐指气使这四个字在孟夏冰的语气中凸显得淋漓尽致。 向来听话的沈文泽这时却没动,他一面理着袖口,一面沉声问道:“夏冰师姑,这具法身……是谁的元婴炼制而成?” 屋内气氛顿时凝滞。 短暂的沉默之后,孟夏冰开口斥责他:“文泽,没想到你不过是带队出门几日,便已经忘了轻重缓急了吗?!” “是少安吗?”沈文泽执拗地问。 “文泽!” 孟夏冰听上去有些恼羞成怒了。 岂料,余音翻手粗暴地捂住了她的嘴,跟着扭头对沈文泽说道:“这几日你为了查明到底是谁害了凌绝与凌宇,闹得武南城人心惶惶,知道其目的是什么吗?是为了让这武南城里贪嗔痴怨恨一点点浓郁,所以,平心静气!” 大约是余音的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沈文泽听得一愣,当下听话地默念起清心咒来。 而余音仍在继续: “你杀凌绝和凌宇,让他们手头与赵国的交易落空,让崇妙宗不得不对赵国发难,这是嗔。” “你杀凡人,让凡人意识到这并非只是修者之间的仇恨厮杀,从而扩大凡人们心中的惶恐,这是怖。” “你恐吓孟夫人,让孟夫人心生忧虑。” “孟夫人不得已选丛芳来替代自己的儿子去死,这是愧。” “你伪装成男人接近丛芳,让她对你有情。在丛芳毫无防备的时候,你又囚其生魂,夺其肉身用炼制怨胎,让她心生懊悔。” 咔。 骨头折断的声音。 “诱人之情感为己用,滥杀无辜,枉造杀孽,你不配为道门弟子。” 说完,余音冷漠地拧断了法身的脖子。 但这一切并不是结束,在沈文泽看不到的地方,余音的指腹有黑龙引汇入法身体内,丝丝缕缕地纠缠着那属于冉少安的灵脉和元婴,一点点将其往法阵之外拉扯。 “竖子敢尔!”孟夏冰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法身伴随着沉闷的响声落地,些许的玉色光华跳跃于余音的掌心。 “你岂敢!” “混账!我要你死!” 躺在地上的法身里传来声声无能怒吼。 沈文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已非当年那个惶惶不安的与他傻傻看了一夜繁星的人,但却仍旧没料到,她能如此杀伐果断。 柔柔弱弱的外表中,平添了一抹肃杀。 “夏冰真人,等您什么时候亲自过来了,再说要我死这种狠话吧。”余音温温和和地说着,抬脚从法身上头跨了过去。 早在孟夏冰对沈文泽呼喝时,余音就已经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想——这具取自于冉少安的法身恐怕真的因为炼制太过仓促,而没有办法做到寻常间外法身那样,行动自如。 “哦对了。” 她走了几步,回头,垂眸对地上的孟夏冰笑道:“夏冰真人,知道我想去干什么吗?” 孟夏冰的心一下子如坠冰窖。 法身身上被抽走了什么,孟夏冰再清楚不过了,既如此,也就不难猜测余音这小杂种要做什么。先是被余音破了法阵,毁了怨胎,后又被余音拆了间外法身,此时远在霍山的孟夏冰早就已经出离愤怒,冲出了洞府。 可就算孟夏冰能御剑日行千里,也已经来不及了。 茶室里回荡着余音那略带恶意的俏皮声音,一字一句经由法身的链接,砸在了孟夏冰的心头,险些跌落云端。 “我帮你儿子恢复原状,让他重新拥有灵力,你觉得怎么样?” “就是不知道,当他得知自己痛苦了这么多年,元凶却是自己的好母亲,他待如何?” “这可不是什么寻常小事,对吧?夏冰真人。” 院外,瑞风正推着冉少安往里走。 “我说,瑞道友,你这么火急火燎地把我拉回来是要做什么?你我可是许久没见了?找我喝酒呢?”冉少安嬉皮笑脸,犹不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瑞风没好气地睨着他,说:“没工夫和你贫嘴,我寻思着师姐肯定用得上你,你最好识相点,别逼我动粗。” 冉少安听到瑞风口称师姐,以为是裴云英亲临,脸上的调笑就散了,正色问道:“怎么?裴道友也来武南了?” 这话一出口,他旋即想起了龙门宴,这个早就与他无关的盛事,于是苦笑了一声,说:“哦,也是,武南乃是北上燕云州必经之地,她每回都带队,来这儿是自然的。” 眼看着冉少安眼底的光都消失了,瑞风于心不忍,赶忙转移话题:“行了,不是裴师姐,也不是龙门宴的事,是余师姐。我想,余师姐肯定要找你的,先把你带过来而已。” 正逢余音背手往外走,听到了冉少安那一句: “余音?她还没死呢?你们云林宗可真是善宗,养这么个废物能养几千年之久——” 啪! 瑞风先手甩了冉少安一巴掌,随后眼尾就看到院门那儿施施然跨步出来一抹倩影,赫然便是余音。 “师、师姐。” 她有些结巴。 余音目光经她落在一旁脸色涨红的冉少安身上,问:“冉道友这是怎么惹到我家小师妹了?正巧有事要找冉道友,既来了,也就省得我出去寻你了。” 冉少安的脸更红了。 只是他这脸上羞愤外加羞愧的红晕还没消退,就被紧接着余音拿出来的东西给吓得混入了一点青紫色,倍加难看。 第五十二章 一步元婴 “好好好!” 佛堂顶上,囚玉不知哪儿搬来一张桌子,美酒瓜果摆了个齐全,一边吃喝一边抚掌大赞。 他要的就是余音一点点张开她的獠牙,这獠牙不管是朝向谁,只要不朝着他,他就乐得蹲在旁边看热闹。 至于桃然他们要在不周闹出什么大动静来,那囚玉就更开心了,最好是闹得天翻地覆才好。 当然了,囚玉的声音并没有传到院中,连身形也没有出现。 底下冉少安偏头看了一眼余音身后跟着出来的沈文泽,喊了一句大师兄,后面的话却像是梗在了喉头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走在最后的孟夫人神情畏缩。 她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选对路,也不知道待会儿要是孟夏冰杀到,身前的这两位仙人有没有能力护住自己,但此时的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唯有跟着他们前行。 院中的交锋不过刹那。 余音抛了抛手中的光球,将其往冉少安身上一甩,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东西,想必不用我说,冉道友自己也能感觉到……” 属于自己的东西,往往不需要那些繁冗的辨认。 冉少安铁青个脸要伸手去接,光球且径直穿过他的手掌,融入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哦,对了,刚开始可能会疼一些。”余音像是才想起似的,抬手掩唇,秀秀气气地补充道:“但冉道友并非是废物,想来是可以忍得下来的。” “呃——” “啊!!!——” 惨叫声骤起,冉少安几乎是立刻就跪倒在了地上。他屈指捧住脸,目眦欲裂地低吼出声,声声拔高的同时,整个人开始不住地颤抖痉挛。 瑞风想要搭把手,却被余音以眼神制止了。 “这事旁人帮衬不得,须他自己去体会。” 说这话时,余音眉梢带着温和,叫瑞风下意识就信了。然而后头的沈文泽知道,余音这是要冉少安真真切切地记住这份痛苦,好在之后还诸彼身。 要阻止吗? 他在心里有过一瞬犹疑。 但最终,沈文泽只是兜袖站在了余音身侧,虽面露悲切,却不置一词。 孟夏冰的所作所为是任何一个修道者都无法容忍的,即便是以血缘亲情为第一位的崇妙宗也一样,在法理正道面前,孟夏冰逃不过责难。 所以,相较于要自己出手,沈文泽更希望由余音来做这件事,将来回了霍山,他也不必要去面对师父的责难。 此时的冉少安已经伴随着逐渐低哑的吼叫声倒在了地上,他身体的每一寸经脉都绽放出玉色的柔光,四周灵气汹涌着汇入他体内,将他眉心、两鬓、手脚等处鼓胀得拱起。 好在此地是俗世,而非道门。 纵然是将周围全部的灵力吸纳,冉少安也不至于爆体而亡。 “师姐,他看上去不太好……”瑞风小跑到余音身边,挽着手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帮他?至少让他不必这么痛苦……” 余音抬手按在她手背上,斜望冉少安,说:“间外法身的炼制需要灵脉元婴一分为二,两者分离时,意识不能断绝,否则便会出现偏差。” 道门典籍上的东西,余音记得一清二楚。 瑞风平日里虽然贪玩,但也是认真上过学的,是以余音一提醒,她就回想起了书上的内容,赶忙接话道:“方才我们在里面瞧着的那个法身木讷得很,这也就说明,当初孟夏冰是将冉少安的五识封闭了,然后才练出那间外法身的,对吗?” “是。”余音点了点头,“孟家畏惧孟夏冰,她大可不必这么费心思留一具不着用的法身来监视孟家,所以这法身的用处必定是在别处。” 揣测人心一事,瑞风不擅长,也就没有插话,乖巧地听着余音解释。 “当年孟夏冰要冉少安去取的东西是什么,我们姑且不谈。”余音每说一句话,地上那冉少安的嘶吼声就微弱一点,像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一般。“光看冉少安被伏击这一点——” 轰! 一声巨响炸开。 余音身后的那处佛堂顷刻间沦为废墟,地动山摇。 “扶他躲好。”余音仰头朝南边看了一眼,旋即振臂回身,扬手便是一道灵力法罩拢在了后头孟夫人的身上,“孟夫人速速随沈道友离开此地!” 一盏茶的功夫,人未至,声先临。 “混账东西,金丹之能,也敢在吾面前放肆!” 金玉之声落地。 紧接着,南边的天空漫起了七彩的霞光,转眼间,华服玉冠金靴的孟夏冰踩踏着这霞光落入院中。她手里持剑点向余音,另一只手则并指扣在肩侧,指腹已然有灵力悦动。 “想要先一步灭我的口?”余音瞥了一眼她的指尖,冷笑道:“你儿子的灵脉已经归位,你就是现在杀了我,他待会儿也会成为你的阻碍。” 瑞风带着冉少安已经跟着沈文泽与孟夫人躲去了院外,余音只要给冉少安预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恢复法力,那孟夏冰就算有通天之能,到时候也只会被千夫所指,而无可奈何。 像是窥到了余音的想法似的,孟夏冰轻蔑地睨着余音,指腹一转,天辉术就带着灼灼光芒射向了余音。 出乎她意料的是,本该须臾之间毙命的余音却是没有半分为难地合掌挡回了这天辉术,并与身侧挽了个剑花,截住了她后送去的一剑。 镪—— 金戈相交,带起一连串的火花。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瞧,天黑了!” 孟夏冰下意识抬头望去,果然就看到武南城上空忽然间聚集起了浓浓的乌云,云隙之间隐约有蓝紫色的光迸射而出。 “谁在渡劫?” 这是孟夏冰的第一个念头。 跟着她就发现自己错了,因为那穿破重重浓云降落的天雷并没有打向其他地市,而是笔直地朝着这院子来了。 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崩地裂。 余音迈出一步,将本要退避的孟夏冰给拽了回来,死死地钳制在怀中。 “这雷的滋味,我是头一回感受,但夏冰真人您应该不陌生。” 带着笑意的冰冷嗓音让孟夏冰不禁打了个寒颤,可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还手,就已经被拽入了雷霆之中。 万象之中,元婴初现。 第五十三章 宝物是我爹的头骨 瑞风永远记得这一天。 大历三千年,七月初三。 她躲在武南城柳宅这逼仄的耳房之中,身边是痛苦闷哼的冉少安,是面色凝重的沈文泽,是惶惶无措的孟夫人,但她无心去顾及,她只看得到那万钧雷霆里的红色身影。 多耀眼啊—— 瑞风喃喃自语。 师姐的每一缕发丝都带着叫人挪不开视线的华光,指尖莹莹,身侧有妙音扩散。天穹之上,一道又一道的紫雷开天直下,却又在落至师姐颅顶时,遁入虚无。 “我炼成元婴时,也是这般光景?” 想不起来了。 当初瑞风炼成元婴时,整个执法堂都热闹极了,不是为她护阵,就是给她准备各式的灵宝灵材,唯恐她在化元婴时有什么差池。 因为准备得太过充分,以至于最后瑞风对自己入元婴时仅剩的印象就是,那日的菩提子很好吃,执法堂的塌很软,她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 “常人入元婴,怎么可能这般草率?”沈文泽一只手环着冉少安,另一只手温和地帮他疏通灵脉,眼睛却同瑞风一样,一眨不眨地看着远处的余音,“恐怕她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破障的。” 孟夏冰修为已逾洞虚,在场谁都不是她的对手,即便是冉少安回复之后与沈文泽携手,只怕也难以匹敌。 余音此番…… 大约是考量到了武南城的百姓。 沈文泽如此一想,便越发觉得自己袖手旁观得卑劣无比,眼眶不自然地就红了。他抿了抿唇,轻手轻脚得放下了怀中的冉少安,接着起身,想要出去帮余音一把,却被一旁的瑞风给拽住了。 “慢着,师姐刚看了我一眼……”瑞风的肾有些犹豫,她既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懂了师姐那一眼的意思,又不确定修者在渡雷劫时是否还有多余的意识来向身边的人传递讯息。 “渡劫时,元神灵识均毫无防备,她拉孟夏冰过去,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只会给孟夏冰可乘之机!”沈文泽甩开瑞风的手,夺门而出。 瑞风赶忙跟着出去,再次拖住他,指着光华中的两人说:“你且看孟夏冰那脸色,分明受了同样的苦楚,于我们认知的可不一样。” 闻言,沈文泽这才转眸去看孟夏冰,脚下也跟着停顿住了。 此时雷霆当中的余音在想什么? 想苍生? 想道门? 想师姐?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这劈入自己丹田内海的天雷未免太疼了一些,好像皮肤都要被烧焦了,骨头都要被打断了似的。 而被她困在怀中的孟夏冰,情况仿佛更糟糕。 凡人入道门从炼体开始,便已经诸邪不侵,疾病不生,至金丹后,更是飞天行地,腾蹑眕霞,寿元可长足五六百年。 但这只能算是窥到了修道的门而已。 只有在跨入元婴境界后,身经九雷,神受七训,方能炼身化元婴,吐纳天地之炁,任为己用,以真人自称。 也就是说,从元婴境开始,才会有雷劫,而这雷劫对渡劫者之外的人,是没有任何伤害的。 当然,以上只是常理而言—— 在被余音囚住的时候,孟夏冰是准备嘲笑余音的无知的,然而一个你字刚出口,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仅仅是一瞬,撕裂的疼痛就从她的头皮开始,一路延展到了脚跟,紧随其后的八道天雷更是没有任何预兆地砸在了孟夏冰的识海之中,叫她浑身痉挛,口鼻淌血。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伤的是我?” “凭什么伤的是我?” 无数的疑问在孟夏冰看到面前毫发无损的余音时,化成了愤怒与怨怼,她屈肘想要攻击余音,结果刚碰到余音的袍子,人就被反向甩飞了出去。 人是出去了。 元神却被抽了出来。 光是抽出元神也就算了,偏偏孟夏冰在飞出去的同时,还发现自己的灵力在被不断地攫取着,而这股强取豪夺的根源就在于余音—— 的左手! 孟夏冰咬牙忍痛回神入体,跟着就挥剑撩扫向了余音的左手。 她太过急切了,忘了自己刚才是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被控制住了,或许还有一点轻敌,毕竟就算余音当着她的面跨入元婴境,也不过是个元婴初期的修士,如何能跟她相提并论? 轻敌,就会付出代价。 妙音聆训在孟夏冰的长剑触碰到余音的刹那涌入她耳中,清音之下,孟夏冰笔直地跪在了地上,硬生生地与余音一道受了这七训。 若问余音知不知道孟夏冰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余音肯定是不知道的,但又隐隐约约能察觉到自己左手在擒住孟夏冰的时候,从孟夏冰的身体里得到了什么。 炁? 灵力? 细细将其抽丝剥茧之后,余音觉得十分熟悉亲切,仿佛这些来自于孟夏冰身体里的灵力本该是自己的,如今物归原主,连灵力都感到欣喜。 天色逐渐昏黄,西边彩霞漫起。 余音从聆训中醒神时,孟夏冰已经瘫软在地上,双目紧闭,看不出是否还有意识。而沈文泽和瑞风则是赶忙收去护卫的法阵,抬脚拥过去,一个将孟夏冰用囚神锁锁住,一个去扶余音,询问她有没有哪儿不适。 “我没事。”余音摆了摆手,扭头找了一圈,蹙眉问道:“冉少安还没好?” 瑞风到这时才想起耳房里还躺着个冉少安,于是匆匆忙忙转身,一边往耳房跑,一边喊:“师姐你稍等,我这就把他带——” 话音戛然而止。 “余音,我欠你个人情。”冉少安面色苍白地从院子一角走出来,他斜了地上的孟夏冰一眼,继续道:“当年她让我取的东西,我取到了,其后也并未有伏击一事,所谓的伏击,不过是她特意安排的一场戏罢了。” “这话你为何要对我说?”余音面无表情。 蹲在余音身边的沈文泽眼神晦暗,隐约从冉少安这语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感觉。果不其然,紧接着,沈文泽就听到冉少安说: “因为那东西,是你父亲余阙的头骨。” “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回身,从那堆废墟中找出那具法身来,一验便知。” 第五十四章 碑村 冉少安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取得那被重重符纸包裹的宝物,却不记得自己因为好奇打开之后,看到了什么,他记得自己是怎么踏上的回程,但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遭遇伏击的,更不记得遭遇之后自己是如何抵抗的。 在冉少安的记忆里,最终只留下了一句过于单薄的总结。 ‘我在途径林州时,遭遇了不周魔物的伏击,虽拼死抵抗,但最终宝物遗失,未能完成母亲的嘱托。’ 当时崇妙宗的医修给出的解释是: 大概是冉少安的灵脉折损,元婴被重创,从而影响到了元神和灵识,使得他对发生过的事没有具体的印象。 伤者意识都还没有恢复,做母亲的孟夏冰就已经将此作为定论,将孟夏冰孤身伏妖的故事编好,传播了出去使得后来冉少安苏醒时,迷迷糊糊地就接受了这个故事。 如今,被打碎的原因归位,被剥除的灵脉愈合,记忆也就跟着复苏了。 但最先击溃冉少安的,并不是肉体愈合所带来的痛苦,而是记忆,是记忆中持刀亲手破开他血肉的母亲的所作所为。 “您——” “您还好吗?” 孟夫人将冉少安扶起来,眼尾余光扫到地上那一滩暗红暗红的污秽上,心惊不已。 “外面怎么样了?”冉少安问。 因为身体内灵脉与元婴的缺损已经持续了太久,如今即便归位,冉少安的五感也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他抬眼看去,满目全是血红色,根本无法看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说话,也如蒙了一层纱般,不太分明。 “那位余仙人已经将孟仙人给扣住了……”要孟夫人这凡人开口,能看到的,也就只有一点皮毛,“天上电闪雷鸣的,像是有大事要发生。” 冉少安能感知到周身灵力在回流,遂撇开孟夫人盘腿而坐,端身吐纳了起来。 半柱香后,他睁开眼睛起身,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边嘱咐孟夫人道:“不要出来,外面很危险。” 听到他如此说,孟夫人便躲去了矮柜里头。 此时外面院子里,一切都已经趋近尾声了,冉少安朝院中走的每一步都十分地艰难,往事一幕幕回荡在他脑海中,母亲的关怀和温柔都变成了淬了毒的冷锋,叫人心生畏惧。 他看到母亲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上,那脸上的脆弱一览无遗,像极了当年倒在地上的自己。 您也会痛吗? 冉少安不禁在心中质问。 然而当冉少安看到余音朝母亲走出第一步时,一股没来由的怒火将冉少安的理智烧毁,使他快步出去,出声打断了余音。 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想起了伤痛与屈辱,此刻他要将这些屈辱百倍奉还。 余音在听到冉少安的话之后,犹疑了一瞬,接着立刻转身,冲进了佛堂废墟之中。她身边的沈文泽则是及时斜跨一步,啪的一声架住飞扑过来的冉少安的手。 “她铸下大错,须由执法司来处置,少安你不能冲动。”沈文泽虽然对孟夏冰的所作所为十分鄙夷,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冉少安弑母。 “大师兄……” 冉少安的声音略有些破碎,他颤颤巍巍地收手,一下下戳在自己的胸膛,哑声道:“这里很痛,痛了百年之久,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她!大师兄,你叫我如何能不冲动?” 他要亲手斩断这血脉的牵绊,谁也不能阻拦他! 瑞风那头眼瞅着师姐冲进了废墟,自然是要跟着进去,却不料余音回头低声嘱咐她,让她切切要护住孟夏冰,于是又不得不调转方向回来,一把薅住了要与沈文泽动手的冉少安。 “你要杀她,也得让我师姐找出那具法身再说!”瑞风死死抱住冉少安,不让他有机会往前走,眼神示意沈文泽将孟夏冰挪到旁边去,“孟夏冰犯下滔天大错,便是千刀万剐,那也是死有余辜,可你该想想我师姐,我师姐帮助的你,不是吗?” “如今武南城里死了这么多人,我们又不知道孟夏冰到底在筹谋什么,怎么也得先等她苏醒,拷问她一番对吧?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她为何要那么残忍地对你吗?” “留她有用,她还死不得。” 瑞风好说歹说,才让冉少安停下手来。 断垣残骸之下是一片狼藉,那具被余音捏碎了脖子的法身东倒西歪地窝在瓦片之中,额角的皮囊都裂了道口子。 皮囊之下,森森白骨。 要如何才能与一个白骨确认血缘关系? 余音本以为这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孟夏冰在制作法身时,不光叠加了自己的法术,更是用冉少安的气息将头骨主人的气息完全抹除了。 可当她真正与这头骨四目相对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 ‘想我余阙一生,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宗门,对得起凡人,没想到死后却沦落至此。’ 有些沧桑的声音在余音捧起头骨时,直接传递到了余音的脑海中。 ‘后辈啊,切记,外力不可倚,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些鼠辈妄想用他人之力强化己身,不过是做梦而已!’ 这并不是残留的意识,只是刻印在骨骼中的金文残音罢了。 余音在听到第二句时就已经反应了过来,可她不忍打断,因为这是她好不容易才听到的,来自父亲的敦敦教诲。 ‘我是云林宗第一百九十二代宗主,余阙。 当你听到这些话时,想必我已经魂归九泉了,而你能听到这些话,也说明了你心地善良,行事端正,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 在燕云州之北,有一处无人村落,名为碑村。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那里了,请去将它找出来,然后带回云林宗,帮我交给云林宗的现任宗主。 当他看到那些东西时,他会知道怎么做。 小友,多谢。’ 残音到这儿就结束了。 瑞风等人回头时,看到的就是面无表情地抱着一个头骨往外走的余音,余音的脸上说不上是悲伤,但就是让在场所有的人心头兀的颤了一下。 第五十五章 须伦恶童 在武南上空出现异象的时候,云林宗众人遇到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这也是为什么裴云英在清醒之后,没有立刻赶往余音所在地的原因。 他们遭遇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时蟠龙船停在武南近郊的一处荒林里,云林宗弟子在船上以及树林四周戒严,而裴云英则是与那位不速之客,在休息室里会面。 “看来你还是不信我……” 一声长叹。 坐在裴云英对面的黑袍女人站起了身。 白发,红瞳,乌紫色的唇,再配上这五彩斑斓的黑色半臂袍子,除开阴九娘,世间再无第二人了。 就见阴九娘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继续说道:“如果桃然和范榕真的将那鬼东西放出来了,不只是不周会被一统,俗世和道门也绝不可能幸免,这事我诓你无用。” 这事对阴九娘来说,同样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从不周爬出来的当下,她立刻就赶了过来,想要知道范榕最后到底得手了没。 “兹事体大。”裴云英不为所动,甚至连眉梢都没挑一下,波澜不惊地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云林宗在道门中也做不到一呼百应,更遑论去阻止范榕和桃然?当然了,我更不知道你口中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范榕和桃然并没有从我这儿拿走什么。” 之所以没有与阴九娘动手,不单单是因为阴九娘一现身就表明自己并无恶意,还因为裴云英此时发觉自己的丹田内海有异。 修者的丹田内海通常与其本身修炼之法和心境息息相关。 爱花者,内海若花田,自生香。 好酒之人,丹田内海俱是佳酿。 裴云英从不曾与外人说过,自己的丹田内海是一番什么样的场景,她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将其看做是自己与师妹之间最为独特的羁绊。 因为她的内海中没有别的,只有一条小溪,一座草屋,以及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小瓷人儿。 可就在半个时辰之前—— 小余音不见了! 有些慌张的裴云英还没来得及坐定内窥,阴九娘就到了,于是裴云英就只能先按下情绪,与阴九娘虚与委蛇了起来。 “裴道长就别跟我打机锋了吧?”阴九娘眼尾一挑,脚下莲步轻移,口中软言道:“您从丹青山带出了什么,不周的魔修可都已经传遍了,要不我也不会想着趁机来劫住。” 谁知半道杀出个余音,不仅将阴九娘的如意算盘给砸了,还害她损失了一具替身。 “那东西给我或旁人也就罢了,无非是增长些法力,但若是落在范榕和桃然的手上……我刚才说的可不是诓你的。” 阴九娘懒懒地靠在裴云英的椅子旁,冰冷的手点在裴云英的手背上,嘴里犹在说: “那须伦恶童是什么,裴道长我们都清楚。他要是出世,你觉得这回……那些上神们,还会垂怜于你们,出手相助吗?” 须伦恶童是不周魔域天生地养的真灵之体。 一哭,恶浪滔天。 一怒,瘟疫横行。 一笑,白骨森森。 如此至邪之物,当年没有一个修者能奈他何,最后是举道门之所有,耗费了无数灵童作引,才请来诸神降世,携手将其镇压在了不周山底下,令其永世不见天日。 “你说的这些,也只是你说罢了。”裴云英蹙眉拨开阴九娘的手,起身避让了一步,“那东西即便珍稀,也绝不可能有破真神之力的本事。” 阴九娘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单手撑着椅子靠背,另一只手于半空中一扬,带出一片黑红的血雾来。血雾中有数个画面一闪而过,有人、有山、有尸体。 “我今日来,求的是一个结果。” 说着,阴九娘凭空点出一个锦盒来,丢去了裴云英的方向。 “地髓的确不足以破坏不周的结界,可你要走的那东西呢?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你可知道如今不周以北的楚国已经有大半有大半城池沦为焦土?” 刚才阴九娘给裴云英看的,正是楚国境内的惨状。 她心道,你们修道者不是最诩救世,以苍生万民为己任吗?如今你看到了那么多的凡人罹难,难道你还能坐得住? 岂料裴云英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点,口中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的确是从宗门带出了地髓,但那只是给陈国女皇的礼物,并没有其他用途。” 仁心与慈悲,裴云英有,但裴云英更明白孰轻孰重。 见裴云英滴水不漏,阴九娘有些着恼了,可她又不敢真对裴云英如何。先前一役,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楚自己的替身到底死于什么东西之手,既不知道是什么,也就始终忌惮着,不敢轻易漏了底牌,或是交恶。 思来想去,阴九娘便换了话风,问道:“你那师妹为何不在船上?你即便不为这世间百姓着想,也该为她着想不是吗?她身体里的那东西邪性得很——” 唰! 半尺剑锋出鞘,寒光毕现。 “今日请你进来,是不想在这凡人的地界上与你交手,免得误伤到了无辜的人。”裴云英的剑气扫在阴九娘脚尖前一指宽的地方,赫然打出道坑来,“你在别的事上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如今竟敢打起我师妹的主意来了,若你还要继续,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啧。” 阴九娘不气反笑,知道自己这是找到了裴云英的软肋,当即绕开地上那坑道,朝裴云英边走边说道: “裴道长生什么气?我来时便说了,先前原是我不对,生了贪欲,才对你们动手,可你们的人不也没什么事不是嚒?我倒是损失了一具替身,但我也并未想着找你们讨要什么。” 这话说得和气。 裴云英收剑入鞘,斜眸望她,又听到她说: “你师妹的血,我一咬,便被抽干了浑身的魔息,经脉寸断。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师妹的体内有不周正统之血脉,如此,才可令我毫无还手之力。” 其实阴九娘对自己替身的死因有诸多猜测,但她就是看准了裴云英挂心余音这一点,故意挑了最可怕的一种说出来。 第五十六章 谈 阴九娘经历了短暂的一瞬凝滞,等她回神时,她右肩垂着的一缕白发就已经飘飘扬扬落地了。 方才裴云英出剑了。 且是极快,极难被察觉的一剑。 其实,失去一个替身对阴九娘来说并不是很沉重的伤,因为她早就切割开了替身与本体之间的绝对联系。然而对面可是裴云英,是大名鼎鼎、一剑挑不周的裴云英。 然而对面是裴云英。 哪怕是受了伤的裴云英,对阴九娘来说,那也是需要格外小心提防的,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她想要趁火打劫时,还得找准了裴云英离开的当口。 “我警告过你,若你还敢胡说八道,下次削掉的,难保不是你的脑袋。”裴云英收剑,指腹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继续说道:“魔道两不容,不管你今日是求和而来,还是旁的什么打算,我云林宗都不打算奉陪。” 退一万步说,就算阴九娘所展示的画面是真,就算要去救那楚国无辜受难的百姓,裴云英也绝不会去和阴九娘结盟。因为与虎谋皮的下场,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阴九娘什么样的硬骨头没啃过? 此时却因为暗地里那尚不知晓的手段,而生生在裴云英这儿吃了瘪。一想到这儿,她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散去,开口便带刺: “你便是削了我的脑袋,也改变不了你那好师妹的血统有问题这一事实,不是吗?” 砰—— 一声闷响。 刹那间阴九娘就飞了出去,整个人撞在后头的墙壁上,还没稳住身形,裴云英的剑就已经到了。兵刃穿透血肉,扎进了阴九娘的肩胛骨处,将其钉在了墙上。 “闭上你的臭嘴。” 裴云英第一次展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反应,潮红的脸皮底下满是愠怒,连呼吸都仿佛能喷出刀刃来。 愤怒。 对魔修来说,这些具有感染性的情绪是最好的养分。 阴九娘不怒反笑。 她缓缓靠近裴云英,以极快的速度伸出舌头在裴云英的脸侧舔舐了一口,随后像是在品味其中的怒火一般,悠悠然道:“裴道长,看来我说中了,余音的身世果然是有问题的。” 说起来,也的确是巧合。 当年如仪在不周出生时,正是阴九娘被丢进了烈火烹池里头的时候。 后来如仪改头换面,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混入道门时,阴九娘虽然已经复生,但不周罗刹王们都是独来独往,少有互通,也就更加不会有人告诉她,如仪的真实身份。 到如今,余音的身世在她眼里可疑,却又仅仅停留在可疑上,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有问题的是你!”裴云英欲一掌挥断阴九娘的脖子,阻止她往下说,没成想,面前的阴九娘却像是一缕青烟般,从她的剑下消散了。 替身。 阴九娘生性狡诈,会用替身过来打探消息也是正常之举,裴云英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因为阴九娘猜到了师妹的身世有异而重新紧绷了起来。 “师父,我该怎么办?若守不住秘密,师妹她——” 她揉着额角,蹙眉低喃道。 正在这时,门被撞开了。 乌子瑜和辛道也冲在前头,一进屋先环视了一圈,跟着焦急地问道:“大师姐,你可有受伤?”他们两个身后还拥了几个人,显然也都是被休息室里的动静给吸引过来的。 屋内桌椅已经碎了一地,不见阴九娘的踪影,只有裴云英一人。 “无事。”裴云英在转身的须臾之间,收拾好了情绪,抬眸温和回答:“阴九娘生性乖张,她此次来,是想要从我们手里得到有关桃然和范榕的消息,但很可惜,我们的确没有。” “刚才子瑜说得对,就不该让那魔物进来。”霍幸生站在门口,抱臂靠墙,面色阴翳地说:“既然余师姐已经伤了她一个法身,她现在肯定是虚弱期,我们就应该替天行道,直接除了她才是。” 辛道也一边蹲在地上收拾残局,一边叮嘱道:“忘了余师姐怎么说的了?这不周的罗刹王齐齐出动,保不齐是有什么大阴谋,我们得以静制动才行。再说了,你就算杀了找上门的这个,你又怎知这个不是替身?杀个把替身顶多是削弱阴九娘的实力,治不了本。” 裴云英觉得心烦意燥,干脆把屋子交给辛道也他们收拾,自己背手出了休息室。她本是要往树林里走,可走没几步又想起了季云海和晏怀仁,便连忙调转步子,往他们两个所在的房间去了。 晏怀仁从陈国皇宫里出来之后,就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不曾苏醒过,倒是季云海好得快了许多,疗养几日之后,甚至能重新执剑了。 此时季云海正在给晏怀仁擦拭身子。 他听到门口传来动静,以为是辛道也他们送药来了,便头也没回地喊了一句:“帮我递一下窗台上那碗药。” 药是到了。 但端药的人却是裴云英。 “大师姐!”季云海赶忙放了手里的帕子起身,问道:“找我什么事?可是有什么要我去做的?” 裴云英摆了摆手,示意季云海继续,她自己则是坐到了床尾的矮凳上,以一种闲谈的语气,说:“你不必对她的行为感到内疚,她是她,你是你,纵然你们之间有血缘亲情,你也不必将她的罪责揽到自己头上来。” 季云海听得双眼朦胧,鼻头泛酸了起来。 “更何况,此事本怨不得你。” “让你和怀仁送地髓给她,是师父的决定,从当时去看,你们也是最好的人选。此事错不在你,错的是她。她拒不履行契约,心生贪婪也就罢了,竟敢用你们来做阵枢,妄求长生,此事待我们从龙门宴回来,必要找她理个清楚的。” 裴云英正是因为担心季云海会因此心生迷障,才特意过来一趟,想要开导开导他。 “谢谢大师姐。”季云海局促地揉搓着手里的帕子,红着眼睛说道:“云海知晓大师姐的好意,龙门宴上,必不负师父和大师姐的期待,为宗门拿回荣耀。” 第五十七章 二三事 裴云英起身拍在他肩头,重重地摁了两下他,苦口婆心道:“我来这儿,并非是要给你压力的,只是希望你们能道心无障。凡人的寿命几何?不能让他们的事,耽误到你们自己的修行。” 说完,裴云英就出去了,留季云海在屋内沉思。 屋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裴云英倚在船头,遥望武南城的方向,心中对刚才那破境之人的身份多有揣测。 武南城中的是崇妙宗,崇妙宗内有谁是刚好到了渡劫的关口吗?可不知为何,裴云英这心里一跳一跳的,惶惶不知缘由。 “师姐!” 远处,方凌齐御剑而来,气喘吁吁地在船边停下后,连忙回报自己在武南城里打探到的消息: “武南城里有不少凡人逃难出来,但他们几乎都吓破了胆,从他们的嘴里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一问,嘴里说的全是城里头有修士打架,能看到的也只有呼风唤雨和电闪雷鸣。” 其实修者们倒是能一眼认出是有人在渡劫。 方凌齐顺了口气,翻身跳上蟠龙船,继续说道:“但实际上是修行者在渡劫。越往里走,崇妙宗的人就越多,还有官府的人在巡逻,我若施术的话,肯定会被崇妙宗的人发现,故而我挑了个合适的距离感知了一下——” “熟悉吗?可知是谁渡劫?”裴云英捡了自己感兴趣的问。 “十分陌生的气息。”方凌齐摇了摇头,略微偏头思忖了一下,带着些许的犹疑道:“初时觉得那气息有些贫弱,像是刚触到元婴的门槛,来渡元婴雷劫的,可多留一会儿,这气息便一路暴涨,最后甚至连我都看不透了。” 这是方凌齐第一次有这样困惑的感觉。 天色已经不早了,裴云英回身望了一眼船舱,与方凌齐商议:“既如此,我去一趟,你留在船上照顾他们。等怀仁醒来之后,你们再进城与我汇合。” “是。”方凌齐下意识答应了一声,等他想起要问羽天齐的事事,裴云英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在了黄昏中。 “大师姐走了?”佘锦星拢着手从右后方的船舷处走出来,“羽天齐那家伙至今没传回一点儿音讯,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连小风都知道回来报个平安呢。” 从余音被劫那天开始,佘锦星忽然就熄了所有的念想,不再与方凌齐谈论谋划,这是他们这么些天来第一次交流。 方凌齐审视了他一会儿后,慢悠悠地开口问道:“你想清楚了?逃避了这么久,想得如何?” 佘锦星摆了摆手,走至船边,双手撑在扶手上,目光远眺。说实在的,从一开始的怕死,到最后目睹了这么多师兄师妹受伤,他的心境不产生变化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余音第二次被劫,很有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 而且,结合后来瑞风传回的消息看,余音也的确为他们挡住了一些来自不周的恶意,让他们不必继续去跨越多境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 “我想,若能救回师姐,我想当面向她道声谢。”佘锦星踌躇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方凌齐哦了一声,挑眉侧眸看他,戏谑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余音师姐。” 说的当然是裴云英。 作为大师姐的裴云英,从出山门到现在,表现得一直太过于中规中矩,以她的实力和往常的性子,她不该落入这么被动的局面才是。 所以方凌齐认为,裴云英背地里肯定是有什么意图的,而这意图,极有可能是不怎么光明的。 “大师姐的事,再看看吧。”佘锦星不愿再说,生硬地转了话锋,“小风和余师姐在武南城李,到底是与崇妙宗的人周旋,还是与那人皇周旋呢?听说这位赵国皇帝虽然治下无方,但相当地暴虐啊。” “你仔细些,小心让叶崇阳听到了。”方凌齐看他不想说,也就懒得再继续拉扯,拍了拍手往晏怀仁他们的房间去了。 那厢,裴云英进入到武南城时,正是余音从聆训中抽身之时。等她去到那灵力波动最大的柳宅,余音正巧抱着自己父亲的头骨往外走。 她一抬眸,对上了凌空闪现的裴云英的视线。 “师姐?” “音儿?” 裴云英一落地,院中诸人面色就各异了。 瑞风就乖得跟个鹌鹑似的,连声喊了几句大师姐。 沈文泽跨步掩住身后孟夏冰的同时,拂袖拱手,朝裴云英一礼,道了一声近安。 冉少安虽然跟着自家大师兄后头,问了一句安,但面色相当不自在,余光一直往沈文泽后头瞟。 “刚才破境的是谁?”裴云英快步过去握住余音的肩膀,在看到余音怀中的头骨后,心里一个咯噔,有了十分不妙的预感,但嘴里依旧没停,急切道:“方才我在城郊时,看到武南城上空有鬼影飘过,是不是不周的人来了?可有伤到你?” 余音摇了摇头,轻轻挪开裴云英的手后,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没事,师姐,破境的是我,只是这当中有些曲折,容我稍后同你细说,可好?” 在师姐面前,她一直很乖巧,面对师姐的关心,她也的确不忍拂开。 稍后? 裴云英还没转得过弯来,就看到余音抱着头骨一步步走到了沈文泽的身后,并蹲了下去。 谁? 刚才太心急,她都没顾得上去看沈文泽的异样,也就自然而然地没有察觉到,沈文泽后头还藏了个人。 “别装死了,刚才我就已经发现你醒了。”余音手指点在孟夏冰的眉心,指尖一颤,就将孟夏冰的伪装给戳破了。 被灵力入体给疼得面部扭曲的孟夏冰睁开眼睛,咬牙切齿地看着余音,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 孟夏冰?! 见是她,裴云英连忙跟了过去,却在用灵识扫了一眼孟夏冰之后,大吃一惊。 孟夏冰的修为居然已经堕至化神!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如此狼狈?又为什么会被囚神锁给锁住。 她走至余音身边时,听到孟夏冰恨恨开口: “你不如杀了我,我是不会告诉你任何事的。” 第五十八章 展露锋芒 孟夏冰敢这么说,是因为笃定沈文泽不会轻易让自己死。 果然,沈文泽飞快地截住余音的手,低声说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帮你问出答案,可好?她现在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你手里,这对你对我们,都不好。” 我们,指的是他和冉少安。 余音四两拨千斤地挑开沈文泽的手,余光一斜,望着他说道:“沈道友想多了,我岂会在这时候杀了她?她用我父亲的头骨做法身,我不得好好留着她,待到问出结果了,才将人还给你。” 裴云英诧异地看了一眼余音。 这是裴云英第一次看到余音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如此坚定不移、且半步不退的话来。一种鼓胀的欣慰感从裴云英心底升起,险些逼出她的眼泪。 大约是太过感动,裴云英没听清楚余音话里涉及的东西,也就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你做梦!” 孟夏冰昂头一口血沫喷出来。 沈文泽要张袖去挡,裴云英先他一部,弹指便将那飞向余音的血沫给挡了会去,啪的一声摔在孟夏冰的脸上。 “音儿要问什么?”裴云英一副慈祥的表情去问余音。 瑞风趁着没人看自己,缓缓挪去冉少安的身边,不着痕迹得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孟夫人呢?一直没见她,她没事吧?” 倒不是瑞风多在意一个凡人的性命,她只是不希望冉少安拎不清,这时候冲上去找余音要人,误了余音的事。 冉少安没说话,阴着脸始终觑着地上的孟夏冰。 他心里在盘算着,怎么绕开余音和沈文泽把孟夏冰弄出去,毕竟他有太多的话要问,有太多的情绪要发泄,而现在他脸上越是平静,那么过会儿爆发出来的可能就越是猛烈。 见他这样,瑞风蹙眉用手肘撞了撞冉少安,叮嘱道:“你别想些有的没的,等到我师姐问个水落石出,自然你的答案也就一并知晓了。” 余音当然知道后头的冉少安在盘算着什么,可她并不想让步,尤其是师姐寻过来,她有靠山的情况下。 是以到最后,沈文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音提溜着孟夏冰去了柳宅的主院,自己则与冉少安一道,被挡在了院外。 挡他们的自然是瑞风。 裴云英在里面陪着余音,一方面是放着孟夏冰捣什么鬼,另一方面则是要看看为什么孟夏冰的修为一落千丈。 而等到裴云英坐定,认真听余音开腔时,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在院中时,余音到底说了什么。 “夏冰真人,我父亲的头骨里留了金文残音,你可知道?”余音将孟夏冰吊在大门口,自己端坐于正面,意图用这种方式来折辱孟夏冰,杀杀她的锐气。 孟夏冰闻言愣了一下,脸色晦暗不明。 看孟夏冰的神色,余音便猜她的确不知,于是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说,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若不说,顶多是死,尚能入轮回,你若说了,怕是有人会将你挫骨扬灰,叫你永无来世,对吧?” 被余音说中的孟夏冰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躲闪。 余音趁热打铁道:“我父亲当年被害,其背后有怎样的阴谋,我现在不与你攀扯,我只需要你对于我的问题点头,或摇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提前感受一下,什么叫挫骨扬灰。” “哦——” 她突然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头骨摆放在自己右侧的桌上,随后走向孟夏冰,继续说: “想来你是以为,我不敢在沈文泽手里杀了你,但你不要忘了,云林宗敢倾所有之力守我,延长我数千年的寿元,自然也就敢为了我与崇妙宗为敌。” 一句话,便将孟夏冰所有的伪装撕碎。 之所以将这些原本被余音所抵触的东西拿到台面上来说,不单单是要震慑孟夏冰,还是要震慑藏在暗处的囚玉。 当年如果孟夏冰与不周的魔修勾结,那么囚玉这种爱凑热闹的魔龙不可能不知情,结合他一开始的那副神秘莫测,其实不难猜出他早就知道是孟夏冰做的,也知道孟夏冰用了余阙的头骨。 也就是说,一旦孟夏冰说出什么关键性的东西,囚玉可能会灭口。 余音不可能让囚玉一直肆无忌惮,尤其是在她找到如何冲破束缚,突破修为瓶颈的方法之后。 因着这份思量,余音才会将如此屈辱的事,当成一手底牌,拿到台面上来说。囚玉的反应如何,余音不清楚,但从孟夏冰的神色来看,她赌对了。 “不仅仅是不周的人害了我父母,对吗?” 温柔如秋日凉风的嗓音,一点点敲打着孟夏冰残存的意志。 短暂的凝滞之后,孟夏冰点了点头。 “你并非主使,只是最后捡了漏,对吗?” 孟夏冰再次点头。 余音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囚玉曾说过,师父让师姐与陈国女皇做交易,那其目的必然是索要一件对师父来说,比地髓更重要的东西,崇妙宗同理。 崇妙宗想要什么暂且不提,师父高玉想要什么? 这个困扰了余音很久很久的问题,在冉少安恢复记忆之后的那一番话里,依稀有了答案。 余音的母亲如仪是高玉可比亲人的同门师姐,父亲余阙更是高玉最为爱戴的结拜兄长,这两个人对高玉来说,是足以影响他升仙大道的重要人物。 师父是想要夺回父亲的尸骨吗? 余音继续问孟夏冰:“我的父亲的遗骨之所以被你如此运用,其根源并非是他的修为,对吗?” 孟夏冰迟疑了一下,依旧选择了点头。 道门中如余阙那般修为的修行者不少,像他那样中道陨落的就更是不计其数了。人死如灯灭,肉身消散,元神转入轮回,这是道门中共同的认知,从未有听说,将已经陨落的修行者的尸骨重新利用的。 如今孟夏冰的事败露,意味着余阙的尸骨中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才会驱使这正邪两道的魑魅魍魉出动。 阴九娘也是因为这个,才出手袭击的吗? 余音想得入神,眼睛微微眯起,面容神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第五十九章 我的师妹长大了 “音儿——” 裴云英绷着脸喊了一声余音。 她面上沉静,实则心中如狂涛骇浪般汹涌着,因为余音的话,也因为余音的表现。这是一种宛如母亲见到了自己的孩子第一次蹒跚学步时的激动,又算得上是一种欣慰。 可她不敢表露出太多的情绪。 从进入正堂开始,余音的气势就变得与在庭院中时截然不同了,其一颦一笑、一言一词,都凸显出了这些日子她身上的改变。 沉稳、缜密、不怯懦。 但更叫裴云英担心的是,为什么余音知道这么多?她还知道什么?她从何处知道的?她又是如何扛着直到此刻,不叫外人察觉的? 越想,裴云英心底就越是担忧。 “师姐叫我?”余音神色如常地回头,目光经裴云英的脸,落到了她扣紧木椅扶手的手指上。她想,师姐在害怕什么? “没什么……”裴云英扯了扯嘴角,绷直了背,“你继续。” 孟夏冰的嘴角溢出一声冷笑来,却又不肯说话,只用一种欲语还休的眼神去睨裴云英。 屋外天色已经黑了。 城里的喧嚣随风卷入柳宅中,若侧耳去听,依稀可以听到孩童的哭闹声。 不用想,整个武南城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孟夏冰被擒意味着她不会继续收拢那些激发的恶意,但这些恶意既已诱引而出,便始终存在,若无人汲取,则会在城中孕育出扰人害人的邪祟来。 这时候就是崇妙宗的人的用处所在了。 “我反悔了。”余音突然抬手掐住孟夏冰的脖子,垂眸道:“你犯下的错事太多,为了苟且偷生,又不敢吐露真相,我觉得你的命没那么值钱。” 话音落地,五指收紧。 孟夏冰的脸色随之一点点发红。 只是,真正令孟夏冰感到惊恐的是,她发现自己的灵力在逐渐流失,就像是被余音的手吸收了一般,在她钳住自己的脖子的那一刻起,灵力就如同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了。 修为一堕再堕。 也不知怎的,孟夏冰突然想起了自己早年间听到的传闻。她瞪着双眼,艰难地挣扎着看向余音,破碎不堪的话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口挤了出来: “你——” “你果然是——” “素……” 声音戛然而止。 裴云英虽然身手极快地动了,但杀孟夏冰的却不是她。 余音抬头望去,透过屋顶上的大洞,和囚玉来了个四目相对。 正如余音先前所猜测的异样,囚玉的确一直在偷听着。作为热衷于看戏的人,他当然不可能缺席,但更重要的是,他要确保余音接收到的是自己想要她知道的消息。 其中并不包括余音真正的身世。 这一路看下来,囚玉已经可以确定那丹青山上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压制着余音的灵识和元神,令她终日浑浑噩噩,行事怯懦中庸。 如今余音不过是稍稍挣扎了一下,令那束缚松泛了些,其意识就已经敏锐难当了,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等她完全苏醒时,指不定囚玉这玩火的会反噬己身。 那还了得? 所以有些底牌还是先抓在手里比较好。 囚玉这么想,余光却看到了同样有所动作的裴云英,不禁挑眉俯身,玩味道:“这小丫头倒是有点意思,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想着保护别人。” “她是她师姐,保护她不是应该的吗?”趴在囚玉肩头的珠儿困惑地问了一句。 左肩的熙儿伸手揪了下珠儿的发髻,嘻嘻笑道:“呆子,大人刚才不是说了?她师姐的修为有所下降,极有可能是与她的身世有关,从刚才她师姐的表情来看,她师姐显然是知道她身世的……” 稍微聪明点的,都知道联想。 在这种情况之下,裴云英居然还想着守住秘密,保护余音。 “她们毕竟三千年朝夕相处,就算知道自己的师妹是素如一族的后人,可肆意攫取他人修为,也狠不下心去伤害她吧。”珠儿捧着小脸,表情有些羡慕。 因为夭折的缘故,像珠儿这样的生魂,只会记得自己临死前的一些事,而当她们称为生魂之后,又会失去凡人的情感。 故而珠儿一直很羡慕那些拥有血缘亲情的凡人们,看着对余音如此爱护的裴云英,自然就更加艳羡了。熙儿倒是养在囚玉身边久了,沾染了他的习气,对这种情情爱爱的十分不屑。 “谁取谁的,还不一定呢。”囚玉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后,拂袖消失了。 屋内,余音看着已经咽气的孟夏冰,扭头问裴云英道:“师姐,为何我觉得夏冰真人这体内灵力十分紊乱?师姐可看得出其中端倪?” 余音知道自己左手在汲取孟夏冰的灵力,但此情此景,她只能强行装作不知道。 轰! 裴云英飞袖轰开屋顶,跟着掠身于半空中,喊道:“抓住他!是囚玉,囚玉以魔息入夏冰真人的体内,戕害了夏冰真人!” 灵力裹挟着声音,传得极远。 院外的沈文泽等人惊疑不定地互相看了几眼,赶忙冲进了院中,而这时他们看到的,就是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息的孟夏冰和一旁面无表情的余音。 “发生了什么事?”沈文泽第一时间跑过去抱住了孟夏冰,他并指凝神想要施救,却已经为时晚矣。 瑞风知道囚玉的存在,所以她没有多少诧异,仰头望了一眼屋顶的大洞后,小跑到余音身边,关切地问道:“余师姐,你可有伤到?” 余音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杀她。”冉少安粗着嗓子问道。 “你说什么呢,没听到我师姐刚才喊的吗?是囚玉动的手!”瑞风蹙眉回头,怒视冉少安。 然而冉少安却理都没理瑞风,只是死死地盯着余音,说:“他们没有发现,是因为他们一个在看地上的孟夏冰,一个关心则乱,但你的杀意我刚才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 不,更准确地说,余音是根本没有想要隐藏。 只不过人死灯灭,她没有必要对一个连元神都已经被打碎的人抱有杀意了。 第六十章 交易 “我要杀她,很难理解吗?”余音微抬下颌,目光如炬,“她用我父亲的遗骸炼制法身,我不该想杀她吗?我不该生出杀意吗?” 冉少安没料到余音如此咄咄逼人。 “你并非是觉得我不该……” 余音几步走到冉少安面前,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眯眼继续道:“你只是恨,恨杀她的不是自己,恨没能问出你要的,恨自己没能看到她死前的痛苦。” 瑞风看傻了。 她没想到余音师姐几句话,能把冉少安这么大个人给说哭了,哭得泪眼朦胧,悲愤得双拳紧握,好像下一瞬就要出手了一样。 当然,打是打不起来的。 毕竟有沈文泽在。 “好了,此事必须马上联系宗门。”沈文泽将孟夏冰的尸体收入自己的千机囊中,跟着起身道:“囚玉会出现在武南城里,说明不周的手已经伸过来了,这事怠慢不得。” “记得把外面的怨气给清干净。”余音抱臂提醒他。 沈文泽跨出门的步子停了一下,他回头,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顶上的破洞,说:“在下信任余道友,才会给余道友机会,让余道友审她,可如今人死了,余道友当真觉得自己没有责任吗?倒是指挥起我们来了。” 孟夏冰一死,武南城作祟一事的证人就只剩下了冉少安。 对沈文泽而言,这是个十分糟糕的事。 “我觉得,沈道友应该对我客气一点,毕竟我是唯二在孟夏冰死前与她相处过的人,说不定我知道些什么呢?”余音瞟了一眼沈文泽,似笑非笑地反问了一句:“当年孟夏冰为什么要用自己的亲儿子做幌子?如今又是为什么要用武南城的百姓做引?” 听上去,余音已经知道了答案。 此时裴云英不在场,其他人根本没有办法判断余音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什么意思!”冉少安尤其激动,他几步冲到余音面前,要伸手去揪余音的衣服,却被余音轻而易举地挥退了。 这不是一个刚步入元婴期的修士能有的本事,哪怕冉少安刚恢复不久。可冉少安还没来得及想这一点,就已经被余音接下来的话给震惊地忘了思考。 “当年孟夏冰在崇妙宗里并没有如今这般地位,她虽已是长老,但到底是个新晋的,资历不足,实力不够。 如此之下,孟夏冰在发现有一个东西可以帮助自己迅速提高修为,却又同时伴随着威胁时,她会选择怎么做? 她选择了自己的儿子。 那个天资卓越,惊才艳艳的儿子既然可以帮她扫清修炼路上的障碍,自然也就可以帮她解决这些无可避免的危险。” 其实余音倒也不是胡说八道。 她汲取了孟夏冰的一部分修为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点点朦朦胧胧的来自于孟夏冰的记忆,虽说这记忆十分破碎,串不成一个连贯的故事,但到底是给了余音一些启发的。 孟夏冰发现了余阙遗骸是真。 也正是余阙的遗骨,给了孟夏冰不该有的贪欲,让她生出了独占之心,却又害怕被觊觎,害怕其背后隐藏的危险。 中间穿插了什么故事,余音不清楚,但肯定孟夏冰最终是选择了用儿子冉少安来规避这方面的风险,从而获得了如今的修为和地位。 冉少安听得浑身发抖,他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余音,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多了。” 简短的两个字从余音的嘴里说出来,已然有了要挟的意味。 沈文泽沉默地站在门口,他不想由着余音主导整件事,可似乎从余音走出来的那一刻起,舵就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一切的一切都向着不可控发展。 良久之后,沈文泽才缓缓开口道:“刚才是在下不对,不该那般苛责余道友,还请余道友谅解。” “小事。”余音带着笑意点了点头,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说:“只是希望沈道友知道,这武南城原是你们弄成这般模样的,合该你们收拾,所以也别觉得我是在使唤你们做事,不过是将这好名声让给你们崇妙宗去做罢了。” 沈文泽刚刚甩手要走,正是起了让云林宗的人过来接手的心,不过他还没开口,就已经被余音给直接回绝了去。 道门虽然不一定需要俗世的仰望,但俗世众人对道门心存感情,这是锦上添花的事,谁都不会去主动拒绝,可龙门宴当前,任何心力的耗费都有可能影响到龙门宴比试的结果。 云林宗在出山门时先后遭遇两次不周罗刹王的袭击,损失已经不小,若再分心来帮武南城恢复正常,等同于与龙门宴无缘。 “那在下倒要谢过余道友的好意了。”沈文泽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随后硬拽着冉少安,想要带他离开。 冉少安偏不走。 他梗着脖子去看余音,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站在余音身侧的瑞风都有些屏息了,她抿着唇,藏在袖笼里的手屈指紧扣,已经做好了随时要与冉少安动手的准备。 就在这箭弩拔张的时刻—— 余音突然笑了。 “冉道友,你想知道什么呢?是孟夏冰当年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她本就对你没有母子情谊?”余音说着,抬手抖落一团云遮雾绕的光球,“这东西是孟夏冰丹田里的,我没动,你若要,我不是不可以给你。” “你想换什么?”冉少安立刻明白了余音的用意,“我可以把我当初取你父亲头骨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若想知道些别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冉少安可以想到的筹码,也只有这个了。 “我想要你敞开你的丹田识海,我要进去瞧瞧。”余音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叫在场除冉少安之外的二人目瞪口呆。 修行者的丹田识海何其私密,岂容他人随意游览? 谁知冉少安是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点头,反问道:“什么时候?你若现在要进,我们二人寻一处静谧处便是。” 余音嗯了一声,抬手示意冉少安稍等,跟着与瑞风交头接耳:“你留在此处,若裴师姐待会儿回来了,如实告诉她我去做什么了就是。还有后面的,我父亲的遗骸,请帮我看管好。” 第六十一章 手握剧本的男人 丹青山主峰峰顶,无量洞府。 烟雾缭绕之中,玉色的莲花座上那须发皆白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峨冠博带,眉如峻峰,双目如潭。 随着他睁眼,一道十分冰冷的声音在他脑内响起,【高玉,目标已经离开了返仙林很久了,并且即将脱离系统控制。】 男人听得眉头一皱,拂袖起身道:“为什么当时没有提醒我?” 那声音倒是突然十分情绪化,冷哼了一声,【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你的宝贝徒弟飞升引来的天雷把我劈坏了,你又遁入三千世界去修炼,害我想要重启都重启不了。】 “找到她,带回来。”男人拢了拢袖口,走到一旁的桌子边,翻手就在桌上召出了一片云镜,透过云镜,他可以看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返仙林,以及来回腾飞的仙鹤。 人不见了,寻回来就是。 养了三千年的东西,还能一朝翻出浪来? 【你想多了,我的积分系统和监测系统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正常,别说抓人回来了,就是帮你兑换东西都做不到了。】 咔。 桌子一角碎成了粉末。 “你说什么?” 男人偏头,目光如炬。 吓得站在门口想要过来服侍他的小弟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道:“尊上饶命,尊上饶命,弟子不过是想要进来给您换了一下无根水罢了。” “余音出门了?”高玉沉声问道。 乍一问起余音,小弟子还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是,余音师姐跟随大师姐一道,去燕云州参加龙门宴去了。” 龙门宴? 几时云林宗落魄到这种地步,需要余音随行去参加龙门宴? 高玉高耸如峰的眉拧在了一起,他有些烦闷于眼前这一切超脱自己的控制的事,可有些东西若是经自己的手,便会落下因果。 踌躇,是他高玉这几千年来最大的毛病。 【我这边一共有两个方案可供你选择。】 “传各位长老,本尊有事要与他们商谈。”高玉一面吩咐小弟子,一面在脑内继续和系统商议,“两个什么样的方案?不好的便不要拿出来说了。这个剧本眼看着要走到结局,你却出了岔子,到时候惩罚下来,怎么算?你该想想这个。” 系统被他这副神态语气给气到了,登时跳脚,【跟我关系可不大,要怪只能怪你胆子小,非要设个缓冲装置。如今这缓冲装置发展得跟你自己差不多厉害了,你打算怎么办?亲自下手的话,岂不是又回到了?】 门外的小弟子瞧着宗主这阴晴不定的面色,哪儿还敢耽搁,扯着袖子擦了擦汗,一溜小跑地离开了无量洞府。 山石之间,清风卷入时,会发出轻微的乐声。 高玉心烦意燥地听着这声音,面容厌倦地说道:“当年我留她,便已经在羁绊中落了脚,此时若伤她……待我飞升时,那天罚你们可会帮我顶下?” 【当初你哄骗如仪时,我就应该劝劝她,让她不要信你,不要交出我。】即便已经和高玉相处了三千年,系统仍然无时无刻不觉得这个男人阴险狡诈到极致。 “你当年就没得选,如今更没得选。”高玉走到一侧的玉盆处,用里面的无根水净了净手,神色如常地说:“如仪死了,你不走,你的任务便算是失败,怎么,后悔这么几千年的偷度?” 【你说你不愿沾染因果,那你当年骗他们说,余阙是真神帝夋的一截指骨,就不算沾染因果了?我还是觉得你们这群修行者十分虚伪,开口闭口的因果,实际上只是利己罢了。】 系统的话把高玉逗笑了,银白色的长发在背后簌簌摆动。等到笑够了,他才缓声道:“我若告诉他们,余阙便是帝夋真神,他们可敢动手?只怕连贪欲都不敢滋生。” 过了一会儿,他弹指换上会客的天青色宽袍,接着说道:“师姐那样的东西,本就不该存世,更遑论还背负了你这样的东西。” 系统的全称为恶人规训变形系统,目的是帮助那些性本恶的宿主一点点转变,从而走上正道,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从它找上如仪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如仪的下场。 以上这些都是当年高玉从如仪的嘴里听来的,他与如仪情同姐弟,如仪根本不防着他,有什么事都与他讲,从他这儿寻主意。 一开始高玉并没有什么小心思。 可那令人垂涎的东西在自己眼前晃荡久了,总是会在难以察觉的犄角旮旯里生出一点阴暗来。 好奇,艳羡。 眼红,不甘。 于是善恶只在一念之中。 所以他隐瞒了不周的消息,所以他散布了余阙的伪身世,所以他走到了今日。 高玉的所作所为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给了师姐一个痛快,让她不必要再受系统强制性监督的痛苦,不必日日承受锥心之痛。 他是做了好事。 是圣人。 丹青山日头正好,照得无量洞府外的竹林郁郁葱葱。 走在底下的日影间隙里,高玉深呼吸了一口,说:“所以,你与其想说我虚伪,不如先看看自己,强迫一个天生为恶的魔物从善,逼她改头换面,强扭她的天性,谁才是那个利己?虚伪的从来都是我们。” 虚伪就是虚伪,哪里还分什么三六九等。 【不跟你掰扯这个,余音你打算怎么办?】 “你方才不是说,有两条路?”高玉穿林而过,脚下却隐隐有浮空之意,不着痕迹,不起涟漪,已然返璞归真。 【要么杀了她,然后将她的尸骸拆解,同余阙一样,让她继续发光发热。】 【要么就抓回来,记忆一抹,重新困着,一切如往常。】 从无量洞府往东,穿过紫竹林后,再过两个山头,便到了云林宗的议事堂,这里是宗门内务商议的重要地方,寻常不许弟子靠近,连裴云英也不例外。 高玉一掌按在议事堂门口的莲花台上,在门开之后,跨步而入,“这些话还用你说?没了那些手段,你和废物没有什么两样。” 第六十二章 议事堂分前中后三厅,前厅是高玉用来与长老们商议内务的地方,中厅只有高玉和裴云英二人可以进,里面四壁都镶嵌了灵玉,是绝佳的修炼场所。 至于后厅—— 那是只有高玉才能进入的密阁,里面有什么,宗门里是众说纷纭。虽然大家都感兴趣,但鉴于高于的威严,没有人敢越雷池半步。 三厅之间,有灌注了高于灵力的无间回廊衔接,未经允许入内的话,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元神受创。 【你不打算现在去追她?小心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虽然系统十分厌恶高玉,但不得不说,它如今跟高玉的确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的的确确是得念着点高玉的好,否则高玉覆灭,它就会成为一堆漂泊无依的待死数据。 高玉没有搭腔,他背着手一路走回廊而过,不断晃动的指尖时不时会跃出金光,形成一只又一只的金色飞鸟,振翅从檐下飞出。 那些鸟儿飞向的是不同的方向,目的则是为高于送出不同的口信。 忙完了这些之后,高玉才回答系统:“云英是个好孩子,我让她看住余音,等我到,那她就一定会照办。” 【小心被反噬。】 系统提点了一句。 人这种生物在系统看来,远比它们这些数据要难以理解得多。当年它就不懂如仪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切,也不懂后来她为什么宁死也要生下余音,还能因为余音,将如此珍贵的自己拱手相让。 高玉说那是爱,是人的弊端和弱点。 系统当然不懂什么是爱,它也没必要懂,它只知道因为爱,它依托在如仪身上的任务直接告吹。不过好在还有高玉接盘,要真是任务失败打道回府,那系统唯一的归处就是数据回收站。 为了不被回收,系统跟了高玉三千年。 在这期间,它为高玉做的事,对普罗大众来说是仁,是善,是在评级时可以收获大量积分的合格任务,但对如仪的女儿来说—— 向来不懂人类情感的系统,经过几千年的耳濡目染,突然明白了一个词,怜惜。 【离你强制飞升也只有几十年了,你有没有想过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听系统这么说,高玉碎玉般的眸子露出了一丝讥讽,“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讲感情了?那天天雷劈坏的不是你的监测系统吧?” 系统被怼得陷入了沉默。 后厅那堵纯黑色的大门随着高玉的靠近缓缓打开,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左一右两根一人高的玲珑双鱼柱,中空,内有光,莹莹如玉。 被这光照亮的后厅装潢十分奢华,玉墙金顶之下,摆着六张十分宽大的金丝楠木桌子。 桌上是沙盘,囊括了南洲大陆所有土地,其中有五张桌子上浮空着一个形如狐狸的银色光像,那狐狸盘着身子趴在半空中,呼吸节奏分明,毛发栩栩如生。 一进去,看到这副场景,高玉的脸色就多了份凝重。 “你说的是即将脱离系统控制,没说已经有一部分脱离!”他飞快地朝那没用狐狸光像的桌子走过去,袖袍鼓鼓,一扬,掌间有浓郁的灵力喷薄而出。 【我的确说的是即将脱离系统控制,但那是被天雷劈中时的预测,现在过了这么多天,她挣脱开你的仰天一寸,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如果从沙盘上方往下看,依稀可以看到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城池之间有指甲盖大小的人在其中穿梭,虽然无声,却能感觉到他们身上传递出的那种绝望。 这些绝望被妖魔所钟情,亦能称为邪祟诞生的温床。 “你什么时候能恢复使用?我需要你上次帮我兑换的那个分离机器。”高玉的手指引导着那些灵力在楚国上空飞舞,指腹所点之处,肆虐的妖邪便悉数暴毙。 然而这些不过治标不治本的徒劳用功,不清除楚国土地上根源性的怨念,那些妖邪随时随地都会复生,甚至更多。 【难说,你徒弟飞升失败的那九道雷可都是我受了,没个三年五载的,难哦。不过,就算我能派上用场,我也不建议你用。上回你损耗三百年修为帮陈国除旱魃,至今可都还留有旧疾。】 高玉倒是没再说系统废物,他忙于身前的事,额角渐渐地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炷香之后,经过高玉的努力,楚国国境之内暂时是消停了下来,短时间内也不会再生出邪祟。 “你的话变多了。”他说着,伸手至半空中一转,捏出一块帕子来擦了擦汗, 【你也别嫌我话多,我指望着你做完终极任务,然后卸任走人的,你要是提前死了,我找谁去?】 系统的认知里,除了任务,还是任务,所有的关心和在意都是基于任务的基础上,衍生出的类人情绪,是数据的一种。 几刻之前生出来的那点怜惜,早就已经被系统中的归零检测给清除得一干二净了。 正说着,高玉右边的那面墙忽然之间颤动了几下,不一会儿,那玉墙就一点点变得纯净无比,宛若一面水镜,当中则是隐约出现了人的景象。 是长老们结伴往议事堂这边来了。 “这群人中,会有余音的帮手吗?”高玉侧目看着那些交头接耳的长老们,抬手摩挲着下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洞虚,会有那个胆子忤逆我吗?” 【你可以试探试探他们。】 “如果这人已经知道了余音的用处,那么他必然会掩盖其目的,在我面前伏低做小。”高玉决定先不去想这个,他转身往外走,走时五指一旋,收拢了留在桌上的半抔灵力。 前厅门口,长老们左等右等不见大门打开,以为自己是来此了,脸色纷纷戚戚,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小了许多。 “尊上这突然召见我们,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 “猜不透,上一次来这议事堂,还是百年之前,尊上进无量洞府闭关的时候吧……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尊上嘱咐了我们什么?” “诸务繁杂,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议论纷纷之下,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六十三章 紧急措施 这时,走在最后的美妇人——师慧道长清了清嗓子,开腔道:“当时尊上让我们内务如常记录,大事交于裴师侄处置,小事则归我们自己料理。” 排头的方士道长一听,抚掌回身接话:“是了,还着重说了让我们照拂好余音师侄——” 说到余音,在场的所有长老脸色一僵。 余音这时候只怕已经到了燕云州,若尊上当真是为了余音找他们过来,他们这可怎么交差?看人看人,最后把人给看丢了。 吱呀一声。 前厅大门徐徐打开。 长老们也不敢再说话了,一个个垂首拢袖,赶忙往里走。 正厅内,高玉端坐其上,单手撑着额角,双目微阖。虽然看不出高玉的情绪如何,但底下的长老们都是人精了,一进门就嗅到了些许的不悦。 “尊上近安。”领头问安的是亥门的介兰道长。 介兰道长长耳宽眉,大腹便便,见谁都脸上带笑,与绝大多数的云林宗人都交好,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推出来牵头说话了。他大腹便便,长耳圆脸,是宗门中人人交好的 “你们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高玉薄唇轻启,吐了句不阴不阳的话出来。 【你这样子真渗人。】 如果系统能打哆嗦的话,恐怕会和底下的介兰道长一样,哆嗦个不停。 站在旁边的戌门长老子英道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出列拱手问了句近安,随后禀道:“回尊上,近日宗门内一切正常。赶赴龙门宴的弟子已经快到燕云州了,途中虽然遭遇了几次袭击,但并无大碍,能照常参加龙门宴。” “袭击他们的是谁?”高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玉面如寒冰,不可直视。 【你就不能开门见山?把人都吓着了。】 子英道长抖了抖身上并不存在的冰渣子,继续说道:“据裴师侄回信,袭击他们的是不周的罗刹王——阴九娘,此外,还有范榕、桃然、囚玉。” “四个?” 高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子英道长的身前,“四个罗刹王出动,就为了料理我们那些小崽子?而且还是无功而返?!这话你自己信吗?” “这不是有裴师侄在嘛……”一旁的介兰道长讪笑道。 砰! 一侧八宝阁上摆着的,高玉从前最爱的十八山水木雕轰然碎裂,木屑散落一地。 “给我去查。”高玉炸完了木雕,抬手搭在子英道长的肩膀上,面色柔和地说:“我让云英办了一件事,那事按理说只有我和她知道,可如今这四位罗刹王不请自来,想必是清楚我让云英办的是什么。” 裴云英是高玉亲手养大的,在高玉那里有着绝对的信任。 换而言之,高玉认为,长老们之间,有着那里通外魔的奸细,是这奸细探得了他和裴云英之间的对话,然后泄露给不周的罗刹王,让罗刹王们袭击了裴云英等人。 “是——”子英道长努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哆嗦得太过明显。 其他人纷纷庆幸直面高玉怒火的不是自己,却不料高玉抬眸一扫,目光在一众长老们的脸上缓缓掠过,嘴里的话还在继续:“我记得,在我闭关之前,我让你们把余音给我看好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隐隐透漏着寒意。 高玉能执掌云林宗三千年,靠的并非仅仅是他的铁腕,可去繁从简之后,剩下那刻骨铭心的,还是他的脾性,他的手段。 闭关百年之久,甫一出洞府,长老们依旧战战兢兢,就可见一斑了。 【你行行好吧,他们哪儿敢阻拦你的宝贝徒弟?】 系统倒是已经相当习惯了高玉的阴晴不定。 “回尊上,裴师侄她太过强势,非要将余音带走,我们这阻拦无果,不得不从……”师慧道长为难地出声说了一句,结果后半句话在高玉的注视下,又给咽了回去,改口道:“是,此事是我们办事不周,此番我们定会痛定思痛,绝不再犯。” 不管原因为何,人总归是不在丹青山了,先认错就好了。 想来高玉也不是要他们当场如何,师慧道长这一席话之后,高玉的脸上并没有表露什么不悦,长老们一直紧绷着的心也就渐渐放松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高玉开口道:“明日我会启程去燕云州将人带回来,余音的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你们把该做的事做好,事后我自然有赏。”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子英道长的肩。 子英道长吓得连忙吞咽了一口唾沫,捣蒜般点头,还没出声立誓,就发觉高玉已经离开了。 堂中除了他们这几个长老,再无他人。 “尊长走了?” “走了……吧?” “我们也赶紧走吧……” “是了,这地方又不是寻常地方,尊长信任我们,我们可不能辜负他的信任,走吧走吧。” 鉴于这议事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长老们也就没敢停留,三两相携,嘀嘀咕咕得说这话,匆匆离开了前厅。 【你不打算试探试探他们吗?这么急着走,可能会让他们怀疑。】 系统对于高玉这么轻拿轻放有些不解。 回到后厅的高于此时正坐在堆叠着长毛软毯的宽椅里,整个人陷了一半进去,面色略有些苍白。他的指间来回滚动着两颗玉菩提,玉菩提中有丝丝缕缕的灵气浸入皮肤,为他增补灵力。 “任何的怯,都不能在人前露。” 高玉瓮声瓮气地回答了一句。 刚才之所以离开得那么毫无预兆,是因为高玉的识海中突然发生了剧烈的震颤,灵力外泄,经脉逆行,再不走,怕是要被那些长老们看出端倪来。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是给了长老们一种——宗主并非一直强盛的观感。而异心往往就是这么催生出来的。 “小东西在动我的禁制。” 【她别是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不对劲……不过也对,离开丹青山,破了仰天一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只怕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你现在能做什么?”高玉粗喘了几口气,打断了系统的絮絮叨叨。 【我还剩一项紧急措施,可以直接切断你与她的联系,但这样一来,你们之间的关联就彻底断了,再想取用是做不到的。】 第六十四章 丹田内海之行 被高玉惦记着的余音,此时正与冉少安对坐在柳宅的主厅里。 她的灵识在经过冉少安同意之后,轻松地跃入了他的丹田内海中,以外来者的身份,闲适地漫步其上。 都说丹田类主。 余音的丹田中囊括四海八荒,美景无数,称得上是一小方乐土,怡然且自在;反观冉少安,他这丹田里到处弥漫着浓烟,东一处山峰蹿火,西一处密林生烟,肉眼可见尽是焦土,扑鼻而来无不死气。 怎么说,这都不该是一个修行者的内心景象。 看着唬人极了的火海,余音真正踩上去,却没感觉到一星半点儿的疼痛。她四下望了几眼,俯身捞了一把火苗到手上,张嘴吹气,那火苗便散成一缕青烟。 “这般炼狱景象,原是假的。” 余音嘀咕了一句。 半晌后,她身侧出现了一个虚幻不定的身影。 独眼,光头,单臂。 是冉少安,但又不仅仅是冉少安。 “在我那半份灵识归位之前,这里的怨火,是可以烧伤我自己的厉害程度。”他僵硬地转着眸子去看余音,脸上有十分古怪的神色,“说起来,此事我得谢你,若非你,我尚在浑浑噩噩,不知天日。” 常人的元神要是被一分为二,那必然会立刻察觉。 可冉少安不同。 拆分他元神灵脉的是他最为信任的血亲,而且,孟夏冰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下的手,其后更是连记忆也一并抹去,让他就算怀疑,也找不到证据。 如果不是余音突然插手武南城的事,杀了孟夏冰个措手不及,沈文泽等人只会继续在孟夏冰的掌控之中,由着孟夏冰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龙门宴在即,沈文泽即便是有心要查清楚,也无力去继续,所以最后肯定会搁置此事,带着余下的师弟师妹们匆匆赶赴燕云州。 如此一来,武南城就成了孟夏冰的囊中之物,任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冉少安那半边元神将会在武南城内与余阙的那颗头骨一起,被物尽其用到最后一刻,而真正沾染这件事因果的——却是孟夫人。 孟夏冰这个幕后黑手除了坐享其成,什么也不用承担,什么也不用背负。 余音甚至猜测,如果不是自己的出现,孟夏冰经此一事后,恐怕可以直接看见飞升的门槛,在崇妙宗,乃至整个道门,都有不可小觑的地位。 “不必谢我,于我,只是当时不得不做的一个选择而已。”余音并不想居功,她的确只是因为囚玉的胁迫而不得不介入这对母子的恩怨,并没有什么摆得上台面的大义。 冉少安听她这么说,脸色越发古怪了一些。 随后,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段时间,并行往那烈火深处走。 等到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冉少安的身上突然发出了叽叽咕咕的声音。余音侧头看他,发现他身上残缺的那些地方,已经生长出来新的手臂和眼睛。 “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便对我十分严厉……” 恢复正常的冉少安兀的开始了他的故事。 一段少年天才的故事中,望望会有那么一个望子成龙的母亲,母亲给孩子带来的影响最为深远,所以冉少安即便是长大成人了,也依旧活在母亲的阴影之中。 当母亲告诉他,北境有一处地方,藏着她打破修炼瓶颈的关窍时—— 冉少安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那是一处无人的村落……” 也不知道为什么,冉少安脑海中那些原本还有难以回想的记忆在此时变得越来越清晰,恍如就在昨日发生的一样,历历在目。 他没有察觉的是,余音的脑后有黑色的阴影扩散出来,以相当贪婪的姿态汲取着这丹田中的虚火,每吸一点,那阴影就胀大一寸。 “我照着母亲的要求,子时入村,走村中暗道入地窖。” 冉少安少年意气,对于未知尤其兴奋,哪怕明知道面对的可能是威胁,也毫不畏惧。是以,冉少安在发现地窖门口覆有魔息时,想都没想直接一剑挑破,推门而入。 “门上……是隆中范榕的禁制。” 余音突然打断冉少安的叙述,接话道:“从我所获取的碎片式记忆中,那个在碑村地窖里设下禁制的,是范榕。” 只是一个不让凡人有所察觉的普通禁制,冉少安破除得轻松,范榕那边在禁制被破的一瞬间,也因此察觉到了破禁制之人的身份。 “孟夏冰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范榕的动向,知道范榕在碑村藏了东西,所以才会支使你前往碑村取物。”余音将自己所了解的事,娓娓道来,“她知道范榕一定会设下某种禁制,所以为了让自己置身事外,她选择了让你去。” 冉少安只是其一。 在冉少安之后,还有孟夏冰的一系列安排。 她不惮于用自己儿子的性命作引,也就更加不会在于如蜉蝣一般的凡人。 “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范榕的禁制。”冉少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底有怨、有恨、又有不解,“我击败了无数来自不周的魔物,最终却倒在了我的母亲手里……是她撕碎了我的元神,是她将我的一半元神放在孟家人身上,那凡人的浊气污染它,是她让我这过去几十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外人看冉少安,纵然已不是天之骄子,也依旧活得有滋有味。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每每午夜梦回时,那种经脉寸断的剧痛到底有多么难熬。 余音十分难得地伸手搭在冉少安肩头,说:“她杀凌宇和凌绝诱发全程恐慌,又借凡人肉身企图孕育怨胎,种种行为,都足以见得她眼里心中都没有仁善道义……” 修仙追求的虽说是封情绝爱,却绝不是孟夏冰这样的凶残暴虐。 “你连安慰人的话都这么干瘪。”冉少安斜挑一眼,苦笑道。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处通体血红的山峰脚下,仰头望去,依稀可以看到高耸入云的山顶正不断地往外呲着火花。 丹心处,人之本源。 第六十五章 回忆 冉少安的丹心,是一处喷薄着怒火的山峰。 余音之所以要到这儿来,是因为她需要从冉少安的身上,找到与孟夏冰相关联的痕迹。作为孟夏冰唯一的血脉,他是余音串联孟夏冰那些破碎记忆的关键。 当然,最重要的是,余音需要弄清楚,为什么是余阙? “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冉少安看着一团火从高处掉落在自己的身侧,在泥坑中滋啦滋啦得燃烧,“有些东西是经年累月——” 他话还没说完,再一扭头,身边的余音已经朝着山顶冲了出去。 光秃秃的山道上,怪石嶙峋。 除开山顶掉落的烈焰之外,上山的路上时不时还会冲出柱状的火焰,将可接触到的所有东西都化成灰烬,炙热难挡。 余音边跑边躲,双手手掌上甩出无数道灵力屏障,将迎面呼啸而来的热浪规避开,如此反复之后,已经差不多到了半山腰。 冉少安哼哧哼哧在后头赶,他将余音的动作收入眼中,越看,心里就越是惊讶。 道门中对余音的议论并非是空穴来风,这个女人的无能、怯懦,都是冉少安亲眼见过的,可此时此刻这个拥有着矫健身手,且十分果断的女人,还是余音。 几年不见,她竟然能成长到这般地步。 “跟上!”余音突然回头,扬手甩出一道黑色的雾状长鞭,卷着冉少安的身子,就直接踩上了一个眼看着要冲起的火焰坑。 轰! 声音震天撼地。 但余音和冉少安却没有受到伤害。 “你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观察到这么多……”冉少安俯身看去,发现余音脚下踩着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暗黑色石块。 这山上最不缺的就是石头。 枯树、干草、巨石等东西在接触到火焰的一瞬间,就落成了一地灰烬,可那火焰若真的如此厉害,不该是整座山都不复存在了吗? 余音在经历数次躲避之后,终于从中分析出了答案。 她发现那些催生火焰的石洞周围总有一圈毫不起眼的黝黑石块,那些石块在淬火之后仍然完好无损,哪怕周遭一切都已经被摧毁。 只是余音并非发现之后立刻付诸行动,她俯身掰了几块石头,将灵力附着在石头上,通过数次的实践之后,才肯定了石头的安全性。 “小心一些,我们要上去了。”余音灵动极了,手里接连抛出去好几块石头,瞅准了那些火焰喷发的间隙,不费吹灰之力就抵达了这座火山的顶端。 山顶是凹陷的,里面跃动的火海宛如一碗师姐做的桃花酿。 上来之后,冉少安的脸色忽然间狰狞了起来,他抱住脑袋,嘴里发出低沉的喘息声,若不是余音还绑着他,他只怕是要一头栽进那火海里头去。 与此同时,余音也发现了自己的一点点变化。 如星子一般的光亮从余音的指尖飞出,它们在半空中转了几圈后,汇聚到一起,凝成一团,却又在眨眼间散开。 是孟夏冰的记忆。 一阵拉扯似的意念长驱直入,将余音的意识带去了遥远的从前。 须臾之后,余音看到了冰天雪地,看到了一人一剑,从她眼前飞驰而过。但余音并不需要去追,因为紧接着她就跟着那人一道蹿了出去。 这个人兜头罩面,整个人拢在灰白色的长毛披风里头,看不清面容,也无从分辨身份。 余音只能猜测,这人是孟夏冰。 她念头刚起,就听到那御剑之人嘀咕出了声:“范榕这厮突然去北方做什么?千里迢迢,总不能是为了什么小事。” 的确是孟夏冰的声音。 孟夏冰御剑的速度极快,耳畔呼呼寒风吹拂,雪粒扑打在她的袍子上,晕染开一圈又一圈的水痕。 大概因为是回忆,所以余音根本没有等多久,就看到孟夏冰跃下剑身,抵达了碑村。 的确如冉少安回忆的那样,碑村里荒无人烟,年久失修的房子已经败落得只剩下断壁残垣,偶尔会有鬣狗从其中穿插而过,并不畏惧生人。 从孟夏冰坚定不移的步伐来看,她应该是已经获得了范榕的具体行踪。 就见孟夏冰绕过几栋破落草屋后,以蛮力的手段掀翻了一堵石墙。石墙后面是一条不见尽头的漆黑甬道,孟夏冰端详了一会儿,没有迈动步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 她伸手点在空无一物的甬道口,指腹下泛起数道波纹,“初级禁制?老贼倒是狡诈,想看看是谁跟踪你吗?” 说完,孟夏冰反身出去了。 余音看孟夏冰在村落里转悠了几圈后,拎了一头鬣狗回来,她在鬣狗的背部以灵力画下法阵,让鬣狗充当自己的眼睛,其后便把鬣狗丢入了甬道里。 “汪!” 鬣狗没了束缚,撒腿就往甬道深处跑。 虽然余音看不到孟夏冰所看到的东西,但能从孟夏冰脸上神情的变化中猜测出甬道尽头一定有什么惊艳到她的存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孟夏冰的呢喃不停。 “范榕的修为日益精进,根源竟是在这儿!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的头骨有如此妙用?” “魔息——” “既然范榕能用,那我也能用!无非是将这攫取的魔息炼化成精纯之炁罢了。大道归一,什么魔修,什么道门,终归用的是这天地孕育的灵炁!” “等等……范榕若是知道我窃取了这东西,只怕要发疯……” 若有所思的孟夏冰酝酿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而这只花了她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余音眼前的景象突然定格,短暂的停顿之后,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熟悉的火海,已经一脸痛苦的冉少安。 显然,他也看到了那些过去的记忆。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你父亲……”冉少安突然开口:“是因为当年我在与不周的人交手时,听他们说到了你父亲,并且……” 他沉默了一下。 “并且……照他们所说,极北那一处的头骨只是其中之一,当年你父亲身死,死后骸骨极有可能被瓜分了,用作修炼一途。” 第六十六章 我知道 余音头有些疼。 说到底,冒险进入冉少安的丹田内海,最后给她的,还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一走神,使得她根本没注意到底下火海溅射上来的火花。 咻。 火苗蹭的一下点燃了余音的元神,呼吸之间就将她吞没。 只剩一地灰烬。 同一时间,已经出发在燕云州路上的高玉突然间口吐鲜血,整个人从长剑上栽了下去,双目紧闭,俨然不省人事。 【检测到最后一层禁制破损。】 【目标已经解除了灵力束缚。】 任凭系统怎么播报,高玉此时已经听不到了。 那厢冉少安发现余音在自己面前变成灰烬,已经吓得是面色苍白了,他匆匆回神,嘴里的喊叫声还没出口,就看到余音好端端地站在窗台边。 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你没事?!”冉少安大惊失色地爬起来,跑过去扯着余音的袖子打量了好几眼,不解道:“怎么可能?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你元神化作了灰烬啊!” “什么灰烬?” 听到屋内的动静,门外裴云英问了一声,推门而入。 余音抿唇笑了一下,一面摆手示意冉少安不要再说了,一面过去拦住裴云英的手臂,说:“没事,就是刚才在冉道友的丹田里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他这是还没回得过神来。” 本来冉少安要解释,对上余音的目光后,不知怎的,那话就噎在了喉咙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裴云英与余音有说有笑地离开,心里头对于自己在丹田内海之中看到的景象,仍旧困惑着。 其实余音不许冉少安继续说,并不是她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相反,她自己脑中还是一团浆糊呢。 当时冉少安丹田里的那一把火,可是真真切切地烧在了她的元神之上!只是有些奇怪的是,火焰带来的灼烧感却不强,也不疼,甚至还有些温暖。 这份温暖包裹着余音,让她有些恍惚。 朦朦胧胧间,她看到了幼时在返仙林练剑吐纳的自己,可与旧时不同的是,一旁站着相互依偎的父母,他们脸上的那种慈爱十分刺眼。 刺眼得余音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冉少安的丹田。 不光如此,她还发现自己丹田中的那个仰天一寸消失了,与从前它隐匿痕迹的感觉不一样,这一次似乎是彻头彻尾地碎了,得益于此,她格外地神清气爽,连起身的动作都变得飘逸了起来。 多奇怪。 可问题在于,余音又何止这么一桩事摸不着头脑? 她摸不着头脑的事多了去了! 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一个都不是轻松就能得到答案的,与其想破了头,不如先搁下,把眼前的事做完,再回头去看,也许就有了答案。 眼前的事,自然就是龙门宴了。 武南城里的怨气消除干净之后,崇妙宗和云林宗一道踏上了去往燕云州的云车。 来接人的是此次承办龙门宴的玄照宗生门弟子付云阳,他在玄照宗里不过是一个接引弟子,但因着与玄照宗大师兄同门的关系甚密,这才捞到了燕云州随行的资格。 付云阳坐在云车的车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佘锦星搭话,余光则一直在瞟后头车里的余音。 “你们这耽误得够久的呀,听说你们到武南好几天了?”付云阳入门迟,没听过余音的名头,当下只觉得这车厢内蓬荜生辉,连周遭都带了点花香味。 同为男人,佘锦星如何不懂付云阳心里这点小心思?他屈指敲在车门上,低声道:“里面那位可是我们的师姐,还看,小心你的眼珠子!” “嗐——”付云阳憨笑了一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 余音正靠着裴云英坐在车厢里,车厢里被裴云英施了法阵,里面能听到外面的声,外面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她听着佘锦星说话,伸手摆弄着裴云英腰侧的佩玉,继续问道:“那师姐可知道,我跨入元婴之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刚才余音和裴云英说起自己破境的事时,有意留心了一下裴云英的神色,裴云英的脸上除了真挚的欢喜与暗暗的关切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表情。 故而,余音打算再进一步。 “是什么?”裴云英与自己和解之后,便不再揪着余音的修为去死磕,没想到意外看到了余音的进步,她是打从心底里为余音感到高兴,连笑容都变得弧度大了许多。 “是我发现,这世间竟然这般大……”余音蹭了蹭裴云英的颈窝,进入元婴期之后,灵识收放自如,动辄可逾越万水千山,将南洲大陆的万千美景尽收眼中。 “北面的雪真美,南面的大海更美。” “过去的三千年里,我竟然没有一次机会去见识这些,去感受这些……” “我到底荒废了多久?” “是了,我连元婴都炼不成,又谈何去北境看雪,去南洋看海?只怕沿途的些许魔物,就已经够我喝一壶了。” 每一句话都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却像是尖刀扎在了裴云英的心头,将她的笑容一点点撕裂。 车厢里陷入了死寂。 半晌后,裴云英抬手抚在余音的头顶,声音略有些晦涩地说道:“抱歉,音儿……并不是我们不想你出去,只是师父也说了,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是经不住折腾,不得已我们才出此下策,将你留在返仙林里。” 在满千岁之后,哪怕是有裴云英陪着,高玉也不允许余音离开丹青山方圆一里。 我是为你好。 这句话余音在过去的几千年当中,听了太多太多遍,让她觉得诧异的是,她从来没有反抗过,哪怕一次。 察觉到余音的消沉,裴云英赶忙又补充道:“但现在我不是带你出来了吗?想来,师父要是知道你跨入元婴境了,一定会十分开心的。早知道出门便能让你破境,我当初一定会劝阻师父。” “大概吧。”余音阖眸,师父真的会因为她升至元婴期而感到开心吗? 难保。 想到丹田中的仰天一寸,余音知道,自己与师父的交锋,迟早会发生。 第六十七章 终于被想起来的羽天齐 “哦,对了。” 余音突然转了话锋,问:“师姐,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年,师父和师姐一直在收集我的头发、指甲,是为了什么?是要做什么?我知道的,秀儿收走的那些东西,最终都是被师父和师姐保管了,对吧?” 裴云英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余音会然问起这个,下意识犹豫了一下后,才回答道:“是为了给你凝塑金身,将天道给蒙骗过去。” 毕竟余音只是一个金丹期修士,却在外力的帮助下活了三千年之久。这个解释当然不是裴云英给的,但裴云英觉得很合理。 正当余音纠结自己是不是应该更开门见山一些的时候,云车停了。 举目望去—— 层林染尽霜红,云深处,高楼玉宇,灿若初阳。 “再往里,就不能坐云车了。”付云阳回头解释道,“不过也很近,穿过枫林之后,走没多远就能看到无上楼了。” 百年一次的龙门宴,就是在无上楼的风云堂里举办。 虽然叫做无上楼,但它并不是一幢独楼,而是屹立于燕云州俱芦山之巅的十八幢别具特色的楼宇,楼与楼之间,有武堂与林榭,风格迥异,却又极具美感。 余音只从书里看到过这些,书上就算极近赞美,真正用双眼看到,也是新的震撼。 一行人跟着付云阳下了云车,余音没和裴云英挽手,自个儿拢着手走在当中。正走着,她右侧半人高的草丛里突然钻出来两只憨态可掬的长耳灵兽,也不怕人,一个劲地想要往她身上扑。 “这位道友倒是惹灵兽喜爱,要知道,我们好几个师姐想抓它们,废了许多劲都没成功呢。”付云阳回身调侃了一句,余光瞟到一脸严肃的裴云英时,后面的搭讪就又咽了回去。 余音冲他一笑,说:“我平日在宗门时,就与这些灵兽合得来,没想到出来这么远,还是一样,实在荣幸。” 声音清越,如山间流水,又如天外靡靡之音。 付云阳听得有些沉醉,却不料转耳,就听到后头的云林宗弟子在喊,余师姐,余音师姐。 余啥? 余音?! 这下付云阳有些傻眼了,他吞了一口口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怎么云林宗还会让她出来?怪哉,怪哉……不过,还真是这四海八荒无出其右的美啊。” 已经寻声过去的余音自然没听到付云阳的话,倒是他身边的佘锦星扬手一巴掌拍在付云阳的后脑勺上,警告道:“你这话可别让我们大师姐听到了,不然,小心你这脖子上的东西。” 喊余音的是瑞风。 瑞风一路都没想得起来羽天齐,眼看着要到无上楼了,才想起来一直没瞧见羽天齐,一问才得知,羽天齐先前就冲下蟠龙船,去寻她去了。 “怎么了?”余音见瑞风这满头大汗的着急样,忙让她顺顺气,“慢慢说,不着急。” 霍幸生干脆代她说道:“是羽天齐,他当时跟着小风下了船,但是一直没回来找我们,也没去与小风汇合,小风就想问你,可有见过他。” 羽天齐? 余音摇了摇头,“我当时被囚玉抓走,直接就到了武南,期间并没有与其他人相遇。” “那怎么办……”瑞风攥紧了衣摆,蹙眉道:“当时武南那么乱,羽师兄该不会出什么事了?” 裴云英沉吟片刻,说:“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是比小风你还想起得迟上许多,这样吧,你们随那玄照宗弟子进无上楼,我去寻他。” 找一个羽天齐的随身之物过来,裴云英再找人,轻而易举。 “怎么了?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付云阳好奇地跟过来,见云林宗弟子围成一团,便踮脚搭话道:“你们要找人?找什么人?要是这人进了无上楼,我可以帮你们找找。” 于是,所有人回头看着他。 就见付云阳从腰间的千机囊里摸了个方方正正的白色大方块出来,一面伸手在上面划拉,一面问道:“叫什么?什么修为?穿的什么衣服?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法宝随身带着?” 瑞风呆滞了些许,才赶忙答道:“羽天齐——” 才说一个名字,付云阳就嗷嗷嗷了三声,指腹在方块上停顿住,口里喊道:“我知道他,他前日就入了无上楼,是被我家大师兄救回来的,人昏迷着,除了名字,其他什么也没嘀咕过。” 听到付云阳这么说,云林宗的人当然是等不及了,连忙就拉着付云阳要往无上楼赶。 后头抬着晏怀仁的辛道也与乌子瑜没跟着凑热闹,他们跟着崇妙宗的人一道儿,优哉游哉地往无上楼的方向走,没多久,就已经看不到前面那群人的身影了。 过枫林数十里,就能看到一堵几人高的玉牌坊。 牌坊上书三生门,两侧的玉柱上则是刻的宝相文,当中暗藏符咒,有生人莫近之意。 付云阳是第一个过三生门的,他人刚站到底下,牌坊上就降下一道红光,从他头顶一路扫至脚跟。 事毕,他回身对余音等人解释道:“别怕,这是我家大师兄近日改造的,并不是什么威胁的东西。嗐,这不是最近燕云州不太平嘛,只要修者经过三生门,我大师兄就能看出这过去的人是不是魔修,也是以防万一。” 其余人自然是有样学样地跟着过去。 一过三生门,目之所及,与在门外时看到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青色的玉石板拾级而上,堆垒出了一条通天之路,每一阶的左右两边都立着一根中空的莲花玉珠,当中萤火幽幽。石阶之外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密林,凉风扫过时,有沁人心脾的芬芳传来。 “欸!”付云阳刚走上台阶,就伸手挥了挥。 顶上下来三个与他穿着一样的束冠弟子,见付云阳招呼,便停步回礼,问:“可是云林宗的道友们到了?” “是……”付云阳点了点头,反身指着后头说:“后面还有崇妙宗的道友,你们先一步过去引路吧,天快黑了,得让他们早些休息。” 第六十八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三个弟子应了一声,在与余音等人行礼之后,匆匆拂袖出了三生门。 付云阳哼哧哼哧领着身后的人爬台阶,爬到一半,突然说道:“今年这龙门宴,我们大师兄提前三年就到了无上楼,说是想给道门一个不同往昔的龙门宴。” 首先一个改变就是,云车一概不能入枫林,说是要追求什么节能减排。虽然付云阳不太懂这四个字的意思,但大师兄那么厉害,他说的肯定没错。 还有什么爬青云梯时,不能施术;进入无上楼之后,不能服用自己的丹药…… 最近又捣鼓出一个抽签制,据说是为了追求公平公正。 “我们大师兄说,往年龙门宴,无外乎就是打打杀杀,拼个法术,太没劲了。”付云阳嘿嘿一笑,说:“为此,他安排了好多个不同的项目,当时我们可都看花了眼。” 吹嘘起自己的大师兄来,付云阳简直没完没了。 甚至于走完青云梯,一路进到无上楼第一楼——檀楼时,他还在喋喋不休。 “那个羽天齐在医馆,我这就带你们去。”付云阳扒拉了一下手里的方块后,又问道:“你们全都一起去?欸,对了,无上楼已经只剩下两处空院子了,我把你们安排去莲花苑吧,那儿靠近医馆,你们去看他也方便。” 他老是摆弄那东西,佘锦星便有些好奇,过去瞧了几眼,问:“这什么?” “灵控牌。”付云阳将手里的东西偏了偏,好让佘锦星瞧个明白,“也是我们大师兄研制的,他带过来稍加改良后,就分给我们用了。我们只需要将灵力注入进去,就能看到整个无上楼的全貌,当然,用处可不止这么点,改天请你开开眼。” 方块上一共六个银色的方框,其中一个就是付云阳刚才扒拉的,看上去像是缩小后的无上楼地图。 “就莲花苑吧。”裴云英出声打断付云阳极有可能继续的唠叨,“在哪儿?劳你带一下路。” 付云阳哦了一声,不说话了,老老实实领路。 从檀楼往医馆走,中间要穿过三栋楼和两个武堂。因为是新进来的人,所以当余音等人走在回廊里时,没有任何意外地收获了一路的注目。 大多数人都认识余音。 “余音?她怎么来了?” “云林宗这是没人了?派了这么个废物出来。” “你看她修为了吗?怎么看不清啊,该不是已经突破瓶颈了。” 议论声不绝于耳。 裴云英示意瑞风等人直接过去跟着付云阳去医馆,自己则是停下来,于回廊之中握着剑鞘展臂。她手腕一动,几道灵力宛如海浪一般汹涌了出去,将吵得最大声的那几个给掀翻在地。 “我云林宗的事,用不着你们这群喽啰操心。”裴云英凤目掠过回廊外的武堂台子上那群面色惊惧不定的人们,厉声道:“若谁对我云林宗的内务感兴趣,那么几日后的龙门宴,还请赐教。” 震慑的话一出,就再没人敢嘀咕了,就算要嘀咕,也只敢掩了声息,私下传音。 余音看裴云英气得够呛,赶忙笑眯眯地过去抱住她手臂,压低声音撒娇道:“师姐莫气,我如今不是已经破境了吗?他们敢小瞧我,便让他们在龙门宴上大吃一惊吧。” 虽然目前她只是个元婴期,可她冥冥之中就是感觉,自己的实力远不止此。 她们二人说话间,前头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的红衣男子,玉面金冠,眉心一点朱砂红,端的是副谪仙模样。 这红衣男子走近后,施施然拱手一礼,开口道:“是在下御下不严,还请裴道友见谅。” 后头给瑞风他们带路的付云阳心道一声糟糕,手里慌慌张张给瑞风指了路后,忙不迭地往回跑,嘴里打着哈哈,摆手道:“晏道友哪里的话……裴道友刚才不过是维护师妹,有些心急了。贵宗那几个弟子没事吧?要不要我去叫医馆的人过来给他们瞧瞧?” 从这人的打扮,以及付云阳对他的称呼来看,余音猜他是太虚宗里的那位性格相当难缠的玉面修罗——晏子恪。 “打了便打了。”裴云英的性子一如既往,尤其是在对外人时,“怎么,晏道友要与我比试比试?若往后你们太虚宗的这些人还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丢的可不是脸了。” 果然是晏子恪。 “裴道友哪里的话,刚才裴道友留了手,在下是知晓的,这里谢过裴道友宽宏大量。”晏子恪不笑时,面如寒冰,浅褐色的瞳孔中甚至会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偏偏他嘴里说的是热络的话。 余音依偎在裴云英的身边,并不打算和这位玉面修罗有什么目光交汇,却不料对方紧接着说道:“这位想来就是余音,余道友了,怎么,连看都不打算看在下一眼,是还在对刚才的事生气吗?” 越是不理他,他倒越是较上了劲。 本来余音是要昂头刺他一嘴的,却不料一道分外娇俏的声音传了过来,由远及近,还带来了一阵浓郁的香风。 “我说,晏子恪你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循声望去,余音登时觉得自己的眼睛被闪到了。 武堂上方,一个上穿藕荷色折枝纹半袖,下着五彩花鸟纹绣裙的美人娉娉婷婷落地,其后摆臂绕人群走了过来。 她眼波流转,红唇微启间,声音如环佩玎珰。 “刚才我可都瞧见了,分明是你宗门里的那几个登徒子出言不逊,对着人家师妹指指点点,人家裴道友才不得不出手,教训教训他们。” 她不像是过来劝架的,倒是过来拱火的。 晏子恪眼尾扫了她一眼,冷声道:“秦如玉,这儿没你的事,滚。” “怎么,在人家那撒够火,想在我这儿找回场子?”秦如玉环臂挺胸,瞪着晏子恪道。 这位花枝招展,被唤作秦如玉的,乃是太生宗的大师姐。 眼看着这场面要僵起来了,付云阳抱着灵控牌在心里呜呼哀哉,指望自家师兄从天而降。 第六十九章 窥得 确有人从天而降,可惜不是玄照宗大师兄江胜清,而是照隐宗的大师兄南岁。 南岁青衫窄袖,长发仅用一条绿色布条束着,看上去像是本来歇下了,然后被吵醒了一般,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些许慵懒。 他那狭长的桃花眼一扫晏子恪,嘴里吆喝道:“几位这天色也不早了,云林宗的道友们风尘仆仆的,不如先让他们去入住,有什么事,咱们夜里酒会时再论?” 得,付云阳两眼一翻。 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不过这位倒是懂得一点分寸,知道先让人去歇下。 当然,最后这架肯定是打不起来的,龙门宴眼看着要开始了,谁也不会在这个当口闹个急赤白脸的,让其他人渔翁得利去。 晏子恪之所以挡路,也不过是想要在自己的师弟们面前立立威,不让裴云英气焰太盛罢了。 但酒还是得喝。 所以当天晚上,聚龙堂内彻夜通明。 除了江胜清缺席外,其余十一宗的领头人都到了。这群人虽然互有嫌隙,但喝起酒来,尤其是玄照宗提供的往生酿,那是彻底放下成见,不醉不归了。 余音晨时去寻裴云英时,正巧遇上眼下青黑的付云阳。 “余道友这是去哪儿?”付云阳揉了揉眼睛,招呼道。 “去找我师姐。”余音答完,抿唇笑了笑。她目光落在付云阳手里的那个灵控牌上,突然心中一个念头划过,转而问道:“这东西可以看到谁过三生门时有没有魔息,那是不是也可以直接探出魔息来?” 父亲的头骨此时就躺在余音的千机囊里。 孟夏冰在武南城犯下如此大错,被当做工具的头骨,按理说应该是沾染了不少魔息的,可不管是当时余音去查看,还是后来过三生门,都没有任何的异状。 这很不对劲。 瑞风口风紧,所以头骨的事至今还没有被裴云英知道,余音也并不想拿出来,让裴云英去看看头骨里到底还有什么玄机。 如此之下,余音就把主意打到了付云阳的身上。 猝然被余音这么一问,付云阳有些没反应得过来,好半天才挠着头说:“啊,是可以,灵控牌的确可以扫描出魔息,但只能扫死物,扫不了活人。怎么,余道友遇到什么奇怪的人了吗?” “能借我吗?”余音再问。 付云阳蹙眉迟疑了一声,指着东面那楼,说:“余道友若是想借,得随我去问过我家大师兄才行,这些都是他配给出来的,若谁私自出借灵控牌,他可能会生气。” 玄照宗的人都住在南苑里头,其中江胜清住的是主院,独自一间。 余音随付云阳到主院门口,眼见着付云阳刚要敲门,门上一个虎形把手就开腔了:“云阳?这一大清早地,你过来做什么?她是谁?我不见粉丝,也不签名。” “不是不是,大师兄,她不是我们宗门里的人。”付云阳连连摇头,“这位是云林宗的余音道友,是来——” 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 “她进来就行,你忙你的去。”江胜清的声音仍然从那虎形把手中传了出来。 听话的付云阳自然是目送余音进去,临了还挥了挥手,比了个口型示意她不要害怕,自家师兄是绝对的好人。 入院,左侧是一个小型的池塘,上面飘浮着三两莲叶,没有花。右边则是个花圃,里面种的都是些俗世中常见的野花,既没有什么观赏的必要,也没有什么药用价值。 单从这个院子的布局来看,这江胜清是个怪人。 正当余音跨入院中时,里屋走出来个披发坦胸的白袍少年,长发及腰,尾端有些微的红色,隔远了看,像是尾羽。 江胜清上下打量了余音几圈,抬手撑在门框上,挑眉道:“百闻不如一见,余大美人,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这语气,听上去实在太多熟稔,让余音有一种厚重的不适感。 但此时是她有求于人,故而并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微微垂眸,“我想借贵宗的灵控牌一用,江道友可以提要求,但尽我所能。” 这院中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可余音总觉得暗中还有几股视线在看自己。 “借?你我之间何必谈借,我送你一个如何?”江胜清勾唇说完,背手朝余音走去,等他再摊手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和付云阳手上一模一样的白色方块了,“我甚至可以给你一个功能更齐全的。” 人情二字,容易借,难还。 余音不肯沾江胜清的便宜,于是后退了半步,问:“江道友为何对我如此慷慨?若我猜得不错,这法宝也算得上个中极品,并非等闲之力可炼制。” 哒。 江胜清朝前一步,余音就再后退一步。 “行行行,你别退了,再退要撞门上了。”江胜清摆了摆手后,把手里的灵控牌扔给余音,说:“这东西本是我练手的成果,说珍贵,是因为你们不会,但其实对我来说,并没有多么稀奇。” 见面这么久,余音还是第一次看到江胜清卸下脸上的吊儿郎当,正正经经地说话。 大概是怕余音不信,江胜清连忙又说道:“我放你进来,是因为我听过一个话本儿。” 前脚余音才觉得江胜清正经了一些,后脚江胜清就开始以一种俗世纨绔的神情,讲起了一个话本子里的故事。 话本里有一个真神。 这位真神在看过万万年的天人之间的更迭后,认为此间不该存在神这样断情绝爱的存在,于是自堕轮回,成为了俗世间的一个凡人。 他的本意是要去历练人的七情六欲,却阴差阳错地被领到了升仙道上。 若单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这位真神在走上升仙道之后,爱上了一个来自魔域的魔女,于是天雷勾动地火,浓情如蜜。 江胜清的目光里,夹带着一丝怜悯,他的目光是落在余音的身上,但他眼神中的那份怜悯却并非是针对余音,仿佛是透过余音,在看另外的人。 第七十章 奇怪的江胜清与他奇怪的话本故事 “这个话本故事与你要送我灵控牌,有什么关系吗?”余音面无表情地问道。 江胜清伸着一根手指动了动,说:“别急,听我讲完嘛。” 那位真神在爱上魔女之后,与魔女孕育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便是极品灵骨,丹心更是充盈着精纯的魔气,可以说是千万年以来,第一个正邪并存的生物。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真神都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一群利欲熏心的修行者发现了真神的身世。于是他们合谋,计划着如何将真神杀死,好让真神的灵骨化为己用。 至于那个孩子,她有的是可用之地。 一场勾连正邪两道的阴谋由此酝酿成型。 最后,他们杀死了那个真神,杀死了那个魔女,在将真神拆解成九块之后,把那个孩子的灵骨剥离出来,埋在了他们脚下的地母陨心之中,叫那孩子永世不得入轮回。 “别急别急。”江胜清双手摊向余音,笑眯眯地说:“我要说的是,话本中的那个真神,在临死前发现了阴谋,但已然无力回天,所以他拼劲自己残存的力量,为自己的孩子撕开了一线生机。” 余音不懂江胜清到底要说什么,脸上也带动不了什么情绪。 “不觉得这份爱,十分珍贵吗?”江胜清偏头问道,“这位真神对自己妻子的爱,对自己孩子的爱,感动了天道,令天道落下了一滴至诚之泪。” 见余音一脸漠然,江胜清指了指自己,说:“我就是那滴至诚之泪,所以我此行是来善仁德来了。” “江胜清,出生于大历一千三百二十九年,玄照宗生门长老江无悲的独子。你三岁炼体,七岁练气,一十九岁时,就已经有了筑基期修为,也是玄照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元婴修者。”余音对于江胜清的胡说八道没有半分动容,她过目不忘,道门中说得出名号的那些人的成长经历,她可以信手拈来。 “行行行,我说笑的,不过是个话本故事而已。”江胜清指着余音手里的灵控牌,说:“东西送你,你摁一下右侧边的那个凸起之后,注入自己的灵力,就知道该怎么用了。我是真不用你回报我什么,这东西权当做你我之间的友好证明吧,是礼物,下次我生辰,你也可以送我礼物。” 说完,江胜清双手枕在脑后,哼着小曲儿往屋里走去。 余音留在原地,隐隐约约听到江胜清在嘀咕,来来回回不过是一些‘传书’,‘女主’,‘居本偏了’之类的字眼,她听不太懂。 确认江胜清的确没有反悔的意思之后,余音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灵控牌,抱在怀里转身跑出了主院。 她没看到的是,一个极微小的白色圆珠子从屋檐上滚落到了她的头发里,而原本应该背身走近屋里的江胜清,突然顿足,回身目送她离开。 “余音,一切都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你能走到哪一步?” 江胜清双手交叠在身前,掌心灵力涌动间,竟是出现了一副画面。画面中的人赫然便是刚刚离去的余音—— 的半张脸和双手。 余音在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挑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在仔仔细细检查过四周,确认四周无人后,以自己为中心,于身侧半丈,设下一个防窥的禁制。 清风吹拂而过,卷动余音鬓角的碎发。 从她那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来看,此时的她似乎是有些紧张的。 紧接着,江胜清看到余音拿出了一个头骨,并将灵控牌对准了那个头骨。 从这里看,余音的确谨慎。 她设下这防窥禁制后,江胜清如果不是事先留了一手,此时就算想用灵控牌之间的联动来看她做了什么,一时半会儿也做不到。 “余阙的头骨?”在看到余音拿出来头骨的一瞬,江胜清居然直接说出了其身份,并且脸上只有了然,并没有惊讶,“果然是蝴蝶的翅膀,一扇动,余下所有的剧情都变了。” 画面中,余音叹了一声气。 显然,她并没有从灵控牌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匆匆撤去禁制后,余音起身的方向是江胜清的院子,她有些懊恼于这个答案。父亲的头骨上并没有残留任何魔息,可孟夏冰的行为是她亲眼目睹的,武南城那些怨气,也是她亲眼所见。 哪怕些许的残留,都能帮助余音继续翻找孟夏冰的记忆。 可是没有。 父亲的头骨就跟其表象一样,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 “回来了?”江胜清换了一身衣服,纯黑色蟒纹袍配着一条金边玉跨带,头发编在右肩垂着,尾端打了个玉扣,“我说了这东西是送你的,何必回来还我。” 余音突然眉头一皱,捏着灵控牌的手攥紧了些,口中质疑道:“你怎知道我会回来?你偷看了?还是这东西本身就能窥得一二?” 江胜清溜达溜达走向余音,眉眼带笑,柔和地说道:“大清早的,何必这么着急上火?我自然是不知道你会回来,原是我要出门而已。” 庭中的池塘上突然就开出了几朵莲花,白中带了点点粉色,不消几个呼吸,莲香就充斥了整个庭院。 “余大美人上门,惹得这千年不开的善莲都开了。”江胜清抬臂一挥,隔空便摘了其中一朵莲花过来在手里把玩,“要么,这东西吃了大补哦。” 他将莲花递给余音。 从始至终,江胜清表现出来的,都像是与余音相识已久的样子,仿佛友善不会枯竭一般,源源不断。 思量之下,余音伸手接了那莲花过来,敛眸说:“谢过江道友好意,江道友今日赠宝,赠花,余音感念在心,他日若有什么是余音能办到的,余音一定竭尽全力。” 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江胜清听得哈哈大笑,抱臂回道:“余音你这样子,仿佛是我在逼良为娼。行了,我本不求你回报我什么,我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安身立命而已。这世界魑魅魍魉太多,走上那升仙道之前,到底还是得和它们打交道。” 第七十一章 开幕【求首订】 龙门宴的开始是在七月十三这日的黄昏。 与往年不同的是,江胜清在今年的龙门宴之前,办了一个开幕式。 风云堂四面都是几十丈高的红瓦高墙,自墙边往中心的比武台处依次建造了数十排高低差相等的观赏台,以前这些观赏台上顶多零星坐着些各宗的弟子,如今却已经乌泱泱地坐满了,怕是有上千人。 余音也是第一次见到,龙门宴还会邀请凡人的,也不单单是凡人,还有一些从来不参与龙门宴的散修与小宗门的人。 据说是买了票进来的。 大约又是江胜清的把戏。 比武台的东面被改造成了一个十分特别的楼阁,当中数十把交椅,楼阁外左右各悬挂了一块足足有六七十寸的由灵石打磨而成的石板,石板旁还有摆着两朵如喇叭花儿似的绣金色法宝。 应江胜清的要求,所有参与龙门宴的宗门都到了东面阁楼后的,所谓的备战区待命。 轰! 一声巨响,有什么飞上了天空。 备战区的人们被吓了一跳,外场的凡人与散修却紧跟着爆发出了浪潮般的欢呼声,且一声高过一声。 “是什么?”余音探头去看,发现黄昏中,天上炸开了无数多亮晶晶的花儿。 是焰火。 而且是掺杂了法术的焰火。 牡丹焰火在升空之后化作了一群腾飞的鸟儿,它们俯冲而下,与观赏台上的人们来了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后,复而升空,化作一场绚烂多彩的陨星雨。 一个又一个新奇的焰火升空,在夜幕到来之前,风云堂内就已经坠落了一场星河。 “观众朋友们,让我们欢迎第一千九百七十二届龙门宴的参赛代表们入场!”江胜清的声音从那绣金色的喇叭花儿中传了出来。 与此同时,阁楼外的那两块大型灵石石板突然出现了画面,画面当中的,正是以余音为首的云林宗等人。 “美人!是美人啊!” “都说修仙之人气质出尘,果然没错,我以后也要送我儿子去修仙!” “得了吧,老张,你儿子都十八岁了,哪儿还能修仙啊,人家可都是从奶娃娃起就送进去修炼的。” “嘿,我可不乐意听你这话,你不送,那你花这三千两白银进来看什么?真就看个热闹啊?” “没听说吧?等会儿第一场比武结束后,玄照宗会卖丹药,我可不求什么神仙,我就求个百岁无忧无病痛哟。” 观赏台上的凡人们窃窃私语着。 “首先进入比武台现场的是云林宗代表团,本届龙门宴云林宗一共派出了十二名代表参与比赛,有实力冲击元婴期符咒、禁制、法阵、化神期控灵、布防等十三个项目的魁首。” 江胜清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吱呀一声,备战区的大门被打开了。 裴云英在玄照宗弟子的示意下,面无表情地领头走了出去,伴随着江胜清那抑扬顿挫的介绍声,俨然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云林宗地处丹青山,周回三千里,共有十九峰。宗门内设有内外十三门,弟子总数三千六百余人,元婴期修士多达六百人,化神期修士更是有一百九十人,历年飞升者更是不计其数。” 这一段介绍还是余音昨晚连夜赶出来的。 照江胜清的说法,向外界多多宣传云林宗,既可以扩大云林宗的影响力,还可以帮助云林宗来年纳新时,招到更多的人才。 余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问过裴云英之后,裴云英也没有否决。 “接下来出场的是崇妙宗,本届龙门宴崇妙宗一共派出了二十一名代表参与比赛,除化神期控灵项目外,他们将全程参与余下所有比赛,让我们祝贺他们取得一个好的成绩。” 沈文泽跟着拢袖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武南城一事让崇妙宗弟子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这一出场,看上去有些蔫儿,没精打采的。 凡人们看不出修行者的修为高低,只能从气质相貌上判断这人的实力,是以当他们看到形同枯萎的崇妙宗弟子时,纷纷暗下决心,待会儿买定离手绝不能买他们。 崇妙宗之后是太生宗。 有秦如玉那般花枝招展的美人出来,本就沸腾的场面一下子更上一层楼,全场起立欢呼,甚至有人抛了花儿到比武台上。 慢悠悠几个时辰过去,十二宗的人都已经全部站上了比武台,好在比武台足够宽敞,就是再来这么多人,也绰绰有余。 人一齐,江胜清那头又玩出了新花样。 锵锵锵十九个灵识石板从天而降,当中展示的是十九个不同的项目,为观赏台上的人们展示了不同项目之间的区别和各自的玩法。 “现在为大家展示的是我们本次龙门宴的各项比试,除开传统的法术对抗项目外,我们新增了注入灵力操控,灵力布防,灵识三项等具有挑战性的项目,相信这些新的比赛会给我们的参赛代表们带来不一样的感悟,给我们的观众朋友们带来视觉的盛宴!” 语毕,衣着飘逸的美人宛如谪仙一般从半空中落下,丝竹之声乍起。 这一下,点燃了观赏台上所有人的激情。 有人甚至振臂高呼:“我的娘诶,这些仙人们也太好看了,这舞……看得我伤风都好了!完全生不出狎昵之心!” 一场长达六个时辰的开幕式,一共二十来个不同的节目表演,江胜清狂揽千万两真金白银。 余音不太懂为什么江胜清要收钱,却又在之后的庆功宴上,听江胜清说,那些钱将会用在南洲大陆的扶贫工作上,她更不懂了。 不过她想,扶贫是个什么东西,在场除了江胜清,恐怕没人能懂。 夜里,江胜清捧着酒坛子坐在无上楼最高那一栋的楼顶,面色孤寂得喃喃自语道:“穿越就是化神期,我还以为我拿了个爽文男主的剧本……没成想,我的角色只是大西洋彼岸的那只蝴蝶啊——” “蝴蝶——” “只是蝴蝶啊——” 那天晚上,无上楼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呼喊声在没头没脑地喊着蝴蝶。 第七十二章 抽签【求首订】 虽说比试动辄就是千里万里,但其实比试的场地并非是在无上楼,而是在一处名为红尘的,由玄照宗宗主何叔眭炼制的方外之地。 至于观赏台上的人们,他们则是通过那一面面灵石石板来欣赏修道者们矫健的身姿。 余音报名了七项。 除了传统比试外,还参加了一个元婴期千里射击、元婴期千里游泳、元婴期灵力控球、元婴期万里竞走计时赛,以及元婴期四人万里游泳接力。 所有比试的规则江胜清早在各宗入无上楼的时候就已经告知了,各个比赛分组的抽签也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 非常不凑巧的是,余音传统比试抽签抽到的是丙组,同组十六人中有三人都是太虚宗的弟子。 其中那个叫道子的男人更是非常直截了当地对着余音比了个砍头的手势,声称在第一轮就会将余音的手脚废了。 龙门宴上有死伤是常事。 所以,哪怕这人提前要挟了余音,余音也不可能找谁去告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接下来与这个道子、乃至整组的比赛中,立于不败之地。 裴云英倒是想帮余音料理了这个道子,奈何江胜清事先有规矩,禁止在赛前对选手进行人身伤害,有违反者,禁赛两次龙门宴。 虽然说下一届龙门宴肯定不是玄照宗承办了,但江胜清这厮也不知道怎的,说服了过半数的宗门宗主同意了这事,规矩也就跟着定下来了。 因为前几日的比赛没有余音的小组,所以照料羽天齐的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除开每日按时地帮他梳理灵脉外,还得用灵力给他续药。 余音当然也有休息的时候,她守着看了几场师姐的比赛,看着师姐没有任何意外地赢了几次比试后,就跟着那些凡人散修们一起去下赌注。 有输,也有赢,筹码是玄照宗发的一种小玉牌,凡人可以拿它在玄照宗换金银珠宝等物,散修们也能拿它去换丹药功法。 这几日里,余音玩得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 以至于到她上场的这日,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容,引得观赏台上的凡人散修齐齐欢呼。 “笑吧,过会儿就笑不出了。”太虚宗的应成英是第一个与余音交手的,她眉毛微吊,抬着下颌冲余音说道:“那日你师姐伤了我桂南师兄,今日便让我来为他讨回个公道!” 应成英对余音,赔率是9比1。 无他,应成英的修为已经是元婴巅峰,而且此前已经在道门中小有名气,对上余音这个千年废物,但凡惜财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赌注归赌注,观赏台上因为余音的脸而为她加油喝彩的倒是占了绝大多数。 “我如果是你,肯定不会在动手之前放狠话。”余音脸上的笑容未散,抬手示意一旁的裁判自己准备妥当了。 她没有拔剑。 这在应成英的眼里,不亚于直接扇她脸。 砰—— 裁判抬手一转,掌心灵力爆炸出声,也象征着比试正式开始。 “应走游龙!疾!”应成英开场便直接使出了看家本领,随后,万丈高的浪花从她身后倾巢而出,汹涌着奔向余音。 水龙术并非只是水而已。 水漫及的所有地方,应成英都可以自由来去,这才是此术最难以防备的关键。 她身影隐藏在浪花之中,掌心寒芒因着浪花的缘故而闪烁成了无数个,光从灵力波动来看,一时半会儿是判断不出她真实方位的。 而留给余音反应的时间,却美誉那么多。 “呀,这太虚宗的女道友真是凶猛,看样子是想要速战速决啊。欸,这云林宗的美人道友怎么不动?再不动,水龙术就将她吞没了呀。”观赏台上,有懂行的散仙指指点点道。 他身边那个倒是瞧出了点端倪:“不,你看那云林宗的,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分明是在画阵,看样子应付这水龙术是胸有成竹。” 就在这人话音落地时,余音翻身腾空而起,双手掌心朝下轰出两道火光,整个人便因此而滞空了。 比试规矩其一,交手时不可使用飞行术法,更不可出现长时间滞空的情况,以防备有参赛者消极应战。 但余音这并不是飞行术法,而且也并没有滞空向下。 眼看着余音失去平衡,要落地了,应成英心道天助我也,一个闪身便从浪花中掠纵了出来,掌心双刃交叉刺向余音的脖颈处。 可她到了近前,才对上余音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以及微微上扬的唇角。 遭了! 这厮笑成这样,恐怕有诈! 应成英这念头刚起,余音的双手就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脑袋。 没有夸张的场面,也没有什么浪花,余音只是将引雷术画在了掌心,然后借黑龙引送入了应成英的脑袋。 嗡嗡嗡的蜂鸣声瞬间充斥了她的脑海,在挤压她意识的同时,还带走了她的灵力。 她觉得难受,但已然没有力气去挣脱余音了。 于是,当余音落地时,胜负已分。 裁判有些诧异,甚至犹豫了很久,才过去检查了一下应成英,宣布是余音取得了胜利。连他这个距离最近的人都没看清楚场上发生了什么,就更别提场外的人了,故而有不少人在咒骂着。 只是渐渐地就被轰鸣的掌声给掩盖了。 “刚才我看那个云林宗的仙人是双手抱住了太虚宗那位的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关窍?还别说,虽然她的招式看上去没有那位绚烂,倒是有用得很。”有凡人赞叹道。 他身边的散修不懂装懂道:“兄台这就不知道了,所谓返璞归真,正是这样的。” 那凡人回头一瞧他,发现他脸上没有郁色,笑着说:“一看你这样,就知道你是没买那太虚宗仙人的。” “哈哈,当然,在下两袖空空,什么也没买。”散修捧腹大笑,眼尾瞧着那些暗自抹泪的同道们,就更开心了。 因为知道应成英厉害,所以买应成英的大多是修行者,而不动其中关窍,买了余音的那些凡人们,反倒是因此而大赚了一笔。 第七十三章 师父来了【求首订】 余音一出红尘,就看到了久候在外的裴云英。 “你赢得很漂亮。”裴云英伸手去拉余音的手掌,面色担忧地转而说道:“但你这样做很冒险,知道冒险在哪儿吗?” “知道。”余音连忙截住裴云英的话匣子,手掌缩了缩,“一是不该赌她上当,而是不该将引雷术直接画手上。” 裴云英听她如此清楚,不由地无奈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如此做?若她没有上当,你当如何?” “嘻嘻,下次不敢了。”余音讨好地笑着说:“还不是她非要威胁我,我想着,若是能以一种和她的法术全然不同的手段打败她,那肯定会有震慑效果。” 事实证明,震慑效果的确有。 她们二人挽着往莲花苑走的路上,遇着好些同道,这些人会向裴云英和余音问好,眼中有好奇,有打量,但已经没有轻视与不屑了。 风云堂的比试整个无上楼都能看到。 在看过余音对阵应成英的比试之后,还能对余音产生不屑的,那要么就是自视甚高的天才,要么就是不知轻重的蠢材。 能过来参加龙门宴的,就算是蠢材,也应该蠢不到哪儿去。 离莲花苑还有条回廊的距离时,江胜清那边派人来请裴云英过去,余音没想跟着,就自个儿悠哉悠哉地继续散步。 瑞风一出远门,瞧着余音回来了,大喊一声,就扑了过去。 “余师姐!你今日与应成英那一战,可真是出乎意料!霍师兄他们说你当时是在手上画了引雷术,当真如此吗?我都没瞧见呢。” 叽叽喳喳的声音十分热闹,但并没有让余音觉得吵闹。 “嗯,是引雷术,小风可不能学,这样做很危险的。”余音点了点头,与她一起跨入院中,“如果不是我刚突破瓶颈,身上还残留着天雷的痕迹,引雷术是可能伤到我自己的。” “余师姐。” “余师姐。” 院中正在各自做各自事的云林宗众人连忙停下来,向余音问好。 “但师姐做到了,师姐就很棒,还杀了杀那个应成英的锐气,太好了。”瑞风笑得有些合不拢嘴了。 余音看她这样,猜是羽天齐的状况好多了,便问道:“天齐是不是已经醒了?” “呀,师姐你一猜一个准耶,我刚才就是想出去找你,告诉你羽师兄醒了……”瑞风拉着余音就往羽天齐休息的房间走,“羽师兄醒来就说要找你,也不说为什么,我想也许是什么急事吧。” 找我? 余音有些诧异。 她和羽天齐的关系可没有这么亲密,他重伤初醒,怎么可能第一时间要找的是自己? 带着这种疑惑,余音随瑞风一道进了屋里。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羽天齐独自坐在床上,长发遮住了脸,双手压住身前的锦被,看不清表情,也猜不透情绪。 本来瑞风还想跟着听听羽天齐要说什么,结果她刚站稳,羽天齐就示意她出去,并叮嘱她关上门。 余音见他这模样,像是要说什么大事似的,心里头没来由地就揪在了一起。 “余师姐……”羽天齐凝视余音,说:“我是被师父的法阵伤到的。”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说来也是巧合,羽天齐离开蟠龙船不久,就因为救一个凡人,而误入了一处底下溶洞。 那个洞里全是魔物。 如果不是羽天齐机敏,他后来别说逃跑了,就是给自己留一副全尸都难。但个中曲折羽天齐此时并不愿意多讲,他要讲的是自己因为要避让那些魔物,坠入溶洞中深渊的事。 深渊中没有活物,唯一有的,是个散发着令羽天齐感到十分亲近的柔光的法阵。 既然亲切,那就不可能伤他。 当时的羽天齐天真地这么认为着。 只是这份天真在他踏上那个法阵之后,立刻就被撕碎了。 因为法阵触发的瞬间,羽天齐经历了漫长的千年,他初时以为自己是做梦,可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看到的极有可能是真实的过去,且是以他的师姐——余音的双眼。 余音那枯燥而乏味的三千年对于羽天齐来说并不可怕,可怕是这三千年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更让羽天齐坚信这其中必有猫腻的,是他从法阵中出来后,看到的那一幕。 漆黑的坑底本身是没有光的。 法阵消散后,唯一的光亮也一并消失了。 羽天齐本来是想要弹指打个火花出来,却在抬脚时,感觉到脚下有一团十分柔软的东西。 咻—— 火光一起。 他看到了自己脚下踩着一个虚幻的胎相。 胎相的眉心处有一张黄符纸,其上写着的是生辰八字,旁边漂浮着一团青黑的长发。 如果羽天齐不是过目不忘的话,如果羽天齐不是那么恰巧地看过余音的生辰的话,那么他此时不会去对这个胎相好奇,也不会生出要探究的心。 可他知道,也无法充作视而不见。 其后,羽天齐伸手,触发了胎相上的禁制,禁制之下又叠加了三道法阵,一个比一个霸道,剥肉削骨,撼灵生噩,将羽天齐冲击得差点当场不省人事。 他拼了命跑出来,心中的惶恐远远大过身体与元神上的痛。 因为他无比地清楚,那禁制之下的三个法阵属于谁。 “这里也有,师姐,我可以感受到。就在无上楼檀楼的底下,我感觉到了。”羽天齐满头是汗地说道,他声音十分急促,像是担心余音不信自己,“师姐,你信我,师父他——” “我什么?” 温和醇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不知何时,高玉已经站在了屋门口,身边跟着有些战战兢兢的瑞风。 羽天齐好似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天齐是想说,师父他来了。”余音面不改色地起身,一脸濡慕地朝高玉跑过去,她知道高玉必然不可能听到全部,那么只有赌他只听到了羽天齐最后那一句。 “你呀。”高玉亲昵地伸手刮了刮余音的鼻尖,不是宠溺地说道:“天齐伤这么重,你还过来叨扰他做什么?还是与师父出去走走,让天齐好好休息吧。” 第七十四章 ‘其乐融融’ 放心。 我没事。 刚才的那些话,以后不许说了,就当做全然不知。 余音匆匆留在羽天齐锦被上的黑龙引歪歪斜斜地拼成了如此三句话,待羽天齐看过之后,黑龙引顺着羽天齐的手爬了几步,接着就消失了。 在羽天齐看来是消失了。 实际上,黑龙引在余音的操纵下,爬如了羽天齐的身体里。 倒不是余音要对羽天齐做什么,她只是出于担心,让黑龙引将羽天齐身体里残留的法力痕迹吸收,以防师父察觉。 跟着高玉出莲花苑的余音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只是她脸上依旧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自己已经突破金丹期了。 【她在说谎。】 “音儿真棒。”高玉拍了拍余音的头,心里却回答了系统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配合她演戏?赶紧把人带走,免得再生事端。她现在可是元婴期了哦,那可不知道是踩着几个人上来的,你耽误越久,道门损失的人才就越多。】 系统说的这些,高玉都知道。 但他不能明着将余音拘回去,因为他无法保证这周围的人里,有没有那么几个愣头青。 一如当年,在高玉想道门众人阐述杀死余阙和如仪的好处时,就蹦出来了那么一堆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 虽然除掉这些人并不如何费工夫,但也是一种麻烦。 “音儿在龙门宴玩得怎么样?听说今天江胜清弄了许多新花样,把道门这些人可折腾得够呛啊。”高玉表现得就像是一个许久没有见到女儿的父亲,满脸只有慈爱。 余音十分配合他。 两厢其乐融融。 从江胜清那儿回来的裴云英听说师父到了,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掩不住脸上的欣喜,快步寻了过去。 她赶到时,余音正与高玉坐在山石边闲谈。 “连师姐都参加了呢,不过参加的是一些不太重要的小项目,这样一来,就算赢了,也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余音说着,瞧见了裴云英,连忙朝她伸手挥了挥。 “在说什么呢?师父您也真是的,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裴云英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不打招呼就带师妹出来的是她。 高玉拍了拍自己右侧的石头,说:“这里风景好,来,云英,你也过来坐坐。” 风景的确很好,面朝深壑,万丈不见底,背靠群林,幽幽自有绿意,风一吹,甚至还能听到山间呼啸。 可惜,就算从这里摔下去,也不会死。 余音垂眸看了一眼,略有些遗憾地想到。 “师父不怪我就好。”裴云英乖乖地坐下来,她想转移话题,把这事带过去,却在开口时,看到了余音那十分落寞的侧脸。 师妹怎么了? 为何这般表情? “师姐刚才是去做什么了?江胜清可真能折腾人,他不会又要求师姐你做什么为难的事了吧。”余音偏头,迎上裴云英关切的视线,脸上已经全然没了刚才的神情,只剩朝气满满。 高玉哦了一声,反问道:“江胜清为难你师姐了?他让你师姐做什么了?” 师徒三人在涯间的谈话被缩在屋里的江胜清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一面戳着灵控牌上高玉的脸,一面嘀咕道:“伪君子,真小人,来得怎么这么早?爷爷我可不想跟你撞上。” 论手段,这三丈红尘,无人是高玉的对手。 可转念一想,江胜清又觉得,可能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才对。毕竟,他这只蝴蝶已经改变了书中的剧情节点,本该维持金丹期到死的余音已经进阶到元婴就是证明。 “那我该怎么办?” “不过,原剧情也忒没逻辑了,余音一死,裴云英就爆种了,连师父都敢违抗,怎么可能呢?爽文也不是这套路啊。” “难道说,我现在应该顺其自然?” “也不对,如果余音还是死了,那剧情不又回去了?不行,那我将来可没活路。” 江胜清这头在自言自语着,门外突然传来了付云阳的喊声。 “大师兄,师父喊你过去。” “大师兄,师父说有急事找你,你快些!” “又干嘛?”江胜清唉声叹息地放下灵控牌起床,光着脚丫过去开门道:“别老一天天地喊我,我给他谋划这龙门宴就已经快想破头了好吗!” 说完,他拽着自己满头秀发让付云阳瞧。 “你看看,你看看,还好我已经不掉发了,不然我非得跟他论道论道。”江胜清拽完,又爱惜满满地捋顺自己的长发。 修仙就有一个好,不掉头发。 作为一个年仅二十九的程序员,江胜清的大半工资都贡献给了植发公司,但到了最后,还是没能保得住他那满头青丝,终日只能与假发作伴。 付云阳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师兄总是很在意他这头发,只能接话道:“是是是,大师兄你快学吧,不然师父又要薅你头发了。” 不得已,江胜清只能停止对余音的监视,收拾了一下自己去见师父。 此时正是下午场的比试开始的时候,而作为其中一个参赛者,余音先行与师父和师姐告别,匆匆往风云堂的方向去了。 当她离开时,高玉脸上的慈爱消失了。 【你该不会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师父?”裴云英回身,看到高玉一脸的严厉后,心里有块石头悬了起来。 “知道我什么要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吗?”高玉问道。 裴云英摇了摇头。 高玉扬手,将袖袍抖落到胳膊肘处,把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给裴云英看。 “师父你受伤了?!谁人能伤你?这是怎么一回事?”裴云英大惊失色,她从没想过如山一般的师父,会有受伤的一天。 “是你的师妹。”高玉沉声说道:“我一直瞒着余音的身世,是因为她在我的看护之下不会出什么乱子。可你如今擅自将她带离丹青山,让她有机会冲破我设下的牢笼,因她而起的灾祸也会重新降世。我此前将她与我之气运相关联,自然因此而遭到天道降罪。” 第七十五章 动手【求首订】 听不懂。 明明师父讲的每一个字裴云英都知道意思,可一整句话连在一起时,她怎么都听不懂。 “当年我的师兄余阙与师姐如仪在宗门相识相爱,所有人都为之艳羡,觉得他们是神仙眷侣。可后来我们却发现,师姐如仪来自不周,是不周的正统素洛一族中的圣女。” “修者与魔物如何能在一起?所以当初他们才要逃去不周山,企图进入不周,为她腹中的恶胎求得一点庇护。” “你跟魔物将情谊,魔物岂会跟你谈交情?弱肉强食的罗刹王们自然是蜂拥而出,想要将如仪与她腹中的恶胎一并吃掉。” “最终余阙拼尽全力送如仪逃出了不周,他自己却死在了那里,而如仪因为受惊,回到丹青山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我怜惜音儿,所以不忍心取她性命,将她留在身侧教养,并给她设下重重禁制,以防她身上来自不周的血脉觉醒,危害苍生。” 高玉讲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但却隐藏了一些事实。 裴云英听得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反问道:“师父,师妹怎么可能是恶胎?她那么善良,那么仁厚,她甚至在面对强自己百倍的敌人时,也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只为了保护师弟师妹们!”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恶胎呢? 看到裴云英这样,高玉知道她此刻已经心神大动,只差这最后一点推波助澜了。 于是,他抬手按在裴云英肩上,泪流满面地说道:“云英……我养育了她三千年,若非必要,我怎忍心伤她性命?此事原是应该我来做,可我之气运已然与音儿捆绑,我杀不了她……只是她一日不死,便会有数以万计的人无辜受难,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语气要多无奈,就有多无奈,神色要多悲痛,就有多悲痛。 【如果不是我知道实情,我也能被你骗了。】连系统都有些叹为观止。 高玉话里的意思是,这事只能由裴云英去做。 裴云英怎么敢信? 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眼瞳微散,双手捏着高玉的衣角呢喃道:“师父你要我杀了音儿?那是音儿啊,是我的妹妹,是您的女儿!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我们将音儿送回丹青山怎么样?就当她全然没有出来过,好不好?师父……好不好?” “云英你清醒一点!”高玉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裴云英的脸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裴云英,厉声喝道:“我养你数千年,要你做仁义之人,除魔卫道,你竟是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吗?音儿的确是我们的亲人,可救了音儿,像楚国那样的灾难只会愈演愈烈,届时整个南洲都会陷入危险之中!” “我们送音儿回丹青山,如何?师父,音儿本性纯良,那些灾祸并非她本意!”裴云英打起精神的第一句话,仍然是在为余音求情。 高玉见此,俯身一掌按在裴云英的脑袋上,将楚国的惨状悉数传入她脑海中,声音更是拔高几寸,丝丝入耳: “你看看,云英,你好好看看,这些人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皆是因为恶胎现世,你怎忍心南洲沦为炼狱,赤地千里?!” 裴云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风云堂的。 她神不守舍地游荡着,一抬头,看到灵石石板上,余音微笑着拿下了又一个胜利。 “这些日子以来,音儿的脸上总是有着以往从不会出现的畅快笑容,我本在庆幸,庆幸自己还好带你出来了……” “我后悔了。” “音儿,师姐后悔了……” 余音从红尘中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裴云英,她欢喜地朝裴云英招手,边跑边喊:“师姐,你刚才看了吗?我赢了他,那个道子,我赢了他!” 裴云英脸上的出神被余音看在眼里,却并没有当一回事。 “是,我看到了。”裴云英伸手将余音拥入怀中,脸上明明是想要笑,却只留得出泪来,“音儿很厉害,如果给音儿多一些时间,音儿肯定会比师姐还要厉害。” 楚国举国上下遭到魔物肆虐是真,师父手上的伤是真,孟夏冰灵力全无也是真。 几个时辰的细细思量,裴云英发现,自己的选择竟是如此之少。 一边是苍生大义,一边是手足亲情。 她选什么,都会失去所有。 “哈哈,师姐说什么呢?是不是师父责备——”余音偏头想要安慰裴云英,心里挂记着高玉,担心是不是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高玉斥责裴云英带自己出来了。 话到了嘴边,余音却说不出口了。 她循着疼痛低头,看到自己的胸膛被破了一个大口子,而刚才还抱着她的双手,此时正攥着她的心脏。 咚。 咚咚。 强劲有力的心跳与裴云英眼角落下的泪一致。 “音儿,别怕,等我。”裴云英泣不成声,双手却毫不犹豫地捏破了心脏,跟着屈肘直指余音丹田,扬臂将其震碎。 “杀人了!” “妈呀,云林宗内讧!裴云英杀了余音!” “靠,够狠的啊,连元神都打碎了!谁来拦一拦她,好歹让余音能入轮回吧?” “你敢去你就去,那可是裴云英,半步飞升的人物,别说是一个余音了,就是把我们都杀了,也没人拦得住她吧!” “那还是算了。” “不过这得喊玄照宗的人来吧,毕竟人死在龙门宴,是他们经手承办的啊。” 刚才看沉浸在比试的痛快中的人们被这血腥的一幕惊到了,凡人们躲避不及,修行者们倒是站得远远的开始打量。 “音儿我来陪你。”裴云英反手一张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想要发力,却不知为何使不上劲了。 “让我去死——” 不管裴云英用什么法子,最终都伤不到自己。 她癫狂地起身往人群处跑,嘴里喊着:“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我要去找音儿,我陪她,九霄炼狱我陪她一起。” 谁敢下手? 当然没人敢下手,一个个连忙躲开,连眼神都不敢与裴云英交汇。 “够了!” 姗姗来迟的江胜清看到这一幕,心道糟糕,赶忙跑过去抓住裴云英的手,喊道:“人已经死了,你陪不了她,她连轮回的资格都没有!” 第七十六章 疯癫 裴云英被关在了檀楼底下的地牢里面。 她疯了的事不胫而走,人们一方面畏惧这个拥有强大力量的女人,一方面又暗自庆幸:你瞧,力量再大又如何?还不是反噬己身了。 高玉倒是没有出现。 在江胜清帮余音料理后事、保护裴云英不被外界恶意侵扰的时候,他活像一个失去了两个女儿的父亲,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彻夜流泪。 因为瑞风还算得高玉喜爱,所以她被其他师兄弟们一致推举出来,由她去看望师父。 瑞风倒是去了,还去了三次。 只是每次去,隔着窗户远远地一看,就能看到窗后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 她有些担心,却也知道此时不应当去打扰师父,故而没有过去敲门。 因为这些事,后面几天的比试中云林宗的人都提不起什么精神,一个个不是在担心大师姐,为余师姐难过,就是在担心师父。 唯独只有羽天齐知道—— 那个男人才不会伤心,起码不会为余音的死伤心。 羽天齐甚至有些怀疑,大师姐突然发疯一事,会不会也是他的手笔,因为他完全有能力这么做,也狠得下那个心。 不过,不管羽天齐怎么想的,他的这些心思都没敢再往外说,包括瑞风。 瑞风察觉到了羽天齐的异状,但毕竟羽天齐刚刚伤愈,哪怕他变得有些不爱说话,不爱搭理她了,她也只能先顺着他。 如此情况一直持续到方凌齐找上门。 “你是不是和余师姐说过什么?”方凌齐敲开羽天齐的门后,直截了当地问道。 见羽天齐不说话,方凌齐又说:“我提醒过余师姐,让她小心一点大师姐,可她不信我,竟也半点儿没有放在心上过。” 是以,当悲剧发生时,方凌齐的第一念头居然是:看,我早说过的。 也会悲伤,毕竟余音此前奋不顾身地救过他。 然而方凌齐更加在意的是,这些事的后续影响。 对道门来说,余音死了毫无波澜,对宗门来说更是,可裴云英不一样。 裴云英这个人早就已经和云林宗的未来捆绑在了一起,她的福祸影响的并非是她一个人的命运。往严重了说,这极有可能左右云林宗将来百年千年的发展。 作为云林宗这棵大树下的小虾米,方凌齐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 思及至此,他想要去见见裴云英,然后面对面为她卜上一卦,但一直未果。 一来,是江胜清那边有很多事要忙,根本抽不出空来搭理方凌齐;二来,是云林宗自己这头还有许多事需要去料理,师父高玉郁郁沉沉,做徒弟的必然要服其劳。 室内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羽天齐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和余音师姐说过。发生这种事,我也很难过,但我们也许应该想想大师姐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羽天齐认为,是自己对余音师姐说了那些话,余音师姐才会罹难,所以他觉得多一个人知道真相,就会多一个人遇害。 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去反抗高玉。 那么就算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义愤填膺毫无用处。 “你在隐瞒什么?我能看出来你的犹豫……天齐,你在担心什么?大师姐已经被关起来了!你与我说了,也许我能卜出一些出路不是吗?”方凌齐快步过去扶住羽天齐的肩膀,逼羽天齐直视自己,“宗门的声誉已经降至冰点,师父更是消极到数日不出门。若我们再不想些办法,云林宗该何去何从?你我又该何去何从?” 然而羽天齐只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被羽天齐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到的方凌齐一气之下,冲出了莲花苑。他甚至都没想着去找江胜清,而是直接跑去了檀楼底下的水牢。 幸运的是,负责守卫的玄照宗弟子正在打盹,大概也是被这几天无轮休的值守给累坏了。 地牢里四通八达,无数条幽长的甬道连通着不同的牢房,若无人引导,只怕进去了连出来的路都找不到。 方凌齐以为自己的行踪无人察觉,实际上江胜清看到了,但他没想着去阻拦。裴云英的事已经把他整得焦头烂额,他想,这云林宗的人摸进去,说不定会给整件事带来转机。 小心翼翼循着裴云英房间里的杯盏所指的方位,方凌齐慢吞吞地在黑暗中移动。 他冲动归冲动,但还是过了脑子的,遇到事了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正走着,晃动的杯盏停了。 随后方凌齐就看到右前方的昏暗当中,隐约站着个人。 那人自顾自地在喃喃低语:“音儿别闹,师姐要去练剑了。” “音儿,你乖,师姐功课做完,就陪你去后山玩玩怎么样?” “音儿真厉害,已经能拎动玄武剑了。” 裴云英看来是彻头彻尾的疯了,连方凌齐走近了都没发觉,仍然温和地与不存在的余音说着话。 “两仪之惑……”方凌齐不敢惊扰了裴云英,默默取出自己的龟甲来,口中轻声念道:“方天地之——” 砰! 裴云英的动作快到方凌齐都没反应得过来。 她伸手薅住方凌齐手里的龟甲,目眦欲裂地将头抵在牢门上,喝道:“离开这里!” 离开! 快离开! 形容癫狂的裴云英恍惚中再一次看到余音面带笑容地奔向自己。 音儿你快走! 求你了,离开这里。 我选你,我选你,我不想你死…… 她悲拗的痛苦令方凌齐都没忍得住,眼睛发红,眼尾挂泪。 “大师姐,你为什么要……”质问到了嘴边,方凌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此时裴云英身上那种无声的撕心裂肺让方凌齐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卦象不会有错,但个中解读却有可能出现偏差。 方凌齐脑子里刚转一圈,裴云英突然松开了他的手,不断地往身后阴影处退去。 “谁?!” 远处传来了玄照宗弟子的呼喝声,眼看着那些人要过来了,方凌齐只能赶紧隐匿身形,从两外一个方向往外跑。 因为慌不择路,他带来的那个杯盏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第七十七章 成活 如果高玉此时在地牢里面,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裴云英。 但他这时候已经自身难保了。 这些天他闭门不出倒也并不全然是为了做戏,自裴云英杀了余音之后,他非但没有半点儿好转,反而是手臂上的伤口一路溃烂,甚至蔓延到了脸上。 虽然说他可以覆以面具示人,蚀骨的疼痛却无法掩盖,也无法伪装。 那厢,裴云英始终狂躁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她乖乖蹲在牢房一角,目光温和又慈爱地看着自己丹田内海中失而复得的小人。 “师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小人儿亲亲密密地跑过来牵住裴云英的手,“师姐别怕,我好好儿的,没事。” 原本裴云英单调的内海转瞬间开满了鲜花,青山翠绿,河水徜徉。 “音儿不怪我?”裴云英有些哽咽。 余音小人儿拉着裴云英坐在草屋门前的挂椅上,肥嘟嘟的小脚丫一晃一晃的,她偏头看着裴云英,伸手给她看,“师姐被高玉养大,无法违抗师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理解。你看,师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金文,也是他让我活下来的。” 她的掌心有一个黑色的阙字,明明是字,是金文,却像是活物一般,在她的掌心不断涌动着。 不是梦吗? 不是幻觉吗? 我不是疯了吗? 裴云英突然意识清醒,同时翻掌让灵力逆流,其催生出的疼痛让裴云英愈发清醒,眼前的余音小人儿也愈发可爱了起来。 “师姐没有疯。”余音小人儿贴心地双手握住裴云英的手掌,温和地说道:“是我来到师姐的丹田中,让师姐的身体产生了误解而已……” 余音没死。 或者说,没死透。 起初她是因为疼痛而失去了意识,临昏迷前,想着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却没成想自己还有恢复意识的时候。 一睁眼,便是裴云英要自尽。 换而言之,当时裴云英自尽不成,并不是因为疯了,而是余音在尝试阻止她。 虽然余音能阻止裴云英,但却没办法现身,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元神并没有碎裂,而是被黑龙引丝丝咬合在一起。 躲入裴云英的丹田里大概是黑龙引在情急之下的一种不得已的行为,也因此为余音赢得了一线生机。 之后的几天在余音的眼中十分漫长,她一点点不着痕迹地从裴云英身上偷取灵力,用来自愈,另一方面还得防着裴云英突然发狂,自残自伤。 好在方凌齐出现了。 故人重逢让裴云英产生正常的情绪波动后,因此而恢复正常,在旁人看来是有几分合理性的。只要高玉不擅自探灵,那么余音的存在就不会探查到。 当然,余音万万没料到的是,高玉根本没空来管裴云英如何了。 “音儿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清醒了的裴云英可不容易被糊弄过去,她眼泪叭叭地落,神情却分外坚毅,“此番既然让音儿你有了一线生机,那么往后我必然会护好你,绝不会再让你受伤害了。” 绝不。 哪怕需要与这三界众生对抗,也再所不惜! “师姐想哪儿去了?”余音傍着裴云英,伸手推着挂椅晃动,“我这可不算活,改天师姐得为我造一具法身,让我元神附体,我才算真正活了。” 依附于他人的丹田之中,靠偷窃他人灵力过活,这绝不是余音要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高玉这狗贼还活着。 有他活着的一日,余音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行走于世间。 若问为什么余音不怪罪师姐,那是因为她知道,师姐不过是高玉养大的一把刀而已,刀是没有罪的,有罪的是那个持刀的人。 “好,师姐给音儿造法身,师姐这就去给音儿造一个最漂亮的法身。”裴云英怜爱地摸了摸余音的发髻,心中酸涩不已。 余音连忙抓住裴云英的衣摆,乞求道:“师姐现在可不能去,师姐现在要做的,就是恢复正常,然后去向师父认错。” 高玉能让师姐动手,自然就是不想背负手刃徒弟的因果,他肯定是以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哄骗了师姐,让师姐承受这份痛苦,逼她自刎谢罪。 “认错?”裴云英愣了一下。 “是,认错。”余音点了点头,继续分析说道:“高玉不会承认撺掇你杀我,那些用来骗你的理由,自然也不能拿到台前……所以师姐得去认错。” “不,不不,音儿你等下……”裴云英蹙起了眉头,她一只手揉着额角,一只手扬起制止余音,声音十分略带犹疑地说道:“师父说如仪师姑是不周的人,说你是恶胎,说楚国的混乱是因你而起,说他身上的烂疮也是因为你……这些、这些都是假的?” 恶胎二字犹如金戈击缶,将余音震得愣在当场。 那时父亲口中的恶胎二字顿时重新充斥了她的思绪,令她面目转眼间狰狞起来,一把跳下挂椅,跪倒在了地上。 裴云英连忙起身去抱她,却被她挣脱开了。 “师姐觉得……我是恶胎吗?”余音双手掩面,声音沉闷不已。 哪怕她立刻默念清心咒,稳住了自己动摇的心神,也没办法做到去糊弄裴云英。 “我不知道。”裴云英摇了摇头,固执又强硬地将余音抱起来,随后坚定地说道:“是又如何?我已经为了苍生大义对不起你一次,那么往后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余音将脸埋在裴云英的怀中,哽咽着:“我也不想死了,师姐,我想活下去,我不想为了所谓的大义而死,我也不想活成笼中鸟。” 她有些不耻于自己的故意示弱,不耻于用自己的柔弱去博取师姐的同情,但此时的她生死存亡不过在师姐的一念之间,哪怕师姐现在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她,她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 除了誓言,余音必须要为自己的这条命设下更多的保障,其中第一个手段,便是用黑龙引直接勾连自己与师姐。 维系住余音元神的黑龙引在她的背后闪烁了几下,因为她在裴云英丹田里待了这么些日子,黑龙引只要稍稍隐匿气息,就能做到完全不被裴云英察觉。 于是,黑龙引十分不显眼地融进了裴云英的元神中。 第七十八章 檀楼底下的有什么 羽天齐说过,他在檀楼的地下,感觉到了与溶洞中一模一样的气息。 “师姐,如果可以,我想你带我一起,从这里出去。”余音趴在裴云英的肩头,指了指地下,说:“我需要去确认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 越狱对裴云英来说,轻而易举,此前一直乖乖地待在牢房里,不过是她认为自己有罪罢了。 “诶,她倒是没发疯了。” 匆匆赶到裴云英牢房外的玄照宗众人没能发现什么异常,但最大的异常不正是一直疯疯癫癫,絮絮叨叨的裴云英突然安静了吗?! “要不要告诉大师兄?她这样很奇怪啊!” “行了,再闹腾的人也有安静的时候,大师兄忙着呢,哪儿能时时刻刻关注她啊。” 有人觉得应该通知一声,有人则觉得没必要那么小题大做。 “咦?你们瞧,这地上有碎瓷片,所以刚才是真有人潜进来了,对吧?”一个弟子眼尖地看到了老们一脚的碎瓷片,连忙过去捡起来,扭头问道:“还是和大师兄说一声吧,毕竟是云林宗的大人物,要是有什么差池——” “咳咳,不用了,你们散了吧。” 虚空中,突然传出了江胜清的声音。 一群玄照宗弟子面露崇敬地纷纷起立,口呼大师兄好! “散了吧,裴云英虽然犯了戕害同门之罪,但到底是人家宗门的事,我们代为关押已经有些逾越了,更多的等高宗主心情恢复一些,由他来做定夺。” 裴云英也听到了江胜清的声音,但她并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站在黑暗之中,目送那群为江胜清是从的玄照宗弟子结伴离开。 人散后,江胜清的声音却没有停。 “裴云英,你要是疯够了,就该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怎么走了。道门以后是容不下你这种人的,如果高玉不为你解释,那么你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话里话外,江胜清好像了解许多内幕似的。 余音却跟着喊道:“师姐,别理他,我们待会儿得去地牢下面看看……还有,我们要确保天齐的安全,是他告诉我檀楼底下有东西,如果高玉有所察觉,他就危险了。” “嗯,我明白。”裴云英不动声色。 江胜清像是知道裴云英会不理自己一样,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你也别觉得我关你,就是你的敌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为了保命,为了将来的生活而已。还有,给你出主意不是要害你,只是为了让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轻松一些。” 他不能让这个故事往糟糕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在自己还没找到离开的方法时。 “虽然我与他是一样的想法,但这事并不着急,也不用现在去做。”余音碎碎念,生怕师姐会因为江胜清的话而意动。 “音儿,我不这么认为。”裴云英突然打断余音的话,说:“我认为,师父不会将如仪师姑的真正身世公之于众,他……” 他可能是要牺牲我。 这样的话,裴云英不知为何,就是不太想说,倒不是因为师父,而是因为她面前的,看上去有些弱小的师妹。 “只要他有些微的不舍,哪怕仅仅是对一把趁手的刀的不舍,那么就一定会出现犹疑,而这份犹疑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余音明白裴云英的顾忌。 一旦让道门中人知道如仪是不周素洛一族,那么云林宗的声威可就不是一落千丈这么简单了。 轰! 江胜清的声音消失了。 并非是他停止了说话,而是裴云英扬手两条牢门铁杆,直接射去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光亮照过去时,地上只剩下一滩锈金色的碎片。 “檀楼不大,师姐你只要感知一下,看能不能从这浑浊的气息中找到和师父有关的,我们也许就能找到那东西。” 地牢里曾经关押过不少的魔修,怨念嘈杂,高玉能想到将东西藏在这种地方,和羽天齐说的倒也一致。 裴云英嗯了一声,随手再掰了一根铁杆下来往地上一扎,灵力便像是崖间飞瀑般冲刷进了地底。 光有灵力不够,裴云英十分大胆地元神出窍,直接以元神探入。 大约是因为同在一个丹田,余音可以看到裴云英所看到的。 漆黑的混沌之中,灵力像是被蒙住双眼一般,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走。当它游走了一圈之后,面前突然就出现了微光,正如羽天齐所说的一样,裴云英和余音同时从这微光中感受到了亲切与温暖。 没有元神的肉体极容易被趁虚而入,哪怕是裴云英这样的修行者也不例外。 积年的怨气在察觉到地面上有一具空了的肉体,便像是豺狼见了生肉,几乎倾巢而动。 肉芽儿似的触手一根根从地底钻出来,两条捆住裴云英的脚,两条捆住裴云英的手,另有一条缠上了裴云英的脖子。 “师姐!回来!”余音操纵不了裴云英的肉身,只能连忙呼唤她。 可不知怎的,裴云英没有回音。 滋滋—— 滋啦—— 肉芽儿带刺,缠紧的同时,刺就已经扎入了裴云英的血肉之中。 伤处有乌黑的纹路晕染开。 眼看着肉芽儿都要融入裴云英的身体了,余音只能操纵着黑龙引腾空,用黑龙引连通裴云英的灵脉。 照常理说,在他人丹田做客的元神,是无法操纵其肉身的,即便是其元神出窍的情况下。 若真要附体,有一长串冗长繁琐的仪式,更有非常重要的准备工作。 如今,余音什么都没做,甚至连法阵符咒都没画,竟然是直接就控制了裴云英的身体。 轰的一声,裴云英的身体爆发出了无数团黑色的线状物,将那些肉芽儿炸开之余,还将它们冲击得连渣都不剩。 “宵小污秽,岂敢现世?!”余音喝道,她徒手抓住重新凝聚的肉芽儿,两厢打结后,把它摁进了脚下的泥地中。 两根没了,又有两根伸了出来。 打是打不完了,余音侧身摸了一把腰间,没摸到千机囊,干脆内扣两指扎在手臂上,噗呲一下,扎得鲜血直流。 第七十九章 幻象 回看地底。 裴云英正对着自己身前的这个法阵,瞠目结舌。 她没有发现自己与地面上的余音失去了联系,也没有发现自己肉身的异样,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法阵中浮空的那个幻象所吸引了。 幻象是余音的模样。 其手脚和脖子上都被套上了玄铁扣,面上有黥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中正有灵四字。 这不是镇恶胎的法阵。 正当裴云英要靠近一些时,外层的禁制瞬间爆炸,引出雷霆之力,想要以此将裴云英驱逐开,却被裴云英弹指间化解了。 禁制一解,裴云英就更靠近那幻象一些了。 飘忽不定的幻象内,有一团漆黑的不明物,明明还没有确认那是什么,裴云英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起来。 “师父,我真的不能带音儿出去吗?” “师父,音儿好可怜,整日待在返仙林里……连新入门的那些小弟子都下山历练好些次了,音儿为什么不可以?” 早先年间,裴云英也曾想着替余音求情。 但得到的只有高玉面带慈爱的拒绝,拒绝之余说的,无外乎是那些已经听腻了的话,又或者多一些无奈。 慢慢地,裴云英的生活中就不再只有余音,她需要顾及宗门里的大小事务,需要照顾新人,而当她抽空去到返仙林,对上余音那略带期盼的眼神时,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师父的那套说辞。 -我是为了你好。 -外面很危险。 -你不过是金丹期,要是出了事,我们该多难过? -乖乖待在返仙林里,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师姐会为你带回来的。 聪明如裴云英,当然会在这三千年里察觉到许多端倪,比如余音在返仙林的衣食住行全是师父在安排,比如余音日常掉落的头发和断掉的指甲都被收起来。 师父的回答不是没有破绽,可对裴云英来说,如师如父的高玉天然便带着一股值得信赖的感觉,这种感觉无形中让裴云英忽视了那些端倪与破绽。 那团黑色的。 是头发吗? 是头发吧。 师妹的头发。 当中或许还包裹着一些指甲碎片,加以中正有灵的法阵之后,这些东西便等同于师妹本身。 什么恶胎,什么赤地千里、流血百万,都不过是欺骗她杀害师妹的把戏而已,枉她修炼这三千年,倒头来,真与假都分辨不清,白白叫师妹丢了性命。 膨胀的愤怒快要吞没裴云英的意识了。 然而就在这时,最后一层包裹着幻象的法阵被触发了,陷入内疚与恼火的裴云英没有任何防备便被拉入了一段记忆当中。 紫竹林,白鹤,红衣余音。 “师姐,你下回去灵兰秘境是什么时候?那日你带回来送我的嗅玉被师父没收了,他说这种亦正亦邪的东西我不能碰,会有危险。”余音跪坐在地上,身子半倚靠着身后白鹤,脸上无不失望。 裴云英看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不耐烦,之后又故作温和地俯身拍了拍余音的肩,说:“没事,下次我把上面的魔息抹除了再给你,这样师父就发现不了。” 所谓嗅玉,是一种从蜃兽妖丹中剖出来的,可以夜里入他人之梦的美玉。 当年,裴云英将嗅玉从灵兰秘境带回丹青山之后,也没替余音着想,直接应付似的丢给了她。而余音拿着它都还没焐热,就被师父发现了。 如果当时的裴云英有去细细琢磨,又或是少一些不耐烦,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真相。 可她没有。 她只觉得余音很烦,觉得余音尤其不懂事,不知道顾念着她去一趟灵兰秘境需要耗费多少灵力,也还有一些委屈,毕竟她每一次的灵兰秘境之行,都称得上是生死攸关。 余音在裴云英的眼中,慢慢地就成了一朵只能捧在手心里的花。 无用。 咕噜咕噜的水泡声将裴云英从这段记忆中拉了出来。 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抱住了那个幻象,不,不是幻象,是幻象中的那一小团头发,幻象本身则是在须臾间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水球。 置身于其中时,裴云英甚至失去了挣脱的力量。 可当裴云英在这水球里待久了之后,她发现这水团像是在保护她,不光是没有伤她的意思,而且还给她愈疗着刚才破禁制带来的伤。 至于刚才幻象中的那一团头发。 它宛如活物一般,缠绕在了裴云英的右手上,随流动的水轻摇慢摆着。 水球只存在了很短的一会儿。 等到水球消失的时候,裴云英突然就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似的,朝地面的方向飞了过去。 轰隆隆的巨响此起彼伏。 余音让出肉身供裴云英元神归位,跟着喊道:“师姐,快走,这里要被我弄塌了。” 地牢里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在震颤着,石头垒成的墙一块块倒塌,通外外面的路早已经已经塌了,供裴云英离开的,是余音方才与怨气交手留下的一处大洞。 “发生了什么?音儿,你还好吗?”裴云英掠身而出,于半空中看着檀楼垮塌成废墟后,转目看向了东面。 那里有一股不易被察觉的视线,时有时无。 “我没事……师姐在底下看到了什么?”余音躲入丹田后问道。 方才情况紧急,她没有办法一心二用,去看裴云英到底看到了什么,只在之后檀楼要倒塌时,不得已用从应成英手上学来的水龙术强行拉回裴云英,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我看到了——”裴云英抬起自己的右手,却发现那些原本应该在她手上的黑发不见了,连缠绕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 “师姐,他来了。” 余音留下这么短促的一句话之后,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气息都彻底消失。 因为檀楼倒塌的动静而聚拢过来的人们畏惧地看着裴云英,无人敢上前制止她,也无人敢率先逃跑,他们知道,如果裴云英要杀人,谁都跑不掉。 “云英,你还要一错再错吗?”高玉带着银色面具,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朗声道:“还不下来,随我去请罪!” 第八十章 心声 余音是故意将檀楼弄塌的。 在重复了数次与肉芽儿的交手之后,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应付这些源源不断地滋生的鬼东西了,情急之下,她选择了借裴云英的血肉来施术。 裴云英底蕴醇厚,余音不问自取,那结束后必然会受到反噬。 但其实反噬与爆炸一样,都在余音的预料之中,不光如此,余音甚至已经将爆炸后可能引来的人也思考了进去。 高玉会来吗? 他来了之后,会如何处置裴云英? 除了这些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性的问题,那就是高玉来之后,会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她该如何去避免被他察觉? 几乎是刹那间,余音就想到了一石三鸟的法子。 她心甘情愿地承受借灵的反噬,如此一来,既能除掉那些肉芽儿,又能毁掉檀楼,让高玉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出底下的东西被动了,更能削弱她自己的元神,让她虚弱到无法被高玉探灵探到。 本来还神色惶惶的人们在见到高玉之后,一个个都淡定了下来。 裴云英掸了掸袖摆的灰尘,抬手拨过耳鬓的碎发,落地问道:“师父,我需要认罪吗?我需要认的是什么罪?我需要去向谁问罪?” 这些话其实非常符合裴云英的性格,她宁折不弯,尤其是在认为自己杀余音是铲奸除恶的情况下,绝不会低头去认错。 听到裴云英这么说,高玉脚下一顿,因为面前,表情被完美地隐藏了起来,旁人无法轻易窥探得到。 可余音透过裴云英的眼睛,透过高玉面具上仅有的那么两个细小的孔洞,清楚地感知到了高玉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些许庆幸的松懈。 也是,对高玉来说,裴云英毕竟是一把好用的刀,这刀若折了,平白心疼。 “云英……”高玉继续朝裴云英的方向走着,“纵然是为了大义,你也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处决,弄得这人心惶惶,耽误了龙门宴这一大事。” 他宽大的袖袍中飞出一条玄铁铁索,咻地一下,卷至裴云英身边,将她的手脚锁住。 【你打算留她?我觉得还是杀了好。】系统从高玉这话里听出了要保裴云英的意思,当即反对出声。 “其他宗门的宗主不日就会赶到,等他们到了,自然会帮着我找补。”高玉不着痕迹地握上自己的右手,隐隐的疼痛使得他有些不耐烦。 这道门十二宗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是休戚与共。 当年那件事,哪一个宗没在里面捞好处?享了这么多年的福,让他们帮着圆场又能如何? 【所以这几天你不出门,还有这一层考究在里面?】绕是系统,都不得不嘀咕一句老奸巨猾了。 高玉无声地冷笑着,眼眸微垂,“我不晾上她几日,她如何能如此服帖?被千夫所指时,她才能看清,只有我才是她应该信赖的人。” 如果余音真的死了,那么高玉的计划大概是成功的。 可惜余音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隐约听到了系统与高玉于内海之中的交谈声。 初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慢慢地,才发现那细若蚊蝇、时有时无的声音是来自不远处的高玉,以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 难不成,高玉的丹田之中也有一个如我一般的存在? 余音以为是这样,又认为自己既然能听到那人与高玉的对话,那么那人和高玉极有可能也能听到她与裴云英的对话,是以心中愈发警惕,当下便躲在裴云英的身体里装死,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裴云英由着高玉捆住自己,也不挣扎,只是固执地梗着脖子去仰头望他,眼圈微红地问道:“师父觉得我错了吗?” “云英,你为何不懂师父的苦心?师父不想伤你,但——”高玉走到裴云英的面前,抬手将她披散的头发归拢,“你杀音儿是事实,当时那么多凡人在场,这些凡人受了惊吓之后,来日必要散步于我云林宗不利的流言。” 清理他们的记忆,就又是一个相当棘手的活计。 说到底,高玉当时是希望裴云英能关起门来把这事悄悄给解决了,没成想裴云英受打击太大,直接冲动地在人前动了手。 这一动手,后续引发了相当多的麻烦。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是吧?你无非是担心他们要分享这灵骨。】 余音听到那个女人又说话了,这回大概是因为高玉走得近一些了,那女人的声音也就更加清晰。 【我先跟你讲清楚哦,我现在没办法帮你炼化她的尸体,你要么自己来,要么选一个靠得住的人去做,总之这灵骨是不可能像那次一样,到手不费吹灰之力。】 谁的尸体? 那次又是哪次? “这事容后再议,要是云英能和从前一样,那么这事我当然是交给她来做最放心了……嘶,你给我的药到底有没有用?”高玉的话因为疼痛而只说了一半,“为什么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我又重新疼了起来?!” 【行了,这伤连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然那药就保不了多久,能管多久是多久吧。】 “师父,你为何不回答我?”裴云英的模样十分脆弱,仿佛在失去师妹之后,只剩下了师父这么一个支柱,若师父说她错了,只怕她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高玉四下看了一眼没有离去的人群,扬手将裴云英抬起,转身往来处走的同时,口中回答道:“师父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很难过……此地不是议事的地方,有什么事,先随我去任宗主那里致歉再说。” “我不,我没有错,为何要致歉?”裴云英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神情悲愤,“师父,是你……是你说——” 话音戛然而止。 她被高玉拂袖一道灵力给打晕了。 江胜清是没料到这位人皮兽心的云林宗宗主会突然上门,口口声声说着要向他致歉,惊扰了他请来的贵客。 而歉意之余,高玉还表示要见一见老朋友,也就是玄照宗的宗主——任长青。 第八十一章 连哄带骗 开什么玩笑?! 江胜清穿过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家师父悬崖勒马。虽然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但身为大师兄,他有的是法子将师父带离陷阱。 什么十二宗共荣,不过是高玉的又一出把戏罢了。 他哄骗其他宗主,甚至哄骗那些不周的二愣子们参与到其中,最终可不是为什么共同繁荣,而是为替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个替罪羊罢了。 真到了清算的时候,他这个双手沾染鲜血的伪君子却是最安全的那一个。 抬眸看着不远处的高玉,江胜清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嘴里说道:“家师最近身体不大好,高宗主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但请和胜清说就是了,胜清如今是玄照宗的掌事,只要不是天塌了,胜清都能做主。” 听江胜清这么说,老练如高玉,如何不知道这是托辞? 再说了,高玉本来就不信任江胜清。 他一直觉得江胜清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很有问题,总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注意,之前任长青匆匆归还灵骨和幻胎时,他就怀疑过是江胜清捣的鬼,只是一直找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 不过,如今到底是玄照宗在承办龙门宴,高玉即便是不想给江胜清面子,也得给他身后的玄照宗面子。 所以他只是轻轻出了一口,侧身将后头昏迷不醒的裴云英带进来,说:“没有什么大事。想必云英将檀楼捣毁一事江小侄已经知道了,来日我云林宗会将檀楼复原,并帮玄照宗达成一事,以表弥补之心。” 做长辈的,话到了这份上,江胜清总归是要请人进去坐一坐的。 这一坐,便到了夜里。 高玉想方设法地想要从江胜清的嘴里打探任长青的消息,而江胜清背脊冒汗,严防死守,绝不给高玉半点儿机会。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任长青大半夜不睡,举着灵控牌过来找江胜清,人刚进院子,声音就已经传去了里屋。 “胜清啊,这把我怎么就又输了?你给看看,是不是你这东西坏了?”任长青都已经鸡皮鹤发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连鞋都没穿好,就闯进了屋里。 【任长青这样子,倒是不怎么显老。】 “他修为不退反进,这几十年恐怕有什么奇遇。”高玉如此思量了一下,起身拱手向任长青一礼,喊道:“任老哥别来无恙啊。” “哟,高老弟啊。”任长青是个乐呵性子,连忙拉着高玉到一旁,笑嘻嘻道:“你瞧瞧,这可是我徒弟弄的宝贝,好玩得紧呢。” 不大不小的方块由白色边框包裹着,当中是一些灵动又富有色彩的小人儿,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打架。 “这倒是新奇,如何得来?”高玉虽然敷衍,但声音倒是听不出破绽。 【别跟江胜清有什么纠缠。】 看到任长青手里的东西后,系统大约清楚了江胜清的来路,但它不知道江胜清手头有没有系统,若有,它不能作出损害同僚的举动。 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一下高玉。 “怎么,他有什么问题?”高玉心头一紧。 【没什么问题,但这人油嘴滑舌的,不好对付,你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功夫。】 高玉只当系统过分小心,没放在心上,转而与任长青闲聊道:“任老哥最近忙什么?龙门宴这么大的事都不见露面的,这是打算培养江贤侄了?” 任长青眯着眼睛一捋胡须,哈哈笑道:“胜清能独当一面是好事,我也乐得清闲了。” 江胜清已经被高玉斜了好几眼了,但他只当看不见,撑着下巴坐去任长青右边,看他们闲聊。 【任长青这老头子说不定已经被江胜清给糊弄了,既然他已经退出了渎神计划,你其实不用强留他。】 余音在昏迷的裴云英体内,听了个明明白白。 渎神。 这两字何其凝重。 “任长青的晖音决于我有大用。”高玉短促地回答完,又开始和任长青攀谈。 如此一聊,直过了半夜。 坐旁边百无聊赖的江胜清也不知怎的,突然打起了瞌睡。 “任老哥,你可知道最近楚国的事?”高玉一勾唇角,口头的话题来了个大转弯。 任长青聊到兴头上,猝然被这么一转移话题,愣住了一会儿,才回答道:“略有耳闻,胜清还派了好些人过去帮忙,但杯水车薪啊。” 依任长青之见,楚国的问题出在根系上,不斩草除根那就后患无穷。 “我这儿有些消息,任老哥愿意听吗?”高玉指尖把玩着一颗玲珑玉球,他屈指一弹,那玉球飞去半空中,噗的一声化成了一副画卷。 画卷中的是楚国。 “如今楚国已经暂时安稳下来了,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笨法子。”高玉朝后一靠,翘着腿继续说道:“要知道,这一切的根源,皆是在当年任老哥非要留下的那恶胎之上。” 高玉对任长青,可谓是连哄带骗。 余音从旁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爬起来给高玉几刀,可她只能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 “高玉,你的意思是——”任长青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他斜眸看着高玉,疑问道:“余音已经死了,她纵然有不周的血统,经过你这三千年的分化,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力量去在楚国作祟才是!” 轰! 一记炸闷雷在余音的脑海中炸开。 乱麻似的思绪将余音扰得呼吸仓促了几分,她立刻收气屏息,却已经晚了。 “谁!”高玉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不由分说地兜袖落下了一个禁制,既防着人往外跑,也防着外面的人进来,“识相地就立刻滚出来!” 任长青没有察觉到那个稍纵即逝的气息。 他心中百转千回后,认为高玉既然敢这么说,就是已经十拿九稳了,当下连忙抬手去拉住高玉,又问道:“你、你打算怎么办?当年是我太过优柔寡断,留了她,却不敢养她,只能求着你照顾她这三千年……属实……属实是我的不是。” 到这时,任长青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愧疚。 第八十二章 别人的师父和徒弟 任长青已经活了很久,甚至一度踏入泥潭,只为这天下苍生大义。 但人一旦活久了,就会变得越来越胆小。 而且,修行者们往往会比他们所轻视的凡人更加畏惧死亡。 因为他们已经感悟过这天地间的玄妙与庞大,看过春生秋死,己身修为却日益趋近瓶颈,不破,则身消神陨,遁入轮回,与这广袤天地再无际会之可能。 谁又不怕呢? 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归根结底也还是人。 过去的任长青心怀仁义、有胆识,肯为了普罗大众去陪高玉屠神,也肯为了一个素未蒙面的孩子的性命而力排众议保下。 三千年后的他,却胆怯了。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昔年的心软在如今埋下祸根,引得无数无辜的人丧命,愧疚和后悔就像是跗骨的虫蚁一般爬满他的内心,甩不掉、逃不开。 花白的长发开始哆嗦,握着灵控牌的手甚至险些没握得住。 戴着面具的高玉将任长青的神情尽收眼底,但高玉并没有立刻回应任长青,而是扫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了江胜清的身上。 刚才那道气息实在是隐藏得太快了,是这小子醒了? 还是这房子里藏了别人。 系统也忌惮着江胜清,催促着高玉尽快搞定任长青后离开,【他还没醒,但难保,任长青的情绪已经被你酝酿得差不多了,我建议你见好就收。】 变数这东西,控制得最少最好。 不信任系统结论的高玉眉头一皱,一道极不起眼的灵力波纹便自其眉心扩散了出去,他搜了整间屋子,搜了外面的院子,但唯独漏了昏迷在一旁的裴云英。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确认屋内安全之后,高玉回身一点点掰开任长青的手指,低沉地说道:“任大哥,冷静。虽然此时非是一家之事,但也并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如何挽回?”任长青急忙问道。 “我已经将余音的尸体留存好,当年你如何做的,如今你亦如何做就是了。”高玉大手按在任长青的肩头,声音极其无奈,“此事原走不到这一步,但我这徒儿非要带余音出山,使其破了禁制,扰得天下大乱……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带她过来请罪的原因。” 听到这儿,余音已经完全清楚高玉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 要制止他。 可她能如何制止?稍有动静,高玉就能感知得一清二楚,更别提他身体里的那个诡异的女人了。 左思右想之下,余音探出了黑龙引。 裴云英与江胜清隔得不近,但黑龙引可以走高玉和任长青所坐的长椅后的小小缝隙而过,只要浓弄醒了江胜清,江胜清指定是不会让自家师父再与高玉沆瀣一气的。 黑龙引在阴影中蠕动着。 本来余音还有些担心,看到高玉全然没有察觉的样子,继续对任长青循循诱导,眼看着就要开工时。 啵。 黑龙引扎进了江胜清的后腰。 “卧!槽!”江胜清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起来,摸着后腰高声大喊道:“嘛呢!嘛呢!疼死了。” 任长青被他吓得愣了神,偏头看他,连忙过去扶他,“怎么了这是?哪儿疼?来,师父给你看看。” “没、没什么……”江胜清刚要数落任长青熬夜,一转头,看到高玉还在,登时就拉了脸下去,问道:“高宗主怎么还在?夜深了,我家师父身体不好,得去休息了。” 【别跟他起纠葛。】 系统及时出声提醒高玉。 高玉被一个小辈下了脸,本是要教训他的,听到系统说得这么严肃之后,只能作罢,拱手笑吟吟地告辞。 江胜清清醒了之后,如何不知自己刚才睡过去是有猫腻,转头又碎碎叨叨地与任长青说:“师父你一把年纪了,还老是不着调做什么?玩玩游戏得了,别想着外面那些屁大点的事,天塌了有你徒弟撑着呢,知道不?” “是,是,听胜清的。”任长青掌心的汗也干了,眉眼微垂,脸上挂回了笑意。 前脚高玉带着裴云英离开江胜清的房间,后脚江胜清就面色严肃地问任长青:“师父你老实跟我说,刚才高玉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他的手摸在后腰刚刚疼的地方,指腹来来回回摩挲了几下,发现那其实是一排小疙瘩。 不对,不是小疙瘩。 是字! ‘高玉欲骗你师父’ 七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任长青当年参与高玉的渎神计划时,是立过誓言的,不能说之余,任长青其实也不想说,不想将江胜清牵扯进来,免得害了江胜清。 担心江胜清打破砂锅问到底,任长青支支吾吾地找了几个借口糊弄江胜清之后,匆匆带着灵控牌又回去了。 既然师父不肯说,高玉又问不得,江胜清就想到了当时房间里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此时,被高玉带走的裴云英已经苏醒了,她正跪在莲花苑正堂的堂前,一面承受着来自师弟师妹们的瞩目,一边承受着师父无声的威压。 如果是放在过去,裴云英杀了余音一事对乌子瑜等人来说,那肯定是要站在裴云英这边的。 在他们心里,裴云英一向英明神武,正气凛然,她不可能伤害自己的手足,更不可能平白造杀孽。若她要杀余音,那必然是不得已出此下策,是有什么苦衷,或是余音师姐做了什么错时。 然而到这时,跟着出来的这云林宗弟子,哪一个不是受了余音的救命之恩?日日的相处更是早就与余音交心,让他们信赖,并爱戴那个内敛、不善言辞的师姐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十分地难过。 好不容易苏醒的晏怀仁更是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他明明是托了余音的福才活了下来,可他连一句谢谢,都再不能说给她听了。 唯一一个绷着脸的,是羽天齐。 自认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羽天齐很想冲上去撕开高玉的假面,但又知道自己实力如此不济,只怕开腔就是死期。于是,羽天齐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裴云英,余光偷偷地去觑着高玉,想要看高玉的下一步动作。 第八十三章 天下大义 良久之后,高玉总算开了腔:“云英,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跪着?” 【我觉得,与其你等着她帮你圆场,不如你自己先将她一军。】系统可不觉得裴云英这种二愣子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裴云英咚咚咚磕了三下响头,面不改色地说道:“徒儿错在不该带师妹下山,错在不该在接到师父的口信之后,仍旧固执地纵容着师妹参加龙门宴。” 这时候认错,倒是极快的。 高玉面具下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古怪,照他的认知,裴云英这时候应该是不会说任何一句话的,何况是认错?但这在另一种角度说明,裴云英有所成长。 不等高玉开口,系统又嘚嘚开始了。 【你这徒弟有点儿不对劲吧。】 【她怎么这么快就认错了?不对,虽然认错了,但这人的错听上去可不是什么错。】 【你这表情,挺满意?】 “我当然满意。”高玉望着堂下的裴云英,心中感慨万千,“这孩子一向学得快,往昔我不愿意让她插手这些,便从未与她说过,使得她越发笔直端正。但过刚易折,她要想在修为上更上一层楼,便得有如此的长进。” 实际上,包括磕头在内的一系列操纵,都是余音的手笔。 在知道高玉无法察觉到黑龙引之后,余音就放肆多了,不仅敢和裴云英交换信息,还敢明目张胆地用黑龙引支配裴云英的行动。方才裴云英脸上那种略带濡慕、懊恼、痛苦的复杂表情,正是余音摆出来的。 显然,高玉十分受用。 高玉在道门中声名显赫,余音就算让裴云英出面指证高玉是个小人伪君子,只怕也扳不到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示顺从,并为虎作伥。 【小心人家不服。】系统总觉得裴云英的脸色之下,隐藏着什么,但它实在弄不懂人类的这些弯弯绕绕,所以根本不可能想明白。 “我养出来的孩子,我自己最清楚。”高玉几乎是在裴云英认错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事,裴云英既然如此上道,那么往后留着她,于自己当然是有大用。 “你们可知道,余音为什么不能下山?”他转眸扫了一眼困惑的其他人,朗声再发问。 乌子瑜等人面面相觑,谁能知道这?他们此前只道余音师姐是不爱出门,怎么可能知道是不能出门?况且,就算出了门,又能如何?严重到要杀了她?这未免太过了一些。 高玉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裴云英的面前,说:“余音身上有足以撼动天下龙脉之气运,她留在返仙林内,则举世无忧,她离开丹青山,则天下大乱。” 说辞是从前便已经与那些宗门的宗主们通过气的,哪怕在场的人出去打听,也只会毫无破绽。 【你讲给他们听,他们要是说漏了嘴,如何办?】 “有些东西,本来就应该公之于众了,替他们背负,他们懵懂无知,反倒是害。”高玉冷笑一声,“蠢货不值得我劳神费力,也该让他们俯首赞颂了。” 其后,高玉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忽悠: “此前,我曾在余音的身上设下禁制,这禁制能保南洲无忧,而当她离山之后,即便是再返回丹青山,禁制也失去了效用。” “云英犯下大错,致使楚国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跪着的裴云英脸色一变,又俯首磕了三个头。 “所以她才需要亲手解决这个自己犯下的错误,还四海安乐。” 余音听得拳头都硬了。 高玉的这些话里并没有将余音置于如何邪恶的立场,但弦外之音便是将所有的罪恶都推到了余音的头上,并顺便把裴云英的手给洗白了。 斯人已逝,再去苛责活着的人,对活着的人又是一种伤害,瑞风率先过去扶起裴云英,哭着抱住她,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无非是自己这些天里,连看都不愿意去看她,打从心底里恨她,怨她。 “行了,眼下并不是我们叙旧的时候。”高玉温和地拍了拍瑞风的头,说:“余音的事,各宗宗主都清楚,所以我们会给余音的死安排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她和宗门都能保留颜面。” 这是对外。 对道门内,高玉已经决心将一切公布。 当然,是他所允许的那一切。 【被万人敬仰之后,你的一举一动可不会像这样轻松,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你再想做什么,都会被掣肘。】 高玉想过这些,可他认为自己已经蛰伏得够久了,系统给的那些任务他一一做了,却始终看不到飞升的瓶颈,连云英都要先他一步。 哪怕只是伪雷,也足以挑动高玉心中那根敏感的弦。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借来的东西到底不是自己的,你也好,其他人也罢,想要飞升会比过去那些修行者更难,你自己不听。】 说到这个,高玉的眼瞳都红了,闷声不吭。 余音没得听了,便控制着裴云英的身体,伸手拉住了高玉的衣摆。 “师父,请您给音儿一个体面的葬礼。” 念旧又合理的请求。 不向高玉如此请求的裴云英才是不正常的,也是会引起高玉怀疑的。 “可是……”高玉回神,声音故意哽咽道:“我养育了余音三千年,父女之情早已超越血缘,若非为了天下苍生,我怎会忍心囚她那么久?又怎会忍心看她送命?唉……” 【为什么我觉得,她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地拿捏到了你的心情?】系统对裴云英持有怀疑。 旁边的乌子瑜与辛道也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过去搀扶高玉,纷纷劝道: “师父节哀。” “师父,大师姐说的没错,我们的确应该给余师姐一个盛大的葬礼,如此一来,既成全了余师姐,也成全了宗门。” “师父,您想,余师姐是为了天下大义而牺牲,大师姐同样是为了天下大义而出手,她们何错之有?她们是当世之人杰才对!” 莲花苑里一时间只剩下议论声。 在高玉的渲染下,余音死得悲壮,死得其所,而裴云英更是杀得义薄云天。 第八十四章 唤灵 太虚宗的宗主冯修到得最早。 他与他那爱徒宴子恪的性格倒是完全相反,除了十分热情善谈之外,对小辈还分外温和。 冯修一到无上楼之后,就拉着江胜清聊了许久,既聊最近修为上的 一到就拉着江胜清聊了许久,在江胜清的陪同下,又把新无上楼游玩了个遍,临了还去风云堂悼念了一下余音,神态诚恳。 宴子恪百般不满,也只能乖乖陪同。 到最后冯修与高玉去了天上阁小酌,留晏子恪一人回他们宗门休息的魂安苑时,脸上就已经只剩下不耐了。 偏巧秦如玉等着他的。 魂安苑前往来弟子一个个儿形色匆匆,头低着,连余光不敢去瞟那堵在院门口的娇俏身影,毕竟过往可是真有人眼睛因为觑了一眼而被整个儿挖下来的。 “宴道友这神情看上去不太开心呀。”秦如玉看到晏子恪之后,抱臂缓步走过去,笑眯眯地挤兑他道:“听说你陪着冯宗主在无上楼转悠了半天?啧,冯宗主怎么没回?” “有话直说。”晏子恪的脸已经臭到了极致,多余的半句话都懒得说。 秦如玉抬手虚掩着唇,豆蔻染红的指甲比血眼刺眼,她佯装打了个呵欠,斜眸望着晏子恪道:“太虚宗是这般待客的?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这些日子一来,看上去只有云林宗乱糟糟的,实际上其他宗门也没好到哪儿去。 死了人不是大事。 死了个云林宗的小废物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杀这个云林宗小废物的是云林宗的大师姐,是那个备受道门上下看重的裴云英,就是很大的事了。 裴云英的性格和为人即便是在与她有些过节的晏子恪眼里,那也是绝对没有得说的,若让他去判断,余音必然是犯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大罪,才招致裴云英如此对待。 秦如玉在如愿被晏子恪请入屋内后,翘着腿坐在右侧宽椅上,折身撑着下巴看着他,说:“你家师父可同你说过了?” 虽然不太欢迎秦如玉,但晏子恪绷着脸给她上了茶。 氤氲的热气上扬,茶香卷着美人香丝丝缕缕纠缠着飘入鼻间。 “你指什么?”晏子恪吹了吹茶,轻抿一口,“老头子过来一趟,看到什么都感兴趣,唠叨的话就没听过。” 大概是喝了茶,心情好了一些,晏子恪的话也多了起来。 “今日晨时,我家师父虽然人没到,口信倒是到了。”秦如玉纤纤玉指把盏,慢条斯理地说道:“劳得她出来,说明这事就不是死了一个余音这么简单。也不知怎的,我看高玉那人,总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秦如玉的师父,也就是太生宗的宗主——鸠羽夫人。 道门中有三个茶余饭后最喜欢聊的,一个是云林宗三千年都没结成元婴的废物美人余音,一个是玄景宗的那位从不露面的雾里看花——姜卿,剩下的便是鸠羽夫人。 鸠羽夫人只是个世袭的名头。 而能够承袭这个名头的,是太生宗从万年单脉传承至今的一种名为唤灵的血脉。太生宗立宗之本便是唤灵,此后每一代唤灵孕育出的孩子,都会被当做太生宗宗主来培养。 到秦如玉这一代,传承鸠羽夫人之名的是颛顼令欢。 颛顼令欢一出世便自带金丹,长至九岁时,修为便已经突破化神,此后的每一日,颛顼令欢都在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成长着。 直到…… 三千年前。 本该飞升的颛顼令欢突然在自己的洞府中,用佩剑砍断了自己的灵脉,此后修为一落千丈也就罢了,甚至一度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没有办法料理了。 也是因为这个契机,才让颛顼令欢在一众弟子中,挑了秦如玉这个孩子到自己身边教养。 事实证明,颛顼令欢没有选错人。 秦如玉聪颖,机灵,她在被挑中时才不过练气中期,到如今参加龙门宴时,已经是渡劫入门了。而且,在刻苦修炼的同时,秦如玉还将师父颛顼令欢照顾得妥妥帖帖。 “少谈他人。”晏子恪拂袖给自己添茶后,偏头望着地上不知什么时候爬进来的螯虫,冷笑道:“我家老头子说了,余音是身负大气运者,当年便是因为这个,才留她一命。” 说来讽刺。 大气运者,三千年不得入元婴。 晏子恪不知道各种缘由,当然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师父冯修说得可笑。 秦如玉拉长尾音嗯了一声,横臂在桌上,倾身说:“当年?你师父同你说了当年的事?巧了不是,当年的事我不知道,余音这事,我倒是被提点了个够。” 眼生媚,唇含香。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面前这个淬了毒的花儿有多么的恶劣,晏子恪恐怕会以为她是要找自己当道侣。 渐渐挪开视线的晏子恪坦诚道:“当年,余阙与如仪之所以会赶去不周,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孩子身上背负着可能牵动南洲的气运,妄想通过不周的势力来斩断这份联系,从而招致祸端。” 相对的,他希望从秦如玉的手上得到她所知道的信息。 秦如玉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说:“我师父说,这世间的灵气是守恒的。” 当世间诞生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时,天才往往会攫取庸才可获得的灵气,于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颛顼令欢是在飞升的那一瞬间悟到了这一点,随后才会自断灵脉,将自己的灵力悉数归还于这天地之间,并在之后的几千年内,孜孜不倦地赎罪。 是的,当时的颛顼令欢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她认为自己罪在贪婪汲取力量,罪在不知进退,罪在无视这红尘滚滚中的众生。 “你的意思是——”晏子恪脸色苍白地抬头,手中的茶杯滑落到桌上,哐啷啷洒了一圈茶水都没发觉。 “没错。” 保持着微笑的秦如玉抬起下颌,继续说道:“在我师父的口中,道门这几千年来百花齐放、昌盛无比,皆是因为高玉在暗中为我们截留了余音的灵力,” 晏子恪怀疑自己看错了,可他反复端详之后,还是在秦如玉那微笑中,看到了一丝不屑。 第八十五章 地母陨心 “你不信?”晏子恪问。 秦如玉撑着下巴,右手伸指拨着面前的杯子转圈玩,口中说道:“你信吗?你我修炼至今,靠的是自己的努力,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打拼,可不是她余音的功劳。” 况且,秦如玉最不信的是,这些话从前师父可没说过,高玉给师父去信之后,师父便同她这么说了,还要她权利配合高玉,免得出什么岔子。 “不尽信。”晏子恪如是说道:“如果余音身上真有这么多曲折离奇的事,那么裴云英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也就可以解释了。” 这一点,秦如玉也点了头。 “她要是私下动手,这罪名怕是要背着,且永远洗不清。”晏子恪说完,沉默了一下,垂眸看着自己身前的茶水渍。 水渍当中,有一条黑色的线。 正当晏子恪凝神再看时,那黑色的线就不见了,仿佛刚才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怎么了?”秦如玉懒洋洋地问了句。 晏子恪晃了晃头,蹙眉道:“行了,今日聊到这儿吧。” 明天便是龙门宴的最后一天,到时候一分出胜负,大概就知道各宗宗主是为什么会被高玉一一喊过来了。 “古里古怪。”秦如玉白了他一眼,伸着懒腰起身,嘴里嘟囔着:“今年与我们太生宗是没什么干系了,捞了他江胜清设的那点儿小奖,也不知道能得些什么。” 她背手出去,留晏子恪一人在屋内盯着桌子看。 当天晚上,余下那些宗门的宗主门都到了,他们之间有许久未见的朋友,也有相看两厌的宿敌,但最终齐聚一堂时,一杯酒也能暂时相安无事。 翌日清晨时分,缺席了酒会的江胜清神清气爽地出门,去了风云堂。 虽然这是一届龙门宴与往年大不一样,但最终备受瞩目的,还是那传统项目里的胜者。 照往年的规矩,比试中胜出的前三名在经过沐浴焚香以及吐纳灵气十二时辰,彻底净化自己之后,可以随江胜清进入龙门阁,接受龙门阁中地母陨心的洗礼。 江胜清知道地母陨心为何能给与那些人无尽的力量,也知道高玉必然是要像原剧情一样,将余音的尸骸炼化,重新融入地母陨心当中去。 但他是不能直接站出来去阻止高玉,或改变什么的,也就插科打诨一下,阻止自家师父趟这趟浑水了。 命运的齿轮彼此咬合着,妄图干扰它的,会被它狠狠地从脸上碾过去。 “大师兄,这是名册。”付云阳一溜小跑到江胜清面前,捧着灵控牌说道:“照隐宗的宿奎是第三名,擎天宗的渡魄是第二名,玄景宗的凤然儿是第一名。哦对了,大师兄,第四名是方翀,我们生门的人。” 各宗的首席原是不许出战的,但渡魄作为擎天宗新晋的大师兄,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修为在龙门宴之前不过是化神期,处于一个刚好可以参加的当口,结果谁知道,他在小组赛胜出的第二日,也就是余音被害的那日,突然间破了瓶颈,跨入了洞虚。 “宿奎,和方翀没意见吧?”江胜清只关心这个。 第四名和第三名没意见,那么渡魄这个第二名就可以保留。 付云阳摇了摇头,说:“没意见,方翀觉得既然渡魄参赛时够资格,那么最后他赢了当然也无话可说,能破境是他的际遇。” “那就好,准备通知他们焚香沐浴,我去一趟高宗主那儿。”江胜清吩咐完就往莲花苑走。 江胜清虽然极其厌恶高玉这个伪君子,但没有撕破脸的当下,他该做的表面功夫依旧得做,尤其是在师父都吩咐自己配合他时。 莲花苑里,高玉和江胜清聊了几个时辰。 两人除开敲定余音葬礼的日期之外,还确认了另外一件事。 在龙门宴三位胜者进入龙门阁接受地母陨心洗礼之前,高玉要和诸位宗主进到龙门阁里一次,且其他人是不能随行的。 对此,江胜清心中了然,面上困惑,装出一副懵懂又畏惧的样子,没有多问。 于是乎,余音的葬礼最终是定在了龙门宴颁奖这日之后,到那时,凡人们各回各家,散修们也都一一离开,剩下道门这点自己人,就算可能发生点什么,也算是把变数控制在了最小范围内。 因为任长青拒绝了高玉,所以最后炼化余音尸体的人变成了冯修。 冯修没有任长青的那副慈悲心肠,也没有一个了解各种内情的徒弟,他光是看整件事所表象出来的好处,便已经足以被诱惑到。 即,地母陨心继续绵延万年,龙门宴更是可以直接改成一年一次,且不约束受洗礼的人数。 作为一个几百年都没能突破瓶颈,眼看着要大限将至的人,冯修根本不惮于背上什么天谴或罪责,若能以他这副朽木残躯换来太虚宗永世长青,他再所不惜。 【你确定你要带上裴云英?】 临出发前,系统再三确认了一下。 高玉点了点头,回道:“我不能进去,接近当年的禁制,这伤可能会更重。思来想去,云英代我进去,极好。” 他脸上的伤用余音的血肉涂抹之后好了许多,可手臂上的伤却越来越严重,甚至都能看到腐烂处的骨头。 并且,伤口处还时不时地散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 为了不让旁人察觉到这个味道,高玉只能给自己的衣袍熏香,一层又一层地叠着熏。 【我觉得你这伤暂时是医不好的,等我系统恢复了,给你全身扫描一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你已经整整瘫痪了十六天了,半点儿好转的迹象都没有,等着靠你,我怕是已经半只脚踏入黄土了。”高玉敛眸,无不厌烦地说:“我大约已经猜到了这伤的缘由,如果我没算错的话,等到待会儿云英带走余音那尸体,我的伤应该会好。” 根源就在于余音。 伤起时,余音破了禁制,伤重时,他收了余音的尸体。 不愧是真神与素洛的后代,即便是死了,还能害他到此种地步! 第八十六章 龙门阁 龙门阁在地底下。 青竹夹道,玉石做阶,走到底之后,弯弯斜斜的羊肠小道尽头是一堵银龙盘金大门,上书‘跃龙门’三字,左右各站着一个脸颊圆润的双髻童子。 童子是假的。 会说话,会做事,但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江胜清的傀儡人偶。 他很厌烦过去龙门宴时,挑选净衣童子那一套。 承办龙门宴的宗门通常会将那些不满十二岁的,与余音生辰一样的孩子从各宗遴选而出,让他们沐浴焚香,在灵石铸成的封闭房子里吐纳一个月,然后再从他们当中选出资质最好的两个,封其为净衣童子,守龙门阁至洗礼仪式结束。 当然,对外肯定不会说是依据余音的生辰而选。 这些孩子在成为净衣童子后,时时刻刻都会受到引诱,如果他们的意志有一丝动摇,则会被那些来自虚空里的诱惑之声拉入无间炼狱。 受地母陨心洗礼之前需要沐浴焚香也是同理。 哪怕是主导落成龙门阁的高玉,也是从系统处知道了那些靡靡之音的可怕,他隐约可以猜到是这些不详的力量是因为地母陨心里的余音,但没有办法去阻断它对人们的侵扰。 江胜清比他们所有人的都了解。 正如命运的馈赠一样,所有的礼物背后,其实都带着代价。 高玉挖空心思去攫取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又不愿意独自背负惩罚,便打着我为人人的旗号,拉着这三界众生作陪。 代价嚒。 过去的无数次龙门宴中,因为没能固守本心而殒命的修行者不计其数,那些作护持之用的净衣童子更是脸名字都没能留下。 江胜清虽然代行任长青的职责,但他并没有跟着其他宗主一起进入龙门阁,不光是没进,他连白玉阶都没下,给人开了上面的门就溜了。 付云阳见他那样,疑惑问道:“大师兄你害怕龙门阁吗?” “怕?也算是吧。”江胜清抬手摸了摸鼻子,蹲在远处目送那些人下去后,抓着付云阳的衣领子到身边,说:“你也不用管为什么,大师兄做的永远是对的,你跟着学就是了。” “所以大师兄知道方翀没有名次时,反而松了一口气?”付云阳举一反三。 “你小子——”江胜清忽而大笑,一巴掌拍在付云阳脑门上,起身道:“观察得倒是仔细!是,我的确松了一口气,那里面的东西会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力量,但同时也是一份枷锁。” 一份沉重得难以想象的枷锁啊! 相较于知晓一切的江胜清而言,余音虽然懵懂,却意外地拥有了和江胜清一样的戒备与警觉,她甚至在裴云英刚踏足白玉阶时,就连忙提醒了裴云英,让裴云英直接封锁五感,由她来操纵身体。 裴云英宠着余音,自然无不答应。 离裴云英不远的鸠羽夫人始终在瞟裴云英,她手里捏着块红粉帕子,稍稍掩着唇鼻,余光是不是会在裴云英身上,以及裴云英身后的姜卿身上徘徊。 姜卿如往常一样蒙着脸,环形的银色荆棘发冠上垂落了天女纱,外人连眼睛都别想瞧见半分,只能依托着姜卿的身形去猜测其容貌有多么绝世。 “鸠羽夫人怎么了?”照隐宗的宗主慎独道长转头见鸠羽夫人心神不宁的,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后,缓声问道。 鸠羽夫人回过神来,勉强一笑,回答说:“无事,只是在想一些旧事,旧事罢了。哦对了,慎独道长您进来可好?昨夜喝得过了头,都忘了与你聊聊。” 白玉阶很长。 不过对这些宗主们来说,每一步都带着天地威压的白玉阶走起来十分轻松,长则长已,不过是多花些时间闲谈罢了。 这当中许多人其实已经数百年没有见过面了,昨夜一见,除了喝酒别的都没谈,今日倒意外地有了闲谈的时间。 只有裴云英与姜卿二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一路无言。 也许是觉得前头那些人聊得火热,自己不与后辈聊几句,怕被后辈觉得疏离,姜卿突然清了清嗓子,软言问道:“今日怎是你下来,你家师父呢?他伤势仍旧没好吗?” 高玉受伤在场的人都知道,昨日他也是用这个,躲避了酒会,想来是真的伤得不轻。 “回姜宗主,是,我家师父他为了帮助楚国恢复正常,这些日子一直劳心劳力,身上的伤也时好时坏。”余音低眉顺眼地回答。 越往下走,四周的青竹就越是暗色,翠绿中隐隐带着一抹紫。明明这地底不该有风,青竹叶却被吹拂得沙沙作响。 来惯了的宗主们并不当一回事,余音却心惊不已。 因为她听到了风中的哭泣,而那哭泣声…… 像她。 “叫我姜姨吧。”姜卿看似冷若冰霜,实际上却和蔼得很,她并没有尝试着去靠近裴云英,却在言谈之间,尽力展现着自己的友好,“上一次见你,还是在虚永山上,一晃,便是百年。” 虚永山? 余音不记得师姐有去过虚永山,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忘了,或师姐没与她说。 姜卿宛如陷入回忆之中,喃喃低语道:“当时若不是你,我玄景宗可能要损失数十位元婴后辈……我本意是要亲自带着他们上门谢你,但那时你负伤,我便消了这个心思,不去打扰你。后来,我想送你些谢礼,你却一一退回,叫我挂念至今。” 在余音的提醒下,解了五感限制的裴云英却在内海中一脸茫然。她再度回忆了一下,这才摇头与余音说道:“我实在不记得,按理说,牵扯了这么多人,该是一件大事,我不可能忘了才对。” 从前但凡是发生了什么事,裴云英都会编做故事,说给余音听。 可如今,却出现了一件两个人都不记得的事。 越是细想,余音就越觉得毛骨悚然,这么多年,她们到底有多少段这样的记忆被毫无痕迹地抹去? 除了高玉,余音想不到还有谁能办到这事。 他抹去这些记忆的原因是什么? 还是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彰显一种掌控感。 第八十七章 变故 “诸位,龙门过,六欲绝。” 净衣童子在宗主们走近后,朗声提醒道。 众人抬眸,这才发现白玉阶已经走完,到了龙门阁大门之下。若细细去听,还能听到大门上低浅的龙吟声,有清心醒神的功效。 余音的尸体在冯修手上,所以他走第一个。 轰隆一声,龙门阁的门被净衣童子念咒打开。 华光在门开时迸放。 这间屋子是当年高玉倾全道门最顶尖的灵石打造而成,每一寸都是高玉亲手刻画,金文遍布,妙音不止。寻常的法术在龙门阁内不会有任何效用,外界的任何探听之术也无法穿透进来,可以说是道门第一铜墙铁壁。 偌大的龙门阁中,两条金色的巨龙头朝下,尾接顶,以一种俯冲的姿态张牙舞爪地吐息直指中央的一团泥褐色刺球。 那是一团十分巨大的球。 参差不齐的尖刺是这球的外壳,间隙中透光,能看到里面涌动着的金色流体,偶有芬芳外泄,并伴有含糊不清的低语声。 其他人听不清,余音倒是听的一清二楚。 在她的耳中,那些絮絮叨叨的,不过是一些女儿家的低喃声,若非要说内容的话—— 是她在返仙林里一个人闲着无聊时的嘀咕声。 到了这个时候,余音要还不知道这地母陨心是怎么一回事,那就白瞎她这么多天到处听壁脚了。只是,知道归知道,她掌心捏着附有高玉同心术的玉佩,什么阻挠的事也不能做。 高玉能透过玉佩,看到龙门阁内的一切,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只要余音操纵裴云英做出任何一点的反常举动,她出去之后,等待着她的就是死亡。 还是一尸两命。 “诸位,布阵。”冯修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 其余的宗主倒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分列开,每个人寻了一处地面刻有莲花的圆盘站好,并屈指内扣,单手持器,嘴里念念有词。 余音只要学着他们做就是了。 她是有感觉的,冯修在伸手入千机囊中取出那一团灵力包裹着的不明物体时,她感觉到了那东西对自己的呼唤,那是一种相当不舍的眷念。 冯修的手在滴血。 当他双手捧着那东西一步步靠近地母陨心时,每进一步,他的手、脚、脸,都会出现不等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最终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入了地母陨心之中。 即便是这样,冯修也没有停下过半步。 与此同时,其他人高喝一声,扬手朝向地母陨心,另一只手则转腕划伤自己,使鲜血与冯修手上那东西一并飞进了地母陨心之中。 泥褐色的刺球像心脏一样抖动了几下,簌簌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余音不需要用血,她要做的是将那枚象征着高玉的玉佩丢进去,否则之后收益的就不是高玉,而是裴云英了。 然而就在冯修转身,所有人都以为结束了时,地母陨心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厉啸。 强劲的声浪将在场的人统统震翻,无数黑色的丝线轰地母陨心中喷薄而出,却在眼看着要吞没整间龙门阁时,尽数收了回去。 冯修惨白着脸从地上爬起来,他并没有查看自己的伤势,而是不顾一切地冲到地母陨心旁,去检查地母陨心的情况。 离裴云英最近的鸠羽夫人一面整理着自己的发冠,一面起身,嘴里嘀咕着:“上一次可不是这样,该不会要出什么岔子吧!” 她口中的上一次,自然就是当年构筑这龙门阁的时候。 “安心,若有什么事,冯宗主不是身先士卒的?”一旁的观叶宗宗主停风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扶着造化宗宗主一叶起来,嘴里不忘继续安慰她:“可有伤着?没事,待会儿要是再有什么动静,你便往我身后躲便是了。” 停风与一叶,是继余阙与如仪之后,最为道门艳羡的神仙道侣。 一叶却只是蹙眉甩开他的手,目光凝于地母陨心之上,问:“冯宗主,地母陨心可有什么问题?” 冯修没说话,摆了摆手。 不管是脸色还是精神头,冯修都已经差到了极致,再加之他这满身的伤,众人也就没继续在问东问西,过去搀扶着他往龙门阁外走。 其实冯修是察觉到了一点异常的。 刚才那些黑色丝线飞出来时,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十分娇滴滴的软语,听声音是个小丫头,说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冯宗主,我会来找你的。” 指名道姓。 冯修当然没有听错。 因为那是余音故意趁着所有人都心神大乱的时候,用黑龙引夹带了自己的一小段话,传音入密到了他的耳中。 即便是不能直接毁了地母陨心,余音也绝不会让高玉这么顺利。 龙门阁里的这点小小插曲没能影响到第二天的仪式,所以第二天天都还没亮,整个无上楼就已经热闹起来了。 所有人注视着那三位胜者,用最热烈的欢呼声,送他们踏上白玉阶,进入龙门阁。 “你们三人还记得昨日说给你们听的话吗?”江胜清遥遥站在白玉阶之外,抬手一枚小石子打在渡魄的肩头,问道。 “记得。”渡魄回身一礼,说:“固守本心,戒嗔戒欲。” 宿奎与凤然儿也跟着点了点头。 依据他们三人的排名,他们能留在龙门阁里的时间是有长短之分的,而留下的时间越长,危险与好处就越多。 江胜清嗯了一声,抱臂偏头瞧了一眼尽头那扇被全道门惦记的大门,又啰嗦了几句:“生死有命,际遇在天。见到地母陨心之后,一切造化皆由己,万万不可心生贪婪。” 到底是三条命,而且也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纵然是对强大的力量有所觊觎,也都是因为希望能用这份力量去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江胜清还是希望他们能活着出来。 “多谢江道友提醒,我们自会谨慎。”凤然儿拂袖转身,赤足一步步往下走去,她是继裴云英之后,唯一一个夺得龙门宴魁首的女修者,也必将对称为第一个在龙门阁里站稳一个时辰的修者。 要知道,第一名是可以在龙门阁里停留整整一个时辰的,然而当年裴云英只待了半个时辰,就面色懒懒地提剑出来了。 第八十八章 怪物 各宗宗主们行如自家后花园的白玉阶对三位年轻人来说,有些困难。 走在最前面的是凤然儿是最先感觉到那种压力的,仿佛是有一头猛兽在自己头旁低喘着,喷出的热气呼呼落在耳边、肩头,带来一阵没有味道的,仅仅是内心可以察觉的恶臭。 没走几步,一颗颗斗大的汗珠从凤然儿的额角滑落。 啪嗒。 落在地上,却没有留下痕迹,仿佛是去到了另外的什么地方似的。 “凤道友,要不要歇会儿?” 后头渡魄伸手搀扶住宿奎,他们两个人的步子已经大大减缓了,身上的法袍更是湿得开始往白玉阶上滴水。 听到呼喊的凤然儿并不回头,但却不忘开口安慰他们道:“我没事,你们小心脚下!两层白玉阶之间,会生出细藤蔓来,若是被它沾上,轻则脱一层皮。” 重?凤然儿可不敢去试试那重。 也是听凤然儿说,渡魄才发现她受伤了。 白玉阶虽然没有血,但凤然儿的脚背上出现了好几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淋漓,血没有落到白玉阶上是因为凤然儿已经用灵力包裹住了自己的脚。 如此一来,凤然儿所承受的威压就更重了一些。 渡魄与宿奎这边倒没有看到藤蔓,只是他们肩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们每下一步而逐渐增强,若不是两人相互扶持着,只怕早就已经跪在了地上。 “凤道友,你还好吗?”渡魄问了句。 “心中的渴求不同,所受到的阻碍也就不同。”凤然儿知道自己所要对面的是什么,可她毫无畏惧,她知道有所求就一定会有所失,亦知道力量不是平白得来的。 此后的每一步,凤然儿都走得无比地艰难。 余音躲在裴云英的身体里,意外地能感知到这一切,她好似就在这三人的身边一样,看着他们三个人遭受着来自地母陨心的重重引诱,最终破除万难站在了净衣童子面前。 “诸位,龙门过,六欲绝。” 净衣童子开门念咒,袖摆无风自动。 此前余音留在地母陨心当中的黑龙引,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尤其是在余音知道江胜清捣鼓的那个灵石石板正在为道门中人提供胜者入龙门阁的景象时。 吱呀吱呀的古怪动静在凤然儿跨入龙门阁的那一瞬间响起。 硕大的红色地母陨心当中,竟然是钻出来一个人不人,贵不贵的长手东西!那东西就露出半个身子,皮肤是泥泞的肉色,头上没有五官,也没有头发,光秃秃,像个肉球。 “嚯,我怎么变得这么丑。”余音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暗自嘀咕了一声。 坐在裴云英旁边的瑞风也跟着一抖。 瑞风不敢问裴云英,便偏头小声问羽天齐道:“羽师兄,那是什么?上次你进去可有那东西?看着怪吓人了。” 羽天齐摇了摇头,如坐针毡。 他今天本来是不想来的,却不知为何,裴师姐特意找上门,叫了他,让他不得不从。 风云堂里已经坐满了修道者,他们对于灵石石板上出现的场景感到惊讶,没进过龙门阁的自然和瑞风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进过龙门阁的那些人清楚,这绝不是地母陨心会有的东西! 可无人敢喧哗。 因为各宗的宗主正端坐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的长凳上。 自己的宗主都没发话,那作为弟子的,自然就是稳坐如泰山,连神色都不敢有半点儿变化,深怕给自己宗门丢了脸。 瑞风也没有露出害怕的脸色,她只是揪着羽天齐的衣服不放,呼吸微屏,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肉瘤怪物。 “凤道友,这东西看着不太对劲,你先等等!”渡魄这头刚把宿奎扶着靠墙坐下,一转头,凤然儿已经拔剑朝那怪物劈砍过去了。 要是能被喊住,凤然儿也就不是凤然儿了。 只是她这一剑却没砍中那怪物,而是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所挡下,两厢撞击出当当当的声音,半晌不绝。 其后,龙门阁内忽然间烟生雾绕,将横扫出第二剑的凤然儿给卷了进去。 烟雾散去时,厅中只剩下了有些茫然的渡魄和宿奎。 “要不要过去帮帮他们?”鸠羽夫人心里还惦记着昨天的意外,此时看到这东西从地母陨心里爬出来,就有些着急了,转头低声问坐在自己右边的姜卿,“这东西看着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徒弟可是不见了。” 姜卿隔着面纱看了一眼鸠羽夫人,没说话。 “宿兄,你在此吐纳等我,我去救凤道友。”渡魄不愧是大师兄,当下便抽出长剑,一步步谨慎地往地母陨心走了过去。 咯咯—— 地母陨心当中钻出来的那个怪物突然发出了怪笑声。 “你们这群口口声声苍生大义的伪君子!你们靠着这地母陨心千年不倒,靠着吸取她人之血肉而强大己身,你们午夜梦回时,可会心安!” 它会说话!? 场下高玉的脸皮几不可闻地抽动了一下。 【这东西怎么还会说话?高玉,你是不是得过去看看,该不会是余音诈尸了?!】 “余音元神已碎,尸体也已经被冯修炼化,她不可能还能复活。”高玉不动如山,故作沉稳地回答:“冯修为了自己宗门千年振兴,自然会尽心尽力,这一点,不必担心。” 第一排最右边的江胜清眼睛亮了亮,目光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说话的怪物,心里不禁喝彩: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不能站出来撕了高玉的假面,不代表别人不行,对于伪君子被扯下神坛的戏码,他可太乐意做观众了。 “住嘴!你将凤道友带去了何处?!”渡魄扬手一道灰色的莲花打向那怪物,临了还十分仔细地小心避开了地母陨心。 可惜,莲花与之前凤然儿的那一剑一样,打的是地母陨心外围的那道无形屏障,轰的一声,莲花撞得粉碎。 又是一道刺耳的笑声。 怪物像人一样将手撑在地母陨心上,托腮俯视渡魄道:“她?她渴求力量,我送她去获取力量,有何问题吗?你不也是为了这个而来?” 第八十九章 心障 是余音在控制着怪物。 她本想一桩桩细数高玉的罪恶,但在看到强装镇定的高玉时,突然又改了想法。 于是她操纵怪物咔咔转动脖子,狞声问道:“你可认识余音?” 【得制止它!】 系统冥冥中觉得有点不妙。 高玉倒是比它反应还快,登时元神出窍,直奔龙门阁而去。 处在龙门阁里的渡魄并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他看着这个面目丑陋的东西,因为不知道它到底要搞什么鬼,所以分外防备地回答:“认识,不熟。” “那从此往后,你该记着她。” 余音知道高玉元神出窍了。 失去肉身之后,她总敏锐地感知到从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你们都该记着她!” 怪物那如粗糙砂砾摩擦般的声音响彻在所有人的耳旁。 “你们应该永远记着她! 是她给了你们这精纯的修为。 是她给了你们了得窥无上大道的可能! 若不是高玉囚她三千年,用她血肉滋养着你们这群恶臭的修道者,滋养着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你们以为凭借你们自己的力量,能培育出如此多的天才吗? 笑话!” “放肆!高宗主岂是你能诋毁的?!”渡魄涉世不深,对高玉相当崇敬,脸色大变着施术攻向了地母陨心,“看我不砍了你这妖物,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轰隆隆的动静在他的掌中酝酿,扬手间掷出的莲花一朵比一朵大,眼看着那屏障都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要被打破了似的。 余音在心中冷笑道: 我为什么要诋毁? 高玉,我要将你捧上那神坛,将你奉为至高,看着你处处受声名掣肘,看着你最终自作自受,跌入尘埃。 我要你珍惜的都粉碎,想要的都落空。 要你自己将自己送入深渊! 她抬头,以怪物模糊的视角看向龙门阁的大门,那里站着匆匆赶来的高玉,面色阴沉如黑铁,看上去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砰! 墙角的灵石突然间爆炸。 原本在风云堂里看戏的人们惊呼了一声,纷纷起身,他们看不到龙门阁里的情况了,有着急也是理所当然。 江胜清慢悠悠地示意后面的人坐下,朗声道:“安心安心,高前辈已经过去处理现场了,不管是三位胜者,还是地母陨心,都会无恙的。” 众人随着江胜清的手指看去,果然发现高玉仍旧坐在位子上,双目紧闭,俨然是元神出窍的模样。 此时的龙门阁里,渡魄和宿奎都晕了过去。 而高玉连跨数步走到地母陨心前,抬手便捏碎了怪物的颈骨。 那怪物明明没有五官,高玉却分明看到了它在笑。 【这东西有些古怪,别真是余音诈尸了。】 【抱元守一!小心被这地母陨心里的嗔妄之气所影响!我如今可没有办法帮忙涤荡内海污浊!】 系统的喊声已经逐渐离高玉而去。 他摇摇晃晃地撑着地母陨心,勉强站稳脚跟后,声音微颤着说道:“不管它是什么,它往后都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地母陨心里,为这道门添砖加瓦,佑道门万年无忧!” 哪怕是即将要失去意识,高玉也依旧用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从地母陨心当中拖了个人出来。 被救的,正是凤然儿。 凤然儿成了这屋子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她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抹虚无缥缈的身影从自己面前飘飘扬扬地飞了出去,而一旁东倒西歪的渡魄和宿奎脸色并不如何乐观。 帮助高玉元神归位的是系统。 但系统除了紧急将高玉调离地母陨心之外,再帮不上其他忙了,甚至光是做这一动作,就影响到了它其余机能,直接进入了宕机状态。 “师父!” 风云堂里的所有人看着裴云英突然激动地起身,奋力奔向高玉,随后高玉还真就摇摇晃晃了起来,将将倒在裴云英的怀里。 “师父你没事吧?!”明知道怎么一回事的余音,故意借着裴云英的身体大声喊着,脸上的神情显得情真意切。 冯修率先冲了过去,他一面招呼人过来为高玉检查,一面命江胜清将其他人遣散。 好好儿的龙门宴洗礼,变成了一场闹剧。 大家一聚着,就在讨论那地母陨心,以及那个胡说八道的怪物。 怪物的话能信吗? 当然不能。 但那话到底是在所有人的心里都砸了个坑出来。 “你们说,高宗主真做了那事吗?”有人突然起了个头,把话锋转到了高玉身上。 “嘘,说什么呢,高宗主霁月清风,能做那种事吗?!” “做了又如何?高宗主便是做了,那也是为了我们好,不是吗?” “这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吾等持道义,守道心,怎能借他人之力走捷径?若那怪物说的是真的,我们欠余音一个说法。” “说法?你这可说小了,若真有这事,我们欠的可不是说法,是升仙道上的心障。” 那个坑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全道门的阻碍。 这一下子,说话的人都安静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继续往下说,谁也都知道不能再往下继续说了。 裴云英打从门外经过,暼了屋内那帮子人一眼,没说话,走回廊进了隔壁的院落。 羽天齐拢着袖子站在院子里看裴云英进来,他想看裴云英,又害怕,刻意回避着视线,去看一角的落花。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去看那洗礼吗?”裴云英在施下隔音术后,问羽天齐道。 不知所以然的羽天齐摇了摇头。 院子是无上楼最东面的小院子,除了隔壁蓬玄宗的那几个弟子外,再无旁人,但裴云英依旧谨慎地用灵力探查了一下,才继续与羽天齐说话。 “那东西的话,听进去了吗?” 突然听裴云英说起这个,羽天齐脸色大变,连连摇头道:“没,没有,我当然不会信一个怪物说的话!” 余音让裴云英别逗羽天齐了,自己换上来,接口道:“让你去看,便是让你知道余音为什么死。她不是因为你而死,她只是命中该死。” 第九十章 生而怀璧,长于阴谋 “闭嘴!” 纵然理智告诉羽天齐不要对裴云英出手,但当他听到裴云英如此说余音时,冲动还是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砰! 巨大的冲击没能掀翻裴云英,反而是羽天齐被卷了出去。 “别那么冲动。”余音无奈掠身拉住羽天齐,二人与半空中连转几圈落地后,她才继续说道:“我不过是说了点实话,你就这么受不了了,那要是高玉过来,你岂不是要气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从那天风云堂的闹剧之后,羽天齐就有点儿逃避的意思了,私下还和瑞风谈了几次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想要离开宗门。 余音的事令羽天齐产生了畏惧,甚至是厌恶。 畏惧是对那个怪物口中的话,而厌恶是对自己。 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灵力的获取是建立在他人日复一日的受害之上,就会恶心,想吐,甚至一星半点儿的法术都不想动用,恨不得将灵力从自己灵脉中全数抠出去。 这也是为什么刚才他对裴云英动手时,只是干巴巴地挥舞着拳头。 正是因为知道羽天齐一蹶不振,余音才想着过来帮帮他,起码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独自背负着愧疚,最后郁郁寡欢地走完一生。 “她死了,又活着。” 余音靠近羽天齐,抬手拍在他肩头,目光温和地说:“天道对于她是没有半分垂怜的,生而怀璧,长于阴谋,三千年庸庸碌碌,最后死在至亲至信之人手中……她被迫做了那三千年的懦夫,面对自己如疑云一般的身世和未来无能为力,你却不同。” 羽天齐脸上的神色十分古怪。 以上那些话怎么都不该由杀了余音的裴云英来说才对,哪怕那杀戮并非裴云英本意。可同时羽天齐又觉得裴云英说得极对,自己选择逃避,不正是懦夫的行为?余师姐是逼不得已,那他呢? 他这条命是余师姐救回来的! 他绝不能就这么害怕退却! 见羽天齐重拾斗志,余音这才背手往院外。 走了几步后,她又顿足回头,补充道:“高玉如今已经被架在了神坛之上,你若离开了云林宗,这底下看台岂不是少了一个看客?天齐,我希望你留下,好好看着那些不义之人是如何玩火自焚的。” 被余音惦记着的高玉此时十分地不好受。 有号称天下第一医修之宗的造化宗在,高玉就算伤及元神,那也是手到擒来。但是一叶宗主为高玉愈疗了一天之后,却依旧没能唤醒他。 外伤没有,纯粹就是醒不来。 若用灵识去探,也能探到高玉的元神已经归位,只是又和不在他身体里似的,久喊不应。 连余音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如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可以控制地母陨心一样,但这不妨碍余音欢欢乐乐地送高玉回宗门,自己则偷偷地溜去了之前余阙在残音里提及的碑村。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囚着高玉元神的,是那万里之外,被范榕和桃然从不周山地下揪出来的—— 须伦恶童。 “看来余音的死帮了那两个狗东西一把。”囚玉浮在高空中,一路跟着底下疾行的裴云英,嘴里碎碎念叨着。 他怀里坐着的熙儿叹了一口气,问:“那大人费尽心思调教那个余音,不是白费功夫了?” 过了一会儿,不待囚玉回答,她有嘟着嘴埋怨道:“她也太蠢了,居然在明知道自己的师父和师姐有问题时,还对他们没有任何防备。” “蠢不蠢的,容后再议。”囚玉蹙眉看着裴云英,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半会儿又察觉不出来,“余音一死,能分割不周真魔血脉的子嗣就变少了,如今他们把须伦恶童救出来……” 道门与不周,不,是整个南洲大陆少不得要再来一战了。 那些偏居一隅,想要退避以求安宁的妖族也难幸免于难。 想到这儿,囚玉勾唇,差点儿笑出声来。 “大人不怕自己也被拖进去吗?”珠儿噗地一下从囚玉后颈冒出来,小胖手环着囚玉的脖子,说:“自古邪不压正,不周想靠须伦恶童一统天下,会不会招来那九天之上的真神的责罚呀?” 说着,珠儿还抖了几下。 “你也知道邪不压正啊。”熙儿回身朝珠儿办了个鬼脸,嘻嘻笑道:“但余阙不是死了吗?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真神。” 囚玉把珠儿抱到身前来,虚空一趟,略有些感叹地说:“所谓真神,不过是飞升得早一些的远古修者罢了,说到底,他们已经离开此间红尘太久,想要他们对着红尘生出怜悯,伸以援手,难。” 底下裴云英倒是没察觉到故意隐匿身形的囚玉,她一面赶路,一面掏出从瑞风那里顺来的地图,问余音道:“音儿,你在这间霍、余囊、离兮三处近幽冥的鬼村划记号是想做什么?我们需要先过去这三个地方吗?” 余音藏在裴云英的耳坠里,好玩似的抱着玉莲耳坠一晃一晃的,嘴里回答着:“那三处地方是我控制地母陨心里的尸体时,听到的呓语。” 其实她听到的东西可多了。 但那些东西更像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呢喃,对旁人来说有无比诱惑性的东西,落入余音的耳中就只剩下枯燥了。 妖娆魅惑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些字眼,听多了令她生厌。 “先去碑村看看,范榕在碑村藏我爹的头骨,孟夏冰也是去碑村挖出的头骨,而我爹又说那里藏着一切的答案……” 余音啧了一声,突然抬头,神色非常厌烦。 “怎么了?”裴云英御剑的动作一停,手指探向耳坠,关心道:“可是有人跟着我们?” 虽然她们是偷偷溜出来的,但难保高玉在回丹青山的过程中醒了,然后顺着她们的气息跟过来。 “不是,是另外一个烦人的东西。”余音看了一眼那个藏于云层中的囚玉,敏锐的感知令她直接穿透了重重术法,与囚玉来了个四目相接。 囚玉也吓了一跳,差点儿蹦起来。 第九十一章 破境度灵 “怎么了大人!” “大人您还好吗?” 两个小丫头挂在囚玉身上,慌张地大声问道。 囚玉揉了揉眼睛,再往下看,却没看刚才那道视线了,怪道:“刚才我分明感觉到裴云英这小丫头看我了……” 是她吗? 感觉上,又不太像。 出于小心,囚玉再给自己身上落了两道隐匿术,这才继续端坐着,说:“无事,也许是我看岔眼了。我们就跟着她,看看她要搞什么把戏。余音现在死了,有本事闹出点大动静的想来也只有她了。” 然而就在囚玉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底下御剑赶路的裴云英就已经不见了。 “遭了,刚才果然是她发现了我吗?”囚玉大惊,连忙俯冲落地,扩散灵识出去寻人。 可他哪儿还看得到人,白雪皑皑之上,只有零星奔跑而过的野兽。 此时,以障眼法脱身的裴云英已经抵达了碑村。 呜—— 呼—— 风雪声掩盖着断壁残垣之后潜行的鬣狗的喘息声,它们谨慎地看着这个缓步走在小道上的女人,从她身上,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那是比之前所有人闯进这里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危险的味道。 不知来处的恐惧压制了它们嗜血的野性,令它们一步步后退,就此隐入风雪中,不敢逾越半步。 “这地方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裴云英单膝跪地,伸手掬了一把雪在掌中揉搓了几下,灵力跟着漫入地底。 越深入,裴云英的脸色越凝重。 白雪之下,暗无天日的污浊里,全是缺胳膊少腿的狰狞怨灵,他们不见天日,不得解脱,终日在这地底咆哮厉吼。 这座无人的村落之所以被范榕看中,只怕就是来自于这些由村民们化成的怨灵。 “孟夏冰来过,肯定也能察觉……”余音回头看了一眼早就不见踪影的鬣狗,那些鬣狗常年盘踞在恶土之上,早就已经不是寻常的野兽了,若是蛰伏在附近,稍有不慎就能要了普通修者的命,“但她甚至都没有出手帮帮这群可怜的人。” 裴云英已经盘腿坐了下来。 她指尖渡灵入雪地,唇边每吐露一字金文,四周的积雪就会融化一寸,而随之,地底下便会有一个不得入轮回的噩梦被度化。 这是裴云英的仁慈,也是因为余音在自己身边,才生出来的仁慈。 余音坐在她肩头,屈指为她护法,目光遥望东南方。 到底还是被囚玉追上来了。 “大人,她在做什么?”熙儿看她们辛辛苦苦追的人居然悠闲地闭目坐在这破村子里,有些气恼道:“她甩掉我们,就为了超度这几个怨灵?平时也没见她多么有仁心啊!” “这地方的怨灵可不是一天两天成形的,她度化怨灵怕是要废些功——” 囚玉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天空中眨眼间聚集起了乌紫色的浓云,隐隐还有金色的雷纹在云隙间若隐若现。 有人要破境了! 可囚玉看那雷霆之意,分明只到化神期! 难不成这周围还有其他人? 思及至此,囚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抬手摸着下巴道:“看来这碑村的确大有文章,不然这些人又何至于一次次过来?” “大人我们不避开些?万一那人破境之后是想要拿裴云英开刀呢?”珠儿小手揪着囚玉的衣服,四处张望着。 轰! 第一道雷如期而至。 砸的却是囚玉完全没有意料到的裴云英。 也正是这道雷下来的时候,有什么跟着拨开了乌云。 是手。 看呆了的囚玉就那么张嘴仰头,望着半空中那截探出云层的金色柔荑。 妙音伴随着柔荑飘入囚玉的耳中,即便是他,也感觉到了心中有那么一瞬卸下了防备。 正当他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声音隔绝于耳外时,他突然看到不远处裴云英的身边飘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怨灵。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怨灵了。 他们放下心中的执念和怨恨,面目祥和地张臂离去。 轰隆。 轰隆隆。 九雷陆续落下。 偌大个碑村星星点点地出现了无数即将被度化的灵。 余音的元神在此刻进入到了一种玄而又玄的境界中,她看到了师姐亮晶晶的丹田,看到不远处阴黑色的囚玉,也看到了碑村中心的地底下,有一个红彤彤的发光物。 是那个! 那个想必就是他口中的东西。 如此心念一过,余音瞬间收回思绪,进入到裴云英的身体中,喊道:“师姐,我看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左前方不远处,整个碑村的中心点。” 裴云英没有回答。 “师姐?”余音这才发现裴云英的异样。 她不光是原身瘫倒在了丹田中,整个肉身也在不断地痉挛着,灵脉里的灵力狂暴涌动,好似随时可能冲出她身体一般。 与此相对的,余音元神充盈,只觉得灵识越来越清明,连细若芥子的事物也逃不开她的眼睛,天地间一吐一纳,皆在她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余音明白一切都是因为黑龙引。 “对不起,师姐,对不起!”她有些慌张地想要驱动黑龙引回来,可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将黑龙引从裴云英的灵脉里抽出来了。 那些东西像是本来就长在裴云英灵脉中,除了还在继续给余音提供灵力外,根本不听余音的使唤了。 鸠占鹊巢。 余音想到了这四个字。 “咳、咳咳……”丹田内海中裴云英突然颤抖着爬了起来,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胸口,说:“无事,音儿,不必惊慌,可能是刚才度灵耗费了一点……” 咳…… 肉身经不住她动,一口暗红色的血喷在了地上。 “不是,不是的,是我在偷取师姐你的灵力,都是我的错,我不信任师姐,我想着在师姐的身体里,总得为自己留点底牌。”余音只是元神,流不出眼泪,即便是再悲伤,也只有微红的眼眶。 裴云英却笑着说道:“音儿,不,你做得很好。我当时是真的想要杀了你,即便是因为被师父欺骗,即便是为了苍生大义……我,我当时也是真的杀了你,你能活着是因为你自己的本事,而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为自己博取活下去的机会……” 很好,这很好。 第九十二章 高玉的仁慈 “我从未想过,要用师姐你做代价活下去。”余音声音越来越低哑。 然而有些虚弱的裴云英却哈哈大笑起来,目光温柔地望着余音,说道:“我不是还没死吗?音儿,这身修为想来也是从你手上得来的,还你又如何?若到时我真死了,还望音儿去我坟前祭奠,告诉我,是你笑到了最后。” 如果世间需要燃烧一个无辜者的血肉才能维系…… 那么这世间又何必维系? “我说……” 囚玉那不招人待见的声音响起。 裴云英抬眸看他,目光阴冷地反问:“你过来做什么?” 等囚玉再向前一步时,一旁的碎瓦片突然弹射过来,打在他脚跟前半指处,直直地钉进了土里。 “停下,若再上前一步,我便叫你粉身碎骨!”裴云英挣扎着起身,双手以为度灵的缘故而垂在身侧,有些无力。 她说这话倒不是强弩之末。 因为那只带走无数怨灵的手,仍旧以抚摸的姿态,停留在裴云英头顶。囚玉怀疑自己要是真上前一步,被它所触摸到,怕是会直接一并被带走。 “师姐,囚玉阴晴不定,我们不能与他扯上干系。”余音看囚玉那故作忌惮的样子,心中厌烦不已,“在去武南路上,他囚着我,不杀我,就是因为想要看我为他找点儿乐子。” 对囚玉而言,他漫长的寿命里,除了看戏,再没有其他乐趣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囚玉抱臂站在原地,勾唇浅笑道:“我知道范榕在这里藏了东西,我可不是为了这东西过来的,我是帮你的。” 说着,他从袖兜里翻出来一块石头。那是一块鲤鱼纹的双耳白玉佩,里面流动着金色的如水一般的东西,底部挂着乌黑的络子。 裴云英一看到这玉佩,就感觉到了浓浓的邪气,甚至乎要比囚玉这魔条龙本身还要邪。 “这是从不周山底下拿出来的,他们救出来了须伦恶童,我拿到了这个。”囚玉弹指一点,将玉佩往裴云英怀里一送,“往后要是那东西真会乱世……你少不得用得上。” “你会这么好心?”裴云英并没有真正碰到那玉佩,她掌心一团柔力包裹着玉佩,目光则是落在了囚玉的左手上。 看似空无一物的左手虚握着,不知在玩什么把戏。 呜———— 一声长吟。 那金色的手像是已经停留够了时间似的,缓缓上升,在归拢云层后,彻底消失。与此同时,裴云英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极不起眼地褪下一层污浊。 污浊来自于余音的原神。 “不要就还给我。”囚玉也不啰嗦,伸手的时另一只手指向方才余音说过的方向,继续说道:“我毕竟也曾是条可以成神的龙,与须伦恶童天生就不对付,如果它真的成长到可以一统三界,那么我这样的存在必然会被抹杀。” 虽然余音不信囚玉,但某些事上,囚玉的确有可用之地。 裴云英翻掌收好玉佩后,转身往余音先前指过的方向走,余光却警惕地看着囚玉,只要囚玉敢动一步,她绝对要他好看。 “那底下是什么,你知道吗?” 囚玉没动,但嘴也没停。 “你师妹的身世你知道了?” “她的尸体你留着的吗?” “要是她的尸体被高玉把持着,往后可好看咯。” 叮—— 长剑锋芒毕现,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已经到了囚玉的跟前。 只是囚玉脸上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地捏住裴云英的剑,说:“你气恼也没有用,当年你师父伙同妖、人、魔三界绞杀余阙和如仪,为的就是那他的灵骨。” 说着,他顿了顿,狭长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裴云英的愤怒。 “当了三千年肉土的余音,其功德造化只会更甚,高玉得了它,将来和须伦恶童有得一拼。” 但无论如何,囚玉都不得不承认,哪怕高玉这么多年做的都是令人发指的恶事,其最终的目的却是为了让整个道门欣欣向荣,连带着对凡人都充满仁爱。 唯独没有余音吧? 余音在他的眼中,想来不算人,也不算修道者,只能算个物件。 裴云英如何不理解囚玉说这么多的意思,她强忍着怒气抽手横扫,猎猎寒风像是长针一般打向囚玉,破风声频频。 “你越气,那东西的动静就越大。”囚玉的指尖化出一柄断刃,当当当接了裴云英三道剑气后,斜眸看着碑村中心,指点道:“范榕将它藏在地底,设下重重禁制,你硬闯是不可能拿到它的。” 本就被余音压制着的裴云英因为这几剑开始喘息,她额角慢慢地渗出了汗珠,脸色也开始苍白了起来。 “师姐,停下……” 余音想劝,可她的确发现,碑村中心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一层层热浪从那儿扩散,远远看着就能看到上空翻腾的红光。 所以囚玉说的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余音才明白师姐为什么突然愤怒,恐怕师姐早就发现了,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踩了进去,只为了引出余音要的东西。 囚玉哈哈笑着后翻落地,掌间黑雾如渔网一般向裴云英,但却不是要伤她,而是将她往碑村中心带,自己也在站稳之后,缓步跟了过去。 “你的修为跌了不少啊……”囚玉偏头看裴云英几眼,掌心一收,黑雾就把裴云英绑得更结实了一些,“如果是过去,我现在应该已经受伤了,可你看看你,你连说句话都有些困难。” “……”裴云英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囚玉倾身靠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余力不多,裴云英的呢喃已经细若蚊蝇了。 故而囚玉不得不停下脚步,附耳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余音操纵着黑龙引抱臂一撑,整个人从半空中鱼跃而起后,勾臂锁着囚玉的脖子,翻身跪地,顺便把他也按进了泥中,“你未免也太喜欢小看人了!一次次把自己置身于看客的位置,捉弄人于股掌之中,可有想过自己也被鹰啄了眼的时候!” 第九十二章 父亲 做黄雀做久了,囚玉还没想过自己有失手的这一天。 他分明是看准了裴云英力有不逮才会出来,看准了余音是裴云英的弱点才会动手,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摁在泥土里动弹不得的时候。 “大人!” “大人您还好吗?” 四五个小丫头骨碌碌从囚玉背后的领子处爬出来,一个个挥着小拳头就要攻击裴云英,然而她们刚出来,就被余音一剑一个钉在了地上。 “我说过,我不是要伤你。”囚玉吃力地扭头去看裴云英。 明明裴云英身上的气息就已经是十分疲弱,可她眼中所迸射出的光芒叫囚玉兀的生出了一丝寒意,那是一种超越了修为境界的危险。 “我知道你不伤我,但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你如果还敢往前跟着,或令做什么小动作,我便会真正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是死亡。”余音一脚踩在囚玉的头上,狠狠地碾了碾。 报了当时武南城外的仇后,余音这才翻手收剑入鞘,继续往那个咕咚咕咚迸出火花的地方走。 此时余音已经完全主导了裴云英的身体,甚至不需要再驱动黑龙引,就能行动自如,而叫她意外的是,师姐却不像之前那样被自己压制得十分痛苦。 她们二人之间,出现了相当奇妙的平衡。 见裴云英走远了,小丫头们这才敢爬起来,连忙过去扶起囚玉,七嘴八舌地问他有没有事。 “没事,她没想伤我们。”囚玉目光复杂地看着裴云英的背影,总觉得刚才她发泄式的举动另含了什么深意,“我觉得很不妙,她修为明明应该一落千丈,可不知为何,就是让我觉得十分危险。” “大人,我们要走吗?”珠儿躲在囚玉身后,小声问道。 囚玉摇了摇头,食指点在自己被踩乱了的头发上,挥去污浊的同时说道:“且看看,她只是说不许我跟着,没说不许我留在原地看吧?她身上的古怪太多了,多到我好奇得不忍离开,不愿离开。” “他没走。”裴云英提醒余音。 余音嗯了一声,蹲在了距离火海还有一丈远的地方。 被极端的情绪所吸引出来的东西是一只红彤彤的野兽,不,也不能称之为野兽,应该是有着野兽外形的灵。 栩栩如生的红色长毛,紧闭着的双眼眼皮却是金色的,眉心是一团同为金色的火焰,看着圣洁无比,却又同时给人一种极度邪恶的恶感。 它外层的禁制当然是囚玉破的,但内层却是因为余音的靠近。 咚咚咚的鼓点声从灵的胸口传出,落在余音的耳朵里时,却变成了丝竹之声,这当中间或夹杂着呓语,哪怕细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像是活的。”裴云英的灵力飞出去撞在灵的身上,接触的一瞬间,裴云英看到天空中飘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每一片都带着千斤之重。 “不,音儿快跑,这东西不是活的,是有人——” 裴云英的声音一点点湮灭,最终无声。 至于余音,她早就闭上了眼睛,摒除外物之后,全神贯注地以灵识去探寻周围,探寻这火海之上的那个诡异的灵。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道十分诡异的呼唤声。 ‘音儿。’ 那是她父亲的声音。 但她父亲不该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的名字是高玉取的,且是在父母过世之后,高玉临时决定的名字。 ‘音儿,睁开眼睛,看看我。’ ‘音儿,你不是为了我而来的吗?’ ‘范榕就要到了,如今他已经带走了须伦恶童,你若不快些,怕是要落在他手里!皆是可是会天下大乱的!’ “这些东西,都是我刚才才知道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余音不睁眼,手中倒没停下,她合掌叩指,给自己施加了一个保护屏障后,继续说道:“这些声音我在地母陨心里时也听到过,但凡信了的,无不被拖入深渊,称为欲望的玩物。” 咚。 什么东西撞在了屏障上。 那东西一次不成,第二次就撞得更厉害了,期间还伴随着刀刃摩擦的声音。 ‘桀桀,被你识破了又怎样?你已经踩进了我的烈火雷池,等我打破你这鬼东西,你就可以永远地留在这里陪我了。’ ‘嗯?你还有后手?日御羲和是什么?’ ‘你师姐?她已经被我吃了,你也很快可以进我肚子陪她。’ ‘怨灵?我可不是那种东西,更不是这些污浊的凡人可以比拟的,我是神!是神!只要我有了足够支撑我飞回九重天上的灵力,我就能重归神位了!’ 好像余音心里想的每一句话,这个东西都能听到。 “我想我知道你是什么了,也知道他为什么要我来这里。”余音的脸上有着浓浓的悲伤,袖间却迸发出了毫不留情地重重雷霆。 轰隆隆,轰隆隆。 漫天的雪花被突如其来的闷雷给轰了个一干二净,火海转为汪洋,烈焰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残烟,连远方看热闹的囚玉都被这动静给震得坐在了地上。 其后,屏障咔嚓一声裂开。 那东西又是窃喜又是害怕,于是手里的动作飞快,须臾间就扣住了余音的脖颈。可当它想要捏断余音脖子时,自己先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银白色的冷锋从余音的右后方弹射而出。 余音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那个兽形的灵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它的身上没有一丝神的气息,但余音知道它说的是真的。 “安息吧。”余音按在灵的头上,阖眸低声呢喃:“父亲。” 随后一声闷响,灵的头被生生捏碎。 紧接着便发生了叫余音吃惊的一幕,本该消散的灵呜噜噜地响着,眨眼间坍塌内缩成了一段白骨,在余音面前直溜溜打转。 “音儿快跑!” 重获自由的裴云英尖声喊她,掌心未能甩出去的风暴也同时生成。等到那道气劲打出去之后,裴云英才发觉,身前已经没有了敌人,只有渐渐消退的浪潮和地上的白骨。 “师姐,我父亲是希望我来给他收尸吗?”余音的声音有些嘶哑。 刚才那灵是想杀了她,所以用的是十成的狠劲,哪怕余音已经很快做出了反应,但伤却落在了元神上,而不是裴云英的身体上。 第九十三章 百鬼夜行 余音并不清楚这个灵继承了父亲余阙多少的记忆,心里也没有因为其消散而泛起什么波澜。 因为余音清楚,自己的父亲余阙早就已经在三千年前就被害了,哪怕他有残存的灵遗留在这世间,那也不等同于是他,更何况这灵已经被地底的怨气同化,变成了邪狞的恶类。 有了这些认知后,亲手送它走,余音也不会有任何的负担。 唯一可惜的是,没能从那灵的嘴里挖出更多的故事。 如此想着,余音俯身捡起地上的骨头,捏在指尖转动了几圈,与裴云英商量道:“师姐,我们去那看看那禁制,灵虽然散了,但禁制痕迹依然在,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碑村寒冷极了,水龙术过后,余音脚下的土地就成了一片冻土。 而原本的那个火海中心呲火花的大洞如今已经成了个安静且漆黑的深渊,走近些往下看,能看到底下被冻成一块又一块的红色宝石。 炙热的气息夹着寒意从洞口上涌,十分诡异。 “音儿你声音不太对劲,可是刚才受伤了?”裴云英虽然自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在察觉余音说话费劲之后,反而是开始担心她了,“你不要再出来了,小心伤及元神,难以愈疗。” “是伤到了喉咙,但问题不大。”余音重新环着裴云英的耳坠,谨慎地看着四周废墟处若隐若现的灰色身影。 是那些鬣狗。 大概是因为余音和裴云英二人都有些虚弱,让这些本来满是忌惮的野兽们突然间三两成群地重新出现了。 它们长尾上扬,背脊微拱,猩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孤零零站在旷地上的那个女人,像是随时会发动进攻,将其撕成碎片。 野兽天性趋利避害,即便是察觉到了猎物变得虚弱,也依旧会谨慎地多观察一段时间,以确保自己会赢。 成群结队的鬣狗并不可怕,但当它们因为长期沾染怨气而生出灵识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在余音犹豫着是不是要先拿一条鬣狗开刀,吓退这群畜生时,她面前突然闪过一抹白色身影。 囚玉? 余音愣了一下,而裴云英已经出手了。 然囚玉是有备而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一掌夹风打在裴云英的腰部,将人往洞里带的同时,另一只手刷的一下覆上了一层灰黑色龙鳞,接住裴云英一剑。 叮。 龙鳞在黑暗中被划拉出了火花。 是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天黑了,无星无月无风。 本就森冷的北境一下子更加霜冷,连囚玉这种大修为者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口鼻之间呼出阵阵白气。 地面上有什么在移动。 咚咚,咚咚,整齐划一,井然有序。 “进去。”囚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如此严肃的神情,他说完回头仰望上空,竟是将后背敞在了裴云英面前。 “大人,珠儿害怕,珠儿会不会被带走?” 余音这才发现,之前总是陪在囚玉身边的变得像是两个小木偶,神情畏缩地趴在囚玉的怀里瑟瑟发抖。 囚玉温和极了,拇指轻轻地摸了摸她们两个的头,说:“放心,有大人在,岂能让他们带走你们?” 在对待这些小小生灵时,囚玉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与平时的他截然不同。 “大人,我好疼,浑身都疼。” 另一个小孩子也跟着撒娇似的细声细气啜泣着。 “嘘,噤声,他们近了。”囚玉突然合臂将两个两个小孩子收拢进袖间,叠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法阵后,才继续与余音说话。 “是百鬼夜行。” 话音一落,叮叮当当的银铃声飘飘随风飘落进了洞里。 脚步声也近了。 与幽冥鬼界只有一海之隔的碑村从许久之前就已经荒无人烟了,因为近幽冥,也因为土地生长不出粮食,不适宜凡人生活。 但对于碑村,很多修道者是有过一些亲历的。 其中百鬼夜行便是一出。 听说每逢鬼王出世,或世间有大修为者陨落,这幽冥鬼界里的鬼吏便会蜂拥而出,森森鬼气遮蔽日月,不见星辰。如果生人在这时候与鬼吏遭遇,那么便会被鬼气沾染,从而被带入幽冥。 鬼王是不会轻易出世的。 那么—— 这附近有大修为者要陨落? 裴云英看了看囚玉,囚玉看了看裴云英。 这方圆百里的修行者就他们两个…… 囚玉忽然间变了脸色,笑吟吟地看着裴云英,比了个嘴型说:“我觉得我不可能死,你似乎也不像是会死的样子,且看看吧。” 裴云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并不想再搭理他。 正在这时,洞头忽然间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余音定睛一看,那趴在洞口的,赫然便是一位青面红唇的独眼鬼吏。 “咿咿呀呀——”独眼鬼吏的声音尖刻而古怪。 洞里裴云英和囚玉都施了术,让自己的声息隐匿。 只要他们不发出动静,那么生人与鬼不相逢。 倒不是说囚玉和裴云英是能力不够而畏惧鬼吏,实在是幽冥之下的力量难以捉摸,即便是身为修行者的他们,也轻易不想与其扯上干系。 “您为何在底下”独眼鬼吏宛如唱曲儿一般,红唇开合之间,蛇虫鼠蚁纷纷吐落。 她好像是发现了这个,又赶忙抬起干瘪的手去遮住嘴唇,歉意满满地唱着:“奴家倒是头一次在碑村这地儿见到您这般尊贵的人物……实在抱歉……有辱斯文……” 珠儿和熙儿已经被囚玉藏妥了。 按理说,这独眼鬼吏不该看到洞里有人。 久久未得到回应的独眼鬼吏却没有着恼,仍旧好奇地眨着眼睛趴在洞口,唱问:“要不要奴家扶您出来呀?这底下污秽丛生,实在有辱您身份” 不成调的小曲儿被她化用在说话中,结合她那鬼气森森的脸,着实是一番别致的景象。 余音能感觉到,那独眼鬼吏目光正透过裴云英的身体,一瞬不瞬地看着丹田内海深处的自己,十分笃定。 第九十四章 九府尊者 “您是哪方人物?难道您不愿出来与奴家一见,让奴家瞻仰一下您的风采吗?” 唱得实在烦人。 啪。 结果额角直跳的裴云英还没出手,顶上先出来一只血红色的大手拍在了那独眼鬼吏的脑门上,污血歘的一下糊了独眼鬼吏一脸。 后来的这个鬼吏显然要比独眼鬼吏更加厉害一些,地位也要高上许多。 而且,这鬼五官端正,长发黝黑柔顺,除开脑袋顶上有个大口子不断地往外淌血外,看上去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好好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也相当正常。 “好的,曲大人。”独眼鬼吏乖乖地换成了正常音调和语速。 裴云英蹙眉,握着剑柄的手兀的收紧。 这些鬼吏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手段,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裴云英不会主动与他们交手,可他们若是来带走音儿的—— 那她今日就非得阻拦。 也不怪裴云英会这么想,余音在无上楼失去了肉身,如今元神寄居在她丹田内海中,严格来说的话,的确算得上是幽冥之魂了。 本该归去的幽冥之魂,不正是这鬼吏的所求? “哟——”那鬼吏大人歪斜着眸子觑了一眼坑洞底下,像是来了兴趣一般,正脸怼进洞里,与裴云英近距离贴面道:“您为什么在这底下?需要小的救您出来吗?还是说您是主动待这儿的……可是这儿脏得很……您……” 近在咫尺的鬼脸喷出了令人胆寒的鬼气。 然,其模样却谦卑至极。 他这副样子叫一直屏息的囚玉看得十分莫名,这些幽冥鬼域的鬼吏可没有一个吃素的,怎会平白凑过来,还用这般客气的语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群鬼吏要是不走,迟早会生出事端来。 于是,一个想着怎么驱离这些个鬼吏,一个想着怎么快速解决掉他们,小算盘敲打个不停。 怎料余音突然开了口。 “你们在跟我说话吗?” 且是送音直入鬼吏的鬼枢,有意避开了一旁的囚玉。 其实在鬼吏的眼里,底下这漆黑的洞里只坐了一个金光灿灿的尊者,那光亮到他们隔老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这位尊者是何身份,但能有这般华光的,必然是那九府尊者中的一位。 如此尊贵之人,他们不停下来问候一声,于礼不合。 独眼鬼吏嘻嘻笑了一声,伸手下来,想要搀扶余音,口中说道:“是呀,奴家扶您出来说话?” 细尖的指甲眼看着就要扎到裴云英了,余音连忙阻止道:“我本意是在此歇息,无意出去,怎么?你们要忤逆我?” “岂敢,岂敢。”那个被唤作曲大人的鬼吏赶紧摊手扒拉开身边的独眼鬼吏,谄媚道:“您有何吩咐?此地曾是焰槐的地盘,虽说它已经尸解,但总归是把这片地方糟蹋成了恶土的,您还是赶紧出来的好。” “我调养片刻后,自会离去。”余音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你们若是有事要忙的话,可以走了。” 曲大人与独眼鬼吏对视了一眼,还真就打算起身离开。 余音细想了一下,又出声叫住他们:“慢着——” “是,大人。”曲大人搓着手转身,趴回洞口道:“有事您吩咐。” “你们为何驱百鬼出行?”余音问。 这话若是寻常幽冥的鬼吏来问,曲卞安肯定是不会老实回答的,但这位身份不同,大大不同。所以他稍稍想了一会儿后,敛眸回答道:“回尊者,南安大人说,碑村焰槐已经被灭,希望我们过来清理后事。” 尊者是叫我? 他们果然是将我认错成了别人么? 焰槐又是什么? 难不成是父亲的那个残留在人世的灵?也是,方才这百里之内也就送了这么一个祸害,不是它还能是谁? 诸般疑问盘桓于脑中,在考虑到这个曲大人的态度后,余音选择开门见山地发问:“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尊者?” “小的不敢妄加猜测。”曲大人听到这话之后,连眼皮子都没敢撩一下。 “我让你猜,你便猜。” 听到这话,曲大人犹疑了一下,缓缓说道:“您通体华光,便是在宿夜之中也耀眼如明珠,小的……小的斗胆猜测,您是九府尊者中的廉贞尊者。” 九府尊者,幽冥鬼域内除鬼王之外最强大的九位持戒尊者,正是有他们秉持戒律,这幽冥鬼域才能安分守己,与俗世凡尘互不干扰。 余音清了清嗓子,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继续说道:“焰槐乃是被我除掉的,你们要清理这碑村,可是为了那碑村底下被镇压着的怨灵?若是,那他们也已经一并被我度化,无须再叨扰尔等。” 果不其然,余音收获了两道崇敬的目光。 “尊者您真是大仁善者,小的实在佩服。”曲大人溜须拍马一事显然手到擒来,眉眼含笑,脑袋顶上的大窟窿里淌血也淌得更密集了,“正是有您这样的大仁善者,吾等幽冥才能享俗世凡人万世之香火,永葆昌盛。” 在囚玉的眼中,只有这曲大人一人在唱独角戏。 但他也不是傻子,听多了之后,自然怀疑是身边的裴云英在与那鬼吏交谈,一下子就更加忌惮了,临了还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有没有得罪裴云英。 “好了,若无其他事,你们就回吧。”余音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和这鬼吏聊下去了,否则要是被戳穿,那后果不堪设想。 “是,既然碑村已经被您先一步打扫干净,小的这就领百卒回鬼域复命。”曲大人打袖起身后,一脚踹在身边尚趴着的独眼鬼吏屁股上,喝道:“没听着廉贞尊者如何说的?咱们赶紧回去复南安大人的命,若误了时间,小心你那最后一支眼!” 独眼鬼吏委屈巴巴地一起身,一回头,仿佛是在感叹自己失去了一个和曲大人一样的拍马屁的机会,抽抽搭搭地横着小曲儿离开了。 来时如何,去时如何。 这曲大人在与余音数次道别后,当真就驱着那百鬼走北边那条路,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只留下银铃声绕着碑村不散。 第九十五章 初极狭,才通人。 “看来,你身上有的是我不知道的东西。”囚玉单手攀在洞口,目送那群缺胳膊少腿的鬼吏离开后,翻身跃上地面,说:“既然你有如此本事,我们合作合作,如何?” 裴云英却没有出去。 地洞里四通八达,一共有七八条狭长的甬道,站在口子处看不到里面,但其中几条幽幽往外吹着风,显然甬道尽头另有乾坤。 刚才余音在糊弄那两个鬼吏时,就已经想好了当鬼吏离开时,要做什么了。 “喂——” 囚玉倒吊下来,晃荡着去叫裴云英。 可裴云英理都懒得理他,径直往甬道里走的同时,责备余音道:“音儿你方才太冒失了,开口去沾染那些鬼吏的鬼气,若他们要带走你,怎么办?” “若我不开腔,他们不会走的,鬼异于常人,死后固有执念,不达目的不罢休。”余音辩白道, 但一想到师姐刚才肯定提心吊胆了,她又赶紧讨好地认错:“我错了,师姐,即便是为了赶走他们,我也不该冒冒失失地开口,让师姐为我担心。” 余音突然发现,她喉咙处的伤…… 好了……?! 而更叫她奇怪的是,后头的囚玉没了动静,甚至没有追上来。 “师姐,小心些,囚玉不知道又在闷什么坏。”余音谨慎地远眺她们来处的那个坑洞口。洞口四周无光,她又不敢用灵识去探,只隐约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影。 囚玉并不是不想跟上去,但他刚落回坑洞里,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前摔去。然后他的脖子仿佛被人扣住了似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叫他不得不停在原地,盘坐吐纳。 他变弱了。 却没有及时察觉。 认知到这一点后,囚玉有些恐慌。 他当然也听说了无上楼的事,对于那些风言风语却不尽信,起码不信自己的修为是靠余音得来的。 毕竟魔修靠得是这天地间的七恶,可不像道门那样,用的是单纯的灵气。而且最关键是,她余音出生之前,囚玉可就已经是顶天立地的魔龙了。 靠个毛娃娃? 笑话。 “呕——” 囚玉的胡思乱想被猝然打断,他撑着地面干呕,呕出来的都是浓黑色的血液,散发着腥臭不堪的气息。 然而囚玉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中术,也没有碰到禁制。 想到这儿,他抬眸看着差不多要消失在甬道尽头的裴云英,眼眸幽深,目光探寻。 此时碑村的上空繁星遍布,当中那些明亮耀眼的星子像是被什么抽走了华光一般,一点点,逐渐变得黯淡。 只是,当它们一起黯淡时,寻常很难发觉。 寒冷的旋风从碑村的断垣残骸之间吹拂而起,因为百鬼夜行而避让开的鬣狗们回来了,它们匍匐在洞口,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随后三两成群地四散开了。 外面的种种异象,裴云英和余音都不知情,她们越往里走,甬道就越狭小,手里的那根骨头震颤得就越厉害,几欲蹦跶出去。 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百余步之后,二人面前豁然开朗。 被莹润的灵石所点缀的宽敞洞府内,只摆着一张莲花形状的玉床,四周无光自明,照得床上那侧卧着的男子格外清俊。 黑发,白袍。 剑眉,薄唇。 嘣的一声,裴云英手里的骨头自己碎了,白色的骨粉纷纷扬扬落下,未及地,便已无痕。 “他是谁?”余音光是远远地看这人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更别提这里还是在这种怨灵常年盘踞之地看到。 能安然谁在这种地方睡觉的人,能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在进到这间由灵石筑成的洞府之前,可是连裴云英都没能预先察觉到地底别有洞天,由此可见,这男人修为高深莫测,只怕远超裴云英,甚至是囚玉。 “他给我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裴云英说着,抬脚后退半步,双手握住剑柄,时刻准备着给出相应的回击。 然而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男人就那么侧趴在床上,呼吸绵长地睡着,身体微微起伏。 “我们先下手——”余音和裴云英几乎是同时出手,却在前进三步之后,被一股不明力量悬挂而起,分别吊在了洞府当中。 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浅褐色的眸子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看着她们二人,好一会儿,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问:“你们来做什么?杀我?” “我们只是误入了这里……”被强行拖出裴云英丹田的余音脸色大变,她痛苦地挣扎了几下,却连忙整理好表情,担心被身边的裴云英瞧出端倪来。 “误入?杀了焰槐之后,进到这里……”男人单臂撑在玉床上,长发一半垂在肩头,一边顺着侧脸滑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怕是一句误入是解释不清的。” 听不出喜怒,也看不到情绪。 余音突然高声打断他,说:“洞口有一个人追我们,我们不知道什么焰什么槐,是他追杀我们,我们才不得不误入此地,只为了自保。” 洞口正吐纳预料的囚玉可不知道自己突然就背了个大过。 “追杀?”男人突然顿住,修长的手捋着长发别于耳后,又抬头冲着余音的发现嗅了嗅,问道:“焰槐的灵骨不是在你们手里吗?小骗子,想骗我,你还嫩了一下。” 他起身。 白色的袍子半散着,系带半挂半吊,露了半边胸膛出来。 黑色的镇魂法阵! 余音有些震惊,可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个男人胸口显露出来的,正是半边镇魂法阵! “这么细看一眼,你倒是让我有一种熟悉感……”男人光着脚走在地上,一步步靠近余音后,略有些冰冷的手触摸在了余音的脸侧。 在面对阴九娘和囚玉时,余音尚能生出反抗的心,那么在面对这个男人时,她已经放弃了抵抗。 那种宛如掩藏在血脉中的畏惧在男人的手碰到余音时,被瞬间激发。 就在余音以为自己要被掐死时,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偏头望着余音说:“对,你和他一样,你该是他的女儿……怎么,过来帮他收拾骸骨的?还是说,你也——” 第九十六章 齐心 余音背脊微僵,宛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兽,惊惧不定地看着男人。 “你说的是谁?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怯弱破碎的声音装饰着余音的情绪。 对于余音来说,过去三千年的温顺并非就此翻篇,那些被收容起来的柔弱变成了余音随时可以挥舞的武器,用来迷惑那些自持强大的敌人。 譬如眼前这个。 “你害怕了……”男人的指腹从余音的脖颈处缓缓上移,但他的目光有些困惑,另一只手擒着余音的手臂,稍稍用了些力,“小骗子,刚才不是还想着怎么蒙骗我吗?” 明明这个男人没有表露出任何地杀意,但余音就是知道,他一直在考虑怎么杀了自己。 “也是,你该害怕我。” 男人突然厌烦了,松手退后,跟着走到裴云英身前,不由分说地就探手掏去。 血一下子就飞溅了男人一脸,把他那谪仙般的脸染得邪狞无比。 可裴云英连叫喊都喊不出声,她从被悬挂至半空起,就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丹田如同被某个人捏在了掌心,紧缚的窒息感令她片刻不得喘息。 骨节分明的手上沾满了碎肉,男人的白袍也被染得通红,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是,我害怕您,还请您放过我们……”余音忍着更咽,柔弱不已地苦苦哀求着,“我们当真只是误入,求您饶恕我们的打搅……” 如果男人绕道余音的身后,就会发现她在偷偷画阵,但他正沉浸热腾腾的鲜血所带来的五感刺激中,甚至微醺般地眯起了眼睛,无暇去顾忌余音正在做什么。 其实余音仍然克制不住心底的恐惧,尤其是那个男人站在自己身前时,那恐惧简直要化为实质,将余音吞噬。 然而,置之死地之后。 还有一个生字。 面对必死的局面,腾腾而起的求生欲望冲破了余音心里的枷锁,让她哪怕是锥心刺骨地疼痛着,也仍旧半刻都不停手。 滴答。 裴云英胸口被男人留下了一个大洞。 滴答。 男人将手举到面前,舌尖卷着鲜血入喉,脸上隐约有着畅快。随后他一边品尝着这久违的新鲜的血液,一边问余音道:“知道为什么我要先杀她吗?” 余音摇了摇头。 大概是余音这种畏死的态度取悦了他,他忽而大笑道:“因为我暂时……杀不得你。” 说完,男人踱着步子往回走。 还有五步—— “你有一个好父亲……” 还有四步——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在这里苟延残喘三千年。” 三步—— “如果不是他,这碑村无数怨灵都会先一步成为我的腹中美餐。” 两步—— “如果不是他,我会先杀了你,将你的原身一点点咀嚼入喉,让你在我的肚子里与他来个迟来的父女相见。” 一步—— ! 余音骤然暴起。 只见她猛地躬身倒挂在头顶的银色铁索上,被束缚着的双手猛地张开朝下一兜,将男人狠狠地勒进了自己的怀里。 与此同时,六个禁制与法阵同时暴涨数倍之大,在限制住男人之后分别顶天立地,将他们三人与这灵石做的洞府分割开来。 从被困住开始,余音就觉得奇怪。 哪怕这个男人修为直比真仙,也不可能做到让师姐与自己完全失去抵抗,更不可能让她们如此畏惧,如此说来,这华丽不已的灵石洞府肯定是有什么猫腻。 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不是男人伤了裴云英,那么余音根本无法从那恐惧中挣脱。 而在彻底隔绝了灵石洞府之后,余音发现自己心头残存的畏惧已经彻底消散了,别说畏惧了,余音现在只想马上宰了自己手下的这个男人祭天。 出乎余音意料的是,男人神情淡定。 他眼睛勉强上翻睨着余音,脖子抵着余音的法阵昂起,语气无不兴奋地说道:“你发现了呀,真好,你发现了。” 是圈套! 刹那间,余音一脚蹬开男人,吐灵成锋,割裂了自己手上的铁索。其后,她就地翻滚到裴云英身边,抽出她的佩剑,掌心则托着裴云英,用灵力包裹着她,将她往后送了送。 再抬头时,余音明显感知到了男人气势的变化,他的修为就如同昔日高玉在返仙林门口种下的紫竹一般,须臾之间,节节攀升。 “我一直在等,等你什么时候能帮我解了这个束缚。”男人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目光冷漠地俯视着蹲伏在地上的余音,“如果你解不了,那么你和她一个下场,如果你能解,我考虑让你死得痛快点。” 也就是说—— 这个灵识洞府并不单单只是用来限制闯入者。 “不如选个死法?”男人咧嘴一笑,露出沾染了血的森森白牙来,“毕竟是他的女儿,父债女偿,倒也算得上天道轮回。” 余音将剑在地上的血污中蘸了蘸,指尖给剑附灵时,问道:“为何不介绍一下自己?还有,你开口闭口提及我的父亲,可你该知道,我是没有见过我父亲的,他对我来说,甚至不如你刚才想杀的人重要。” “凭你也……” 男人本来是要驳斥余音的,可余音一起身,翻手间就捏碎了刚才攥在手里的法阵。 砰。 雷霆伴着水流从男人脖颈的皮肉处翻腾而出,顷刻便炸得他皮开肉绽,使其只剩下了半边脖子,除了咕噜咕噜的血泡声,再发不出别的声音来。 只是小伤。 对男人来说,这种程度的把戏,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迎着男人那胸有成竹的视线,余音宛如一只盯上猎物的夜枭,整个人弹射掠身,手中的长剑连转十八式,招招引雷,处处尽显灼意。 只有剑气的话,男人可以轻松地逃开。 然,余音扬出的却不止是剑气。 裴云英的血像是漫天飞雨似的落下,其每一滴都化成了灼灼烈焰,浇不灭,淋不熄,直到燃烧尽攀附之物为止。 “你到底是谁?” 本该重伤昏迷的裴云英突然从余音身后站起,她胸口的大洞已然被修复,只剩下残留的血渍表明她方才的确受过伤。 第九十七章 仙灵化噩 “混账——!” 男人永远平静永远淡然的脸终于被撕开了一条裂缝。 余音以为自己赢了,若没赢,起码也该是将这人逼到了绝境,毕竟站在自己身后的是师姐,可她料错了。 那个男人犹自挺着浑身烈焰,站在原地,只有一双亮得刺眼的眸子在死死地盯着余音,余音认为他在怒吼之后该惨叫,却没有听到余下半点儿声息。 “师姐,走!” 几乎是下意识的,余音收剑入鞘,反身就将佩剑甩向了身后的裴云英,一股磅礴的柔力托着裴云英,毫不犹豫地将裴云英送出洞府。 轰。 最后一道禁制落下,洞府的入口被封。 “音儿!音儿!放我进去!”裴云英又急又气,疯狂地锤击着禁制,企图破开闯入,却不料灵石洞府像是排斥她一般,勃然一道 余音回望那个挥袖间变成一地黑灰,又转瞬间重塑人形的男人,冷声道:“不过是一介残魂而已,也敢充作大能?” 他始终在说余阙。 三句不离那个早就死了的人。 对余音的期待也十分莫名,明明进来的两个人里修为出神入化的是裴云英,但他却希冀着余音来解开这个困住他的局。 为什么? 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 这个洞府是余音那个素未蒙面的父亲的手笔,而作为传承余阙血脉的人,余音可能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在洞府之中破局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裴云英无法做到余音那样反抗的最可能的原因。 “好——”男人摆袖掠起,落地时,带落寒芒利刃无数,“本以为不过是个无趣的小骗子,你这样……倒是激起了我一些兴趣。” 凡镇魂阵,分为青朱蓝黑四种。 青色主化辅镇上,意在度化善灵,送往轮回,度不成,才作镇魂;朱色主平,平亡者生前怨恨执着,多用于犯下杀戮者;蓝色主镇辅化,只有那些不可能往生的怨灵才会用到此阵。 而黑色的镇魂阵…… 能用上黑色镇魂阵的,必是双手沾满鲜血的穷凶极恶之徒。 此地近幽冥鬼域,余阙不可能在被范榕埋到这里之后,恰巧遇到一个凶徒,然后还有能力弄出这么一间灵石洞府来。 “你是前任鬼王。”余音在翻手打飞自己身侧所有的冷锋之后,突然冷静地说了一句。 并非疑问,而是十分笃定。 稍纵即逝的念头在余音的脑海中闪现,现在幽冥鬼域的那位鬼王辟邪乃是夺权上位,其手刃前任鬼王朝露之后,据说是将其驱逐出了幽冥鬼域,之后这世间也并未再有朝露的传闻。 时间算下来,恰好是三千年前。 男人愣了一下,神情阴冷到了极点。 说对了! 余音暗中欣喜了一下,继续说道:“朝露大人怎么会被困在这里?我猜猜,这里大概是范榕给我父亲准备的吧,至于朝露大人您,大概是被我父亲用计拽进来,强行镇压在了这里。” 朝露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 他蹬蹬蹬走向余音,双臂间有肉眼可见的劲风在鼓动着,瞬息之间便有幽冥鬼火涌现,叫嚣着率先扑向余音,誓要将余音拆解入腹。 “还有她。”朝露偏头看向洞府门口挣扎回来,想要重新闯入洞府里的裴云英。 一个都别想跑! 巧的是,黑龙引荤素不忌。 只见余音不退不避,叩指合掌朝向朝露,一寸不留地将那些幽冥鬼火悉数纳入了自己掌间,气流过后,她掌心的那个阙字闪烁了几下金光。 目睹一切的朝露朝后踉跄了数步,他眼中有不可置信,也有屈辱和愤怒。然而他心中百转千回之后,却停了手,而是换上了戏谑的表情,勾唇问余音道:“你可知道你父亲是想要杀了你的?” 声音极凉,带着满满的不怀好意。 “因为你娘亲是不周的素洛一族,因为你一出生,便会被天道赋予传承的使命。”朝露张开双臂,无不向往地说:“多美好啊,你的存在,便是上苍对着世间最大的仁慈。” 的确如余音所说,朝露是被余阙用计骗进来的。 如果不是余阙,他不会为高玉所糊弄,稀里糊涂地加入到高玉的所谓的渎神计划当中,当他因此而丧命,被余阙报复镇压时,他却意外地了解了一切。 “虽然我逃不出去,可余阙他又能好到哪儿去?还不是被我制成了焰槐,终日以幽魂怨灵为食,做尽了他厌恶之事,成了我的一条狗。”朝露说着,脸上有着极近疯狂的笑意。 他何必去杀这个女人? 他只需要将这一切告诉她,她就会崩溃、绝望,痛不欲生。 “我说他怎么需要我到碑村来找真相……”余音面无表情地看着疯疯癫癫的朝露,“原来是拘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在这里。” 你侮辱我的父亲,我便侮辱你。 咚! 朝露一脚踢出个大坑,喘着大气反问道:“拘我?他用自己作引,最终落了个神消身陨,他能拘得了我?!再过百年,这烂柯谱就再也困不住我,青天任我驰骋,无名海任我遨游!” “哦——” “对了。” 他冷笑了一声,阴翳地觑着余音,说:“余阙不想你历尽万难之后身死于天道安排,所以想在一开始就用不周的烈火烹池将你重新送入轮回,可惜啊可惜,百般算计,最后自己死了不说,你也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余音对于朝露说的这些,并没有感同身受,或者说,她故意不去感同身受。如此,既可以引诱朝露在愤怒中吐露更多信息,又可以做到谨慎应对,不至于失了理智。 “你猜过了,那么不如让我也来猜猜。”朝露坐回了自己的莲花玉床上,大手搭在双腿间,“你寄居在他人的肉身内,想必是自己的肉身已经被毁了,谁杀了你?” 他像疯了,但又没全疯。 “是她吧,她看你时,眼中总有愧疚。明明自己已经获得了生的可能,却倔强地不愿意离去,恐怕是想要偿还自己的罪孽吧。” “啊呀,不过对我来说,不管是谁杀了你,都不太重要。你的命就该此,仙灵化噩,这就是余阙想要避免你走上的路。” 第九十八章 给你自由 道门《无为》一书旧版的编撰中曾提到过—— 世间真神皆倚仗于俗世凡人之崇敬,凡人为真神做偶像,加持香火,日夜供奉,真神便日渐强盛,回报凡人万世太平。 这个平衡是什么时候打破的? 大概是第一个修行者出现的时候。 凡人就此蜕变为了修行者。 他们不需要再日日祷念,不需要再磕头祈求,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手得到类比真神的力量,从而窥探天地奥妙,摄取天地灵气,成就比肩真神的长生不老之福。 于是偶像被遗忘,被打碎。 而当真神们因为力量日渐薄弱而放弃庇护凡人时,魑魅魍魉就现世了。 朝露作为鬼王,也是在抽取了余阙的记忆后,才知道了这个中因缘。由此可见,道门早就将这些纠葛抹除,以免被凡人窥探,生出怨恨。 毕竟道门只会告诉凡人,若你有天资,便来修炼,而不会告诉他们,人能修仙是付出了代价的,且是由那些不能修仙的人承担代价。。 虚伪。 一看到道门这些人虚伪的嘴脸,朝露便觉得恶心想吐,反观自己,作恶多端又如何?世人不是说过,真小人可比伪君子要好得多。 他闲适地朝后一靠,懒洋洋地望着余音,说:“你们这群修者最害怕因果了……孰知,你们从练气入门起,就已经背负了因果。” 知道自己的手段对余音无用之后,他就歇了要杀她的心思。 反正烂柯谱已经被隔绝出去,在这里,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又何必再费心思去处理一个蝼蚁?能杀便杀了助兴,杀不了就告诉她那些过往发生的事,看着她一点点崩溃,倒也不错。 “不过,从三千年前开始,从你父亲给害开始,这人间背负的可就不只是因果了。”没能看到余音悲伤的朝露变本加厉道:“高玉可是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三界拉做了自己的同伙,要不是看了抽了余阙的记忆,怕是连我都还被蒙在鼓中。” 很好,继续。 余音耷拉着眸子,心里就差给朝露鼓掌了。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朝露越讲越兴奋,但总好过她没头没脑地在这碑村底下找父亲留下的口信。 也许是看里面的人没有动手了,洞府外的裴云英也冷静了下来,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禁制上涂抹之余,口中念念有词。 囚玉摸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余——音——?!”他端详了一会儿里面那个元神,可不就是传闻中已经在无上楼死了的余音吗?再看裴云英,明显是对此知情的。 “滚远点。”裴云英木着脸回头警告囚玉道:“要是敢妨碍我,我必叫你有来无回!” 裴云英知道洞府里有什么东西在影响着自己,所以在下一次进入洞府前,她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以免再陷入刚才那般的窘境中。 “好说,我本就不是过来干扰你的,你又何必这般敌视我?先前我也说了,我来帮你的,不是么?”囚玉抄着手靠在一侧的墙边,眼睛看看裴云英,又看看里面,说:“那位是谁?瞧着眼……” 熟! 何止眼熟。 那不是朝露吗?! 囚玉咕咚吞了一口口水,步子往后退了一步。 要说囚玉生平最怕什么,一是没戏看,无聊,二就是疯子,这当中的疯子包括但不仅限于朝露这个疯子中的疯子。 当年囚玉没能跟着高玉吃上渎神计划那一口饭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朝露这个疯子居然被高玉说动了,后来得知朝露被灭,囚玉甚至跟着这世间万千生灵一道松了口气。 有朝露在,什么事都会被他折腾得极其糟糕。 “别跟他扯上干系啊!没想到祸害还真就遗千年……他居然没死?不是说被辟邪杀了吗?”囚玉又往后退了一步,已然是打起了退堂鼓。 可裴云英会让他走吗?他刚才进一步,已经看到了余音! 砰的一声。 囚玉没防备被一道狠劲朝前踹去,随后便与裴云英一道冲从破开的禁制口子处滚进了灵石洞府里。 因为裴云英身上包裹着早就准备好的屏障,所以虽然她在进入到洞府体内灵力仍然有些凝滞,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顶上那道银色的铁索重新垂下,想要捆住她时,她几乎是立刻就侧翻躲了过去,跟着扬剑辅以灵力将其斩断。 至于囚玉。 他就没有那么好受了。 乍一被裴云英拉近这洞府,他刚要起身,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吊在半空中。若单只是被捆也就算了,偏偏动了怒的囚玉还发现自己对体内魔息失去了掌控,连挣扎都变得疲弱无力。 “余音,这是什么?!” 他忧虑怀里的两个丫头,龙目因愤怒而呈现出亮金色。 “别乱动。”余音回头瞧了一眼囚玉,说:“刚才朝露大人可说了,这些银锁链是他的尸骨,捆着我们,便是要从我们身上汲取力量。” 要是挣扎得狠了,便会扎入肉里。 后头的朝露托着额头不置与否地附和了几声,转而问余音道:“你费尽心思送人出去,又与我推诿,到现在人家回来了……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出是出不去的。 烂柯被余音用禁制挡在外头,里间方寸唯有朝露一人是比肩真仙的无上修为,谁要出去,先得过了他这关,可朝露自己是出不去的,因为烂柯谱说到底只是暂时被隔绝在外,并不是真的被破了。 “我想,我要是给你自由,你会如何。” 余音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把在场的另外三人都给吓得目瞪口呆。 “音儿,不能放他出去。”裴云英用剑撑着起身,连忙护在了余音身前,“他若出世,天下危矣,师姐不可能看着你犯下这等大错。” 到时候,无辜凡人受难,因果岂不是都会算到音儿头上?裴云英绝对不许这种事发生。 连囚玉都惊得高声喊道:“余音你疯了?朝露能是什么好东西吗?他疯起来,生吃你都有可能,你居然想放他自由?你不要命,我还要!” 第九十九章 真神馈赠 “我要你施舍的自由作甚?”朝露四平八稳地坐着,也没有因为余音的许诺而意动,“再说了,别以为仗着有他几分血脉,就能彻底破了这烂柯谱。这是真神的执念,唯有真神可解,你?算了吧。” 余音好商好凉地笑了笑,将裴云英拉至自己身后,继续说道:“余阙,也就是我的父亲,他设下这烂柯谱,一来是为了不让你这个祸害出去为害苍生,而来则是为了保全自己想要留下的信息。” 这只是余音的猜测。 却也是在听完朝露絮絮叨叨的那一番话之后,余音所能得出的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否则,她不信余阙费这么大功夫,给了那么准确的口信,最终却只是为了引人到碑村来除掉他化身为的恶灵,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呢?”朝露额角直跳,他居然被又一次,被当做了棋子吗? “所以,我的父亲大概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场景。”余音的双手内扣两指交叠于身前,一个锁灵扣成型,“他知道你脾气恶劣,断然不会轻易放了那闯进来的人离开,故而绝对会给烂柯谱留下一处生门。” 锁灵扣不是余音用在自己身上的。 她弹指上抬右臂,左手腕骨出半截黑龙引露出来,像是毒蛇吐信般蜿蜒数下,又像是与什么在呼应一般不知疲倦。 本来还想看看余音在搞什么把戏的朝露突然发现自己的脖颈处多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有些硌人。 当他抬手摸索一番时,才发现是个项圈。 而且是个不管怎么拽怎么扯,都宛如长在他元神里一样的项圈,无法被撼动分毫。 咻—— 元神散作烟雾。 呼—— 元神在半空中游移。 然,等朝露重新凝聚回实体时,那项圈仍然稳稳当当地套在他脖子上。 “你对我做了什么!” 气急败坏的朝露大步走向余音,他扬手扣住余音的脖子,将她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吼道:“把你的小把戏给我解了,否则我便杀了他们二人,叫你后悔莫及。” “你大可以从他们开始杀起。”余音面不改色地看着朝露说:“你刚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杀了他们之后,可以将故事讲完吗?别怕,这东西要不了你的命,只是会让你成为——” “我的狗。” 将侮辱百倍奉还,是如今余音的宗旨。 朝露听得脸陡然涨红,粗气从鼻尖喷出,颇有要把余音撕碎的架势。 从朝露动怒起,裴云英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压在地上。正如朝露所自信的那样,此间方寸由他说了算。除了因为余音手上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而动不了她以外,其他人和物,生死存亡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囚玉都快被那力量挤压得吐血了,他两眼翻白,喉头频繁上下滚动,背在身后的手倒是一刻也没有停下。 都在尝试求生。 奈何朝露过分强大。 “解开它。”朝露五指收紧,另一只手粗暴地捅进了余音的胸口,企图直接抹杀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的确是捅进去了,但也只是捅进去了。 余音好端端的,连痛感都没有。 只见她轻描淡写地拨开朝露的手,接着双腿蹬在他下腰处,借力滑了出去,口中说道:“如果不是笃定你伤不到我,我不敢走这一步棋。朝露,承认吧,你输了。” 黑龙引可以帮助余音攫取他人的灵力和魔息,也能保护余音,使其元神免受伤害。 这个功效是余音一点点试出来的,她眼下只剩元神了,但凡出一点差错,都能致使她永劫不复,所以她不敢托大。 哪怕接了朝露那一招后,她也没敢直接出手,而是鬼鬼祟祟反复试探,确认朝露察觉不到之后,才一点点将黑龙引缝进朝露元神上的镇魂阵里。 如果黑龙引当真是余阙尸骨对后来者的馈赠,那么它就应该是百邪不侵。 事实证明,余音这一步走对了。 “如果没有我,你会永生永世地被困在这里。”余音没有去扶裴云英,甚至看都没看她,只是揉着手腕,居高临下地看着朝露,“因为我不觉得你有能力离开,即便你再吞上几十上百个怨灵,也依旧不可能。” 说什么将余阙变成了自己的狗,不过是撩拨情绪的手段而已。 如果余阙当真如朝露说的那样,是为了朝露在碑村驱御怨灵,那么这碑村底下怎么可能还有那数以万亿的怨灵?怎么可能还需要裴云英和余音过来度化? 余阙是锁。 锁着里面的朝露,也锁着外面的怨灵。 所以当余音度化那些怨灵的时候,余阙才会失去目标,陷入疯狂,改为攻击余音。 “如果你在我进来时就干脆地杀了我,或许还真有点儿机会,毕竟我活着时,身上流着真神的血脉。”余音攥紧拳头一挥,隔空就把朝露给打得撞向了莲花玉床,“但很可惜,你一直很轻敌,以为可以控制我们。” 轰! 玉床碎得连块大的都没有。 被摔得七晕八素的朝露偏头想,我们?什么我们? 然后他就看到了日光。 是真真切切的灼灼日光,温暖而充沛,从灵石洞府上方倾洒而下。 朝露以为自己在做梦,可他转眼就看到了大块大块的灵石从顶部剥落,越来越多的日光照射下来,整间灵石洞府轰然倒塌。 裴云英不是莽撞的人。 为了余音,她更不可能莽撞。 故而,在她们迈入灵石洞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和余音做好了双重的准备。 一重是余音自己留了半截黑龙引在元神中,以防这洞府里的人暴起,另一重则是剩下半截的黑龙引和裴云英的血滴在了洞口。 血不够,黑龙引就没有足够的灵力支撑,也就覆盖得不够广。如此,裴云英才会在被摔出去时,不断地蘸着自己的血,以供黑龙引从外覆盖整座洞府,与里边儿的余音呼应。 朝露说的也不全错。 真神的执念,唯有真神可解。 但他不知道的是,黑龙引正是余阙为后来者留下的伏笔,是他元神揉捻成的灵物,是正儿八经的真神馈赠。 第一百章 泽被苍生 “日光——” 朝露躺在废墟中,如痴如醉地沐浴着骄阳。 可他还没来得及多发表几句感慨,就满载废墟地飞去了半空中。细细碎碎的灵石渣子从他身上掉落,一张黑色的大网像他对余音等人做过的那样,将他悬空吊起。 “朝露大人,您无处可逃了。” 余音仰头望着朝露喊道。 囚玉搁后头简直看得目瞪口呆,这也就大半个月没见,余音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哪怕囚玉的确知道余音身上有莫名其妙的桎梏,却也没能料到,她本来的性子是如此的睚眦必报。 居高临下的朝露彻底没了在烂柯谱里的傲气,他绷着脸,强压着怒气,一言不发地睨着余音,想要看看余音到底打算将自己怎么办。 除灵? 当年余阙都没做到的事,这小骗子区区元婴境界,做梦! 度化? 他朝露是万年鬼王,是这红尘滚滚中天生地养的恶灵,谁有本事度化他?谁又有资格度化他?! “朝露大人该不会在想,我要怎么处理你这个烫手山芋吧?大人您想多了,我就当条狗,随身牵着便是。”余音呲牙一笑,随后手掌,猛地将半空中的朝露拉到自己跟前,“大人元神不死不灭,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对吧。” 她的笑容太过刺眼,刺得朝露心头一梗,差点一口气没顺得上来。 裴云英和囚玉抖落一身碎屑后从废墟里钻出来,一个后退几步检查自己怀里的小丫头,一个快步冲上前,抓着余音上下检查她是否有受伤。 余音忙软言安抚裴云英道:“师姐放心,我没事。” 方才黑龙引在破坏了烂柯谱之后,迅速地钻回了裴云英的丹田内海之中,这就使得余音能短时间离开裴云英的肉身,自由行动。 修行者在跨越元婴瓶颈,进入化神期时,其元神会定炁聚灵。 只有在定炁聚灵之后,修行者们的元神才不会轻易收到外邪侵扰,也不会被天地中的那些灵力同化。以元神行事,动辄神行千里,也算是修行者们在跨入化神期之后的一个小小便利。 “你要带着他?”囚玉戒备地看着朝露,扭头过去对余音说:“他算得上是祸害中的祸害,你带着他,往后可是什么事都会被他搅黄。” 千里奔袭,囚玉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在将来须伦恶童霸世时,有那么一线生机。 结果前有狼后有虎,囚玉的头都要大了。 “我不带着朝露大人,朝露大人能去哪儿?”余音指了一把北方,眼尾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朝露说道:“朝露大人怕是忘了,鬼域里可还有个辟邪大人在等着您的,就您眼下这副残躯,一旦被他察觉到气息,怕不是百鬼夜行那么简单了。” 离开灵石洞府之后,朝露的气息便会外泄,但余音取巧,用黑龙引偷偷侵蚀了朝露身上的镇魂阵。此举一来是限制朝露的行动,让他伤不了余音,而来则是将余音自己的气息覆盖于朝露之上。 寻常人的气息怎么可能盖得过前任鬼王? 但余音又不是寻常人。 “威逼利诱,小骗子,你和你爹倒是一般无二。”朝露气得脖子都红了,却无可奈何。 余音笑眯眯地冲着朝露一礼,敛眸接话道:“谢朝露大人夸奖,这样一来,就请朝露大人将余下所知的故事,一并讲讲了。” “还有你。” 她扭头,翻手一道黑龙引捆住已经准备溜了的囚玉,边将他往回拖,边说道:“囚玉大人您准备去哪儿?您已经知道了我没死,要是让您把这事传到了高玉的耳朵里,小道不是死定了?还请囚玉大人留步呀。” 这下连朝露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怎么囚玉出来了,还没有半点儿还手之力? 难道说—— 难道说…… 想通个中关窍的朝露猛地转头看向余音,不敢置信地问道:“高玉在你身上做了什么?三千年,对,为什么三千年过去,你修为却不过是元婴中期?别告诉我他用你做了万象山河阵!” 那又是什么? 看朝露急成那样,余音故意不动声色,甚至没分几分眼色去理他,偏头对挣扎不已的囚玉说:“囚玉大人还是不要挣扎了,您不是最喜欢看戏吗?跟着我,您将来有的是戏看。” “我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发现自己受制于余音,囚玉第一想的不是如何如何屈辱,他想的是,该不会后三千年的修为,都得算到余音的头上?所以他才在愈发靠近余音之后,修为渐弱。 也有可能。 这个可能的前提是,无上楼的那些传闻是真的。 “你身负化噩之使命,灵骨天成,道心永固,是极难得的阵枢之引。”朝露就算是表扬余音,脸上的狰狞也跟要吃了她似的,“这万象山河阵也是当年我偶然从高玉处听得,此阵一成,你的灵骨便会化作这南洲大陆的灵窍,泽被苍生。” 换而言之,有了万象山河阵,这世间众生但凡吐纳灵气者,皆蒙余音福泽。 朝露能在电光石火间想到这么久远的事,实在是因为当时高玉的神情叫人难以忘怀,那是让朝露这种程度的疯子都觉得齿寒的癫狂。 渎神,本就已经是大胆又张狂的举动了。 高玉却不仅仅想做这个。 他一夕之间白发,其后花了半月时间说动道门和不周,甚至还鼓动了凡人与避世的妖族,为的就是在渎神计划之后,化用天道恩泽。 “他说,几千年后,南洲会有大劫,大劫来临时,任你修为通天,也只能随滚滚波涛化为尘土。”朝露偏头,目光略有悠远,“几千年的光阴,谁能保证到时候自己已然飞升?意动者自然不在少数。” 那才是真的疯子。 疯到极致。 用极致的自私拉整个红尘作陪。 如朝露这般,能干脆地吐露当年种种,盖因他中途就被辟邪给杀了,只余一抹元神在这极北之地游移,没到最后立誓的时候。 否则,就算是囚玉这样并没有深入了解的,也无法做到说出全部的真相,只能捡些边边角角说说。 第一百零一章 间霍 “这么说来,我已然无敌。”余音吊儿郎当地斜觑着朝露道。 朝露没料到她听了这么多,就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气得抱臂扭头,眼神阴郁地看向裴云英,似乎是开始琢磨着什么坏心思了。 裴云英无所畏惧地横了朝露一眼后,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拍了拍余音的头,说:“我记得,议事堂的后厅是只有高玉可以进的密阁,若这万象山河阵是真的,他会不会是将阵盘放在了那里?” “你该提防着她一点。”朝露歪头冲裴云英努了努嘴,挑拨道:“寻常师门情谊可没办法容载他人元神这么久,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她说不定才是那个——” 咔。 项圈猝然收紧。 朝露被勒得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去地上,后面的话也噎在了嘴里。 “我的事,朝露大人就不必费心了。”余音身形一转,缩成拇指大小,坐回裴云英的肩头,与裴云英小声商量道:“师姐,不管议事堂里有什么,眼下我们都不回去。” “不回去?”裴云英愣了一下,问:“那我们去哪儿?先前你说的间霍、余囊、离兮那三处近幽冥的鬼村吗?” 余音点了点头。 找到父亲全部的遗骸,对余音来说,不单单是让父亲入土为安,更重要的是将黑龙引收齐。 区区一段黑龙引就能帮她困住朝露这样的恶灵,那么等到全部的黑龙引都到她手上时,还有什么能阻拦得了她? 能存放真神骸骨,又能不让真神之灵气显露于表面的,要么是洞天福地,要么是极恶之地。当时余音在地母陨心里没来得及细听旁的,对这三个古怪的地名倒是记忆犹新。 “好,那就先去间霍。”裴云英取了地图出来,在三处中选了个距离碑村最近的,说:“间霍外围的唐玉山终年积雪,要进去就得走靠近无名海的那一侧,十分危险。” 她说着,还看了一眼囚玉。 言外之意,如果余音非要带上这两个混世魔王,那就得在他们身上施加点东西,以保他们在路上不会捣鼓出什么幺蛾子来。 “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乐意跟着。”囚玉冷哼了一声,摸了一把怀里珠儿的头,“你若信我,就放我走,我绝不会将你的事传扬出去,毕竟我还等着你大闹道门的不是吗?” “带着吧,没事,要是他们想搞鬼,那就尽管来。”余音抱着裴云英的耳坠嘻嘻笑道,半点儿没有担心的样子,“朝露大人可说了,众生皆受我泽被,他们两个人想害我,便是一损俱损。” 至于有没有一荣俱荣,那还得看余音的心情。 于是乎,一个古怪的队伍就这么成形了。 不太乐意的囚玉加上十分不乐意的朝露被迫跟在裴云英的身后,两人两元神,趁日头正好直上云霄,向着间霍的方向疾驰而去。 碑村往间霍走,即便是御剑,也得飞上整整一日。 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余音就看到了唐玉山,以及一侧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无名海。 “三千年未见,无名海的景致却仍然这么好。”朝露兜着袖,拖拖沓沓地缀在后面,目光始终看着无名海。 修眉俊目之上,极近惆怅。 其实他哪里是看无名海,分明是在看无名海底下的幽冥鬼域。 的确如余音所说,朝露眼下这副残躯,别说回去幽冥鬼域了,便是想要光明正大地在这世间行走,都够呛。 那里是他想回又回不去的故土啊—— “省省你的多愁善感吧。” 囚玉无情地打断了朝露的感慨,在快步越过朝露时,嘲讽地说道:“你会思乡?思的不过是杀伐由心的痛快罢了,谁不知道你啊。” 幽冥鬼域都是歪瓜裂枣的外形,可鬼王朝露却有一副好皮囊。 怎么来的? 那是朝露吞够了九千个童男童女,饮尽了无数处子处女的鲜血,才修来的!单论手头的孽债,不周那些罗刹王在朝露面前可是班门弄斧了。 “你们省省,小心被底下的东西听见。”裴云英冷声叮嘱后面两个斗嘴的魔物,“这些个游魂可不管你们是不是前任鬼王,是不是阿傍囚玉。” 无名海最叫人畏惧的,除了那万物不容,过者即死的平静海面外,便是游走于无名海边上,为鬼吏行事的游魂了。 这些游魂或是因为情爱,或是因为仇恨而主动放弃了轮回,却又不得纾解,只剩一份执念。他们徘徊在无名海边上,蓄谋着,将那些误入无名海海岸的生人拽入死地。 修者也不例外。 因为游魂手上通常会附有鬼吏的鬼气,寻常修者触之忘神,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无名海里面,神仙难救。 “夜里这唐玉山,倒有几分意境。音儿,我曾带过唐玉山上的玉石给你,你可还记得?”裴云英没话找话道,她自己说完,脸色又黯了下去,似是回忆起了不太美妙的往事。 也是,她们之间,越到后来,就越是难堪。 要不是飞升那道伪雷,要不是她莽撞带音儿离开丹青山,她至今都不会明白,这些年变了的始终是她自己,而不是音儿。 “师姐送的东西我可都有好好存着,可惜千机囊被瑞风带回丹青山了,不然我还能给师姐你一一拿出来呢。”余音知道裴云英又在内疚了,便用手挠了挠裴云英的脖子,嘿嘿笑道:“等明日天一亮,师姐亲自带我上唐玉山好不好?我第一次来,可想去看看啦。” “好。”裴云英的眼睛微微湿润,心里的内疚却并没有因为余音这番故作活泼的话缓解多少,只是到底没有再低沉着,开始与余音闲谈。 她们本以为间霍如传闻中的那样,是个无人居住的鬼村,却不料进入间霍之后,迎面就看到雪地上坐着个小脸红扑扑的奶娃娃。 左右是空无一人的残破屋舍,举目能看到不远处的废墟之间,有一个点着灯火的孤零零的小小院落,看着有人影在窗后走动。 至于面前这个奶娃娃—— 奶娃娃是人。 第一百零二章 孤灯冷月 孤灯冷月。 就算这儿不是一个靠近无名海、被险峻所环绕的鬼村,此情此景也绝对会让误入的旅人望而生怯。 不过,倒是吓不到这四位。 “小家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囚玉大概是对孩子天生就充满好感,甚至连多想一会儿都没有,就跑过去把人抱起来了。珠儿与熙儿分别挂在他肩头,两个小丫头冲着那奶娃娃嘀嘀咕咕半点,脸上显然是十分兴奋的。 见囚玉那么莽撞,裴云英没管他,停步在原地后,散出灵识扫了一圈间霍。 不管怎么看,这个独坐在雪地中,不哭不闹的小孩子都显得格外地诡异,尤其是在囚玉将她抱起来时,她还咯咯笑了几声,一点儿不像个寻常孩子。 而且,那个升腾着袅袅炊烟的小小院落也很可疑。 可偏偏余音和裴云英反复检查了四周之后,别说异常了,就是半点儿鬼气妖气或魔息都没有嗅到,就连不远处院落里活动的三个人也同她们近前这孩子一样,都是凡人。 “看着还不会讲话。”余音斜了一眼后方一言不发的朝露,故意问道:“这唐玉山离幽冥鬼域这么近,一般的活人可生存不了,朝露大人您说呢?” 朝露鼻间哼出一声,枕着手往前走,走没几步发现裴云英他们都没跟上来,又驻足,施舍般地回眸说道:“是子母局。” 道门里长大的两个人是没听说过什么子母局的,不过余音看囚玉那一脸懵的模样,显然他也不知情。 作为唯一一个知晓鬼域附近把戏的,朝露稍稍挑眉,狭长的桃花眼一转,觑着余音说:“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这把戏该是绝迹了,没想到在这种荒野郊村还能看到……” 他在那儿这避重就轻地感慨,却没等到余音和裴云英的询问。 “师姐,我们过去看看吧。”余音扒拉着裴云英的耳坠,说完又朝囚玉招了招手,“带上那孩子,这附近就那一户人家,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他们家的孩子才是。” 灵识一探,就能知道那院落里一共三人。 一个年长些的妇人正在火房里烧火做饭,一个总角稚子在庭院中玩石子儿,一个呼吸有些疲弱的年轻男人坐在院中树下写着字。 如果真有什么古怪,进去了自然就会知晓。 等余音低三下四地去求着他说? 下辈子吧。 囚玉见朝露吃瘪当然开心,痛快地应了一声好后,摸着怀里娃娃的脸颊,边走边与余音说道:“她身上倒是不凉,可脸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摸过,有些古怪的味道。” “什么味道。”余音凑过去嗅了嗅,没闻到。 裴云英也摇了摇头。 “大人,是嘉楠草的味道。”珠儿揉了揉鼻子,将头靠着囚玉的脖子,迷迷糊糊地解释:“这味道可能就我们仨能闻出来,大人,您忘啦——” 同珠儿一样变得小巧玲珑的熙儿赶忙捂住了珠儿的嘴。 囚玉这下反应过来了,无所谓一笑,接着珠儿的话说:“瞧我这记性,当年阿傍城里的嘉楠草是我一手毁掉的,如今举世难寻,一时半会儿倒是想不起来了。” 端架子失败的朝露逮着机会便开始阴阳怪气地挤兑囚玉,嘴里啧啧啧几声,似笑非笑地睨着囚玉说道:“哟,这么心疼孩子,当年屠了阿傍的……不也是你?真是正龙君子哟~就是不知道鬼哭覃里那些冤魂是不是都安息了。 岂料,囚玉没恼,挂在他肩头的珠儿倒是先发火了。 珠儿壮着胆子挣脱熙儿的手,呸了朝露一声,破口大骂:“关你什么事?大人他当年、他当年是有苦衷的,才不像你这种生啖人肉的大混蛋!” 这恐怕是珠儿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了。 “不必和他废话。”囚玉把珠儿和熙儿都塞回衣服里,冷眸看着朝露,说:“我的确屠了阿傍,那又如何?你如今便是挂在嘴边,我也不会觉得心虚,尽管说便是。” 说着说着,院落近了。 余音示意他们安静,自己则凝神探去。 “吃饭了——”女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像是丢了孩子,“六郎,夫君,去带秀雅回来,咱们可以开饭了。” 应声的是那个玩石子的六郎。 “娘,还早呢,带不回。”六郎头也没回地喊了句。 那写字的男人倒是没什么动静,古井无波地端坐,重复着磨墨落笔,换一张宣纸,再来一次的动作。 “所谓的子母局,便是用凡人做饵,钓那些馋嘴妖物或鬼怪。” 朝露自己憋不住了,抄着手蹲在院子墙头,目光兴味地望着院里的人,说:“也不光是妖物或鬼怪……人、修者、魔……但凡是被引诱的,都会成为猎物。” 他声音不小。 但院子里的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跟没听见似的。 “做了饵的人,虽然还是人,但也不是人了。”朝露勾手将那女娃娃从囚玉怀里带出来,令其漂浮着,在院子里飞了半圈后,又落回囚玉怀中。 院子里依旧没有半点儿的其余的动静。 唯一一盏高高挂着的灯笼随风晃动了几下,火光飘忽。 “我觉得你说错了……”说完,余音突然钻回裴云英丹田中,直接以裴云英的身子抬手敲门,并高声问道:“请问,有人吗?我乃是路过此地的夜旅人,想借宝地落脚一宿。” 安静。 安静到里头毛笔拂过纸张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安静到小石子摔落了几颗都能听到。 可出乎朝露意外的是,长久的沉默之后,门内居然真的传出了一声叹息。 “姑娘。” 说话的是那个病弱男人,一开口就明显底气不足,好似下一句话就能魂归黄泉, “非是我不留你,而是此地多险恶,还请你赶紧离开这里。” 是个快死的人,也是个好人。 “那您开开门,我借口水喝也好。”余音又说道。 迟缓的脚步声渐近。 过了没一会儿,门被拉开了,探出半张苍白瘦弱的脸来。 “就一口水,喝完,您还是赶紧离开这儿。” 第一百零三章 定姓纳灵 随着薄薄一张木门的拉开,磅礴的寒风忽然间就呼啸了起来。 “?!”男人在看到囚玉怀里的女娃娃后,脸色大变,随后爆发出与他外表完全不符的力气,想要将女娃娃抢回去。 女娃娃在看到男人之后,伸着小手朝他扬了扬。 然而这凡人一个,别说从囚玉怀里抢人了,就是沾到囚玉的衣袂都不可能。 余音抬手拢了拢被吹乱的发,一边拂开囚玉的手,一按在男人的肩头,以柔力将他顺入院中。 三魂七魄缺半,对普通人来说,还能保持清醒是不可能的。 然而当他们进门后,却分明看到那个被唤作六郎的孩子已经是魂魄不全!正旁若无人地玩着手里的石子。 院中有一颗歪脖子枯树,树下一张残案,写满了名字的纸散了满地。 陈香莲。 胡明远。 胡秀雅。 写字的人仿佛是在哭,横竖撇捺都蕴含着抹不去的悲伤。 “有意思。”朝露飞过去,一脚踩在那些写满了名字的宣纸上,目光遥望火房,嘴里说道:“常人可不知道定姓纳灵的法子,用这一招保住被子母局挖空的壳子……嗯,倒是取巧。” “是谁?!” 明明那些纸在男人的眼里只是被夜风吹动了两张,可他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趁余音一时不察,男人突然挣脱她,奔至树下,继续厉喝道:“我不怕你,出来!” 嘴里说着不怕,他的手却已经抖得连笔都握不住了。 “少摆弄你那一套。”余音抬手把朝露从树下揪到自己身边,跟着安抚男人说:“我是云林宗大师姐裴云英,正统道门子弟,别怕,我会帮你。” 光是一句道门弟子,不足以安抚情绪走向崩溃的男人。 他疯狂地将地上的纸张揽入怀里,嘴里喊着:“陈香莲!陈香莲!胡明远!胡秀雅!” 声音颤抖又破碎。 “安心,我已经在院落上空设下定灵阵,他们即便魂魄不全,也不会被带走。”余音走过去帮男人一张张拾起,声音温和地说道:“我过来,是为了寻一物。你以凡人之力,能强留住两个魂魄不缺的人,想来正是倚仗了那东西。” “你知道什么!”男人夺过余音手里的纸,如珍宝般抱在怀里,喃喃道:“只要再过上三年,香莲和明远都会好,他们都会和秀雅一样恢复正常!” 朝露就算被余音扯得像条狗,也依旧笑得嚣张至极,眼角甚至挤出了泪花,“别想了,就算恢复三魂七魄,他们的骨髓里也埋着子母局的引,一辈子都只能留在这儿,等着那做局的人来收割。” 砰。 说完朝露就飞了出去,撞在那颗歪脖子树上,把歪脖子树给拦腰撞断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他听得到。”余音蹙眉再度拉回朝露,低声要挟道:“这地方看着十分正常,连我和师姐都找不出端倪,你要是坏了我的事,信不信我让你回去?” 回去? 回哪儿? 朝露冷笑一声,干脆躺在地上,闭眼问道:“你要让我回哪儿?烂柯谱已经碎了,这天底下可没有第二个烂柯谱能让你爹关着我。” 他哈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捧腹大笑着说:“不对,你爹都化成灰了,他关不了我。” 囚玉烦死朝露这做派了,厌恶地后退半步,对余音说道:“你就不该带着他,他哪儿有什么好名声?比我还不如,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 余音咂咂嘴,蹲在朝露头边,一根手指抵在他额头上,不耐烦地说:“你知道吗?我送进你身体的东西可以将你的力量悉数汲取吸收。而我说的那个回去……是幽冥鬼域。” 没有了力量的鬼王,还能是鬼王吗?怕是连最低等的鬼吏都不如。 朝露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是余音,不,甚至是囚玉第一次看到堂堂鬼王的眼眸中,居然有害怕一闪而过。 哪怕那抹神色稍纵即逝,也还是被余音看到了。 知道害怕,不错。 余音啪的一声示威性地打在他额头上,接着起身,越过仍旧蹲在地上的男人后,阔步进了没点灯的火房。 火房里虽然没有燃灯,却有来自灶台的微微火光,一个穿着素净的女人正哼着小曲儿,背对着火房大门在做饭。 正当余音要再靠近她一步时,女人突然开口了,喊的又是刚才那句话。 “吃饭了——六郎,夫君,去带蛮姑回来,咱们可以开饭了。” 玩石子的孩抬手挠了挠头,歪头回答道:“娘,还早呢,带不回。” 一切都显得诡异而又呆板。 囚玉思索了一下,过去将怀里的女娃娃胡秀雅递到男人的怀里,问道:“你从何处学来的这定姓纳灵的法子?这东西早已失传,按道理说,你一个凡人别说有样学样了,就是听都不该听过。” 男人一手抱着胡秀雅,一手拉着地上的胡明远,匆匆躲去书后头,哆嗦着回道:“别问了,别问了,你们快走吧!我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东西的,死也不会!” 地上的朝露跟刚清醒似的,撇着囚玉,说:“愚蠢,他要是说了的话,就会跟他们一样,沦为躯壳。” “你什么都懂。”熙儿记恨朝露可久了,见朝露这般对自家大人说话,倒头就唾了朝露一口,愤愤说:“等那位姐姐出来,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你就跟条狗差不多!” 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挤兑,朝露居然没有生气。他只是慢吞吞地坐起来,双手懒散地搭在膝盖上,继续说道:“我自然是什么都知道,否则,也不会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子母局只是一个初级手段。 刚才余音说的那番话才叫朝露心思又转上了一层。 是了,子母局而已,这个凡人怎么可能靠着学来的定姓纳灵之法去保护三个要死的人?其后,必然是有着强大的法宝支撑着他,给他力量。 也就是说,余阙那狗贼的尸骨真有可能在这院子底下! 第一百零四章 放下屠刀? 火房里的余音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她缓缓走到女人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侧,缓声喊她:“香莲。” 短短二字,令不断重复动作的女人突然间停了下来。 几个呼吸之后,女人的眼角有泪滑落。 凡人的魂魄是相当脆弱的,他们从出生伊始便处于被觊觎的危险处境中,虽有道门庇佑,但到底难挡妖魔鬼怪无时无刻的垂涎。 那些侥幸从虎口逃生人们渐渐地就发现了一个只适合于凡人的保命法则。 即名字。 幼时取名,长大冠字。 有了名字之后,凡人们的魂魄会如同有了根一般。 定姓纳灵之法也是因为这个,对着魂魄不全的凡人日日夜夜诵念姓名,若祷念者有灵,则能稳住这人残存的魂魄,并有望帮其补全缺失的那部分。 余音此时点醒陈香莲,倒不是直接为她补全了魂魄,只是让她暂时能够维持己身清明。 裴云英趁机又检查了陈香莲的魂魄,略有些怀疑道:“朝露该不是在唬人,什么劳什子的子母局,我们怎么连半点儿术法的痕迹都没发现?能瞒天过海到这种程度的,怎么也不可能就为了在这种地方做个局吧。” 这话倒是确实。 这世间能瞒过余音的人不少,但能瞒过囚玉和裴云英的可没几个。 灶台边的陈香莲忽而双手揪住胸口的衣服,回头,颤颤巍巍地看了余音两眼后,直接跪了下去。她一边磕头一边死死地拽着余音的靴子。 “大人您是神仙吧?是吧?求您救救我夫君,救救他。”陈香莲在恢复意识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要请面前这位仙长救人。 这冰天雪地的,要不是走投无路,寻常人家又怎么可能在这儿安家? 陈香莲是在赵国荣顺十年,也就是四年前的时候,从赵国都城逃出来的。当时她丧夫已久,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在皇城里实在是维系不了生活了,便打算带着他们去投奔亲戚。 谁知半路遭了劫匪。 拦路的匪徒杀光了陈香莲所依附的商队之后,将略有姿色的陈香莲留了下来。本来她带着的那两个孩子也得死,却不知怎的,那劫匪的头子怜惜上了陈香莲,为了她,保全了那两个孩子的性命。 也是到这时,余音才知道,院中那个瘦弱的青衫书生名叫柳清风,是间霍外那座唐玉山里的山匪头头。 如今看着他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谁能聊到四年前是个健硕的大汉? 被带去了唐玉山的陈香莲本来十分害怕,她对着柳清风虚与委蛇,最终却在他日日不改的关怀下,彻底放下了心防。 一个是拖家寡妇,一个是劫路山匪。 大抵是连上苍都不容他们这对有违常理的半路夫妻,唐玉山竟是迎来了一伙不知来路的妖物!他们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如果不是柳清风机警,陈香莲拖着两个孩子绝对活不到现在。 彼时柳清风带着陈香莲和两个孩子一路逃到了间霍,利用间霍的荒芜,勉强撑到道门派弟子去唐玉山上除妖。 妖最后除了吗? 应该是除掉了的。 毕竟当时出马的是裴云英,长剑之下,妖物绝无残存的可能。 可妖除了,妖作的怪却没有办法消除,更何况柳清风带着大人小孩逃去了间霍,就算当时的裴云英想要救人,也无可救。 于是柳清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日渐消瘦,到最后连说话都成了问题,而两个孩子中,大的胡明远痴痴傻傻,小的胡秀雅完全长不大,几年了还是那般婴孩模样。 但胡秀雅的魂魄,却是柳清风第一个补全的。 “是蛊?”裴云英示意余音捏住陈香莲的手腕,“如果是蛊,我们察觉不到也是有可能的……这东西藏在骨血之中,是灵兰秘境里某一些妖物喜欢用的手段,极少被带到外面来。” 方才在院子里时,朝露说,他们骨髓里也埋着子母局的引。 余音想了想,拔了发髻上的银簪下来,边扎破陈香莲的指腹,便安抚她道:“我知你救人心切,但此时比较危急的是你,你的夫君他……他用自己的精气来供养你们,虽然是越来越虚弱,但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现什么危险的。” 陈香莲没有说话。 她抿着唇,微微颤抖着,任由余音拉着自己的手。 一滴鲜红的血艰难地从陈香莲的指腹处涌出,浑圆的血滴当中,依稀可以看到黑色的小点。 “这是嘉楠草的草种。”囚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火房门口,他抄着手斜靠着,继续说道:“当初我屠了阿傍之后,阿傍城里的嘉楠草就已经绝种了,外面能留存的,都是一些不可能再生长出嘉楠草的草种。” 柳清风与胡秀雅分别被朝露拎着,两人在陈香莲的眼中是虚空漂浮着的,她虽然害怕,却没敢开口忤逆面前的仙长,生怕因为自己而让他们遭了难。 那厢,眼看着陈香莲被人抓住了,柳清风十分着急,挣扎着喊道:“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杀人放火的是我,坏事做尽的也是我,与香莲无关!她是好人……她是好人!” “关上他的嘴。”余音头也没回地吩咐了一句,两指捏了捏陈香莲手指上的小小伤口,将血又挤了一些出来。 朝露乖乖一掌打晕柳清风,随后说道:“子母局解不了,如果做局的妖活着,她们或许还能维持几年的清醒,在死前过的快乐一些,但显然当年做局的妖已经被除掉了。” 否则,单凭柳清风,不可能带着三个人撑这么久。 “嘉楠草的草种可以定神固魂。”囚玉几步蹲去余音身边,侧身从自己的袖里乾坤中摸了个绣锦缠枝纹的香囊出来甩了甩,说:“当时我觉得隐隐约约有它的味道,想来就是因为它已经被种在了这三人的骨血了,连我都难以嗅到。” 又是嘉楠草,又是定姓纳灵,这柳清风懂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余音想着,翻手接过陈香莲指腹掉落的血,另一只手则将那香囊从囚玉掌心取了过来。 第106章 若说罪孽,她与他等同。 香囊的味道很奇特。 难怪当时珠儿会说只有他们才能闻到。的确,如果不是见过、闻过嘉楠草的,那么初时绝对不会察觉到,这几乎与四周环境融为一体的淡淡气味是某种草料的味道。 “知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余音问陈香莲。 陈香莲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香囊里的种子,迟疑道:“我,我记不大清了……当年我尚有意识的时候,夫君曾喂我喝过许多草药,之后想来也不少,那些草药的来处,我是一概不知的。” 其实是知道的。 那是一个与平时一样的雪夜。 寒风卷着雪粒打入屋内,将伏案睡觉的陈香莲给吹醒了。 这些日子一来,陈香莲因为身体的缘故,总是能昏昏沉沉地睡上一天,两个孩子就更严重了,时常好几天都不醒,吃饭喝水都需要陈香莲去喂。 撑着窗台往外看了几眼的陈香莲没找到柳清风,琢磨着夫君是不是出门打猎了,也就没在意,起身打算去火房给孩子们热饭。 只是她刚出卧室,院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了。 满身是血的柳清风摇摇晃晃地拖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跨进院子里,将快步出去的陈香莲给吓了个半死。 她哆嗦着搀扶住柳清风,余光隐约瞟到,自家附近手里拖着的—— 是人! “香莲,别怕……”柳清风靠在陈香莲身上,粗喘着气说:“他已经死了,不会伤害到我们的。” 陈香莲很想说,我怕的不是这个。 但千言万语萦绕心头,最终只让她两眼含泪,摇了摇头,声音发颤地答道:“好的,我不怕,夫君……你可有受伤?我去给你取药……” 柳清风摇了摇头,手一松,指着地上面目模糊的男人,说:“他是修行者,香莲,虽然他已经死了,可他的元神极有可能还在……” 凡人么,对修行者的事向来知之甚少,又怎么会知道元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是靠自己瞎猜罢了。 是以,当柳清风埋伏到一个修行者时,他下意识觉得—— 夫人有救了。 “他们这些人……得天独厚,说不定对你们的病有益处。” 说完,柳清风抬手咬紧手上污浊不堪的绷带,不太稳当地单膝跪在尸体边,手起刀落,将尸体的腰腹剖开来。 这一幕残忍极了,令陈香莲之后数个日夜都辗转不得眠,一入梦,便是那血肉模糊的修行者回来索命。 不过,当时的陈香莲并没有去阻止柳清风。 人已经死了,她就算心有不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声,平添柳清风的不快,更何况,柳清风是为了她们才杀的人。 若说罪孽,她与他等同。 那些黑色的草种,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一颗又一颗地埋在那个修行者的心脏里,一经取出,便令当时的柳清风在寒风中收获了一阵暖意。 说到底,其实那暖意并非来自嘉楠草,而是来自于嘉楠草所保存的那个修行者的灵力。 柳清风不知道这些,他只当是这些黑色的东西有用,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收起来后,分作三份,分别给了陈香莲与她两个孩子服下。 有用么? 倒也是有用的。 三个魂魄不全的人本身没有灵脉,有了这被修行者蕴养了几十上百年的嘉楠草,倒也为他们供给了一些灵力,帮他们延缓了魂魄不全带来的呆滞。 陈香莲记得清楚,却不敢吐露半个字。 余音搓了把香囊里的草种,与裴云英商量道:“师姐,这里不比碑村……进来这么久了,我却根本探查不到任何与父亲有关的气息,若不然,我出去?” 之所以要商量,是因为刚才在过唐玉山之后,裴云英反复嘱咐了余音好几遍,让她不许再像在碑村时那样,随意元神出窍。 毕竟这间霍是比碑村还要近幽冥鬼域的地方。 余音自己尚且还是个无躯壳的元神,现在又带了烫手山芋朝露,若再不小心行事,到时候惹来了辟邪,当如何? 见余音这么乖巧地与自己有商有量,裴云英沉吟一声,不得已点头道:“既如此,我于间霍上再叠一层禁制,为她为你都好。” 说罢,裴云英接替余音,翻手屈指朝上,一道银白色的灵光从她指尖迸发,宛如寒夜之流星,短暂地照亮了整个间霍上空。 至于余音。 她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插入脚下泥土,嘴里念诵的每一个字都成为了金文,蹦蹦跳跳地落进了地里。 目睹了一切的朝露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旁人看没看到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看得真真切切。就在刚才余音的左手贴向地面时,她掌心涌出了墨汁一般的黑色浓雾,当中鬼气森然,绕是他这个前任鬼王看了,都心惊不已。 这便是真神与素洛的血脉吗? 朝露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余音在庭院中威胁他的那一刻起,他对余音就已经产生了抹不去的畏惧。 咚咚。 不知为何,他的心跟着余音面上的表情在变。 裴云英眼睛的余光始终警惕地盯着朝露,自然也就将他的细微表情一并收入眼中,可裴云英并不觉得堂堂鬼王会这么快被挫败。故而,这一切在裴云英看来,很有可能是朝露在故作姿态。 屋外忽然间飘起了雪花。 陈香莲畏缩地动了动,目光在屋内扫了几圈,没找到自己的儿子,便怯生生地抬眸问道:“几位仙长,我、我可以去抱我儿子进来吗?” 虽然此时的胡明远不知冷热,可做娘的心里知道。 “去吧。”裴云英点了点头。 半空中挂着自己的女儿,门槛上躺倒着自己的夫君,院子里痴坐着自己的儿子,分明是个叫人绝望的场面,陈香莲却扯着袖子抹泪之余,笑了出来。 “倒是个通透的人。”囚玉看着挺直了背,缓缓走去院子里的陈香莲,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裴云英偏头看他,等他下文,他却耸了耸肩,走过去将胡秀雅从朝露手里夺回来,不再说什么了。 第107章 选择 陈香莲抱着儿子回来时,看到女儿已经去了那位白发仙人怀里,脸上的表情就更加地放松了。 她想清楚了,这些年的安逸其实是她和夫君偷来的,若这些仙人要清算他们的罪孽,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两个孩子是无辜的。 不过,从这两位仙人的神情举止来看,他们并不是那种暴虐无道之人,想来必然会放无辜之人一命。 思及至此,看不到余音的陈香莲在重新回到火房之后,开口道:“几位不如随我去堂屋坐坐?也好坐下喝口茶什么的。间霍夜里会起恶风,一起……这火房着实冷得有些待不下人。” 她有私心。 即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也想挣扎一下,用自己善意,为自己和夫君求得一线生机。 裴云英本是要拒绝,岂料囚玉先开了口,笑吟吟地应了陈香莲,抱着胡秀雅就随她出了火房,连看都没看裴云英一眼。 看囚玉那么痛快,余音担心他搞鬼,连忙分身与裴云英说道:“师姐,赶紧随她过去吧,若是能从她嘴里挖出点什么,也是好的。而且,这里离堂屋并不远,若是有什么事,我会及时喊你的。” 听了这话,门口的朝露兜袖转身,正欲跟着裴云英一道迈步出去。 谁知,余音扬手将他给拽了回去。 “朝露大人您可得留下,毕竟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是?且您和我父亲的遗骸待在一起有三千年之久,少不得要劳烦您来看看,这院子底下到底有没有了。” 他留不留,都是余音说了算。 可余音的话一出,朝露不管留不留,这心里都膈应得要死。 余音也没管他怎么想的,招了招手后,盘坐在地上,仰头继续说道:“间霍就算离幽冥鬼域近,说到底也只是个荒芜的孤村,其地下不该是这么污浊不堪,朝露大人有没有什么没说的?” 朝露哪怕已经狼狈地单膝跪在地上,却依旧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梗着脖子绷着脸,一个字不接。 “朝露大人不想说?”余音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 后背发凉的朝露一个哆嗦,敛眸避开余音的视线,低声说:“辟邪掌权三千年之久,他有什么野心我虽然不知道,但多多少少能猜出个一二。” 昔真神庇佑的时代,不周山便是那些魔物抵死不敢出的死界,而无名海则是用来围住鬼王的池塘。 魑魅魍魉无从现世,妖魔鬼怪不得越界。 等到凡人开始修仙时,一切就都变了。高山巍峨如何?恶水深壑又如何?任何阻碍都再无法拦住贪欲与觊觎。 可惜的是,前任鬼王朝露虽然杀伐随心,但却没有半点儿作为鬼王该有的责任感。他成日里将幽冥鬼域的事务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自己却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点儿也不像不周那些个罗刹王一样,往外扩张着地盘。 回想过去本来是一件令朝露相当恼火的事,可他现在不知怎的,没恼得起来,脸上倒是出现了一点点笑意,似有无奈。 “辟邪从前做我副手时,便算得上幽冥鬼域一等一的聪明鬼,他有谋略有胆识,被他杀了……” 本来朝露是想说,不亏,那话临到头了,又憋了回去。 不亏个屁。 亏! 他有朝一日必定要杀回去,要看着辟邪那小儿目瞪口呆的惊惶模样,然后捏碎他的鬼丹,送他上路。 “想什么呢。”余音扬手一团灶底下的炭灰丢向朝露。 脏兮兮的炭灰在余音的故意之下,噗的一声砸在了朝露干净的白袍上,留下一串灰花儿。 朝露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了无生趣般的敛眸拂袖清理自己的袍子,说道:“我在想,辟邪大概是有意扩张吧。” 不周把楚国毁了,幽冥鬼域想把樗云国毁了? “既然这样,那就的确不得不由朝露大人您来了。”余音一个请的手势,顺手就把朝露给拉得一个踉跄,也坐了下来。 脏活累活交给朝露来做,余音自个儿便盘坐着开始吐纳,那架势仿佛已经信任了朝露,可若是仔细去看,就能发现—— 余音的身后,有一条活蛇似的黑色影子若隐若现。 天初亮时,柳清风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在发觉自己尚全须全尾时,慌张起身大喊:“夫人!夫人!香莲!香莲你在哪儿?!” 四下无人。 庭院中唯一的那盏灯笼早就已经熄灭了,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好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一角的歪脖子树折成两段,残案也破破烂烂了。 没有人。 柳清风绝望的呼喊声盘亘于小院上空,绕是那冷冽的寒风也吹不散。 也许是他的情绪太过激动了,恍惚中,他居然看到陈香莲从半空中徐徐降落,一身青色襦裙,赫然便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香莲——”柳清风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去。 陈香莲的面容有些犹疑,她抬袖掩面,后退了几步,问道:“阁下是谁?又为何知晓我的名字?” 不待柳清风回答,陈香莲又惶惶然四顾,大喊道:“我的儿呢?秀雅?!明远!为何我儿不见了!这里又是何处?!” 正当柳清风要上前握住陈香莲的手时,他面前的陈香莲突然消失了,一如她出现时那样的突兀。 “你现在要是放弃她,甘愿去往幽冥鬼域,那么她和她的孩子都不必死。” 朝露像是一阵风,飘落在柳清风的身侧,那凉丝丝的声音宛如毒蛇一般,叫柳清风一个寒颤,差点儿吓晕过去。 “你这一生杀了千人有余,双手沾满了鲜血。” “可别以为你后来发誓不再杀人,在天道眼中便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你遇到陈香莲之前杀的每个人都算在你自己的头上,但你遇到陈香莲之后,为了她而杀的人……” “都是算在你们二人的头上的呀——” 朝露说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眼见着柳清风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朝露张臂一脚踩在柳清风的头上,继续说道:“你可以拉着她一道去那幽冥鬼域做黄泉鸳鸯,生生世世厮守,也可以怀着爱意,独自背负杀孽,放她一条生路。” 九幽之路何其孤苦可怕…… 你会怎么选择? 第108章 情爱一词 八千里无名海之下,十殿极寒鬼狱,九府尊者执掌其九。 凡造十不善业者,自鬼王的杀生殿而过,由鬼王裁决其罪业深浅后,除杀生者,其余罪业转交九府尊者所管辖的九殿。 因果报应,皆在此间显现。 那些罪业深重者在堕入极寒鬼狱之后,备受诸刑,一刻也不得停。只有在偿还了前世所有的罪业之后,他们才能离开极寒鬼狱,重入轮回。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在朝露的术法之下,柳清风就已经经历完了整整十殿的刑罚。 当回神时,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浑身不住地颤抖着。 这是上苍在逼他抉择吗?柳清风心想。 是了,他一介匪头,平生杀人无数,害了多少人妻离子散,他凭什么祈求阖家美满?他连柳清风这个名字,都是偷来的。 手底下那群大字不识的弟兄,只会喊他大哥。 亡故的父母,喊他狗蛋。 都不是什么正经名字。 所以在陈香莲问他名字时,他犹豫了很久,才从自己随手杀过的书生里面,挑了柳清风这三字,充作自己的姓名。 清风,霁月清风也。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他,也明白自己配不上这般雅致端庄的名字。 可他一看陈香莲的眼睛,整个人就陷了进去,打从心里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卑劣和低贱。 当时的陈香莲只是苦笑了一声,不敢忤逆他,附和道:“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大哥您有一个好名字。” 柳清风自然不知道陈香莲念叨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待到他日后偷偷去镇上的书屋里找人问了个遍时,才知道这是旧时的诗,意为和美如清风化养万物。 和美如清风化养万物? 怕是残暴如砍刀屠戮万物吧。 眼看着柳清风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坚定,坐在屋顶上的余音有些惴惴不安。 这其实只是她和朝露之间的一个赌约。 在弄醒柳清风之前,朝露就已经为余音搜查了整个间霍,可别说余阙有关的东西了,就是气息朝露都没嗅到半点。 间霍是肯定有猫腻的。 柳清风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没有外力帮助,他根本不可能完成定姓纳灵之法。 在脚下搜不到东西,余音便将目光转到了人身上。 照柳清风之前直接将嘉楠草种在陈香莲等人身体里的作风,那么他很有可能在发现余阙尸骸的力量之后,大胆地挪为己用。 但问题来了。 柳清风这个将死之凶徒,其身上的气息十分驳杂,单纯地探灵无法窥探到他身体里到底有没有外物。 可若是搜神—— 这里面就存在一个因果。 余音不可能就这么空手而归,所以她细细思量后,大着胆子对柳清风进行了搜神。 一搜,果然就发现柳清风的腰腹中埋着个被团团鬼气包围的不明物,这团鬼气出现在柳清风身上倒是正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以自己的精血蕴养余阙的尸骸,又借尸骸之力反哺陈香莲和他的孩子……”朝露啧啧摇了摇头,抬手摩挲着下巴道:“这已经不是深情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朝露可不会被什么情爱所感动,他说这些话,不过是打起了歪主意罢了。 余音瞧着他那神情,就知道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晃荡了,便顺着问道:“怎么,朝露大人被感动了?这是要保他与陈香莲一命了?” 柳清风命不久矣,如果余音取出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那么他会死。 最关键的是,他是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匪徒。 也就是说,柳清风死后进入幽冥鬼域,是不可能直接踏入轮回的。 “我保他作甚?”朝露冷笑一声,撑手点着自己的眉心,“他敢剖腹藏骨,那骨可不一定会接纳他,当年我花了那么大的心血,最后也只是折辱了余阙一番,没能如愿直接收为己用……” 余音知道一些,却没料到朝露原来没得手。 她旋即想到了陈国皇宫里的那颗心,当时那个无右到底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才令遗骸为陈国女皇所用?可是有地髓的功效?毕竟这可是连朝露都没办到的事啊。 朝露犹自在说着:“既然这骨已经在柳清风的肚子里了,说明你爹是接纳了他,准他用自己的力量。换而言之,除非他自愿去死,否则谁都不可能剖开他的肚子去拿骨头。” 业障,可不会因为下手对象是个罪孽深重之人而网开一面。 “朝露大人竟然想得如此周到,看来是打算帮我一把?”余音虽然知道朝露必然不会这么好心,但仍调侃式的说道:“身为不死之恶灵,朝露大人肯定不会畏惧什么业障之流的,对吧?” 转而面无表情的朝露只轻轻吐了两个字出来。 “做梦。” 怕是不怕,可朝露就喜欢看余音绝望无措,一点儿也不想她这么顺利就能拿到想要的。 余音也不恼,笑吟吟地抱臂继续道:“刚才朝露大人对柳清风与陈香莲的爱情啧啧称奇,不若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说起打赌,朝露就来了个兴趣了。 “什么赌?” 他问完,一脸雀跃。 “朝露大人您将幽冥鬼域可见之景象展露给柳清风看,请他做出选择,看看他是选择陈香莲,还是选择自己……如何?”余音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是赌约,自然有要赌注……我请朝露大人先选,赌注嘛……便选柳清风肚子里的东西好了。”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就见那柳清风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自言自语道:“如有来世,香莲,我不愿留你,亦不会留你。” 为了陈香莲,他可以去学那些看着就头疼的文字,学那些繁复冗长的文章,可以不杀人,也可以为了救她重蹈覆辙。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柳清风愿意。 上天怜惜他,给了他鹣鲽情深的这几年,也让他享受了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如今要他付出昔日杀戮的代价,倒也是合理的。 “若我能生在平凡之家,不必过那刀口舔血的混账日子,多好?” 你该在盛夏看花,隆冬观雪,若是 第109章 轻飘飘的一个爱字 余音不认为自己会输。 其实从发现柳清风肚子里有东西开始,余音就已经决心要用一个赌约将朝露这个绝对会置身事外的给拉进来,以此化解那避无可避的业障。 这当中最大的变数,便是柳清风的爱。 凡人的爱到底有多坚定?那些在修行者看来虚无缥缈的感情,却恰恰是凡人立足于这个滚滚红尘的珍贵品质。 双手沾满鲜血者为爱放下屠刀,心思怯懦者为爱剑走偏锋,轻飘飘的一个爱字,往往会孕育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当然,如朝露这样的生灵,其在活着的时候就不会明白爱的意义,死了之后就更不会理解何为情爱了。 眼下目睹柳清风的脸上露出凶狠的决绝来,余音的心漏了一拍。她不禁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可承受得住那十层炼狱的煎熬? 且是独自承受。 正想着,底下柳清风突然呢喃道:“你该在初春看花,隆冬观雪,而不是随我在这凄苦极寒之地,浑浑噩噩了此残生。” 真够文绉绉的。 朝露夸张地偏头掏了掏耳朵,侧身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声,选哪个?”他问完,还得意地挑眉看了一眼余音,那意思仿佛是在说,瞧,我赢定了 选什么? 有些恍惚的柳清风闻言缓缓抬眸,大声喊着:“带我走!你们可以带我走!但你们——” 但我们? 朝露听得又急又气,扬手就想给柳清风来个痛快,结果余音快他一步,从屋顶上闪至柳清风身侧,将人带离到了安全的地方。 “怎么,朝露大人这是气急败坏了?人家可已经做出了选择。”余音挡在柳清风身前,笑眯眯地说道:“愿赌服输呀,朝露大人,您请吧?” 输家要掏柳清风肚子里的东西。 “你让他再说一遍。”朝露憋着一肚子的气,看到余音这一脸畅快就来火,偏偏他有动不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嚣张如斯。 余音也没让开,甚至头都没回,声音平淡地问柳清风道:“柳清风,你选的是什么?是自己孤身下幽冥鬼域,对吧?” 身后没有回应。 就在余音以为柳清风要反悔时,他突然开口:“你们是为了它来的,对吧?我不傻,我猜到了。我可以死,去什么幽冥鬼域也好,去地府也罢,我只求你们救她!以你们的本事,你们救她应该不难,对吧?” 到底是杀戮为生的人,纵然这几年收了手,那股子敏锐却还在。 “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朝露微抬下颌,狭长的眸子里尽显不耐,仿佛只要柳清风再多一句嘴,他就能撕了柳清风。 岂料,柳清风却不知哪儿来的狠劲,昂首挺胸道:“如若不然,你们大可以直接杀了我。” 要是这两个修行者能直接杀人的话,柳清风可不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既然一开始没杀,说明他们肯定有诸般顾忌。 余音啧了一声,横着朝露示意他闭嘴,接着回身对柳清风说:“我们救不了她,能救她的是你。” 柳清风愣住了,讷讷问道:“什么意思?” “喂喂喂——”朝露听着不对劲,连忙一把薅过余音,拖着她走去旁边的角落里,压低声音问:“你什么意思?你想叫他寻魄?我可告诉你,我现在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你要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 开什么玩笑? 生人寻魄,那是要走过十层寒狱的!虽然朝露并不怕这个,但他现在绝对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岂不是沦为鱼肉? 尽管…… 他现在在余音手上,也还是块鱼肉。 “我知道你怕什么,没想让你去。”余音睨了朝露一眼,拍开他的手,说:“我教他寻魄,自然是要他自己去,他寻得回来是他的本事,他寻不回来,不正巧遂了我的心意。” 听余音如此一说,绕是朝露都愣了一下。 余音脸上的那份冷漠分明就是没有把柳清风的性命放在心上,可一开始一副怜悯模样的不是她吗?当真是虚伪又可恨的小骗子! 仿佛是看穿朝露的忿忿,余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的确对他有怜悯,但那怜悯却不是对他的性命,而是对他那份可怜又可恨的爱罢了。” 话音一落,四下景象扑闪扑闪了数下,半空中有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幻阵解开时,柳清风猛地从地上弹跳起身,他仰头用脸接了几片雪花后,察觉到周围的变化,赶忙举目去寻陈香莲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回到了家里。 余音走到他面前,两指一弹,掌间有火红的暖意汹涌着,“柳清风,我可以教你寻魄,但此事需要你自负因果。你若是能在幽冥鬼域寻回陈香莲和胡明远的残破游魂,我可以帮你将其修复复原。” “若不能呢?”柳清风散着发,形容看着癫狂极了,说话却十分冷静,“你要我肚子里的东西,我给,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们要救她。” 朝露欸了一声,显露身形过去,指着余音说:“是她不是我,你肚子里的东西是她要的,我顶多算她此行的一个添头。” 便是半点儿的口风,朝露都不敢松,生怕余音这小兔崽子又在哪儿挖坑等着他。 “哈哈,的确,是我,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间霍来,为的就是收敛我父亲的尸骨,也就是你肚子里的那玩意儿。”余音抱着肚子笑了一阵,竟是直接将本意给袒露到了柳清风的面前。 待到笑够了,她才直起腰,凝望着柳清风,郑重说道: “不过,你搞错了一点,我教你寻回残魄,可不是想要以此当做用来换你性命的筹码。” 不是? 柳清风呼吸微微一滞,看向余音的目光中带了一丝狐疑。 “我这人喜欢先礼后兵,不要以为我不杀你是在忌惮着什么,我只是怜惜你与陈香莲之间那份十分不易的感情而已。” 越听,柳清风的心就越乱。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靠着嗅到的蛛丝马迹,当真能与修行者去对抗吗? 第110章 奸诈 如愿看到柳清风的惶惶然后,余音的话仍在继续: “你若带不回陈香莲的残魄,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若不是看你们琴瑟和鸣,你这种将死之人,我又何必多费口舌?无非是再等上月余,你就会被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拖垮。” “敏锐如你,你应该是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了的吧?” “至于陈香莲……你死后,她带着两个孩子能去哪儿?又能苟延残喘多久?你就算为她打算,也不过眼前数月而已……” 看破了柳清风的用情,然后用这份情,去胁迫他。 这招虽然不太光彩,可余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正中了柳清风的要害,逼得他浑身颤抖,牙关紧咬。 话到这份上,柳清风其实已经被说得有些动摇了。 偏偏朝露就杵在边上,这位不仅是还是个他可是巴不得柳清风反悔,这事变得越棘手,他心里就越痛快,最好是能看着余音焦头烂额。 于是他邪魅一笑,开口道:“不,她的确不敢杀你,她要是杀了你,就得自己背上业障,前功尽弃。” 咔。 朝露脖颈间的项圈一收,整个人跪了下去。 “业障?你若相信他,大可以听他的。”余音也不急,老神在在地看着柳清风,“谁用心不良,其实很容易分辨的,我并不急着辩驳,你可以慢慢想。” 末了,她又提醒道:“哦对了,我不急,不代表陈香莲不用急,你要不早点儿寻回残魄,她可同你一样,撑不了多久。” “你——!”朝露气急败坏,就差跳脚了,“小子,我可没骗你,你若不信我的话,你就被她坑害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要是朝露不这么容易被煽动情绪的话,柳清风可能就信了他,但他这副模样,落在柳清风的眼里,可不就是被戳破谎言后的恼羞成怒。 没有任何意外的,柳清风点了个头。 他点头之后,朝露便不得不动手取骨了。 此时裴云英和囚玉二人陪着陈香莲坐在里面,虽目睹了全程,但始终没有动身。他们二人不动,陈香莲也就不敢动,哪怕她已经哭得抽搐。 从一开始的冷静,到最后的泣不成声,陈香莲心中的思绪一点点变得死寂。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身边这位如九天仙子般的仙长已经变得和火房里时全然不同了,半点儿人气都没有,更别说同情与怜悯了。 也是—— 陈香莲不知怎的,目光落在仙长白色的靴子上。 即便是到了这偏僻的荒村里,他们的衣袍依旧一尘不染,连靴子底都是纯洁无垢。 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夫君去死。 想到这儿,陈香莲扑通一声跪在裴云英面前,一面磕头一面问道:“还请问仙长,我家夫君要去哪儿寻我的魂魄?我可能与他一道?” 裴云英摇了摇头,说:“我只能告诉你,你需要在此静候。” 魂魄不稳的人要是去了幽冥鬼域,那就是有去无回。 “你就乖乖在这儿待着吧。”囚玉抿了一口热茶,翘着腿冲陈香莲说道:“你要是出去了,非但帮不到他,还会害他生出优柔寡断之意,这东西在幽冥鬼域里可是最要命的。” 第111章 入幽冥【合章】 庭院中的雪渐渐地大了,浅浅堆积了一层后,当中留下了一个独眼鬼脸的图腾纹样。 朝露就站在鬼脸中间。 此刻的他周身散发着叫人畏惧的阴冷气息,凤眼微垂,嘴唇绷直,把一旁的柳清风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大气不敢不出一下。 余音两指一弹,就结束了朝露的威风。 被迫蹲下的朝露吭哧吭哧把柳清风拽到自己跟前,大掌一挥,把人给拂晕了,却又不继续行动,就那么抻着手俯视柳清风。 掺杂着缕缕黑色的淡红色魂魄从柳清风的身体里缓缓升起,但没有完全离开他的身体,膝盖以下的部分仍然扎根于柳清风的身体。 人魂魄的模样,往往在人出生时就定了十之八九,往后年岁长进,魂魄便会随着这人生平所为而略有改变。 从柳清风的魂魄中,朝露可以看到真诚的悔意。 虽然他不会为此触动分毫,但到底还是有几分诧异的,如柳清风这样的人,就算真的收手了,也不该的有这样的情绪才对。 过去做了不知多少年鬼王的朝露见过太多面对他痛哭流涕的侩子手,那些人的魂魄丑陋得朝露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柳清风不同。 他的魂魄中纠缠了很多的因果,杀孽留下的污浊还在,可同时还有些许璀璨的东西长在其中,不至于耀眼,但无法忽视。 “快点儿的,耽误了时间,最后要算到你头上的。”余音虚空坐着,偏头使唤朝露道:“看什么看呢?想吃也不是现在。” “我没说要吃。”朝露气鼓鼓地抬头,瞪着余音,说:“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他明明很喜欢陈香莲,为什么却愿意离开她,独自去承受孤寂和痛楚?带着她,互相扶持,一起共患难,不是人类最喜欢地戏码吗?” 感情这鬼王看过地红尘故事还不少。 余音笑了笑,托着下巴,回答道:“朝露大人似乎不懂奉献,也是,大人您有的是为您奉献的,当然无法理解为何要奉献于人。” 现在的朝露看上去倒是人畜无害,可他这副皮囊底下是淬了毒的厉鬼,要是轻易就被好皮相给糊弄过去了,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深渊。 “你懂,你懂得连身体都没有了。”朝露扁了扁嘴,嗤笑一声,垂着的手探进了柳清风的身体里。 那的确是根骨头。 大约是肋骨之类的,被血肉包裹着,一离开柳清风的身体就发出了滋滋滋的声音,像是被灼烧着的一样。 “紫朱之色,好品相。”朝露感叹了一句,甩手丢给了余音。 他倒是很想留下,这东西要是被他吸收,说不定就直接可以挣脱余音那小兔崽子的束缚了,然而他不知怎的,到手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余音的表情。 “多谢。”余音接了骨头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金文残音,悻悻探出黑龙引,当着朝露的面,把骨头给吸收了。 “?!” 朝露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余音的所作所为,讷了半晌才指着余音说道:“什么收敛尸骨,你这小兔崽子这分明是要弑父!” 挫骨扬灰啊这是! 没想到道门里养出来的小兔崽子,还是没能免得了不周的影响,做起这种事来,居然面不改色。 想想,朝露竟是对余音有些欣赏了。 “省省。”余音白了朝露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父亲早就死了,三千年前就已经被你们杀了,不光杀了,还被你们利用至今!我如今不过是帮他解脱罢了,算得上弑父吗?别闹” 骨头一取,柳清风的情况就不大好来,脸色由白转青,魂魄也变得涣散不定。 “柳清风,我只能说一次,因为你一旦进入幽冥鬼域,就没有人可以再帮到你,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余音展臂飞身过去,并指点在柳清风的眉心。 灵力的介入让柳清风恢复了一些意识。 “我会助你进入幽冥鬼域,在进去之后,你需要走过十层极寒鬼域,用你对陈香莲的爱,在茫茫众鬼吏之间,找到那个掌管着残魄的鬼吏。” 余音说话的时候,瞥来一眼朝露。 生魂直接进幽冥鬼域,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底下的鬼同化,从而失去本我。 有了余音灵力的保护之后,情况会有所不同,只是仍然十分注重柳清风本身的坚持。 若是有了朝露的鬼气加持,整个寻魄就很保险了, “看我做甚?我可是只说了帮你取骨,没答应帮你教他寻魄。”朝露清理了手上的脏污后,起身退开。 余音闻言嘿嘿一笑,收手道:“朝露大人就不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寻回陈香莲的残魄吗?这事可是你从前绝对没有见过的……再说了,你的鬼气被我的灵力一盖,饶是辟邪亲至,都不一定能察觉到,您……您该不会真是在害怕哪辟邪小子吧?” 要不说,激将法永远好用。 一听到余音提到辟邪,朝露那脸色就有些好看了,他眼眸转来转去,好一通思索才不甘不愿地走过去,将手伸进了柳清风的魂魄当中。 “先说好,要是辟邪发现了我,你也别想置身事外。”说完,朝露抠抠搜搜地分了一点自己的鬼气到柳清风的魂魄里。 黑痕转瞬即逝。 在看到这些鬼气几乎是一点痕迹都不留地被余音那莫名其妙的灵力所吸纳之后,朝露的脸色又变了,余下的话也咽了回去。 “走吧。”余音掌心送风,将柳清风往北面一推,接着便拖着朝露往堂屋里躲去。 经余音提醒,裴云英适时地将院落上空的重重法阵给悉数撤了,自己又起身抬臂围住余音,眼神警惕地仰头望着。 迎魂送魂的白袍鬼吏——谢必安,眨眼间就赶到了间霍上空。 他一只手提着黝黑黝黑的长长铁链,一只手把着黑白脸色招魂幡,目光扫了一圈后,神色古怪地说道:“这地方什么时候藏了人?古怪,不是前年就空城了?户籍司的小子们怕是又偷了懒。” 随他之后,慢慢走出一人来。 黑袍,白冠,与谢必安截然不同,正是另一鬼吏范无咎。 “算了算了,拘了走了就行。”范无咎扬手一戟扎在柳清风的脖子上,将魂拖在身后,边走边说道:“最近这进项不够,如大人所说那般,不周那边肯定是在跟我们抢活计。” 谢必安兜袖走在范无咎右侧,凉丝丝地说:“不周那些个囫囵吞枣的,真是活腻了。” 幽冥鬼域蛰伏得已经够久了,久到人也好,妖魔也好,都忘了他们的厉害,一个个骑在他们头上,为所欲为。 “你也别跟着起哄,忘了那位说过的?我们就只能待在幽冥鬼域里,除了这日常办事,最好不要越界。”范无咎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似的,说话粗糙低沉。 那位? 余音斜了朝露一眼,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朝露难堪的脸色。 因为分了灵力和鬼气到柳清风的魂体里,余音与朝露能通过柳清风的魂魄,感知到他周围的一切。 只是若这样的话,他们本身是极危险的,需要周围的人好生护法,以免受到一些魑魅魍魉的觊觎。 就听到谢必安呸了一声,匆匆走着,说:“别提他,死了这么多年,封印却那般稳固,逼得大人硬生生地折了自己的修为帮我们开门……” 朝露清了清嗓子,迎着余音的眼神,说:“万丈之下,我设了九层禁制,如今应该是被辟邪破了……所以间霍才会底下污浊不堪。” “朝露大人为何与我解释?我倒——”余音说话说一半,连呼吸都骤然屏住了。 无他,谢必安和范无咎已经缩地千里,直接进了幽冥。 四下不再是茫茫雪原,而是浓烈的红与黑,焦土与流火之间鬼气充盈,往来者不是缺胳膊少腿的鬼吏,都是茫茫然等待处置的魂魄。 过鶴都之门后,迎面看到的第一个,便是一堵看不到顶的青黑色大门,门下左右各站了一个容貌姣好的女人,衣衫半挂,皮肤白皙。 “姜姑,请问大人现在可在里面?”范无咎走近了之后,拱手朝其中一个行李,言辞恭敬。 被唤作姜姑的女人慵懒地抬手掩唇,打了一声哈欠,随后翻手将一侧的门给拂开,口中说道:“大人醒了许久,方才审了十来个厉鬼,如今心情估计是不大好的,你且紧着些皮。” “谢姜姑提点。”范无咎扯了一下身后浑浑噩噩的柳清风,扭头朝谢必安使了个眼色,自己往门里走了。 单个游魂,倒是犯不着让两个鬼吏牵进去,所以谢必安在门外等着就行。 “我陪姜姑南姑在门口站一会儿。”谢必安一改在外面时的冷漠,笑吟吟地靠在姜姑身边,“许久不见姜姑鱼南姑,二位越发美艳了些,照得这鶴都熠熠生辉呀” “就你小子嘴甜。”姜姑拢了拢肩头的薄纱,半倚着门说:“你们出去这一趟,就为了那一个游魂?大人可说了,南边那些个失踪的游魂,你们都得拘回来。” 谢必安摆了摆手,一副求饶的模样,说道:“姜姑行行好,帮小谢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小谢这厢多谢了,改日从凡间顺几盒胭脂回来,孝敬二位可好?” 门口笑声不断,进了门的范无咎却又些紧张了。 偌大的长生殿里,安静得连根针掉了都能听见。穿过重重龙柱后,稍稍抬眸,就能端坐于黑铁长案后的鬼王辟邪此时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而玉石台阶下,站着的俨然说九府尊者中的某一位。 “来了?”辟邪换了脸色,抬头看了一眼小碎步挪到自己眼跟前的范无咎,问道:“怎么就带回来一个?曲有伤不是说,南边有大宗买卖?” 范无咎松了手中长戟跪下去,目不斜视地回答:“大人,小的与谢必安本是要南下,却偶然察觉到本该是死村的间霍里有游魂出来,所以想着先带这游魂回来,交与大人您定夺。” “间霍?” 接话的不是辟邪,而是站在一侧的九府尊者。 “那地方户籍司早就判了死地,你们怎么可能从那里找到生魂?”这九府尊者开口闭口便阴阳怪气极了,刀削斧砍般的面庞是那个除了不屑还说不屑,“哦,对了,那地方还是大人您亲自给打扫干净的,不是吗?” 后一句,是对着上头的辟邪在发难。 “贪狼——”辟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拍案道:“当初我说要为幽冥设防,你们几位也都是答应了的,怎么到如今却来问责于我?大家同在幽冥,自然都是想着方寸之间能越来越好,不是吗?” 贪狼嗤笑来一声,睨着地上不敢抬头的范无咎,说:“你将息土往外扩散,扰的无名海往外延展百里有余,这到底有什么危害你自己不清楚吗?你这叫涸泽而渔!” “贪狼!”辟邪来了火,拂袖一边往下走,一边说道:“楚国三万生魂,我们幽冥连个汤头都没喝到,你可有想过这当中的危害?他们不周已然动了,我们要上再不跟上,这往后的南洲,可还有我们幽冥的立足之地?!” 大人物之间的交锋,范无咎这个小小鬼吏哪儿敢插话?只能将头抵在地上,充耳不闻。 “我们是死地!”贪狼抬手指着头顶,“我们之上才是红尘,红尘中的纷纷扰扰与我们何干?他不周要吞生魂,那自有天道惩戒,轮得到我们来越俎代庖吗?” 他今日到这长生殿里来,正是九府尊者都看不下去,才推举了他出来,与鬼王交涉。 说到底,九府尊者与鬼王之间,是互相掣肘的关系。 余音听得叹为观止,她瞥着朝露那般游手好闲的模样,又看了看辟邪励精图治的精神,不禁感叹道:“便是已然坐上这鬼王的宝座,他也从未想过停滞一步,真是厉害。” 称赞鬼称赞,辟邪的举动切实危害到了凡间,却是让余音十分不齿。 朝露呸了一声,说:“息土一开,不死不休,他的麻烦大了。” 第112章 在朝露眼里是麻烦,在辟邪眼里却是大机遇。 在朝露眼里是麻烦,在辟邪眼里却是大机遇。 好不容易解除了朝露留下的麻烦后,息土被辟邪运用到了极致,这为幽冥鬼域带来的可单单是地底下得扩张,更是一次鼓舞。 鬼心的鼓舞。 “红尘本就与幽冥息息相关!”辟邪的吼声回荡在长生殿中。 他的皮相生得比朝露还要好,生气的怒色装点着他的眉眼,反给他带来了一丝有别于寻常的鲜艳的色彩。 据说辟邪是朝露从俗世捡来的婴儿。 也不知道当时的朝露是想要将辟邪养在身边吃了,还是另作他用,反正就那么随手拎回了幽冥鬼域,贴身带着。 几十年的浸蕴,辟邪没有因为鬼气而暴毙,而是以凡人之肉身成了鬼圣,做了朝露的副手。 也是因为这一点,辟邪不需要像朝露那样费尽心思用童男童女给自己改相,他本身就拥有者天道最为钟爱的人族中较为出色的容颜。 余音看了好一会儿辟邪,才扭头同朝露道:“你设下禁制就是为了防止息土外泄?那现在息土已经被辟邪放出去了,该如何应对?” 间霍有裴云英护法,余音根本不怕,所以全身心投入到了幽冥鬼域地偷听里, 听余音这么问,朝露一脸古怪地斜着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为了这方寸之间,才给幽冥布下重重难关的吧?” 他可没有这种好心。 两人话说了一半,那厢贪狼清了清嗓子。 “话已至此,大人,您好自为之。” 说完,贪狼就拂袖走了,半点儿也不想再继续下去的样子。 辟邪并没有打算留他,目光阴暗地目送他离开长生殿后,转而对地上的范无咎说道:“此魂杀孽极重,送他走完十殿。” 如此,便算是草草给柳清风定了性。 “大人,不再看一下他的名册吗?还是说……小的代您去看。”范无咎不愿背责,所以即便知道这么问可能会引得大人不快,也还是坚持问出了口。 按规矩,新魂进来,是要按照户籍生平来进行初定,随后再做其他判断。 像辟邪这样草率定案的先例不是没有,但最终要担责的可不是鬼王,是他们这些芝麻点儿大的鬼吏。 “我说,丢去十层极寒鬼狱,你可听清了?”辟邪没有发火,只是将冰冷地手俺在范无咎肩头,语气平淡地说:“今日贪狼尊者过来一事,你可得守紧了嘴,切莫往外传——去吧,不要误了时辰,你后头的事多着呢。” 得了令的范无咎一刻也不敢再耽搁,连连行礼,躬身扯着一旁痴痴傻傻地新魂往殿外退去。 门口的谢必安没有看到其他人从大门出来的,所以当范无咎脸色泛白地快步出来时,他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问道:“怎么了这是?怎的这般慌张?可是里面出了什么事?” 范无咎哪里敢说?只是摆了摆手,甚至都忘了同一旁地姜姑与南姑说话,紧赶慢赶的就往鬼狱那边去了。 第113章 吃里扒外 如柳清风这般生前犯下太多罪孽者,若没有结过什么大善缘的话,几百年的刑肯定逃不掉的。 范无咎把魂带去第一狱——锥心灼身大狱时,冲门口负责接引的鬼吏招了招手,随后将鬼拉到一角,小声提点道:“这魂是大人钦点的,直接带去受刑就是了,不必过瞻罪台。” 为了防止鬼王审判有误,通常鬼魂出长生殿入第一座大狱之前,都会被引去瞻罪台,由瞻罪台复核。 过瞻罪台者,生前罪恶皆化作瞻罪台上的螺纹,螺纹一圈为一百旬,至满,要在十层极寒鬼狱里受刑九千九百九十九旬,且是挨个轮转。 但显然范无咎要是带了魂去瞻罪台,那就有悖鬼王大人吩咐范无咎的初衷了。 大人为什么连审都懒得审? 无非是因为这魂在长生殿里听到了贪狼尊者与大人之间的对话罢了。 锥心灼身大狱里待的都是犯下杀生自活之罪的魂,过之意识十不存九,也就省了大人自己动手。 “这这这,不过瞻罪台,北絮大人那儿该如何交差?”鬼吏怕事,畏首畏尾地小声问道。 南安与北絮,是九府尊者之下,万鬼之上,平日里管辖鬼狱中大小事务的地位最高的鬼吏。 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南安辖地面百鬼夜行,而北絮辖地底诸务。 “是大人亲自吩咐,北絮大人会明白的。”范无咎说完,把魂往这鬼吏手里一推,自己就赶紧背着手溜了。 没办法,鬼厉牵着魂回身,埋头走近了大狱门内。 刀山锥海是锥心灼身大狱的第一关,在此关之前,有一方红色长案,长案后一左一右坐着两个歪眼斜嘴的束发女鬼。 两个女鬼一看到鬼吏,就扬手笑了笑,问道:“怎的就一人?” “别说了,赶紧领过去吧,趟到受不了了,再往后拉,不必看册子办事。”鬼吏摇了摇头,交了人也赶快溜了,那架势上半晌儿都不想耽搁。 朝露抄着手介绍道:“这里是锥心灼身大狱,你的灵力顶多护他这一关,往后可难了。” 如果正经按平常的规矩,柳清风不至于要受这么多罪,可偏偏他撞上了辟邪和贪狼的谈话不是。 想到这儿,朝露嘿嘿笑了一声,目光斜觑,仿佛是等着看余音的好戏。 可惜,余音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嘴里就开始一声声吐露金文。 大德大善者,入幽冥而不惧,过刀山而不伤,身有仁德加持,百害不侵。 余音这个做了南洲所有生灵三千年肉土的人如果没有德善,那么举世再无第二善人了。 哪怕这事并非她本意。 见余音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柳清风的危机,朝露不免有些吃瘪,他算到余音灵力不足,却没算到余音对自己身持之物十分了然。 “仙长,我该如何做?”柳清风随着余音金文流露而恢复了些微的意识,他看着自己面前没有一个人样的鬼吏,又看了看不远处喷薄着烈焰的刀山,心里不禁发颤。 “保持冷静,自然地随他们走过去,不要有害怕,但要表现出痛苦来。”余音指点道。 过一层刀山而不受伤者不是没有,但不会是柳清风这样的魂魄。只有不加遮掩的痛苦,才能瞒过随行的那些鬼吏,保证柳清风能继续前进。 “当然,你要用心去感受,感受这些鬼吏的手里有没有属于陈香莲的残魄。”余音继续说道。 残魄残魂对鬼吏来说是无主的大补之物,但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他们并不会公然拿出来吸纳,只会随身佩戴着,日积月累地吸收。 这也是为什么余音给柳清风指路的原因。 只要柳清风能找到陈香莲和胡明远的残魄,那么余音就能帮他取出来。 而且是毫不引人注意地取出来。 柳清风哆嗦了一下,被拉着踩上了第一寸刀刃。 惨叫声不绝于耳。 与柳清风一道的,还有那些经历过无数次了的鬼魂,他们的魂体被脚下刀山割得四分五裂,乍一看更像是一团破布,没有半分人样了。 于是,柳清风有样学样,跟着惨叫了起来。 余音本来是帮柳清风护持,结果她眼眸一斜,看到不远处那个被牵着过刀山的魂,分明就有几分眼熟。 那是个女人。 长发及腰,白衣千尘不染,赤着的足踩在刀山上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而拉着她的鬼吏显然也十分头疼,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愿意。 是谁? 为什么仅仅是一个背影,便叫我如此眼熟?余音心里有些慌张。 她知道那个答案会是令自己悲伤又欣喜的,可朝露就在旁边,她不敢表露任何的痕迹。 任何的弱点若是暴露给朝露,对余音来说都是相当致命的。 “你在看什么?”朝露的声音突然离得十分近。 “没什么。”余音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反问道:“这地方便是你之前所掌管的第一层鬼狱,你重回故地,难道就没有半点儿激动吗?” 四周昏暗又明亮,青灰色的山石之间间错寒芒,看似冰冷,却又时不时会有烈焰从顶部浇灼而下,给处在当中的鬼魂们一重别于一重的刑罚。 熟悉吗? 其实朝露不怎么熟悉鬼狱里的情况,他这个锥心灼身大狱的真正掌权人,在过往漫长的寿元里,甚至连一次都没有来过。 辟邪不在的时候,有北絮和其他鬼吏操持,有了辟邪之后,辟邪全权代管,不需要朝露废半点儿心。 也许,祸心在那时就已经埋下。 朝露环视了一圈后,阴沉沉地说道:“这地方我倒是第一次来……小兔崽子,你帮我毁了这里,我就告诉你息土怎么破,如何?” 越看,朝露越觉得这里碍眼极了。 不过是一方焦土,如果辟邪要,他未必不愿意给,甚至乎整个幽冥鬼域他都可以送了,可辟邪选择的是什么?是反手插了他一刀,是将他挫骨扬灰…… 他之于辟邪,那是如父如兄! 纵然一开始他将辟邪带在身边并非好意,可他到底是留了辟邪一命,还助他肉身成了鬼圣不是吗? 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 第114章 说话的本事 好似看穿了朝露的心思一般,余音噗呲一声笑出来,缓声道:“朝露大人想必之前是将所有的事都给了手底下的人去做,却不料养出了一头会噬主的狼。” 朝露不耐烦地重复问她:“到底愿不愿意?你若不同意,息土继续扩张,这南洲可就沦为了幽冥鬼域的掌中物了。” 虽然朝露并不觉得余音这个小兔崽子会有什么苍生大义,但说了总比没说好,说不定她就兴起了呢? “您省省。”余音余光瞟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那个女人,嘴里敷衍着:“极寒鬼狱与南洲大陆,与这众生都是相辅相成的存在,鬼狱没了,俗世的魂魄该送往何方?你的也好,辟邪的也罢,都不是什么好想法。” 幽冥就该待在幽冥应该在的地方。 可惜辟邪不懂,心里还打着疆域扩张的主意。 也许是这领刑的路太长太无聊,牵着柳清风的这个歪脖子鬼吏居然和前头那个牵白衣女人的鬼吏聊起了天。 “萍娘,你今日领她啊?” 那鬼吏只剩半边头,一说话,白黄相间的东西就往外洒,“可不是?昨夜打吊子输了,今儿个就顶了崔九的班,牵着这位爷逛逛。你呢?你手里这看着眼生啊,新来的?” “是呢,六爷刚领过来的,荧姑一瞧,就我手里没活,可不就指给了我。” 牵柳清风这个其实也难看,但到底是个全乎人样,没让柳清风过于害怕,而当他看到前头那个鬼吏时,险些因为害怕而破了功。 得亏余音发现得及时,抹晕他之后,自己赶忙顶上这才没叫身边的歪脖子鬼吏看出点端倪来。 “胖三,你手里这魂,有些古怪吧?”那位萍娘敏锐得紧,咂了一声后,脚下步子一顿。 她停下,她手里牵着的自然也停了。 余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与那个一点点回身的女人,来了个四目相接。 娘—— 是娘。 虽然五官较画像上截然不同,可那柔和如春风般的眉眼,眼中的温情,都令余音确定得不能再确定——这位如谪仙般风骨不折的女人,是她的娘亲如仪。 “有人的心乱了……”朝露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他感觉到余音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却不大清楚缘由,只能意有所指地开口。 余音脚踩着一寸寸寒芒随胖三一道,与身边的如仪擦肩而过,声音平静极了,“如果朝露大人觉得亲身经历刀山火海会是一件小事,大可以换上来试试。” 饶是有金文加持,功德护体,余音在顶替柳清风时,也还是感觉到了不适。 极其诡异的钝感作用在魂体上,虽然余音不会有疼痛,却仍然感觉自己有一部分被切割走了。 方才柳清风的那般哀嚎,估摸着有一半是真。 “古怪什么?”胖三没停步,晃着脑袋道:“这人是六爷直接丢来的,连册子都不让查,肯定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主,古怪就对了!等他挨上一轮,那就啥古怪都磨灭咯。” 荧姑看着那魂,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身侧的女人提醒道:“你再耽搁,今日的时辰就会被耽误,若我回去晚了,你们这第一狱怕啥要遭。” 能在极寒鬼狱里开口的,只能是鬼吏以上的人物。 可那荧姑听到这话却没有一点儿惊讶,也没有动怒,她一言不发地跟上胖三,全当刚才的话不存在。 这情景让朝露来了兴趣。 刚才第一眼看到这个与周遭事物格格不入的女人时,朝露只当是哪里来的煞神,吃得了这锥心灼身大狱的苦,此时再听她开口,便令有了想法。 结合余音刚才那些片刻的错愕,朝露觉得自己可能窥到了什么天机。 然而余音不给他细细思考的机会,出言打岔:“此间大狱一共有九百余魂正在受刑,领刑人只有八百鬼吏,当中有一百多个魂魄处于无主的状态,朝露大人可知道为什么?” 朝露下意识啊了一声,问:“为什么?” “因为这一百多个魂魄都是几乎无罪的人。”借着黑龙引,余音能清楚地看到整座大狱的全景,所以当她看到那些无罪的人被迫游离在刀山火海之中时,心中讶异顿起。 无罪者,过长生殿,经瞻罪台复核,便能入轮回。 然而在此之前,余音曾听到范无咎和谢必安交流过,说幽冥鬼域的鬼魂越来越少了,不周那些魔物很有可能在作恶时,直接吞了生魂。 没有魂魄怨力支撑的幽冥鬼域会逐渐沦为死地,真真正正的死地! 这恐怕才是辟邪信手指了柳清风入锥心灼身大狱的根本原因。 “如今的幽冥鬼域恐怕比朝露大人您掌权时更虚弱,否则辟邪不会冒着与九府尊者为敌的风险,而决定用息土帮幽冥鬼狱获得更多的力量。” 余音一点点分析给朝露听,话里话外将朝露重返幽冥的机会说大,引得朝露一下子忘了刚才要想的,开始想入非非了起来。 “息土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所需的鬼力绝对不少。所以刚才朝露大人说的,让我毁了这锥心灼身大狱其实算是半个好主意……趁着辟邪无暇他顾的时候,给他来点儿乱子,让他焦头烂额的同时,择其一周全。” 都不用择其一。 辟邪在两者之间会选什么,余音很清楚。 既然是为了幽冥行事,那辟邪自然是事事以幽冥为先,如此一来,息土那头必然是要先行搁置。 本是一件高兴的事,可朝露听到末尾后,额角直跳!饶来绕去,他竟又被这小兔崽子给利用了,不但没能如愿,还给了她一些提示。 气。 气煞也。 朝露这几天受的气,比他过往所受的总和相加还要多上几番。 若是可能,他必要撕了这小兔崽子的皮,将其做成他床头的高脚灯笼! 余音恍若不觉朝露的怒不可遏,继续说道:“待我大闹这鬼狱之后,朝露大人若看戏看得开心了,还请记得给几分赏钱,也算对得住我逗您开心不是?” 杀人诛心。 朝露一口恶气哽在喉头,竟是直接抽离了意识,重重地倒在了堂屋中。 第115章 性格截然不同 裴云英瞧了朝露一眼,掠身过去,一掌抵在朝露额心,问道:“底下发生了什么?” 她的掌心留有余音的黑龙引,两厢接触,刚要起身的朝露就被打回了地上,甚至还破天荒地哀嚎了一声疼。 囚玉顺了顺胡秀雅的头发,幸灾乐祸地冲朝露说道:“您这可有点儿狼狈了,怎嚒?回到故土有些过分激动?” 明知道囚玉没安好心,朝露却整了整表情,反手撑着地,说:“你知道我们在底下准备做什么吗?说出来怕吓着你,余音那小兔崽子想要拆了幽冥鬼域!” 看似是在说给囚玉听,实际上是说给裴云英听的。 可惜裴云英没有如朝露所想的那样着急上火,她十分冷静地觑着朝露,一言不发。 朝露有些尴尬地回头,正与裴云英那端详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何事?”裴云英还先手发问了起来。 “无事。”朝露气闷地别开了头。 底下余音知道朝露气得离开了,但她没有在意,眼角余光开始肆无忌惮地盯着后头缓缓跟上来的如仪,心里满是困惑。 “胖三,你待会儿领着他去二殿?”荧姑从旁问道。 “不了吧,二殿今天谁值守啊,要是北絮大人在,我可不敢去。”胖三赶忙摇头,他手上这魂据说是没过瞻罪台的,这要是让北絮大人知道了,还不找他麻烦? 长长的刀山一不留神,居然已经走完了。 荧姑一边收着手中关联着如仪的铁锁,一边回答道:“北絮大人不在二殿,眼下值守的大概是——” 她一句话没说完,头顶倒挂着的火海突然炸裂开,迸射出无数朵烈焰之花来。 一时间,鬼狱中惨叫的,除了那些本来就受刑的鬼魂外,竟是多了好些鬼吏! “发生什么事了?!快去通知萍娘!”荧姑抬手大挥了一下,浓黑色的鬼气顿时罩在她头顶,为她挡下了一大多火花。 胖三没防着,挨了一下,半边脸都被融掉了,惨叫着一抛手里的铁锁,倒在地上打滚。 作为始作俑者,余音滋儿哇乱叫着跑动,不留痕迹地躲避着顶上不断溅落的火花,与如仪的距离也一并在拉近。 眼见着胖三已经不顶用了,荧姑竟是朝如仪双手合十一礼,好声好气地说:“请您在此等候,务必小心,小的得先去通知今日值守的上官。” 上回锥心灼身大狱出现这种乱象,还是三千年前。 荧姑和胖三也正是那一波之后,从游魂顶替上来,做的鬼吏。 如仪纤尘不染地走去刑台之外,她拂袖扬开几乎要落在自己肩头的火苗,随后转眸看着那荧姑道:“去吧,我不会乱来,你且安心。” 鬼吏对鬼魂低三下四就已经足够奇怪了,更别提荧姑在听到如仪如此说完后,脸上还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 余音正寻思着,没料到耳朵被揪了起来。 “小兔崽子,黑龙引是从那儿顺来的?!”如仪开口就打破了余音对娘亲所有的幻想,那极尽温柔的声音说这暴烈至极的话语,“你若是不老实交代,今日老娘便让你走不出这刀山火海!” 头顶的火海当然不会随便迸射火花,就算是不小心蹦出来几朵,也绝不可能伤到鬼吏。 余音操纵着黑龙引,将其打入火海中,引得火海反弹落下,又将四周散步的鬼气给全部吸收,使得鬼吏们没有鬼气庇佑。 如此一来,犯下过罪孽的一切生灵,都会被这赎罪之火给吞没。 另一种意思的替天行道吧。 “您——您听我说……”余音被拧得半点儿脾气都没有,只能由着如仪将自己拖去不起眼的怪石底下,嘴里哆哆嗦嗦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糟了。 余音这才反应过来,她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鬼狱里说话,甚至于她只要用柳清风的魂体张嘴,那吸进去的鬼气居然是直接蹿进了她远在间霍的元神当中。 拉扯似的疼痛贯穿了余音。 如仪冷哼一声,松了手,将余音圈在里头,说道:“好,你说,我听。” 看余音好半天说不出个字来,如仪抱臂俯视着,眉眼见无不厌恶地继续说:“观你魂体,生前必然是作恶多端!我若今日除了你,估摸着还会给我涨些功德。” 你很需要功德吗? 如仪的掌心突然被扒拉着,写下了一句这样的话。 她愣了一下,猛地抽回手,竖眉道:“关你屁事!?小兔崽子还想诈我的话不成?” 结果余音眼疾手快地将如仪的手给拉了回去,又写道:娘,我是音儿。 原本已经抬起的手,缓缓落下。 震惊不已的如仪端详了好一会儿自己面前的这个魂体,到底没敢草率地应这一句娘。 余音见她失神,于是再写道:娘,我是借了他人魂体下来的,虽不是为了寻您,但却有了意外之喜。 写完,她悄悄再渡灵气入柳清风的魂体,顺道将那个金光闪闪的阙字一并给送了下来。 霎那间,喜悦如倾盆大雨一般淋了如仪一头。 四周的哭喊和嚎叫统统被她隔绝在外,她的面前只剩下了这个有恶相的陌生魂体。 目睹了如仪脸部表情变化之后,余音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却不料挨了一巴掌。 如仪扇完了,才睨着跌倒在地的魂体,说道:“你不该下来!哪儿来的,就赶紧滚回哪里去!生死有别你不懂吗?高玉这三千年都教了你些什么!” 余音觉得委屈,又觉得无奈。 如娘亲这样在幽冥鬼狱辗转三千年,必然是不知道高玉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的,她也必然如当初那般信任高玉,仍将高玉看作是自己的乖巧师弟。 此时的高玉要是知道师姐如仪还惦记着自己,只怕是要心惊胆战的。 他从离开无上楼那日起,就一直处在一个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尴尬状态中。 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能力的系统能帮他的,也就是在他昏迷的期间,帮他护持而已。 窗外冷月微斜。 高玉突然坐了起身,他一把甩开锦被,光脚踩在地上后,边往桌边走,边问道:“我这次昏过去几日?” 第116章 高玉苏醒 【十六日。】 【不过这一次,你的魂体总算稳定得差不多了,之后估计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九十六……”高玉端起桌上的紫砂壶,牛饮了几口后,粗鲁地扯着袖子擦了擦嘴,说:“我吞噬了整整九十六个化神期,才勉强保住现在的修为!” 这笔帐,他该同谁去算? 余音都已经死了,连骨灰都被他炼化了,怎么一切还在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难不成…… 不管他如何为这大千世界拖延,终究还是逃不开那命定的轨迹吗? 【当初我提醒过你,你明哲保身的赢面会大一些,道义宽容对你来说,是负担。】 高玉面色阴冷地说道:“你既要我肩挑苍生,又要我明哲保身,话不都让你说完了?” 【让你行善事,是行点点滴滴的琐碎,你不是做得挺好?这大方向的历史轨迹正如滚滚洪流,如你,不可当也。】 啪—— 紫砂壶摔在墙上,裂成数块,残余的茶渍液溅了一墙一地。 门外打着瞌睡的乌子瑜赶忙推门进来,嘴里喊着:“宗主,您醒了?可需要弟子去请医修过来?” “滚出去。”高玉扬袖就把乌子瑜给扇了出去,顺道将门给拂上了。 【你有功夫冲他发火,不如赶紧去看看那万象山河阵有没有事。】 “那东西关联着我的性命,要是它出了问题,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高玉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长发,伸手取了一顶玉冠束发后,接着说道:“余音现在已经死了,她不应该会对我有如此大的影响,给我查查源头。” 【短短十天内,修为大堕者不计其数,其中你门中弟子情况最为严重……】 一开始大家发现自己修为降了,都是十分恐慌,可当他们发现周围的人跟着都降了之后,好像又没有那么可怕了。 更别说,先前无上楼的事已经传开了。 人们将种种异状联系起来,不禁就怀疑自己得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不是归根于云林宗宗主高玉对他徒弟的所作所为? 这事又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不降,大家必然是要感念高玉宗主的付出,可如今大家修为一落千丈,这嘴里说的感谢,不知不觉也就变了味。 “降便降了,左右不过几十上百年,就能修回来。”高玉掸了几下袍子,起身往门口走,“连小心再小心的我,都难免受制,云英的情况只怕更糟糕。” 如今裴云英留着对高玉还有用,所以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追问裴云英的下落。 先前几次苏醒,高玉没能看到裴云英,心里就已经起了疑,并让系统追查裴云英的下落。 这回他醒来这么久,系统却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没有向他汇报裴云英的下落—— 这让高玉心里有些不安。 一切正如他所担忧的那样,系统叹了一口气,将裴云英这段时间的行程汇报了一个遍。 【但很可惜,从她离开碑村之后,她应该就已经拔除了你留在她体内的灵引,没了灵引,我追踪不到她。】 其实,系统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拔除了。 它当时只觉得一阵无力,跟着没多久,就感觉裴云英的行踪有些难以捉摸,再继续,就完全失去了感知。 如果不是裴云英察觉到了高玉留在自己身体里的灵引,那么就是裴云英受了很重的伤,重到行动无力,甚至意识飘忽。 但系统从一开始就怀疑裴云英,所以此时它宁愿将事情往糟糕了去汇报,也不愿意错放了裴云英。 高玉听得眉头紧锁,片刻后,才说道:“云英这孩子脾气其实很倔,如果她当真发现了我在她身上埋有灵引,必然会冲回来质问于我。” 或者会在深思之后,串联一切真相,直接回山找他算账。 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天,丹青山上无事发生。 【裴云英是你养大的,余音不也是?还不是悄悄摸摸的,想要找你报仇?要不是你及时下山,恐怕还真要被她反制了去。】 “余音算不得我养大的孩子。”高玉面无表情地说完后,又奇怪地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不是说你研习凡人的情感已久……怎么,这是对余音有了感情?还是说对如仪有感情。” 高玉从洞府中出来,无视一旁跪地的乌子瑜,直接往议事堂御风而去。 【我是在研习你们的感情,却没说要用。作为一个规训系统,我在如仪的身上栽了很多跟头,要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躺在垃圾场了,就算有感情,也是对你。】 对于系统的表忠心,高玉并没有当一回事。 在他看来,系统在如仪临终时可以叛变,那么指不定在自己出了大事时,也会毫不犹豫地投敌。 二姓家奴不可信。 所以高玉从来都只是利用系统,自己的计划哪怕已经全盘告知系统,也会在其后另留一手。 乌子瑜一直跟在高玉身后,他躬身俯首,便是御剑的时候,都刻意低高玉几尺,以示尊敬。 知道乌子瑜懂事,高玉临到了议事堂前的小路上空时,又驻足回头,怀柔道:“子瑜,去请各门长老过来,另叫上你们几个师兄弟……就说是我有大事要宣布。” “是,弟子领命。”乌子瑜应完,一刻也不敢怠慢地翻反身离去。 【你想干什么?你要宣布什么?】 “余音既然把事情捅穿了,我也只能顺着她的意,将我这大尊之位坐实。”高玉负手落地,踏着略有些轻快的步子往议事堂的方向走去。 【你就不怕那孤高之位,人人惦记?这可是你当年自己说的。】 听系统这话说得有些着急,高玉不仅在心底大笑出声,“当年是当年,当年道门人才济济,我若是出了头,便是在渎神计划之上招摇百倍,那是真正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现在呢? 现在人人修为大跌,唯他高玉固守如初。 他为何不能坐那孤高之位? 不说他三千年来矜矜业业为苍生大义殚精竭虑,便是当初一招渎神计划挽救道门于危难之前,其德行和智慧就已经无出其右了! 第117章 相见 江胜清被叫醒时,正抱着他的人形抱枕做着春秋大梦。 “大师兄,师父让我问你,有没有法子把无上楼那些东西分给各宗各派去用。”门外弟子规规矩矩地敲了三次门,大声问道。 又整什么幺蛾子? 迷迷糊糊的江胜清揉了揉眼睛,下床汲了鞋去开门,嘴里问道:“怎么了?什么东西?云车和灵控牌不都已经开卖了?还要什么?” 门一开,小弟子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拱手一礼。 “听说是云林宗那边的人来提的要求,要的是您那灵石显现屏。”说完,小弟子从袖笼里取了一卷轴出来,双手呈上。 灵石显现屏? 江胜清愣了一下,接过卷轴看了看,嘀咕道:“高玉这又是想搞什么鬼?不是听说他昏迷不醒吗?” 小弟子欸了声,回答:“是,高宗主是昏迷了许久,但听说昨日便醒了,精神头好了许多。” 刚醒就整这一出? “他要当他的道门大尊,他当便是了,要灵石显现屏做什么?”江胜清说完,把卷轴往袖筒里一放,脚上的木屐在踏出一步后幻化成了银白色长靴。 从前道门可没什么共主大尊,照原剧情更没有。 可从无上楼之后,一切都已经变了,江胜清不敢托大,所以现在高玉一吩咐,他也只有顺从地过去。 小弟子快步跟在后头,嘿嘿笑了两声,说:“听高宗主说,是要推举一个大尊,并不是说要自己当呢。” “你信?”江胜清突然停步,拢着袖子偏头问小弟子,“那怪物将高玉三千年的筹谋公之于众,这道门乃至三界众生都等于是受了他的恩惠,谁人在高他一头?” 余音要是没死,一切可能还未可知。 可惜啊。 可惜。 江胜清溜溜达达到了自家师父的洞府门口,他细细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后,屈指叩了三下,喊道:“师父,别打游戏了,我来了。” 门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声音,等到江胜清再敲两下时,才隐隐约约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师父任长青的应答声。 “怎么了?人家要,你就卖嘛,多大点事。”任长青顶着青黑的眼睛,打着哈欠道:“你该不是在担心那大尊的事?谁爱当谁当嘛,是吧?” “师父说的是。”江胜清推着任长青往院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小弟子守在门口,跟着继续说道:“这些事本不该我来说,但师父现在已经被惯得不怎么管事了,我总该提点一下的,是吧?” 任长青晃了晃自己的白胡须,哈哈大笑着说:“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最当天晚上,十三块灵石显现屏配着传音花就已经送到了云林宗山门口,还没收钱。 随着这些东西一并送到的,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是任长青亲笔,但却是江胜清的意思,一来是说明玄照宗不随波逐流的立场,二来是表明对他做道门大尊没有异议。 “小子有点意思。”高玉将纸条碾成灰,眉目疏离地说:“从两千多年开始,玄照宗只怕就已经是他当家了,所以任长青那老东西才会早早抽身……” 【玄照宗这些年能做强做大,少不了江胜清的功劳,但既然他们对你做大尊没有异议,便不用再理会吧?】系统知道江胜清的底细,所以不敢说太清楚,只能含含糊糊地,想要糊弄过去。 “听上去……你好像懂很多。”高玉敏锐,一听就听出了系统想要遮掩什么。 【啊?没有,毕竟这南洲上的大小事,你的万象山河阵不都有得看?你看得到,我自然也能看得到。】系统打起了马虎眼。 “他手上,该不会有你忌惮的东西。”高玉一针见血地问道。 【怎么会?我跟你这么久,你还不清楚吗?对了,这东西你要怎么办?真就将你那一套公之于众?】系统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 高玉嗯了一声,自一块块灵石显现屏前走过,掌心灵力如流水般分别汇入其中。 一块注满,就自己拔地而起,飞了出去。 “世人畏威而不畏德,与其让他们对无上楼一事议论纷纷,不如让他们顶礼膜拜。”高玉走至最后一块灵石显现屏前,张开双臂,阖眸说道。 身处幽冥鬼狱的余音并不清楚外面已然翻了天,她像个小鸡仔似的,被如仪一路拎着到了一处山清水秀,完全不像是鬼域的小院子。 “这里是北絮的居所,你开口试试。”如仪跟回了自己的家似的,叉腰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仰头对余音说道。 余音左看看,右看看,试探性地张嘴,说:“娘,不要相信高玉。” 清晰而又准确。 但紧跟着余音又挨了一弹指。 如仪不高兴地凑近对余音道:“对师父要放尊敬,岂能直呼其名?” 信任这东西,并非是只言片语就能摧毁的,尤其是如仪现在还不太确定余音的身份,自然就更不会听之信之。 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余音并没有气馁,而是转而问起了如仪的近况:“娘为什么会在幽冥鬼狱?我可能救您离开此地?这儿并不是说好的好地方,咱们有什么话,可以上去了再说。” 听余音这么问,如仪的脸色微僵,犹豫了很久才说道:“音儿……我姑且信你是我的女儿……音儿,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久留,娘是自愿留在这里的……你不必想什么搭救法子。” 分明就是有难言之隐。 余音不依,拽着如仪的手,追问道:“娘在怕什么?娘可知道音儿在云林宗这三千年是怎么过的?娘可清楚音儿如今连具肉身都没有了,且是被您最信任的师弟亲手毁掉的!” 怕如仪不信,余音竟是直接借黑龙引将自己元神给送下来,全须全尾地站在了如仪面前。 虽然北絮的院子里没有鬼气,可余音的元神在途中已经沾染了不少的污浊,等到她落地时,本就虚弱的元神看上去句更加涣散了。 三千年不见女儿,一朝相见,九泉之下。 如仪哆嗦着,泪流满面地将余音揽入怀中。 第118章 驱狼吞虎 裴云英发现余音元神消失时,想出手就已经晚了。 她扬手将朝露惯到墙上,抽剑就点在了朝露的鬼枢上方一指处。 “你是鬼王也好,天灵也罢,如果胆敢对音儿做什么,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裴云英说完,竟然反手划了自己一道,跟着将沾染了自己血的剑峰送入了朝露的元神中。 单单是这,朝露可不怕。 “丹朱除祟。”裴云英的另一只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了一把朱砂,噗噗几下,撒了朝露一身。 伤害不大,但实实在在地禁锢住了朝露。 朝露来了脾气,又无奈又暴躁地跳脚道:“关我屁事?她自己肯定是在底下闹起来,被抓住了,这才不得已将元神一并送下去。” 虽然气急,说的话,却极具挑拨性。 囚玉也没安好心,跟着撺掇道:“若非大事,余音必然不会把自己的元神也给拖下去,估计是真遇到什么难事了。” 本来急得不行的裴云英忽然间冷静下来,反手一道锁灵打在囚玉腰间,将他困在椅子上之后,说:“你们两个都给我老实些,再敢撩拨,我大可以挨个收拾了你们。” 说来奇怪,裴云英的修为其实也和囚玉一样在下降,但不知为何,隐隐约约反压了囚玉一头。 “有没有人说过,你脾气很差。”囚玉将怀里的胡秀雅往上托了坨,姿态悠闲地说道:“我不过是起了一下哄,你就这般恼怒,若余音当真在底下出了事呢?” 裴云英如何不知道囚玉说的极有可能是真,可她忧心归忧心,还是清楚不能放陈香莲与胡秀雅两个凡人和囚玉朝露这样的魔物在一起。 此事不单单是两条命的干系,还牵扯到余音对柳清风的承诺。 也许是知道上面的人会惦记着自己,溜下去的余音没耽搁多久就回来了,神情正常,也没缺胳膊少腿的。 “音儿!”裴云英大喜,迎上去问她:“还好回来了,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余音没说话,谨慎地扫了囚玉和朝露几眼后,摆手道:“柳清风已经找到了陈香莲与胡明远的残魄,不一会儿就会带回来,我们得和他们先离开这里。” 底下少了个魂,范无咎和谢必安肯定会先回间霍来查看。 裴云英嗯了一声,起身收了锁灵和朝露身上的朱砂后,扭头又问:“我们下一步去那儿?余囊吗?” “嗯,往余囊去,那里没有间霍寒冷,对陈香莲她们母子三人有好处。”余音点了点头,走去蹲在地上的朝露面前,说:“朝露大人,我在底下瞧到了辟邪施法,他张手间,鬼域万物归一,再挥手……一切又如初……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如果不是如仪将余音丢上来,那么此时的余音就会真成了极寒鬼狱里服刑的一只鬼了。 至于柳清风。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尾指,那里荡漾着一小截黑龙引。 亲身下去有亲身下去的好处。 如仪在亲眼看到余音的元神后,不需要再隔着他人的魂魄辨认,当然是立刻全盘信任了余音。 于是如仪便应下了陪柳清风找残魄的事,而余音只需要将黑龙引系在柳清风的魂中,待到柳清风给出信号,将他拉回来便是。 “我瞒着你干什么?让你毁了锥心灼身大狱你不肯,非要小打小闹,那辟邪自然可以轻轻松松地修复一切。”朝露接连受了委屈,眼底的怨毒都快凝成了实质。 对比,余音恍若不察,笑眯眯起身说:“你怎知我没毁?只是鬼狱与辟邪一体,我亲眼见了,总得问上一问。既然你这么说,那也就是说,鬼狱被毁以后,辟邪没有本事修复,对吧?” 朝露吭哧吭哧起身,抖落身上残余的朱砂后,憋出了一句是。 见所有人都在动,陈香莲拉着痴痴傻傻的胡明远跟过去,怯生生地问道:“仙长……请问我家夫君如何了?若要赎罪,我愿意跟着他一道!这些年我们其实已经在努力行善了,若不够,自然是夫妇一道承担的。” 能鼓起勇气说这么多,已经是陈香莲勇气的极限了。她看不到余音,只能依着裴云英和囚玉的行动来判定待会儿会发生的事。 “你安心。”裴云英抽空安抚她道:“你家夫君稍后就能回,但至于他接下来是死是活,是赎罪还是无恙,非是我们能决定的。” 正说着,余音的尾指动了。 “师姐,得走了。”余音跑去院中将柳清风的身体带上,同时手在往上拉扯着。 似有所感,囚玉将胡秀雅往陈香莲怀里一塞,昂头跟着冲了出去。 呼啸龙吟之声乍起。 谢必安带着手底下鬼吏赶到间霍时,正与乘风而起的囚玉撞了个正着。 电闪雷鸣间,雪地被照得透亮苍茫,其上所有魑魅魍魉毕现。 “阿傍囚玉,昔日你阻扰我们收魂一事,我们可还没与你清算的!”谢必安气不打一处来,他一面觑着越跑越远的新魂,一面甩着自己手里的招魂幡打向囚玉。 并不是囚玉突然长了良心。 而是余音在冲出屋子,经过囚玉身边时,说了一句话。 “我知道了当年阿傍的真相,也知道你为什么要留住她们。” 简短的话,再加上余音的幽冥之行,囚玉不得不怀疑余音掌握了自己要的东西。 所以今日这谢必安他不挡也得挡。 “间霍无魂,谢大人可以回了。”龙吟化作人语,一呼一吸都是雷霆真意。 谢必安的招魂幡前两下都打空了,到第三下时,被囚玉锋利的龙爪捏了个正着。 “囚玉,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不周的罗刹王,我们便要给你几分面子。”谢必安的招魂幡可不是那么好接的,随他心念一动,那幡就像是融化了一般,滴滴答答沥了囚玉满爪。 纵然囚玉是铜皮铁骨,这来自幽冥的法宝仍然给他带来了强烈的灼烧般的痛感,刺激得他仰天吼了一嗓子,龙须大动。 轰隆隆。 乌青色的雷电拨云落入凡间。 第119章 你知道吗 囚玉对于自己能重新引雷,也着实惊讶了一下。 天雷是谓正道。 修行者可引雷,可催生雷,但总归都只是借用,而龙不同。 得益于上天的宠爱,真龙自出生起便拥有着呼风唤雨、招雷引电的能力,那雷并非是借用,而是它们己身之能,于是它们凌云腾翔,金瞳之中不会出现任何生灵的身影。 直到囚玉的龙身被破那一日—— 他才明白什么叫绝望。 那是一种细细密密蚕食着他的精神、他的身体、他的一切的恐怖力量。 轰! 巨响急促地拉回了囚玉飘远的意识,谢必安手上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地在他头顶上盘旋着,虽是在抵抗囚玉的雷,却明显十分吃力。 “谢必安,回吧。”囚玉凝眸看他苦苦支撑,摇身一闪就化回了人形,“今日一事,我可以给幽冥鬼域一个台阶下……” 说完,囚玉的余光瞥了一眼底下。 余音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想来是用了什么办法遮掩踪迹。天大地大,谢必安手头不可能只有一件事,强追也不是幽冥鬼域的风格,所以囚玉没必要强行继续这个交锋。 “台阶?!”谢必安的高冠已经不见了踪影,长发飘散,眼角泛起了红光,“囚玉,生人不问鬼事,你三番五次坏我幽冥鬼域之事,今日便是再有什么人来助你,我幽冥鬼域也绝不会再放过你!” 然而囚玉的心思已经跟着余音飘走了,无心恋战。 他草草收了神通后,拂袖对谢必安道:“生人的确不问鬼事,可你们幽冥鬼域这些年百鬼夜行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要知道,不周那些人对你们的不满已经逼近了极限,若非是我阻拦,以范榕为首的罗刹王们早就已经兵临无名海!” 当年法身被迫,囚玉的怒意掀得海水倒灌,将阿傍变成了一片汪洋。 时值深夜。 阿傍城里的百姓都在睡梦中,甚至没有什么痛苦地,就离开了人世,成为了囚玉升仙梦的殉葬。 然而,当幽冥鬼域的鬼吏上门拘魂时,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偌大的阿傍城,是空的。 负责此事的谢必安与范无咎认定是囚玉从中作祟,只是他们想要追究其责任时,却被当时还只是鬼王副手的辟邪给拦下了。 辟邪与囚玉之间,不知到底达成了什么合作,上万名行踪全无的生魂就这么草率地成了一桩悬案,至今都没能落册收尾。 如今囚玉这么一说,岂不是肯定了当时谢必安和范无咎二人的猜想? “我们百鬼夜行,还不是因为你们不周无道?你们以虐杀凡人为乐,我们拘走的魂十个有八个都是残缺不全的!”谢必安脸色大变,再开口,已经转移了话题,“将那个魂还给我,今日我便可以如你所愿的既往不咎,否则,你别想走!” 囚玉不欲与谢必安废话,身形闪烁间,消失于半空中。 一个要走,一个要追。 所以当囚玉这厢好不容易赶上余音,想要找她问个清楚的时候,后脚余音就看到了谢必安那个吊丧脸。 荒林冷月。 余音用着裴云英的身体,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干草堆上,又是气又是笑地指着囚玉道:“你行行好,我让你拦他,没让你给他带路。不过话又说回来,生魂未死,你们幽冥鬼域就来拘人,怕是不合规矩吧?” 后一句,自然是对谢必安说的。 没死? 谢必安不信,手中追魂链一甩,几圈下来,于这荒林间竟真是捞了个空。 干草堆旁躺着四个人,虽然气息都十分地贫弱,但的的确确还是活人。可谢必安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四人中的男人,不就是他先前在间霍拘走的那一位吗?! “你用了什么法子?”谢必安仰头去看余音,眯了眯眼睛,警告道:“擅改凡人寿元,你可知道你犯下了大错?!” 囚玉指间夹着一枚龙鳞于谢必安身前一划,划了条乌紫色的道出来,口中说着:“谢必安,人既然没死,那就轮不到你们幽冥鬼域的鬼吏来管,你也别管她用的什么法子,若当真是逆天行事,自有天收,用不着你来惦记。” 这模样,看来是要与余音共进退了。 撑着下巴躲在不远处草堆里的朝露轻声呸了几下,脸上有着意犹未尽。他虽然行为上是躲起来了,但心里是在告诉自己,自己这不过是寻一处地方,好看余音出糗罢了。 结果,那最是难缠的谢必安—— 居然就这么甩手走了? 走了?! 朝露气急败坏地抖落一身干草起身,随后大步流星跑过去,指着囚玉的鼻子问道:“你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她手上吗?怎么先是不要命的为她挡人,后又舍得用自己的龙鳞为她护持?!” 要不是囚玉,谢必安肯定还得与余音交上一手,其结果虽然未可知,但朝露必然可以趁机逃出生天。 “当年囚玉因为法身被毁而理智全失,等他恢复神智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误杀了四万人。”余音撑着下巴,嘴里叼着根干草,说:“为了不让那枉死的四万人真就魂归幽冥,他以龙身为筹码,与辟邪订了一分契约。” 这故事,还是如仪为了让余音躲着北絮,情急之下,将她塞去书房时,碰巧被她看到的。 契约书上写的很简单,囚玉可以持有这阿傍四万生魂,但他必须帮幽冥鬼域抵挡来自不周的恶意,直到辟邪炼出转坤丹。 不管用什么办法。 即便是博闻广记的余音,也不清楚这个转坤丹是什么。 但结合囚玉对那些生魂的喜欢,以及他不惜牺牲自己也要留下四万生魂的做法,余音大概能猜出来,这转坤丹必然是可以让囚玉复活那四万人的关键。 这也就是为什么余音不过是在囚玉耳边说了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能现原形,与谢必安正面对抗。 “你需要复活那些枉死的阿傍城百姓,辟邪呢?辟邪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余音问得仿佛自己十分清楚似的,眼神里也满是笃定。 第120章 活着的真相 “我不管他为了什么。”囚玉面无表情地说:“我也不需要知道他为了什么,我只需要他练出来的转坤丹。” 哪怕是以他的逆鳞为引。 朝露啪啪啪鼓着掌,幸灾乐祸地说道:“难怪你在罗刹王里是最弱的,没成想,在我之前,你就已经先吃了辟邪的亏。” 仿佛只要不是自己一人吃瘪,这瘪就算不得瘪了。 “我在鬼吏北絮的书房里看到了你们的契约书,与契约书一道放着的,还有一物。”余音收掌一沉,将朝露拉得躺倒在地上,免得他再废话,“你刚才帮我拖延了时间,让我有机会收拾这烂摊子,我便可偿还你一事。” 囚玉先是热切,旋即又冷静下来,嘴唇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是一事? 而不是一物? 几乎是刹那间,囚玉就明白了什么。 “你最好不要说我不想听的话。”囚玉的金瞳骤现,四周狂风大起,枯树随之簌簌摆动,天地间都像是变了颜色般。 余音却不慌不忙地伸手从裴云英的袖笼里取了一个东西来,说:“你想不想听,这事都得知道。三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你是真龙,其实你应该是最清楚自己要的东西能不能现世。” “你都能活着,他们凭什么不可以!”囚玉飞身而起,惯着余音一道摔了出去。 两人连滚了数下,直到撞到一棵粗壮的树,才堪堪停下。 叮当。 清脆的声音传出,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余音的手中滚落。 可囚玉看都没看一眼,扬手就想扣住余音的脖子。却不料余音足尖点在囚玉的正脸上,一个后仰起身,片衣不沾尘地落了地。 “我活着,是因为我母亲在幽冥鬼域受罪。你呢?囚玉,你若有我母亲的那个觉悟,你何至于此?那四万生魂又何至于此?” 余音目光带着怜悯地看着囚玉。 说完这一席话,她缓缓走过去,将地上的逆鳞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尘埃。 其实如仪什么都没说,可当她直接接触到余音的元神,将余音推出去时,余音借由这短暂的接触,看到了所有的过往。 正如余阙所说的那样。 她是恶胎。 是承载着不周最怨毒的魔息,又天生灵骨的恶胎。 余阙并不想这个必将会为南洲苍生带来灾祸的孩子降世,所以他才会带着如仪赶赴不周,想要借不周之力,在保住如仪的同时,除掉她肚子里的孩子。 对于一个还未降世的孩子,父亲永远要冷漠过母亲。 如仪日日夜夜感受着身体里那个幼小的存在,血脉相通的情感使得她根本做不到像余阙那样杀伐果断,也使得她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用自己去代替孩子。 也就是说,余音其实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了。 被作为父亲的余阙亲手杀死。 她之所以能逃过一劫,是因为作为母亲的如仪自愿以素洛之血脉顶替她堕入幽冥鬼域中,生生世世,不求轮回。 其后便是罗刹王们赶到。 自诩正道的各宗宗主们当然不会露面,脏活累活尽数交给了罗刹王们去做。也是因此,重伤逃生的如仪才没能看穿高玉的假面,误入了高玉早就设下的圈套,一步步走入死局。 “我是被余阙杀的,如果不是我母亲带我受罪,此时我该在极寒鬼狱中浑浑噩噩地挣扎着。”余音走到囚玉面前,当着囚玉的面,一点点将逆鳞碾入自己的原身当中,“不像你,慈悲不似慈悲,邪恶不似邪恶,道门容不下你,不周亦容不下你。” 说善,囚玉犯下四万杀孽是真,道门正统欲除之而后快。 说恶,他留下四万生魂,宁舍逆鳞,也要助他们复活。 善得不够完美,恶得不够彻底。 囚玉颓然跌坐在地上,眼角疑似有泪,他对余音吞掉自己的逆鳞没有什么反应,反倒问道:“所以,辟邪在骗我?可转坤丹是我龙族秘宝,只有逆鳞,就绝对能炼制出来,我知道它不是假的!” 所谓的转坤丹,其实也是后悔药。 龙族将自己的逆鳞催化,淬火炼制,最后化作数枚丹药,服之体内魔息鬼气全无,可重回升仙大道。 辟邪不是龙,却知道转坤丹,说明他是真有本事的。 对此,囚玉深信不疑。 “假不假我不知道。”余音耸了耸肩,说:“但逆鳞放在北絮那里三千年未动,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吞掉逆鳞,囚玉就和朝露一样,成了余音掌中之物。 “不对,你凭什么可以吞噬我的逆鳞?龙之逆鳞坚不可摧,生灵不可并之——”囚玉本是要起身,却说着说着,自己又跌了回去。 是了。 生灵不可并之……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余音,说到底既算不上生灵,也算不上死物。因为如仪,她即便没了肉身,也去不成幽冥鬼域,又因为修为不够,即便给她重塑法身,她也做不到融入其中。 “看来你是想通了。”余音拍了拍手,大发慈悲地扶着囚玉起身,又说道:“其实我进北絮的书房,倒也不只是偷看了契约书,这也是我要知会你的其二。” 本来眼神已经黯淡无光的囚玉忽而有了力量,死死地盯着余音,问:“你什么意思?你知道如何救他们?但你要知道,我无话可说。和朝露情况不同,当年高玉与我有约,那些事我说不得。” 眼看着要打起来的两个人居然又平心静气了,朝露简直是一口老血梗在喉头,恨不得抄了袖子自己冲过去掺和。 “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余音看了一眼不远处虎视眈眈地望着这边的朝露,说:“若想事成,你需要回到不周,帮我去看看范榕和桃然救出来的那个须伦恶童是个什么路数,为什么需要不断地吞噬生魂。” 在如仪的记忆中。 须伦恶童的存在便像是头顶的日光一样,始终悬在不周上空,令不周所有人都心系之。也只有像囚玉这样善恶都不果断的魔龙,才有本事抗拒血脉上的威压,做出违背须伦恶童的事来。 余音想要知道,为什么那时母亲会在想到须伦恶童之后,笃信自己的牺牲能为余音带来平安。 而其后发生的一切,也的确如她预料的那样。 第121章 示弱 吞逆鳞的事,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余音给糊弄了过去。 囚玉大概是关心则乱,居然在吃过一次亏的情况下,第二次又毫无保留地信了余音,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余音的交易。 当然,余音也并不是空手套白狼。 她朝着朝露勾了勾手指,把他扯过来之后,解释道:“柳清风的魂在最初离体时,会被谢必安误认做是刚死不久的魂,是因为朝露动了他的身体,将自己的鬼气沾染了上去。” 所以谢必安没有怀疑。 生魂离体不过一刻,凡人就必死无疑。 余音为了保证后续的事情顺利,在揪出柳清风魂体的时候,特意用黑龙引将其魂体与肉身相连,如此—— 柳清风带回陈香莲等人的残魄之后,还有告别的时间。 而这也是为什么囚玉不过阻拦谢必安片刻,等谢必安再赶到的时候,就已经拘不到魂了的原因。 “你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囚玉有些莫名。 余音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手头的这个法宝可以牵引生魂,试过多次之后,证明不是偶然。” 她翻掌,黑龙引宛如一条小龙,盘旋升腾。 四万凡人的生魂想要复活,何其困难。对此,余音其实和囚玉有一样的想法,然而囚玉走了魔道,想回升仙路太难,于是只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转坤丹。 可余音不一样。 应该说,余音手里的黑龙引不一样。 虽然并不知道黑龙引其本身到底是什么炼化而成的,但从余阙遗骸一点点收拢,黑龙引的本事就一点点更强上看,这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真神本源。 都是神了,超乎寻常一点似乎很正常。 “也就是说,事成之后,你去炼制四万具肉身,我就可以帮你让他们生魂归位。”余音说完,信心满满地看着囚玉。 朝露不屑地笑了一声,说:“你把逆鳞抢了,辟邪那小兔崽子必然会来找囚玉的麻烦,这四万生魂等不等得到你洞虚期还不一定呢。” 对。 余音的这个计划里,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那就是—— 刚过化神期的她连为自己融合元神和法身都相当为难,就更别提为他人牵引生魂了,除非她能在短时间内破境入洞虚,不然幽冥鬼域不会罢休。 天上有乌鸦振翅而过。 嘈杂过后,余音突然阴沉了脸色,她一脚踩在朝露的肩上,蹙眉道:“让你过来,是让你废话的吗?你最好别宗想着把我整死了,刚才在底下时,我与辟邪虽然没有碰面,但我已经故意让他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什么? 闻言,朝露愣了一下,情绪暴躁地吼着:“你疯了?你有病吗?被他盯上,你我都会完蛋!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想着捎上我!” 如有实质般的暴怒引得林间狂风大作。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容易被控制的东西。”余音对朝露的愤怒视而不见,她一面转身在掌心化出清水喂陈香莲喝下,一面说着:“你天性残暴,邪恶,只要纵容着你杀戮,满足你的嗜血欲望,你就相当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你说什么——”朝露要动,脖颈间的项圈一收,将他元神给捆得都变了形,话也就卡了壳。 清水里混入了醇正的灵气,陈香莲等人服下之后,纷纷苏醒。 余音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地上打滚的朝露,面色冷漠地说道:“你这样的生灵,从来都是欲望的囚徒。” 困住朝露的,又岂是这黑龙引化成的项圈? 不过是他那永远不可能被满足的欲望罢了。 囚玉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时候的余音看上去有些格外地可怕,那些与鬼域相似的阴冷潮湿的气息忽然间围绕着她,令她即便是用着裴云英的身体,也眉心泛出了丝丝缕缕的青黑。 缩在丹田内海里的裴云英也感觉到了余音变得有些不对劲,她慌忙抢过身体的掌控权,翻手并指点在自己额间,嘴里默念着清心咒。 然而余音竟是直接从裴云英的身体里出来了。 “我本应该在碑村杀了你,因为你活着只会给这人世间带来灾难。”余音犹自在说着,手一抬,面目狰狞的朝露就升到了半空中,“不过我这人也是灾难,那个已经出世的须伦恶童更是灾难。三灾凌世,到底会发生什么?” “不,不要!”囚玉不知道余音到底在幽冥鬼域里沾染了什么东西,但他就是冥冥中察觉到了余音这时候要做什么。 他飞扑了上去,想要控制住余音的左手。 轰! 巨浪顷刻间倒灌入荒林内,将在场的其他人全部冲刷得远离了余音数十丈远之后,上扬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牢笼,把余音和朝露困在了当中。 一声极细微的咔嚓声响起。 朝露脖子上的项圈被余音解开了。 “我用你引辟邪上来,他会来的,对吧?”余音笑着看朝露眨眼间重凝元神,此时的她哪里还有刚才的那股子阴沉劲? 而在她身后,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 “你居然敢拿自己做赌注!”朝露咬牙切齿地看着余音,他说完,抬眸去看余音身后,那里的黑影已经凝成了一个身高八尺的黑袍男人。 辟邪。 鬼王是不能轻易现世的。 但余音在幽冥鬼域时给了辟邪机会,刚才又故意放松心防,以她和朝露之间极端的恶念为引,以自己的原身为介,让辟邪能逾矩渡过无名海。 这样一来,辟邪能出现在荒林,却不会引来百鬼夜行。 “原来是如仪夫人的女儿。”辟邪看上去很有个人样,行礼说话间温文尔雅,半点儿看不出阴险狡诈之类的性情。 甚至,他有模有样地拱手朝余音行了一礼。 在朝露忿忿的注视下,余音回身拱手道:“鬼王大人多礼了。” “你刚才羞辱我,便是想要引他上来?就算你解了我脖子上的束缚,我也不可能帮你对付他。”朝露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倒不是朝露对辟邪还有感情,而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绝对打不过辟邪,所以宁愿示弱。 第122章 今时不同往日 “您还活着。”辟邪一脸平静地对朝露也行了一礼,口中说道:“当年一事,本是徒儿莽撞,若师父您能不计前嫌,徒儿愿意迎您回幽冥鬼域。” 朝露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竖眉指着辟邪,“你给我闭嘴,当年我死在你手上,那是我自己蠢弱不堪,何须你这时还假惺惺地行师徒之谊?!” “是。”辟邪垂首又是一礼。 单从这短暂的交锋看,辟邪的确是个进退有据的鬼。 余音背手在后,手里给牢笼外的裴云英打着信号,让她不要担心,嘴里则是在和辟邪说话,“鬼王大人,我向您讨了那逆鳞和四万生魂,如何?” 辟邪没说话。 “您要的是幽冥鬼域繁荣,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连个鬼魂接续都棘手,是吧?”余音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与朝露并行的位置。 余音这一副好商量的模样在朝露看来,就是开始挖坑了,于是他也不继续和辟邪争执了,而是故意绷住脸,防止自己笑出来。 “是,又如何?”辟邪惜字如金地问道。 本来辟邪追上来,是因为察觉到了与朝露有关的气息。可当辟邪真正上来之后,却发现这是个圈套!四周已经布下了有如铜墙铁壁的水牢,连脚下泥土都没有放过。 眼前的这个只剩元神的女人……只怕比她的母亲还要令人头疼。 如此想着,辟邪掌心涌出了浓浓的黑雾。 先前辟邪对朝露那般恭敬有加,不过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与其同时与朝露和这个女人交手,不如先让朝露气急败坏,从而逼退他。 逼不得已之下,辟邪会先出手。 “鬼王大人应该清楚,我能在幽冥鬼域来去自如,肯定是留有底牌的。”余音也不怵他,背挺得笔直,“我请鬼王上来,是想同您做笔交易,并非是想要与您交恶。” 辟邪的性格到底怎样,余音拿捏不准。 所以就算这个时候真动起手来,也不奇怪,余音能做的就是极大程度上的用自己言语说动辟邪。 “不周如今已经救出了须伦恶童。” “那东西到底会有多大的破坏力,你我都没有见识过,可它此时应该已经对幽冥鬼域的日常事务有了极重的影响了吧。” 温和又不失坚定的声音,再配上余音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态,连旁听的朝露都快要点头了。 “辟邪大人既然可以与囚玉做交易,为何不能与我做交易?就因为我的母亲如今在幽冥鬼域受刑?放心,我并非是那等公私不分的人,与您的交易绝不会被我母亲的事所干扰。” “囚玉阻拦不周蚕食南洲一事,对幽冥鬼域来说,只能算是权宜之计。说到底,须伦恶童不除,这天下就不会有真正安生的时候。而我想与您做的交易便是,您将逆鳞与四万生魂给我,我帮您解决了须伦恶童,如何?” 说完,余音偏头去看辟邪,等辟邪的答复。 林间有风,但吹不尽这水牢中。 良久的静默之后,辟邪反问道:“你为何不提要救你母亲?” “您不想要幽冥鬼域万世安宁吗?”余音不答再问,接着又不等辟邪说话,语速极快地说:“我相信您应该知道,我的父亲是余阙,我的母亲是不周素洛圣女,这天底下若谁最有可能除了须伦恶童,那必然是与他同宗同脉,又自带圣灵的我了。” 小骗子。 朝露抱着手臂,斜睨着余音。 都说是旁观者清,朝露这站在边上,竟然是看穿了余音的意图。 这小骗子先是利用囚玉去应对须伦恶童,现在又利用辟邪来应对囚玉,反反复复,说到底都是在许诺一句空话。 其他人得到的是暂时满足不了的承诺,小骗子却切切实实地拿了好处! 不过,朝露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言提醒辟邪。都是他讨厌的人不错,但辟邪是他最讨厌的人。没推波助澜也只是因为他不想帮余音罢了。 “你要怎么除?”辟邪虽然不知道余音与囚玉的交易,但谨慎如他,必然不会随口答应,对于细节自然也是要问个清楚。 余音只有应对之法,她从容地拍了拍朝露,说:“前任鬼王大人虽然实力不比从前,但帮着我打个下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细节我不方便向鬼王大人您透漏,但您看看这个,应该会信任我一些。” 呼—— 风起。 朝露衣衫半解,陡然吊在了半空中。 纯黑色的镇魂阵像是活的一样,在朝露的胸口旋转着,发出声声洪亮的唳叫,而朝露虽然又气又急,却半点儿都动弹不得,只能由着底下两个人对他指指点点。 “这是你在控制?”辟邪有些惊讶。 镇魂阵能控制朝露到这种地步,他还是第一次见。 要知道,朝露可是天生鬼圣! 寻常镇魂阵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困住朝露?即便是有其他法阵相佐,估计都还得是大乘期修为。 再看余音…… 分明只是个小小化神期。 “是我,不仅如此,我还能让他给鬼王大人您跳个舞,您要不要看?”余音张嘴就是胡说八道,“我父亲给了我一个只有我才能操纵的宝物,有了它,天生鬼圣如何?不周真灵又如何?” 辟邪一脸古怪地摆手,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 既然不用打架,且对方还有自己所需要的本事和目标,辟邪也就没有必要再坚持什么,爽快地与余音达成了一致。 几番客套的寒暄之后,他理了理自己的袖袍,拱手对缓缓落地的朝露说道:“师父您既然与余姑娘一起,徒儿便不强留您了。只是还望师父知晓,幽冥鬼域的大门永远为师父您敞开,您随时可以回来,鬼王之位也随时为您保留着。” 说得和真的一样。 不光是余音知道,朝露自己也知道。 只要朝露敢踏入幽冥鬼域,那朝露就会沦为鬼域里的肉土!和余音一样,永生永世地为鬼域提供力量。 从前辟邪要杀他,是因为他太碍事,喜怒无常,随时可能将幽冥鬼域毁掉。 如今辟邪留他,则是因为今日是不同往日,幽冥鬼域被不周干扰得日渐虚弱,需要外力充盈。 第123章 朝生暮死 水幕撤下,冷月偏移。 繁星万点的夜空中像是忽然间蒙上了一层乌纱似的,不光是星子,连月亮也变得朦朦胧胧了起来。 辟邪仰头看了一眼天。 众星的光华较前些日子又黯淡了一些。 他再看余音时,目光变得晦涩不明。万年难遇之大变局恐怕是要来了,这个女人会是幽冥鬼域的机会吗?他有没有选错? 余音坦然与其对视,末了又回之一笑,敛眸道:“辰星为命格之兆,群星黯淡,说明有异者将要崛起。” 有些话不必说尽,聪明的人自会从中找到想要的答案。辟邪深深看了余音一眼后,不再多说什么,一如来时,拂袖间,身形隐入黑暗之中。 总算解决幽冥鬼域这一桩麻烦事,余音目送辟邪身影消失,这才挂着笑容,反身朝面色焦急的裴云英那头跑去。 不出意外的,裴云英生气了。 而且是相当生气,生气到看余音的目光都带了一些怒意。 “师姐,我知道错了。”余音垂着头,双手拉过裴云英的袖摆,摇一下,撒娇一下,妄图蒙混过关。 然而裴云英却没有半点儿动容。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囚玉走去后头帮陈香莲把胡秀雅抱着,又走回来,说道:“方才你与辟邪说了些什么?看他来时那般气势,走时却好像十分满意。” 大概是已经彻底站上了余音的这艘船,囚玉说起话来,少了以前的那种阴阳怪气,态度也平和了许多。 “说了些小事,请他两相权衡,他自己就退了。”余音瞥了一眼后头慢悠悠走着的朝露,含糊得答道。 这一眼,仿佛是在说,有本事你就将刚才的对话告诉囚玉。 朝露踢踢踏踏,冷哼了一声把视线挪开,故意不再看余音。刚才那么一通捣鼓,朝露已经清楚自己被余音控制得死死的,与其再出言招辱,不如干看戏好了。 反正—— 自有天收。 对,在朝露得心里,哪怕余音嘴上吹得再好,他也不信余音能除得掉须伦恶童。 要知道,那东西是当年数位真神合力都没能抹除,最终只能镇压在不周山地下的东西,岂是余音这种黄毛丫头说除就能除得掉得。 那厢,陈香莲一只手搀扶着柳清风起身,另一只手拖着胡明远,毕恭毕敬地走近了几步后,朝裴云英躬身一礼。 “仙长,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没齿难忘!此番回去,我们一定会给您设生祠,摆香案,有生之年保您香火不断。”陈香莲说着,松开柳清风和胡明远,跪了下去。 胡明远的残魄归位不久,人还有些恍惚,见到娘亲跪下,二话不说也跟着跪下了。 倒是柳清风,他脸色苍白,没了陈香莲扶着,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着人要倒下去了,余音连忙抬掌送风,托住他的身体,说:“你有什么话,尽早说了吧。” 柳清风明白余音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眼前所见虽然是他的爱人与继子,但因为走过幽冥鬼域的关系,他看到的其实是他们的魂。 “我这样的人,死前能有这般奇遇,已经是上天垂怜。” 柳清风开口便惊得陈香莲一颤,她慌慌张张起身去扶柳清风,嘴唇哆嗦,“夫君……在说什么浑话?仙长们他们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是吧,仙长……” 扭头,陈香莲求助似的看着裴云英,想要从裴云英的脸上找到自己要想要的答案,可裴云英的脸上只有悲悯。 “夫人……夫人……”眼看着陈香莲有些崩溃,柳清风赶忙托住她的双臂,含泪道:“夫人且听我说,生死有命,我柳清风前半生犯下杀孽,却能在之后得遇夫人,与夫人相爱,实属三生有幸……” 在修行者们眼中,不值一提的短短几年,对凡人的意义却截然不断。 余音想,正因为凡人之于修行者,宛如那朝生暮死的蜉蝣,他们之间的情爱才会那么珍贵、多彩,话本故事层出不穷吧。 留柳清风与陈香莲在旁边叙情话,余音蹭到裴云英身边,小声说:“师姐,方才我实在是害怕极了,才会想要先将你们送走……这样要是我出了问题,不是还有师姐你在旁边可以救我嘛。” 谁知道辟邪会什么时候出现,余音只有主动出击,用标志性的恶念引诱辟邪,才有可能占据主导地位。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只是在旁人眼里,她的举动太过冒险。 “你可知道,以己身做渡,有什么样的风险?”裴云英的声音平静极了,但其下汹涌的担忧和生气便是不关己事的囚玉都抖了三抖 见裴云英愿意同自己说话了,余音便嘿嘿一笑,把脑袋往裴云英怀里蹭,娇憨道:“音儿知错了,音儿下次再也不会这么冒失了。” 相似的话,余音说过了千遍万遍,可下一次依旧我行我素。 裴云英不禁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余音的脑袋,沉声说:“音儿,你如今情况十分特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叫我如何帮你?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便是将这副身体给你又如何?可要是去了那幽冥鬼域,不得回……” 极少落泪的裴云英,眼角有莹莹泪光闪烁。 余音后槽牙一咬,展臂抱住她,瓮声瓮气地保证:“我余音向师姐保证,下次绝对会知而后行,绝对不会再莽撞冒进,若有违背——” 朝露凉丝丝地补了一句进去,“若有违背,你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本来裴云英还想要再生一会儿气,好让余音真吃个教训的,但听朝露插嘴,登时甩了脸子,横眉道:“关你屁事?你这般会说,方才在面对辟邪时,作甚后退?你不该上前吗?那毕竟是你的杀身仇人。” 被裴云英这么一噎,朝露瞪着眼睛扭头就走,只是走没几步,就被余音给拽了回去。 “朝露大人这就急眼了?不是打定主意要看我好戏吗?好戏在后头。”余音翻掌,将先前朝露从柳清风身体里取出来的那截骨头取出,朝上一抛。 第124章 神迹 不周山,垂云宫。 五官精致如瓷偶的奶娃娃身着华美的礼服,端坐于金镶玉嵌的宝座上,他的身前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桃然与范榕。 能被这群人跪,宝座上的是谁,不言而喻。 桃然抬眸看到须伦恶童蹙起了眉头,连忙起身迎过去,嘴里问道:“您可是饿了?” 垂云宫在不周山巅,而这群人所在的飞雪殿又是垂云宫中景致最好的一处,所以为了观景,飞雪殿的上方是空的,一抬头就能夜观星晨观日。 须伦恶童摇了摇头。 他那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倒映着满天繁星,脸上厌恶的神色越来越浓。 许久之后,他才悠悠然吐了一句话出来,“余音还活着。” 范榕拂袍起身,朗声道:“您为何一直在意这么一个小小修行者?即便余阙是她的父亲,如仪的是她的母亲,她也翻不出个天来。” 何况,高玉不是在无上楼将她的尸体投入了地母陨心里? 即便余音没死,独有一抹元神的她不过元婴期而已吧?能成什么大事? “我说过,轻敌是你的大忌。”须伦恶童在看向范榕时,眼中也还是厌恶不已,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令他感到不适,感到厌恶,“如仪与我同宗,余阙与我同源,他们孕育出来的孩子会有何等本事,是你我无法想象的。” 桃然不知何时端了一个银瓶过来,他躬身服侍须伦恶童饮下瓶中之物,口中应承道:“您不要担心,既然高玉没能除了余音,那么属下为您去除了她便是。” 瓶中是血,温热的,新鲜的。 饮了血之后,须伦恶童的脸色总算舒服了一些,言辞也柔和了许多,“道门受她恩泽最多,所以反噬也最大,你们出手时,但凡谨慎一些,都不至于打不过裴云英。” “是。”桃然换了块帕子过来帮须伦恶童擦了擦嘴,眼神却朝着范榕一横,示意他不要再继续与须伦恶童顶嘴。 等到从飞雪殿出来,桃然才卸下了方才的那种阿谀奉承的神色。 “刚才在里面,为何要拦我?难道你也认为,区区一个余音,便能阻拦他吗?”范榕的嗜血和暴虐早在他还是凡人时,就已经显现得淋漓致尽了,如今之所以伏低做小,不过是屈服于须伦恶童在不周的独特意义。 桃然抬手撩了一缕碎发到脑后,眉眼疲倦地说:“如果不是他,你我现在会和那群蠢货一样,无力地看着自己修为一日日下跌。” 得益于须伦恶童的本源之力,桃然和范榕这两个救他出来的人短暂地摆脱了余音的反噬。 “他不是说过了?只要地母陨心将余音的尸体同质化,所有人的修为就会停止下跌。”范榕不屑一顾地冷笑道:“蝇头小利而已,他要是再拿不出一点令我刮目相看的本事,这狗我是不会继续当的。” 他们二人的交谈是有些肆无忌惮的,处在飞雪殿的须伦恶童听得一清二楚。 跪在殿内的众魔也听得一清二楚。 胆子稍小一些的魔已经两股颤颤,口留诞水了。 可本该生气的须伦恶童却只是朝后一靠,歪在刚才桃然为他垫上的长毛软毯内,阖眸说道:“行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不必跪在这儿,平白碍眼。” 说完,须伦恶童还真就睡着了,呼吸平稳,小脸恬淡。 绕是这样,这群平日里嚣张惯了的魔们也不敢挪动半寸,规规矩矩地跪着,以待须伦恶童召唤。 到天亮时,须伦恶童的身体竟是又变大了一些,俨然像个六七岁的孩子了。 “混账,她的修为竟然又拔高了一些。” 雌雄难辨的清亮声音之后,金玉宝座轰然粉碎。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范榕和桃然不在,主事的便是范榕座下的大将军金崇。 金崇说完,锵锵起身,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拦在了须伦恶童面前。 拦之后,当然是飞快跪下。 也许是因为身量问题,须伦恶童十分厌恶他人站在自己跟前,如果金崇跪得再慢些,他的双腿就会被须伦恶童打断。 “桃然出去了吗?”须伦恶童问。 “大人离开不周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须伦恶童的身体又长高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心中烦闷一生,抬脚就把金崇给踢翻了。 须伦恶童自离开不周山起,就在以缓慢的速度长大着。 当他以婴孩之相现世时,其本源之力可勾连天地,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一点点长大,身体内的力量就会逐渐趋于正常。 能抵消这个削弱的办法,便是吞噬。 也是因此,须伦恶童对于自己生长速度的加快而感到十分愤怒,尤其是这个变故是因为那个本该已经死透了的女人时。 “带我出去。” 须伦恶童坐在金崇的肩上,冰冷的小手按于金崇的铠甲边,稍稍发力,金崇自己没动,却已经起身了。 “好的,您请坐稳。”金崇小心握刀,脚下稳健。 原本打算在不周等着桃然杀掉余音的须伦恶童已经不想再等了,对他而言,光靠这些魔找来的凡人与散修根本堵不住流失的口子。 而且,一旦桃然失败,以余音的成长速度,她很有可能会一跃进入洞虚! 到那时,须伦恶童凭什么去跟她争血脉之力?!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只不过,须伦恶童没有料到的是,余音根本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在修炼,不,与其说修炼,不如说是收集。 收集余阙被拆散的尸骸,收集余阙有意留下的金文与残音,以此来填补自己并不如何出色的修为精度。 “呼——” 余音长处一口气,翻掌压下后起身,扬眉对裴云英说道:“师姐,你瞧!我化神中期了!” 对于余音这堪称神迹的修为精进速度,囚玉已经不会再表现出任何吃惊了,他摸出一套茶具,在旁边自斟自饮,神色相当平淡。 “你的那几个小娃娃呢?”朝露闲得无聊,蹲在囚玉边上,有意撩拨他,想要同他斗上一斗。 第125章 今夕何夕 囚玉懒得理他,一口接着一口,茶香氤氲。 “怎么,担心她们沾染上我的鬼气?”朝露一屁股坐在囚玉的左边,翘着脚抬臂枕着,目光远眺后头的陈香莲。 刚才囚玉去还胡秀雅时,朝露可是一直看着他的! 自忖拿捏住囚玉一个小弱点的朝露不禁犯贱道:“那你大可不必多担这个心,她们死了三千年有余,如果不是你藏着,早就下了幽冥鬼域了……” 啪—— 滚烫的茶水兀的泼了朝露一脸。 朝露本来可以避开,甚至可以直接以无形应对,却不料余音非常恰到好处地限制了他的行动,逼他硬生生吃了一脸子。 不光如此,余音还背手溜达过来,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你们两个可不要打架。” 囚玉切了一声,别开脸,抱着茶具起身换了个地方,然后坐下来继续喝茶。跟在余音身边不代表要和朝露相处,对囚玉来说,让他和朝露好好说句话,都浑身难受。 “他也配?”朝露气不打一处来。 短暂的小闹剧过后,陈香莲扶着柳清风过来了。 胡秀雅大概是天生残缺魂魄,是以即便后天补全了,也仍旧痴痴傻傻,不会哭闹。 眼下周围的人都在悲伤着,连小小年纪的胡明远都红肿着眼睛,泫然若泣,唯独只有胡秀雅浑然不觉地伸展着小胖手环住母亲的脖子,时不时还会看着囚玉,发出咯咯的笑声。 “说完了?”裴云英有意缓和了声线。 陈香莲抬袖擦了擦眼睛的残泪,点头道:“谢过仙长们……” 虽然方才与柳清风交谈的时间并不长,但陈香莲已经懂得,自己的夫君即将不久于人世,而这并非是几位仙人的错,实乃天命。 柳清风看得到余音和朝露,所以在行礼时捎上了他们二人。 朝露不屑一顾地换了个方向。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柳清风絮絮叨叨地反复说了几句感谢之后,目光略带了些乞求地看着余音,说:“可否请仙长,送她们母子三人到一处安乐之地?在下……在下存了些钱……” 存一字,用得极为微妙。 以柳清风的本事,能存钱的法子只有打劫,想来他自己也清楚那些钱不干净,所以这些年带着陈香莲吃苦受罪也好,风餐露宿也罢,始终都没有动用过那笔钱。 可现在,他要死了。 他死了便死了,却不能让活着的人受罪。 “她们母子三人放在外面,怕是活不了几天。”朝露坏心眼地激柳清风道:“要不这样,我保她们生活无忧,你下去了帮我件事,如何?” “你保?你自身难保。”不远处喝茶的囚玉搁下杯盏,冷嘲热讽了起来,“我要是你,现在就该夹住尾巴,乖乖当一条不说话的狗,如此这般还可能在余音的手底下,讨到点好。” 和余音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囚玉要再不清楚余音骨子里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最后会摔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甚至实际上修为都不怎么高的女人,从小浸淫在道门的规训之中,却没有受到半点儿的影响,其性子里的睚眦必报和狠辣比之不周的罗刹王们—— 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囚玉高度评价的余音并不知道自己在囚玉的心里已经完全转换了形象,她虚扶了一把柳清风,说:“有我师姐在,你夫人她们的将来自是不必担忧,你便是不说,我们也会安排妥当。” 柳清风激动得,再跪了下去。 哪怕看不到余音,陈香莲也冥冥中感觉到了自己面前有人,她隔空行了一礼,嘴唇哆嗦着道:“是仙人在此,对吧?仙人请受香莲一拜。” 说着,陈香莲也一道跪下。 见他们夫妇二人始终局促不安,余音也就懒得再客气了,显了身形于陈香莲面前,蹲着继续说道:“但柳清风,你要知道的是,我留你这么久,并不单单是给你与你夫人告别的机会。” “是,我知道您是为了什么。”柳清风吞了一口口水,目光有一些飘忽。 他知道两位仙人已经从他身体里取了那个宝物出来,也知道自己能侥幸从那可怕的地府逃出来,是因为自己还有后用。 如他,能有什么后用? 这并不难猜。 记忆中,那也是一个雪夜。 不,应该说,唐玉山这一带,一入夜就下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这里不分四季,有的只是永不断绝的大雪。 仓促带着陈香莲和两个孩子逃离的柳清风走了不到百里,就跪在雪地中,半步都走不动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离开唐玉山时,因为情况紧急,柳清风没能带多一点食物。为数不多的那些干粮因为漫天飘雪而冷硬磕牙,难以下咽。把这些干粮放在怀里焐热了之后,柳清风没舍得自己吃,全部给了陈香莲三人吃。 眼见着柳清风整个人都埋进了雪里,魂魄不全的陈香莲也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时不时抬手去拍一拍怀里的胡秀雅。 一根长绳,绑着他们三个人的手,末端则是连在柳清风的腰部。 要不这样绑着,柳清风稍稍走神,陈香莲他们就会因为身上的妖术而离开。去哪儿柳清风不知道,但他明白,一去,就回不来了。 雪越来越大。 柳清风冻得意识模糊时,隐约听到了一句呼唤。 “今夕何夕……” 那声音听着极缥缈遥远,但又像是近在咫尺。 随后,柳清风就就看到了一片金光,哪怕他此刻正头朝下埋在厚厚的积雪中,哪怕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一朵黑色的莲花在这金光中绽放。 这花出现得诡异,其花香更是带了引诱的意味,仿佛是在询问柳清风,可愿意采撷。 愿意吗? 反正也是死,又有什么不愿意呢? 这个念头一过,点点热意顿时温暖了柳清风,不仅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更是直接令他饱腹,不再感到饥饿。 没过多久,柳清风就能动了。他抖落一身雪花,没顾得上去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变化,就赶忙牵着陈香莲和胡明远往回走。 第126章 死别 第一次发现异样是在那之后过了十来天。 柳清风梦里喊了一句陈香莲,醒来时,发现自己手上赫然便是陈香莲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而本该昏昏沉沉的陈香莲竟然坐在床头对他笑了一下。 欣喜若狂的柳清风刚要起身,就看到那金文哗啦啦散了他满手,成了一滩墨渍。 名字有用。 从没学过什么术法的柳清风冥冥中懂了这一点,他本极少提笔,可从那天之后,他出门总随身携带着笔墨纸砚,到后来干脆囤好食物,连门也不出了。 到次年,柳清风回到了他见到黑色莲花的那里。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明显地看到了陈香莲三人的好转,甚至小女儿胡秀雅完全脱离了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想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关键,想要看看能不能帮助陈香莲彻底恢复。 “我在雪地里挖了三天三夜……” 柳清风呼出一口白气,缓声说道: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白玉盘。那个玉盘起初仿佛千斤重,无论我如何使劲都撼动不了它分毫,可当我不小心蹭破手指,落了一滴血在上面时,它突然变了颜色。” 紧接着,一个虚无到令人觉得他就要消失的身影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柳清风的面前。 ‘你很聪明。’ 那个身影说起话来,听着十分疲惫。 认为自己见到了仙人,柳清风连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请求道:“仙人在上,小人柳清风……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夫人……” ‘我谁也救不了……’声音渐弱。 闻言,柳清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他哆嗦着继续磕头,眼泪不知不觉间已经淌了满面,“求求您了,我家夫人被妖物所害,若不是一年前,您给了我一线生机,我与夫人……我们一家……只怕早就与这雪地葬在一处了!” ‘并不是我给了你一线生机,而是你给了我一线生机。’ 声音咻地一下,消散了。 那是什么时候——! 余音绷着脸,抿嘴回忆了一下。 因为,如果不是余阙的遗骸遇到了什么意外,它不可能会突然冒出来,假托凡人延续。 是什么? 当时道门中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裴云英突然开口道:“当时云儿病故,师父特意出关,给你选了新的婢女,也就是现在的那个秀儿。” 是了! 电光石火间,余音想起来,那一次高玉在返仙林逗留了好几日,还亲自帮余音剪去了长发。 “音儿比较适合短发,这样即便是落发了,也不容易被带走施咒,对你而言更加安全。” 高玉的说辞,听上去永远是在为人考虑。 “当时必然是他设在议事堂里的万象山河阵出了事,所以他才会突然出关……”裴云英说着,转身将余音揽入怀中。 说者心酸。 反倒是余音拍了拍裴云英的背,柔声安慰道:“师姐,没事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不会过去!永远不会!”裴云英咬牙攥紧了拳头,低吼着:“我必会重回丹青山,让他……让……让我与他们……付出代价!” 她—— 与那些人同罪。 不知情如何,被蒙蔽又如何?她到底是为虎作伥了三千年。 “有这般觉悟,不错。”朝露蹲在半空中,笑嘻嘻地看着裴云英和余音相拥,“说到底,余音这小骗子能有今天,都是拜你们所赐啊,要不是你们,以她的天资和本事,她现在应该已经看到了飞升的门槛才是。” 添油加醋,朝露可在行了。 结果他话刚说完,余音就直接将他攒成了一团,搓吧搓吧,丢进了囚玉的怀里。 “把他给我看牢了,别让他再说话,真是难听。”余音说完,松开裴云英,转而走到了柳清风面前。 “我——”柳清风看余音突然靠这么近,吓一跳,嘴边的话滚了回去。 余音示意他不要害怕,跟着问道:“当年你所见到的,是我的父亲余阙残留在这世间的意识。他的确救不了你,但好好回想,他有没有教你什么,或者告诉你什么地点?” 柳清风咕咚一声吞了吞口水,摇头,又点头道:“他告诉我,名字可以帮我,但到底要怎么做,能做到什么地步,需要看我的信念。” 还有什么? 忽然间,柳清风的眼睛有些涣散了。 “还有什么?”余音连忙展臂扶住他,另一只手抵在他眉心,将灵力粗暴地灌入他体内,“快说,他还说了什么?!” 北面有乌云飘来。 若偏耳去听,能听到当中隐隐有鬼哭狼嚎之声。 渐近。 咚咚咚,咚咚咚,地面开始震颤。 是谢必安带了人来,过来找回之前被余音蒙骗的场子了! 来不及细想,余音扬手一道禁制设在自己四周,随后冲着柳清风厉声喝道:“到底还有什么?快说!” 柳清风的嘴角咕噜噜冒着白沫。 正如他先前所想,他的确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本就是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余阙残骸的力量?更别说还为了陈香莲,去幽冥鬼域了一趟。 纵然余音给他灌注再多的灵力,都已经失去了效用,甚至只会加快柳清风的死亡。 “他说……咕噜……咕噜……”柳清风一句话分作几次,口中的白沫逐渐就带了些红色,“灵山以西,洱湖之畔……” 呜———— 当! 沉重的钟声不知是从那儿传来的,伴着寒风,盘旋于空中不去。 钟声之下,柳清风无力地垂下了手。 正如他先前所想,他的确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本就是凡人之躯,如何能承受得住余阙残骸的力量?更别说还为了陈香莲,去幽冥鬼域了一趟。 纵然余音给他灌注再多的灵力,都已经失去了效用,甚至只会加快柳清风的死亡。 “他说……咕噜……咕噜……”柳清风一句话分作几次,口中的白沫逐渐就带了些红色,“灵山以西,洱湖之畔……” 呜———— 当! 沉重的钟声不知是从那儿传来的,伴着寒风,盘旋于空中不去。 钟声之下,柳清风无力地垂下了手。 陈香莲扑通 第127章 百般修行,千般造化 谢必安的身后,跟着一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黑影。 这些人并不全是鬼吏,看上去更像是谢必安刚从各地拘回来的新魂,放在鬼吏群里充数的而已。虽没有百鬼夜行那样的气势,但乌泱泱一片,到底是有些威慑力的。 不过,也许是辟邪回去之后,给谢必安交代了什么,所以哪怕此刻谢必安的面色染了层薄怒,却也没有再继续动手,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余音。 “请吧。”余音扶着陈香莲起身,将柳清风让出来。 裴云英跟着让开。 与先前余音护着不同,此时的柳清风还没挨谢必安的锁魂链,就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呆滞、没有意识了。 陈香莲哭成了个泪人儿,摇摇欲坠。 见余音变了态度,谢必安这才收手,施施然越过她与裴云英,接着对地上柳清风的尸体大手一挥,柳清风的魂就被拘进了锁魂链里面。 “尔等冒犯幽冥鬼域一事,我幽冥鬼域绝不会王吉。但有再犯,必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不能动手,谢必安的狠话也一句不落。 如此,可以看出这鬼的性格其实相当记仇,先前余音那般对他,若让他找着了机会,肯定会当场回报之。 “藏不葬身之地的,一时半会儿是不劳您惦记了。”余音阴不阴阳不阳地回击了一句。 站在后头的范无咎过来,伸手搭在谢必安肩头,冷声道:“大人那边还等着我们复命,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哼。”谢必安一抖肩膀,甩开范无咎的手,回身走了几步,又扭头回道:“你,如仪的女儿,我记住你了。” 怎么? 余音挑眉,谢必安这是想要下去找如仪的麻烦? 不过转念一想,北絮也好,辟邪也好,言行举止之间多少都是避着点如仪的,余音不信以谢必安这么一个中等鬼吏的地位,可以把如仪如何。 “这话说的,我倒有些想再去你们那儿做做客了。”余音也就不打算给谢必安留台阶,直接连踏脚的都搬走了,“谢大人打算将我怎么办?拘了我的元神?我母亲在底下可是应着誓的,您这不合规矩吧?” 她的神情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以至于一旁的囚玉都不禁为她抹了一把汗。 为什么道门中人不愿意招惹幽冥鬼域? 不光是道门,不周和灵兰秘境的魔与妖都十分排斥与幽冥鬼域有牵连。 因为但凡是生灵,便有生老病死。 妖、怪、魔、人费尽心机,他们百般修行,千般造化,为的不就是跳脱五行之中,避免撼赴死地吗? 再者,幽冥之鬼性格怪异,其周身鬼气更是可以直接致元婴境界的修者为死地,且杀了便杀了,从未有听说能找鬼吏寻仇的。 余音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刚走远的谢必安蹬蹬蹬又走了回来,他本要开口,却被身边的范无咎一推,再一拧,强行隔开了。 “多有得罪。”范无咎把谢必安推开后,朝余音像模像样地抱拳一礼,“我们此行并非是要与余姑娘你交恶,既然这新魂已经到手,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说完,他硬生生地夹着谢必安往来处走了。 众鬼影浩浩荡荡地跟随着他们离去的步伐,走得脚下大地咚咚直响。 待到这群死地之鬼离开时,乌云散去,余音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晨光熹微于东边初升,照得这枯林别有一番韵味。 柳清风的后事十分简单。 在陈香莲的同意之下,由裴云英火化了之后,装在一个小瓷罐儿里面,被陈香莲一路抱着。 他们要的下一处地方本该是余囊,再不济也得是柳清风临死前说的那儿,可陈香莲的落脚处是个要紧的问题。 她是个凡人,是个魂魄刚刚归位的凡人,身边还带了两个孩子,让她继续跟着一路风里来雪里去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跟着柳清风一道下去了。 然而裴云英不愿意独自护送陈香莲去俗世。 既不放心余音一个人,也不放心她身边的囚玉和朝露, 虽然余音现在化神期修为大定,但到底还没寻着合适的肉身,也还没炼出法身来,一个人走都叫裴云英放心不下,更何况旁边还有个货真价实的祸害。 若是把陈香莲交给囚玉,余音不放心,道义上裴云英也过不去。 最后,便演变成了一道护送。 选的地方是魏国,裴云英选的,看中了魏国境内安定,君王仁道,算得上是俗世中相对安定一些的地方。 “现在的问题是……陈香莲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若是给她钱,是不是不太安全?”余音不知送哪儿弄来了一辆马车,给陈香莲坐着,自己则与裴云英坐在车顶。 驾车的是囚玉。 朝露没个正形的歪在另一边车辕上,“这小骗子拿你的钱买马车,却要你来驾车,不合适吧?” 囚玉白了他一眼,说:“不会说话就闭嘴,刚才受的罪就没让你长点心?疼不也是真疼。” 余音从囚玉身上顺走钱袋子,囚玉能不知道?余音能不知道囚玉知道?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切。”朝露换了个脚翘着,换了话题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去俗世……啧,新鲜,我能杀人吗?被扣这么久……手生哦。” “我看你是欠收拾。”囚玉冷漠地目视前方,他拂袖间,马儿脚下跟起了风似的,在雪原上狂奔。 嘣。 一枚小石子砸在了朝露额头上。 “进俗世之后,给我紧着皮,但凡让我发现你想搞鬼,我就会把你塞进囚玉的袖里乾坤里,让你关个禁闭。”余音在上面帮裴云英改头换面,临了还警告了朝露一句。 她们一旦离开极北,进入有人烟的地方,就得时刻提防着,以防四周有高玉的眼线。 从前余音就知道,高玉足不出户就能知天下事情其手段必然不会只是术法那样简单。 而高玉要是知道裴云英跟囚玉走在一块儿……身边还跟着两个不明元神,只怕不日就会杀到。 第128章 偶遇 樗云国是北境往南要经过的第一个国家,也是城池之间通行最严格的一个国家,要想以最短的距离穿过樗云国,需要经过三个大城,六个小城。 飞是可以飞的,但凡人凌空,下来的时候身体会虚成什么样,那可没个定数。 余音决定带着陈香莲和两个小孩子老老实实地乘车过,而问题在于,怎么去弄到樗云国内各城通用的文书。 这一切都难不倒囚玉。 他轻轻松松地通过与城门口排队通关的几个凡人攀谈就弄清楚了通行文书的里里外外,然后便化出了五本足以以假乱真的文书来。 朝露被迫躲去了囚玉的发冠里,余音则是蹲在裴云英的耳坠中。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过了边境第一座城——胶原。 说有惊无险,是因为他们在离开胶原的时候,遇到了一伙三人的修行者。这三人都是蓬玄宗的弟子,清一色的红袍丹鸟纹,腰间金銙带,瞪着黑底金丝长靴,眉心留有朱砂莲花印。 那个右鬓角有一缕白发的女人叫章云,内门弟子,她身边站着的这位吊翘丹凤眼是她的师兄,姓武名向南。 两人身后还有一位,乍一看娇娇小小,神情怯懦,细处之后才会发现,章云和武向南都以她为尊。 这便是邵灵媛。 蓬玄宗宗主邵从的女儿。 据章云介绍,邵灵媛是第一次离开宗门,其修为虽然已经到了元婴巅峰,但因为没有受过历练之类的,所以邵从不放心,才会指了章云和武向南陪着。 “是我们蓬玄宗一向的规矩。”章云解释道:“我们蓬玄宗的弟子在修行高阶道法之前,都需要下山历练一次。灵媛她年纪小,又恰逢这外面乱糟糟的,宗主担心中途有什么意外,所以才会让我们二人陪同。” 因为裴云英和囚玉自称是散修,所以章云才会说得这么详细。 裴云英一向不喜欢与人寒暄,客套地敷衍了几句之后,就不再和他们攀谈,倒是囚玉一如既往地自来熟,没多久就已经和武向南称兄道弟了。 最开始出胶原城不到百米,囚玉的马车就被武向南拦截了。 原因是邵灵媛不会御剑,而在此之前武向南和章云是驾着从玄照宗那儿买来的云车,一路护送邵灵媛,才免了这个麻烦的。 岂料在胶原城里时,邵灵媛因为看到一个带着婴孩的母亲急着求医,就草率地把价值连城的云车送了出去。 这下好了,樗云国穷苦不堪,玄照宗的生意可没做到这儿。 没车的话,邵灵媛回蓬玄宗都难,而章云和武向南的本事却不够他们带人御剑的。 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又正巧看到囚玉御车施法,武向南和章云才会合计着,过来蹭一路车。也不用蹭多远,只要让他们进赵国边界,自然就能找到买卖云车的地方,也就不用再麻烦囚玉了。 “对了,道友这是去哪儿?”章云聊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这个。 囚玉笑了笑,一边伸手指着马车里面,一边回答道:“车里坐着的那个凡人,是我们在极北的时候,从一伙妖邪手里救下的。樗云国凄苦,赵国动荡,我们便想着,好人做到底,送她去相对安稳一些的魏国,让她不必为生计忧愁。” “两位还真是宅心仁厚。”章云拱手赞道。 邵灵媛此时正乖巧地坐在车里,她听了一会儿外面聊天后,偏头去问陈香莲:“你去过极北?那儿是怎样的?当真终年积雪,恶鬼遍地吗?那人说是从一伙妖邪的手里救下你的,什么样的妖邪?修为几何?” 说是历练,实际上邵灵媛出来半月有余,真正动手的机会少之又少。 陈香莲知道面前这个精致美丽的小姑娘是修行者,故而不敢怠慢,点头回答:“是,两位恩公救了我,和我的孩子们……” 话都是余音教的,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什么时候露出畏惧和害怕,教得明明白白。 “极北是不是终年积雪小妇人并不知道,只是小妇人待着的那处地方的确如此,便是好天气时,雪也是不会化的。” 陈香莲拢了拢怀中熟睡的胡秀雅,抿嘴顿了顿,继续说道: “恶鬼是没有的,但妖邪确有,若不是两位恩公,我们早就成了那些妖邪的腹中物,又岂能与小仙长您同坐一车?但若要问那些妖邪的修为几何……还请小仙长见谅,小妇人无知,并看不出来。” 浑然不觉被搪塞的邵灵媛撑着下巴,神情看上去有些无聊,“真想自己也能斩杀几只妖怪……历练历练,在俗世里走,算什么历练?做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半点儿也称不上行侠仗义吧。” 说完,她抬头去看陈香莲,似乎是想从陈香莲那儿找到点安慰。 “小仙长行事……小妇人不敢置喙。”陈香莲可不随便搭话,讪笑着回了一句之后,一脸畏惧地缩在了车厢角落里,不再抬头。 大约是觉得实在无聊,邵灵媛撩开车帘,问章云道:“距离陈国还有多远?我们几时能到?你们不是说,这车是施了术法的吗?怎么走得不如云车快?” 全然没有刚才初见时的那个局促模样了。 裴云英用剑鞘敲了敲车顶,示意邵灵媛放下车帘,口中说着:“还有的是路要走,你身边的是凡人,而且是大病初愈的凡人,莫要让外面的寒风吹进去了。” 章云连忙将邵灵媛往里推,自己也跟着进去,说:“灵媛,你稍安勿躁。刚才我问过了,走上一日一夜,就能看到赵国的边境了,不远。” “一日一夜?那么久?!你们找的人行不行了?”邵灵媛急了,叉腰就想再出去,却被章云眼疾手快地拦了回来。 “他们两位都是刚刚与大群妖邪交过手的,身体有恙,我们又是求着人家帮忙,不该如此无礼……灵媛你多担待。”章云压低声音在邵灵媛耳边叮嘱道。 这下邵灵媛急了,蹙眉质问道:“你们没给灵石?不是让你们给灵石抵作车资的吗?!” 第129章 功德 娇纵,大概是邵灵媛这些新一代修行者的通病。 她们一出生就享有最优渥的环境,被长辈或父母捧在手心里,此后吞金丹,踩灵宝,修为节节攀升,却不需要像从前那些修行者们一样去出生入死,自有人为她们铺平道路。 天资加上后天倾注全力的培养。 只要不是个傻子,其最终修为就不会俗于常人。 邵灵媛是这样,瑞风也是这样,道门里像她们两个这样的元婴期修行者不少,最明显的特征便是与修为完全不符的心智和性情。 当然,余音一直觉得瑞风那样的,算是娇而不纵,而入邵灵媛这样的,大概就是不知世事的纯真所造成的娇上加纵了。 不过转念一想,也许这一切里,还有高玉的问题。 因为即便真的是用金丹灵宝重重滋养,若非高玉先拆余阙后镇余音,让道门诸人修行变得易如反掌,那么邵灵媛们就算如园中娇花,也会是带刺的娇花。 邦邦。 车窗被敲响了两声。 裴云英卷袖挡住窗口后,翻身入车厢,提醒道:“两位若是要说话,还请出去说。” 外面夜已经深了,马车行走于丛林中,能听到清脆的鸟鸣与呼啸的寒风。 章云连忙捂住邵灵媛的嘴,冲着裴云英抱歉一笑,说:“道友不好意思啊,灵媛她只是性子直,并非恶意。” 说罢,章云就拉着邵灵媛出去了。 “灵媛,灵石在进胶原城之前就已经花光了,你不记得了?”章云不得不压低声音与邵灵媛说话,她们两个人顶着寒风坐在车顶上,虽然不冷,但觉得格外没有面子。 这一趟历练,邵灵媛一共带了三千枚藏宇级黑金灵石。 按理说,就算是三千枚最低级最小的灵石,也足以供邵灵媛出去游历三年五载,且生活滋润。然而她从出少室山起,就一直在接济凡人和散修,见到凄苦一点的,就大受震动,倾囊相助。 俗世红尘中,凄苦者又岂止三两个? 以至于邵灵媛帮来帮去,最后随身的配饰都当得不剩几个,她自己的慈悲心倒是满足了,却苦了章云和武向南要偷偷帮她兜底。 “花光了?”邵灵媛一听,也忘了埋怨身下马车缓慢了,苦恼地撑着下巴抱怨道:“如此,你们要拿什么去买云车?你们可不能帮我垫灵石,这要是被执法长老发现了,少不得要批我几句的。” 章云腹诽,我们帮你的还少了?何止垫灵石。 不过,想归想,章云还是要开口安抚邵灵媛的,“别担心,留是留了些的,只是不能用来充作车资……他们两位都是宅心仁厚之辈,愿意搭我们一程,不收取灵石……所以灵媛,待会儿你可不能再耍小性子,要客气些。” 邵灵媛从怀里摸出个小葫芦来。 她抬手,迎着月光一面晃那小葫芦,一面嗔怪道:“可我的时间所剩不多了,手中驱除的魔与妖却远远没到数量,这该如何是好?唉,都怪长老们,他们要是不判定助人为乐的功德最低,如今我怕是已经可以回少室山了。” 小葫芦便是功德瓶。 蓬玄宗弟子需要携带功德瓶出少室山至少一年,若功德瓶满,可提前回山复命。 像邵灵媛这样不许去这儿,不许去那儿的,功德瓶的来源就都只能依托在俗世里行侠仗义了。虽然少,但胜在安全,基本不会出现章云和武向南兜不住的事儿。 “灵媛你也别急,等到了赵国,咱们就能买云车了。”章云抱着剑,朝后一趟,望着天说道:“有了云车,我们就和之前一样,继续在各国之间游走。” 明月悬于空中,四周无星。 这样的夜晚令章云有些心悸,她望着那没有半点儿瑕疵的月亮,不知怎的,突然抖了一下,随后赶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将邵灵媛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怎么了?”邵灵媛困惑地问道。 “向南!戒备!”章云来不及和邵灵媛慢慢接受,扯着嗓子喊完武向南后,并指抬手召出了一头银色的巨兽。 御灵兽,是蓬玄宗的绝学。 吼—— 须发栩栩如生的银色猛兽踏空仰天,长啸了一声。 武向南几乎是在章云喊出声的当下就展臂腾空了,他先是把邵灵媛托付给底下的囚玉,接着和章云一样,召出了自己的灵兽。 一虎,一狼,并行于月下。 能让章云汗毛倒竖的自然不是普通妖邪。 就见那路旁田埂间,缓缓走出来一个身穿紫色裙衫的长发女人。女人生得极好,修眉如黛,杏眼含春,丰唇在玉色月光的镀染下,显得格外诱人。 “白五,你竟是追到了这里!”章云显然认识这个女人。 被唤作白无的女人抬手虚掩着嘴,哈哈大笑道:“我不追到这里,又怎能看到这一幕?你们二人先前负伤未愈,如今竟是攀了两个散修便想逃离樗云国?做梦!” 笑罢,白五冷眸甩手,几道泛着绿光的寒芒咻咻咻钉向马车。 在白五的眼中,隐匿了形容与修为的囚玉和裴云英实在有些不值一提,她甚至连正眼都没看那两人一下,就已经出了第二招。 风起,云聚,雨落。 明月隐入层云之中。 章云驭使灵兽掠身而出,而武向南则是控制着灵兽陡然胀大了数倍,既挡了那些雨滴,又将马车掩盖,使白五难以看清马车中人。 猛虎出山,张口兮吐箭,闭口兮纳海。 白五没料到受了伤的章云还有如此充沛之灵力,只能翻手于身前一划,点出个高约十丈的光墙来抵挡猛虎喷射出的寸箭,自己则是就地一滚,滚去了右侧。 “怎么?刚才不是还嚣张极了,怎的现在就打滚了?”章云冷笑一声,勾手跟了过去。 然而,当她驭使灵兽绕过白五设下的光墙时,迎面却看到白玉合掌劈下。 砰! 尘沙飞溅。 假意要躲的白五实则暗藏于光墙之后,等着章云轻敌上前。 “打滚而已……”白玉双手分拆,一掌砍在章云肩头,一掌反屈掐住了灵兽的脖颈,“要是能杀了你们,便是跪着,我也再所不惜。” 第130章 什么是仗义行侠 其实直到十天前,章云和白五之间都还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恩怨。 她们的冲突…… 一切皆因邵灵媛而起。 在认识章云三人之前,白五是樗云国边境一个名为崛北城的城主所尊请的天师。虽然崛北城不算大,但作为城主尊请的天师群里修为最扎实的那个,白五可以说是崛北城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初时邵灵媛时,看在蓬玄宗的面子上,白五客客气气的,对她们三人礼遇有加,甚至请她们在城主府里小住了几日,日日宴席。 然而邵灵媛是过来仗义行侠的。 没几日,邵灵媛就偷溜了出去,在崛北城里竭尽所能地帮人做好事。 白五当然知道邵灵媛的所作所为,不过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将邵灵媛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放在心上,由着邵灵媛去闹。 岂料这一闹,最终是闹大了。 恰逢崛北城粮仓开粮,自诩道义的邵灵媛端了官家的粮仓,将粮食分给了崛北城以及周边村落的所有贫苦百姓。 其后果当然是崛北城城主大怒,连同白五在内的四个人都被城主府的天师驱逐了出去。 当然,白五最惨。 她随身的宝物被充作了赔偿,抵给了城主,并被勒令离开樗云国,永世不得入境。 那崛北城城主是樗云国皇帝的亲叔叔,他的话,也就是皇帝的话。是以,白五从人人尊敬的天师,落成了如今这过街老鼠般的模样,全拜邵灵媛所赐。 而章云与武向南身上的伤,也正是因为这一路上遭遇了白五几次偷袭。 眼见着章云吃了白五一掌,口鼻流血,背上的伤口都泛了红,邵灵媛急得边探身想要出马车,边大喊道:“向南,去救她!” 武向南自是不必多说,早在邵灵媛出声之前,就已经与银狼一道纵身冲了出去,但他出去的同时,还反身一道掌风将邵灵媛塞回了撤离。 “灵媛,此处有我,你安心待在车里,不要轻举妄动。” 武向南的话是说给邵灵媛听的,但更像是在请求一旁看戏的囚玉。 裴云英扶着车帘跳下车,她遥望了白五与章云一眼后,踢着囚玉道:“赶紧去收拾了,我们的时间有限,耽搁不得。” 此时操纵着裴云英身体的,是余音。 囚玉懒懒地斜了裴云英一眼,活动着手臂起身,说:“区区一个散修,就能把两个蓬玄宗的元婴弟子逼成这样,蓬玄宗也不如何嘛。” 谁知囚玉这信口一句,竟是惹恼了邵灵媛。 “你什么意思!”邵灵媛一巴掌就想打在囚玉的脸上,结果被囚玉反手一抓,人也摔得跪在了车辕上。 “我的意思是,你太蠢了。”囚玉心里觉得无聊极了,他本以为道门里的这些小丫头一个个都会和余音一样有意思,再不济也该是那个瑞风那样的机灵古怪,却不料遇上这么个蠢货。 咚。 邵灵媛被囚玉摔回了马车里。 “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敢惹是生非,我第一个吃了你。”囚玉的声音温柔极了。 余音无奈扶了一把邵灵媛,说:“你们与那人什么恩怨,我们是不管的,但若解决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那我们就只能分道而行了。” 一打二,绰绰有余的白五忽然间感觉到了危机。 她如金蝉脱壳般,轻松地从武向南与章云的夹击中脱身,眼角余光看到了大步流星过来的那个白衣散修。 明明只是个元婴初期的散修。 白五却硬生生从这人的闲庭信步中,嗅到了一丝危险,惊恐也随之在心底升起。不容多想,她几乎是立刻决定先撤,掌心跟着打出数道浓烟遮蔽身形,脚下生风。 猛虎狂啸着过去扑了个空,它摇了摇尾巴,驱散四周浓烟后,再看就已经找不到白五的踪影了。 “这人实在阴险狡诈……”武向南并不想追出去,他灵识一探,发现白五的确不在附近后,转而扶着章云往回走,“下手狠辣,行事诡谲,接下来我们只怕要更加谨慎一些。” 他们并不知道白五是畏惧后头渐近的囚玉。 “刚才如果不是我提前发现月亮有异,只怕又要让她得手了。”章云偏头吐了一口血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说:“她修的是玄冥功法,夜里最是鼎盛,以后若非必要,我们夜里不能赶路。” 眼下倒是没得办法,毕竟是蹭了人家的车。 “两位,那人逃了?”囚玉双手拢在袖中,溜溜达达地走过去问道。 章云闻言,抬头苦笑了一下,说:“道友见谅,是之前惹上的麻烦,本无意惊扰道友的。” “无事,若你们二人有需要,我们搭把手也是可以的。”囚玉摆手打了个哈哈,折返与他们一道往马车走,“看那人出手,好似不太正派,二位这伤,可是出自她手?” “是。”武向南叹了一口,解释道:“这人原本是一城主尊请的天师,行事确如道友所说,亦正亦邪……我们与她之间,倒不是多么你死我活之仇,但这人性格怪异……” 解释来解释去,武向南都没把邵灵媛扯进来,只车轱辘般说着白五的行事作风如何狠辣。 囚玉哦了一声,抬手枕着头,一屁股坐在车辕上,“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快些动身,若是进了赵国,她也该有所忌惮,不会再轻易出手了。” “这人下手时,掌心有东西。”余音指尖捏着黑龙引,没放出去,但隐隐察觉到了黑龙引的兴奋,“也正是因为那东西,才让你们二人加在一起,都不如她一个。” 那东西从气息上看,并非是黑龙引,但余音总觉得应该是黑龙引有关,不然黑龙引不会平白无故地有所感应。 白五遁走的方向是东南方。 下过雨的泥地满是泥泞,马车一走,溅起朵朵泥花儿来。 余音蹙眉低头看了一眼攀附在马车四面的泥浆,继续说道:“将你们几次交手的细节说一说,我总觉得,她这是在佯逃。” 泥点子里,灵力攒动。 “我就知道她手里肯定还有什么法宝……”章云一口恶气喷出,忿忿道。 第131章 谁对谁错 马车不小,但容纳了这么多人,却也不显得逼仄。 余音将马车四周的泥点子清理干净后,回身道:“现在不是让你抱怨的时候,仔细回想一下,她出手时,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月亮都很皎洁。”章云回忆。 武向南跟着点头,说:“白五的灵宝按理说在离开崛北城的时候,就已经全部赔给那城主了,她若留有后手,必是平时不会带在身边的。” “对!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气息变得浑浊不堪……可不就是离开崛北城的时候吗!”一说到这里,章云就全想起来了。 “还有呢?”余音问。 两侧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移去,囚玉御车的速度在不断地加快。 陈香莲摸了摸怀中孩子的头,再往里缩了缩,不知怎的,她觉得身体很冷,眼前的几个人身影渐渐地就恍惚了起来,仿佛是隔了一层窗户纸似的。 “仙、仙长……” 因为余音事先提醒过陈香莲,让她有任何的不适,都要及时吱声,所以她赶忙喊了一句。 “怎么了?”余音寻声扭头。 轰! 爆炸声骤起。 随之而来的还有剧烈的震颤。 马车的一角登时破了个大口子,陈香莲与两个孩子骨碌碌就往后滚了出去。 此时的马车速度极快,三个凡人就这么滚出去,非死即伤!余音想都没想,整个人蹬在车门上,跟着她们掠了出去。 绵绵细雨就是这时候落下来的。 这些细细密密的雨点儿像是一道屏障,将滚出马车的余音和前头御车的囚玉都给隔开了,而半空中扭曲着逐渐出现的,正是白五。 余音一手环着陈香莲母子二人,一手拎住胡明远,几个凌空飞翻滚之后,飘飘然踏在空中,紧接着又借力朝马车的方向躬身一跃。 “本以为你们找上的是两个废物……”白五居然徒手斩断了马车车厢和车辕的连接,生生将车厢给拖拽着到了另一头,“没想到这人的气息如何可怖,也罢,我只是来寻仇的,可不是来惹事的。” 车厢里的章云被摔得七晕八素,刚要起身,白五的一只脚就蹬破车顶,径直踹在了她的胸口处。 邵灵媛飞身噗过去,掌心隐隐紫光流转。 噗噗两声。 灵力形成了一股小小旋风。 紧接着,邵灵媛抱住白五小腿,将掌心的旋风送入白五体内,趁着白五吃痛的功夫,反身护着章云侧翻到了安全地带。 说邵灵媛胆子大的话,她此时揽着章云的手已经颤抖不止了,可若说她胆子小,她却挺直了身板挡在章云的面前,竟是半点儿都不打算退。 “好,此事本就是与你有关,你站出来,倒省得我去捉你。”白五俯身用拇指抹了一把伤口,直起身子时,舌尖卷过指腹的血渍,继续说道:“崛北城你害我丢了天师之位,又害得痛失数枚法宝,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我心中怨气难消!” 听到白五这么说,心虚的邵灵媛抖了一下,但她一想到自己做的事并非错误,又转而梗着脖子,反驳道:“崛北城的粮仓里分明有粮!你们不但不用那些粮食救人,反而是高价售卖,拿人命当儿戏,我难道做错了吗!” 崛北城里有多少户人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白五不知道,白五的那些天师同僚们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城主更加不会知道。 但邵灵媛知道。 她同时也知道自己开粮仓只能缓一时之急,甚至根本救不到全部的人,可她却没办法说服自己与白五一道,在周围百姓都只能吃草咽土的时候,去享用山珍海味。 是,她救人也只是为了积攒功德瓶里的功德,好让自己能快些回宗门,与白五他们那些冷漠的天师比起来,初衷可能好不到哪儿去。 然而最终是有人因此得救了的。 不管初衷如何,不管手段如何,邵灵媛切切实实地救到了人,一如她的功德瓶里如细沙一般点点滴滴积攒到的功德。 反之,站在白五的立场上去看的话—— 邵灵媛三人以蓬玄宗弟子的身份被白五请入城主府,那在城主的眼中,邵灵媛这三人就与白五挂上了钩,做什么都是息息相关的。 也就是说,邵灵媛私自开了城主的粮仓,便是把白五放在了不仁不义的位置上。 城主花了真金白银尊请白五入城,面子上说得好听是尊请,事实上白五还不是拿钱办事、为城主卖命? 如今这卖命之人竟是造反掀了出钱之人的底子,出钱之人的脸面要往哪儿搁? 如此一来,白五的下场是什么,不难猜测。 余音与囚玉站在白五所设的屏障之外听了半晌后,居然也不急着进去救人了,就那么优哉游哉地抱臂看着。 “邵灵媛做事不妥当,让白五里外不是人……”余音与裴云英闲聊道:“白五过来寻仇,倒也合理。” 裴云英略有些头疼地提醒这两个看戏的人,“音儿,我们的时间紧迫,你若不想干涉他们,就快点儿带着陈香莲上路。” 再耽搁,天就要亮了。 “啧,你竟然也觉得白五做事合理?有趣,换做是你,你要怎么救人?”囚玉饶有兴趣地偏头望着余音,问道。 救人? 余音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救人?” 这一问,倒是把囚玉给问傻了。 “你不救人,岂不是枉为正道?这极北的冬天可不好捱,要是没粮食,饿殍遍地都是小事……”囚玉见过饥荒之下,凡人们是如何易子而食的,所以他清楚,少有道门的人能对那般场景袖手旁观。 “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余音冷漠地看着白五袖袍间飞出两道青灰色的长鞭,啪啪几下打得邵灵媛朝后飞了出去,“修行者能救人,但救不了命。崛北城天气酷寒,邵灵媛送出的粮食能饱一时,却饱不了这个冬天。” 这时,武向南的银狼咆哮一声,张着血盆大口冲向白五。 短暂的阻拦之下,武向南单脚勾住地上的章云,将其往邵灵媛摔出去的方向送,自己则是折返跟着银狼一道迎击白五。 第132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如果换做是余音,余音不会去开粮仓。 至少不会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贸贸然把粮食都敞开了送。 她会先去揪着城主问清楚,问其对于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如何看待的,并将自己与白五之间的干系撇清,然后再做决断。 崛北城的天气不是一日两日这般酷寒的。 当城主的要是做不到庇佑子民,想不出妥善的应对计划,那么积年累月下面,民众里自然会生出怨愤不平的声音来。 能者居之。 余音能做的,就是找到这个能者,并为其提供助力。 “寒冬难捱不假,但寒冬还会再来。”余音语调寻常地说道:“要救人,就要帮他们找到活下去的路,而不是教他们饮鸩止渴。” 囚玉有些哑然。 “音儿的认知很透彻,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音儿已经如此周到了。”裴云英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若换做是我,大抵我也只会像邵灵媛那样,开仓放粮了事吧……” 交谈间,屏障内的白五占尽了上风。 也是到这时,余音才终于看清楚,穿梭于白五袖袍间的,是一两条有着漆黑短角的小蛇。 不,也许不是蛇。 “囚玉,我要过去制住白五,你帮我拦住武向南。”余音说完,卷了卷袖子,将手一点点挤进密集的雨点中。 这些雨点里,满载月华,打在人身上却不会浸入衣袍里,而是像石子一样,砸出点痕迹来,滚落地上。 要不是裴云英这肉身已经扛过数次天雷,堪称铜皮铁骨,此刻余音伸手的时候,皮肉怕是就已经被腐蚀几圈了。 噗呲。 余音整个人挤了过去。 “站住!”白五警觉地回头,她并指勾臂,余音身边的雨点儿就更密集了,“我无意与你们交恶,待我杀了这三人,你们想走想留,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她也是怕的。 余音也好,囚玉也好,在白五的眼里,都是等同于未知的恐惧。 另一边的武向南已经杀红了眼,看到囚玉挡在自己面前,仍旧不停手,一个滑铲就想从囚玉身边铲过,却被囚玉折臂给拎了起来。 “你非要杀了他们?”余音问道。 白五呸了一声,露出沾了血的牙齿,说:“他们害得我无处可去,身上法宝所剩无几,我为何不能杀他们?!你要拦我吗?你若要拦我,我便是死,也会让你讨不到好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白五只想杀人泄愤。 “我倒不是要拦你。”余音信手拨开自己面前拦着的雨点,抬脚往白五身边走的同时,说道:“只是……我可以给你点名一条路,比眼下你杀完人,被蓬玄宗追杀到天涯海角的这条路要好上百倍不止。” 邵灵媛毕竟是邵从的女儿。 要是白五真杀了邵灵媛,她往后的日子可不会比过街老鼠强。 “我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自然就是做好了被蓬玄宗追杀的准备。”白五双拳并于身前,合之再分时,双拳之间出现了一柄青灰色的蛇纹长剑,“你无须多言,要是不退开,我连你一起杀!” 见说不动白五,余音叹了一口气,弹指间射出一点黑龙引。 乍一见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白五面色凝重地握着长剑纵劈而下,可她剑落时,那黑色的小点儿却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什么其他古怪的动静。 “你做了什么?!”白五竖眉厉声喝问。 不等余音回答,她手里的长剑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原本锋利的长剑一点点变得软化,不消多时,长剑就耷拉在了白五的掌间,像是两条脱了水烂布带子。 “我只是想让你,冷静冷静。”余音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雾蒙蒙的月亮,挥袖间,清风拂开了云层,“听武向南说,你修的是玄冥功法,此等邪道并行的功法,极易受到阴灵之气污染……” 白五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余音的话而有什么改变。 于是余音转了口风,说:“看来你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喜欢挑在月夜出手,只要稍稍遮蔽空中明月,底下的阴灵之气就会令你修为大涨,而你的胜算也就更大一些了。” 被余音说破,白五倒也不恼,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后头被拎过来的武向南,说道:“是又如何?我要是想逃,你们留不住我,但你们又能护住他们几时?我总能找到机会杀了他们!” “我没说要护他们。”余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白五这种臭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的性子,到底是如何在凡人手底下谋生的?难不成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格外珍惜崛北城这份活计? 想了想,余音又劝她:“杀了他们,的确是解了一时之气,但你不过是要一处容身之地,要一点自保的法宝,对吧?这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不,应该说,我尊请你为我的同行者,如何?” 啊? 白五愣住了。 她拧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余音几眼,怪道:“你雇我做什么?你有多少灵石来雇我?” 绕是囚玉再聪明,他也没能料得到,一场箭弩拔张的争斗,就这么被余音用一袋子灵石给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 方才还坚持要杀了邵灵媛三人泄愤的白五,在确认余音的确要雇自己之后,居然真的停了手,不光是乖乖接了灵石袋子,还主动去帮余音抱佩剑。 “诈降?”囚玉附耳对余音嘀咕道。 “她所求的我都能给,既然如此,那她当然不需要再杀人了。”余音挑眉去看武向南,“你们虽然行的是端正之事,但到底思虑不周,破坏了她非常珍惜的东西,如此,该是你们向她赔罪。” 还赔罪? 武向南那咬牙切齿的神情,恨不得生吃了白五。 要不是囚玉一直没松手,恐怕武向南就算是拼着自己重伤,也要把白五给剁了。 后头邵灵媛抱起章云,看前头余音等人一直没有跟白五起冲突,这才犹疑不定地迈步过来,嘴里喊道:“向南,向南!发生了什么?你还好吗?” 第133章 看得到 “别过来!”武向南大喊了一声。 他藏在身后的手已经画了半个法阵出来,被邵灵媛这么一打岔,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囚玉咔一下卸了武向南的双手,笑嘻嘻地对他说道:“没想到你这么不老实,我们刚才可是帮你化解了麻烦,怎么,恩将仇报?她手上那器具可是足够杀了你们的。” 倒不是囚玉在唬人,白五手里的那东西囚玉虽然摸不清底细,但见白五越战越勇,就知道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 邵灵媛住了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而武向南呢?他忍着痛,怒视囚玉道:“你们与那白五不过是一丘之貉!的确,灵媛在崛北城做的事是不够周全,但她初心是好的!你们呢?与这阴险小人为伍……” 那嘴里的话,越说越难听。 余音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横了他一眼后,走向邵灵媛。 岂料—— 余音走一步,邵灵媛后退一步。 “行了,站住。”余音活动了一下手腕,眉目疏离地看着邵灵媛说:“就让我们居中当个和事老,调停你们之间的恩怨,如何?” 调停? “什么调停?”邵灵媛也不知怎的,突然谨慎起来,绷着脸问余音:“那我两个同门的伤该怎么算?此事我确有不对,可她麻木不仁,倒也算不得是正道之人!” 既不是正道,也就没有同存之理。 囚玉钳着武向南,回头冲邵灵媛一笑,说道:“正不正道的,你们也奈何不了她,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你这话好生难听!铲奸除恶本就是我辈指责,遇见这等顶着道门名头,却行昏聩无德之事的人,我们当然要挺神而出!”邵灵媛铿锵有力地反驳着囚玉。 说到底,邵灵媛也就是看着白五已经歇了动手的心,才有胆子这般大放厥词。等到白五似笑非笑地朝她动一步,她就立刻抱着章云后窜了四五丈远。 “好了,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余音抬手拦住白五,“你们三人若不愿意止战,那么往后白五想做什么,我们不会拦着——” “等等。”武向南喉咙眼里挤出两个字。 他说起话来相当困难,全赖囚玉掐着他脖子,半点儿说话的可能性都不给。 见武向南有话要说,余音倒没示意囚玉放开他,只是转身向他,问道:“你若是想同意,便点点头。” 武向南艰难地点了点头。 勉强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余音抚掌冲着武向南满意一笑,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继续上路了。” 一扭头,对着了四分五裂的马车车厢,以及车厢后不远处站着的陈香莲母子三人。 “啧,上回是我弄来的车,这回你去。”余音伸手拍了拍囚玉扣着武向南的手背,“要大一些的,钱嘛,反正你有。” 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时半会儿想要弄辆大马车回来,恐怕有些为难。 白五兴致勃勃地自荐道:“不如我去,拿您的灵石,我总该为您做些事。” “免了,让他去吧,他闲。”余音于林间拾掇了一些干草回来,垫在地上,又朝陈香莲招手,示意她过来,“刚才那般大动干戈,让你受惊了。” 陈香莲白着脸,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低声问道:“您可还好?方才您手上有血往下……” ! 余音一惊,扶着陈香莲的手没留神用了力,把陈香莲给捏得吃痛叫出了声。 “抱歉。”余音赶忙放开她,认真地凝视着陈香莲的眸子,反问:“你何时看到我手上有血?什么颜色的血?” 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陈香莲吞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就将沉默寡言的胡明远藏去了身后。 见她这般,余音就在知道,看到自己手上流血的不是陈香莲,而是陈香莲的儿子胡明远。 胡明远对上余音的视线,小脸变得煞白。 纵然害怕,胡明远也坚定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从陈香莲的身后走了出来。 于是,余音蹲下身去,一面摸着胡明远的头,一面细声细气地问他:“告诉姐姐,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黑龙引在余音的有意遮蔽之下,是不可能被寻常修行者看到的,更别说是个普通凡人了。 胡明远能看到,要不就是他身俱灵根,要不就是残魄在幽冥鬼域的一行给他带来了超乎寻常的能力。 前者自是不可能。 要是胡明远有灵根的话,余音和囚玉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能察觉到。 也就是说…… 是后者。 “我看到、看到仙长大人您的手上,淌下了黑色的血……”胡明远的声音沙哑地如同七旬老翁,这是因为他体内魂魄尚不够稳固的缘故,“仙长大人,请您不要责怪娘亲,娘亲她没有做错什么。” 十分懂事的孩子。 “我不会责怪她,也不会责怪你。”余音如此说道:“你很棒,能看到我手上的东西,说明你有潜能。” 陈香莲却突然将胡明远一并抱住,带着他连退数步,说:“求您,求求您送我们去魏国,他……明远他还是个孩子……他不能没有我……” 说话间,陈香莲已经泪流满面了。 即便是从来没有接触过道门的陈香莲,也清楚从仙人嘴里说出来的潜能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香莲……不要害怕。”余音的声音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眨眼间笼罩于陈香莲身侧,将她从莫大的惶恐中拉扯出来,“没有人会从你身边带走他,如果你不同意,没有人可以。” 她们与囚玉离得不远,所以囚玉能听清楚听到余音与胡明远还有陈香莲之间的对话,可他打量了几眼胡明远,没能从胡明远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柔和如三春暖阳的声音入耳,陈香莲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谢谢仙长……谢谢仙长!” 从离开间霍起,陈香莲就一直在忍耐。她腰间的麻绳里兜着柳清风的骨灰,那是她的夫君,是她决定要一起度过余生的人,此时却与她生死相隔了,然而因为孩子还在身侧,她不能露出自己的脆弱。 第134章 天意 诸般情绪交叠,陈香莲到底是没能忍得住,靠着余音的肩痛哭出声。 “看什么看,去弄车——” 余音朝囚玉比了个嘴型。 囚玉耸了耸肩,勾手对白五道:“你好像对这附近很熟?随我去弄辆车来吧,凡人金贵,御剑飞行的话,落地她们三个就没命了。” 白五应了一声好叻。 他们二人一走,余音就把哭累了的陈香莲扶到干草堆上坐着了,接着又转头朝邵灵媛喊道:“扶着他们两个过来,我帮你们疗伤。” 施法愈疗,对章云和武向南来说是雪中送炭,于余音而言却只是随手之劳。 邵灵媛本来还有些怀疑,待到把人送去余音身边,见她当真在渡让灵力之后,这才又是惭愧又是激动地呜呜哭了起来。 全然一副小孩子心性。 出宗门这几个月,邵灵媛在章云和武向南的保护下,当真是没有半点儿长进。 “你的确做了很多好事。”余音一手搭一个,嘴里也没闲着:“他们不敢说的,我来多嘴说一句吧。” 什么? 闻言,邵灵媛瞪大了眼睛,擦眼泪的手僵在半空中。 “在做任何的善事之前,你应该思虑周全,应该顾及身边的人,起码不该让其他人为你的仁心付出代价。”余音说着,抬眸迎上邵灵媛错愕的目光,“崛北城是这样,胶原城也是这样,也许还有更多我不知情的麻烦,但总归最后都是章云和武向南为你兜底。” 这是邵从把章云和武向南送到邵灵媛身边的意义。 虽然是拳拳爱女之心,但归根结底是不益于邵灵媛成长的。 不过,余音也听说过一些有关蓬玄宗的传闻,据说那位长身玉立的美玉宗主膝下有十来个女儿,一个个都继承了他的出尘之姿,而这些女儿当然不是白养的,她们最终都帮邵从搭出一条条靠道侣维系的宗门之谊。 如果余音没记错的话,当年邵从还有意将邵灵媛的姐姐嫁与高玉,可惜高玉是个闷葫芦,除了修炼一事,旁的再提不起兴趣,也就不了了之了。 猝然被余音这么教训一通,邵灵媛竟是忘了反驳,微张着嘴指着余音,好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天蒙蒙亮时,囚玉和白五回来了。 两人身后跟着辆破破烂烂的驴车,仔细看去,半截车板都破了,车门要掉不掉地挂在车厢口子那儿,随风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就这了,爱坐不坐。”囚玉捏着绳子翻身坐在驴子背上,用嘴努了努身后灌风的破驴车,说:“这车可花了不少钱,将就凑合吧。” 既然只有区区一辆小破驴车,那么能坐进车厢的,自然就是陈香莲母子三人,而章云与武向南,则躺在几根大树结成的木板上,由那驴车晃荡晃荡地挂着。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囚玉居然比余音还细心,给陈香莲备了干粮,甚至还给胡秀雅备了热粥。 眼下只有邵灵媛醒着,朝露就来了精神,从囚玉的发冠里出来,悬停于半空中,碎碎念道:“这白五手上的东西可不简单,怎么,你当真不过问?万一这是余阙的东西,你这可就是拱手让人了哟。” 白五在前方不远处探风,也就不知道后头有人正在编排她。 “她自己心里应该清楚。”余音盘腿坐在驴车车厢空出来的这一边,为陈香莲和胡秀雅挡住寒风,“我提出给灵石给她,换她随从于我,对她而言便是一个台阶。她自我抽走那东西的内物之后,就已经察觉到了那东西可能与我有干系。” 从先前白五的行为来看,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即便是怒火攻心,也知道暂避锋芒。那么在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法宝受制于人时,她最有可能做出的选择就是留在这个人身边,静观其变。 “啧。”朝露看余音这老神在在地分析人心,不屑道:“你们这些人就喜欢玩弄人心,下作,极其下作!” 余音稍稍睁眼一点眼缝,斜眸看他。 只一眼,朝露就老老实实噤声了。 囚玉抱着胡秀雅坐在车门附近,神情和蔼地喂她喝粥,末了又偏头对陈香莲说道:“其实你让你儿子跟着她,倒不是什么坏事,将来有的是你好日子过。” 出于对胡秀雅的喜爱,囚玉这话没有夹半点儿坏心思。 “仙长大人似乎很喜欢孩子。”陈香莲分了一大半干粮给胡明远,自己则是捏着小块的,用口水和着干面下咽,“仙长大人要真是与秀雅有眼缘,可否帮秀雅看看,她这病到底该如何治?” 和胡明远不同,胡秀雅的魂是柳清风在间霍时就已经寻回来了的。可哪怕是后来余音烧去了她们母子三人骨子里的子母局之后,胡秀雅也依旧是个婴孩的模样,不哭不闹,偶尔笑两下。 囚玉再喂下一口粥给胡秀雅喝,“这话你应该问她,我嘛……只会杀人,便是想救人,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不然这几千年,他何至于用自己的修为去养着阿傍城那么多生魂?当真是见识不够,学识不足,没有什么其他路可以走了。 陈香莲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闭目养神的余音,正揣测着此时是否会打扰到余音调息时,就听到余音开口了。 “救她不难,但不在我,在你儿子。”余音并没有睁眼,她双掌之间隐约有什么在攒动,因这,车厢里没有寒风卷进来,反倒是暖融融的,“这话我原本是不会说的,因为那时胡明远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潜能来。” 三魂七魄不稳,对于一个凡人而已,是致命性的灾难。 胡秀雅刚一出生就遭此大难,纵然其后魂魄归位,也不会再恢复正常,余生都会以这样的面貌苟活着,直到死去。 但若是其血亲中,有能踏入道门的,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 正是因为子母局,因为己身的残魄被鬼吏带去幽冥鬼域,所以陈香莲她们人才会浑浑噩噩渡日,也因为残魄在幽冥鬼域中被寻回,胡明远才会生出感应天地之能,窥到这世间的半寸天机。 凡人没有灵骨的话,后天能窥天机、大道者,万里无一。 第135章 过关 决定权,在陈香莲手里。 余音不劝她,也不逼她,就那么坦然地端坐着,一边静气吐纳,一边为车厢挡去车厢外吹进来的寒风。 倒是囚玉一碗粥喂尽,扭头对陈香莲说道:“与其你在这儿踌躇,不如问问你儿子,他自己的人生路自己去选,才不会留有遗憾。” 囚玉的话不无道理。 但对于胡明远来说,现在的他还无法去理解什么是修道,修道又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个孩子,命途多舛的一个普通孩子……”陈香莲抱着胡明远的手越发用力,箍得胡明远的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陈香莲畏惧分别。 不管是生离还是死别,她此刻都无法忍受。 “我说了,我不会强迫你。”余音缓声说道。 其实,就算胡明远走向修道之路,其最终也未必能救得了胡秀雅,一来这需要胡明远自己本身的修为基础,二来—— 胡秀雅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血亲之间往往有着外人所无法企及的联系,一旦胡明远学有所成,那么他就能用自己带有灵力的血液滋养胡秀雅,日以继日,从而帮助胡秀雅恢复正常。 这不是什么好法子,但对于年纪尚小的胡秀雅来说,是唯一的办法了。 车厢里陷入沉默。 白五从前头回转,单臂勾着车窗,说:“再过几个时辰,就能看到陵阳关了,过陵阳关之后,半天就能进入魏国的境内。” 有白五打前站,驴车走的都是十分凶险的小路,且不需要去担心沿途是否会遭到妖邪侵扰。眼下快到陵阳关就说明要近人烟,入城池了,也就是说,之后的路不必再时刻警戒。 “好,有劳了,进来休息一下。”余音往旁边让了让,给白五腾出个位置来。 “多谢。”白五挠了挠头,笑着翻入车内。 与初见时戾气满满的形象不同,此时卸下仇怨的白五展现出了与她妖媚外表全然不同的憨厚,个性纯然这一点,突显得淋漓尽致。 对此,余音哪怕并不全信,面上仍旧是一副相处融洽的样子。 距离陵阳关只有数百里时,逐渐地就能看到些青绿色的景致,周遭呼啸的风也柔和了许多,不再像之前刮在脸上生疼。 大概是因为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四周这么稍稍暖和了一些,陈香莲就靠着车厢一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胡明远小心翼翼地挪开娘亲的手臂,然后爬到余音面前,伸手扯了扯余音的袖摆。 “什么?”余音睁开眼睛,低头看他。 小孩子被看得一抖,吞咽着口水,小声问道:“您刚才说……我能救妹妹,对吗?” 余音点了点头。 “那……那……”胡明远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像样的话来,“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想要救妹妹,我不想娘亲伤心难过。” “如果说,你要救她,就得离开娘亲呢?”余音看着胡明远这懂事听话的模样,不知怎的,好似看到了当年在返仙林里的自己。 那时的余音活在虚幻泡影中,无心,也无法去思虑过往或未来。 “如果娘亲能生活得安稳,我在不在娘亲身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活着,妹妹能活着……不就好了吗?”胡明远越说话,就越顺畅,渐渐地找回了自己童稚的嗓音,神情却倍加坚毅。 后头的陈香莲早就已经醒了。 胡明远这番话说得她泪流满面,却又因为害怕惊扰到胡明远而抬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娘亲会在魏国生活得很安稳。”余音摸了一把胡明远冻红的脸蛋,温柔地说道:“而你,你需要发奋用功。我会送你去一个可以教授你道门玄妙的地方,在那里,你研修的每一道法门,都是给你的妹妹提供生机。” 裴云英听着余音这口气,不像是要送胡明远去云林宗的样子,就问她:“音儿,你打算把胡明远送去哪儿?” 还能是哪儿? 余音莞尔一笑,回答:“当然是玄照宗了。” “他?你觉得他可靠?”裴云英有些担忧,她对江胜清的印象并不如何,甚至还觉得这人有些贼眉鼠眼的,心里指不定是盘算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江胜清可不可靠,其实余音并不清楚。 非要说印象的话,在余音心里,江胜清起初是跟古怪挂钩的,可当余音得知了父母的故事之后,再看江胜清,再回想那日江胜清说的话,一切就有得思量了。 这人必然是了解什么内情,且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江胜清的性格的确不好。”余音想了想,如此宽慰裴云英道:“但他与我们,是友非敌,倒是可以结交。” 见余音意已决,裴云英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让余音更谨慎一些,不要行差踏错。毕竟胡明远是个凡人,稍有差池,余音背上的业障不小。 “师姐放心。”余音说完,将身体的控制权还给裴云英,自己则是懒懒地躲去了丹田之中闭目养神。 过正午时,驴车走到了陵阳关的城墙脚下。 陵阳关算得上是樗云国的大门,陵阳关以南跨过一条险江之后,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葱葱草原,而以北的冻土全然相反,根本不适合生活。 即便如此,樗云国的人们也从未想过离开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 “来者何人?”守城的士兵站在城楼上喊道。 白五不敢出去,所以是囚玉接话。 他抱着孩子,一手执鞭,站在车辕上仰头对那士兵回话:“我们是从胶原城出来的,想要去魏国探亲。” 天上日头正好,那士兵却印堂发黑,一脸阴气。 “有问题,这陵阳关怕是有变故。”囚玉不动声色地回身,与车内的人说道:“正午之时,魑魅魍魉不敢现身,这人眉心却仍然有青黑之色……” “我去会会他。”休息够了的余音探身而出,直上城门楼。 的确,明明晴空万里,这楼上站着的一排士兵却像是精气两虚一般,神色恹恹地操着武器歪歪斜斜地靠着城墙。 第136章 交手 如果仔细去看,能看到这些士兵的脖子上,都有一个血红色的小点。 余音想要靠近一些,却不知为何被隔绝在外。 “回来!”囚玉突然脸色大变,昂头传音与余音。 已经晚了。 四下天色骤然间变得昏暗。 “余音,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啊。”一个身穿白袍的蒙面男人蹲在距离余音不到半丈的城墙上,笑吟吟地看着余音说道。 这人虽然蒙着脸,但从他那双桃花眼能看出,面具下定有副好皮囊。 余音背手在手,弹指间,一个法阵将驴车全须全尾地推出去十几丈。 ‘不要过来。’ 裴云英看到半空中有如此四字一闪而过。 她着急地攀着车门要冲过去,却被囚玉拦下。囚玉指了指城楼上的蒙面人,说:“桃然的法身。” 桃然是妖精,法身无法离开本体太远,所以其本体必然就在这方圆百里之内。 “我们去找他的本体,刚才他看过我一眼,我不清楚他有没有认出我,所以我们得尽快。”囚玉说完,扫了一眼探头探脑地邵灵媛,转而对她嘱咐道:“照顾好自己与他们,在听到我们通知之前,不要离开驴车。” 白五也必须留在车内。 桃然不喜欢乱杀人,只要邵灵媛他们不出去,桃然就不会过来动手。 再不情愿,裴云英都不得不承认,找到桃然的本体比她这时候冲过去帮音儿杀了桃然的法身要紧迫。 “你、你们小心些。”邵灵媛挺直了背,持剑与白五分守两边。 这是邵灵媛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寒山桃然,虽然只是法身,但其散发出来的气势,已经足够区区元婴期的邵灵媛吓破胆了。 “在你们回来之前,我会死守在这里。”白五神情冷静,只见她手腕一动,青灰色的蛇纹长剑握于掌心。 作为同样第一次见到罗刹王的人,白五要比邵灵媛淡定得多。 囚玉和裴云英掠身一闪,从驴车后方悄然离开。 半空中,余音叉着腰,十分嚣张地抬着下颌对桃然道:“怎么,不周的人现在都喜欢轻视对手吗?对付我,只用一具法身就够了吗?” 桃然撑着城墙坐下,动作间,眼眸成了水红色,隐约泛着光亮。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又何必亲自前来?” 他这样回道。 “不必亲自前来?”余音猖狂地冲他呸了一声,嘲讽说:“你以为我与那些年轻人一样吗?现在你面前的,可是活了三千年的老家伙!你的底细我比谁都清楚,桃然你必将为小看我而付出代价!” 师姐啊—— 希望你们……能懂我的意思。 余音如此想道。 方才她在看到桃然的那一刻,就立刻察觉到了自己面前的不过一具法身,且因为其法身与本体之间的联系,黑龙引很容易就判断出大致距离来。 驴车飞出去多远。 桃然的本体距离法身就有多远。 “哟?倒也不完全是个废物。”桃然修长的手缓缓揭下面具,微笑着说:“你的表现在我的意料之内,很好,我本来想让你痛苦一些地去死,现在看来,可以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轰! 一声巨响从东南方向传来。 余音背脊微僵,飞快地循声望去,看到远处荒漠中炸得尘沙飞扬,还有什么被甩上了天。 定睛一看。 那飞上天的,不正是囚玉?! “你做了什么!”余音怒不可遏地冲向桃然,掌心灵光如烈焰,手腕一侧的黑龙引更是带着寒芒。 可惜余音扑了个空。 桃然单指点在城墙上,稍一用力,身体就朝另一侧歪了出去。 “我知道你有什么倚仗。”桃然跟只蜘蛛似的贴在城墙上连走数步,随后翩翩而起,立于半空中,笑吟吟地说:“只有杀了裴云英,才能真正杀了你,对吧?可不能让他着恼,你得死得透透的才行呀。” 是埋伏。 余音咬紧牙关,折返扬手间,招落重重惊雷。 可就算已经引了雷落下,桃然带来的乌云也没有散去,不,应该说,乌云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重新聚拢了。 炸雷落于城墙上,巨大的石块不断地落下,中间一道落下的还有不少士兵。 无辜之人。 桃然这一招阴险至极。 “救,还是不救?”桃然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余音,“我只是找借了他们一些精气,稍加时日,修养修养就回来了的哦。”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余音已经动了。 庞大的黑色丝网从余音背后展开,那些坠落的,没有坠落的,都被黑网兜住,稳稳当当地送去了安全的地方。 然而这时候余音己身是十分危险的。 她令黑龙引倾巢而出,自己就等同于没了护身符,但凡有桃然出手,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余音将桃然的话听进去了。 所以她才会如此冒险。 裴云英不是莽夫,也不是弱者,纵然有埋伏,也不可能轻易被桃然击败。 那么在裴云英死之前,余音都是安全的。 为了确保余音不会去驰援裴云英,也为了确保她们两人无法联手,桃然才会留一具法身在这儿与余音斡旋。 谨慎如桃然,既担心余音手头上有什么底牌,又担心她能从无上楼活着出来,是因为得了什么法宝。 轰隆隆。 雷声不断。 桃然看似游刃有余地行走于其中,其实注意力集中于余音的双手之上,在这般绝境下,余音如果没有其他手段,只会无脑降雷,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耽搁下去了。 “我想,你现在应该在掂量我,到底为什么要白费功夫。”余音张开双臂,收拢四散出去的黑龙引后,边说边冲向桃然,“我要是你,我就应该看看四周,而不是只顾着看自己的对手。” 被雷击碎的城墙砖瓦不知什么时候起垒成了高高的柱子。 横着的长柱。 前有余音,后有气势汹汹的长柱,桃然蹙眉不悦地要往右避让,却被已经等候已久的半挂黑龙引给兜头罩住。 于是,如在河中打捞活鱼一般,余音将桃然捞起,高高甩出,重重摔下。 第137章 过渡 桃然并不知道须伦恶童已经出了不周。 当然,即便是他知道,也做不了什么,更干预不了什么。 此时的金崇已经带着须伦恶童到了距离陵阳关不到百里的一处小镇,他们本是要直奔陵阳关,但须伦恶童不知怎的,突然浑身剧痛不已,半步也不能再前行了。 破落不堪的客栈里,金崇又是端水又是端药的,看着床上翻来覆去打滚的须伦恶童有些手足无措。 “您是否需要属下去帮您寻些新鲜的凡人过来?”金崇单膝跪在床边问道。 就这么几刻钟的功夫,须伦恶童就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墨青色的长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地垂在身前,脸颊苍白,秀目生辉。 半晌的安静过后,须伦恶童哑着嗓子说:“我要纯阳之血。” 金崇闻言傻了眼,方才带着须伦恶童入镇时他就已经将这小镇看了七八分,别说纯阳之血了,就是年轻些的凡人都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都是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之人。 他能上哪儿去找这所谓的纯阳之血?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给须伦恶童听。 在不周时,须伦恶童是任性惯了的,说要什么,那就得要什么,旁人若是想糊弄他,下场就会非常难看。金崇曾亲眼看到过须伦恶童因为底下的魔献上来的鲜血不够新鲜,而直接抬手掐断了那魔的脖子,一旁的罗刹王们每一个敢出手阻拦的。 深知这一点的金崇不敢怠慢,缓声问道:“您可有属意的人选?” 从前须伦恶童要血,并未提过要求,金崇细想过后,就觉得须伦恶童必然是在沿途瞧见了自己中意的血袋子,才会如此说出口。 “带上这个,去找。” 须伦恶童掌心一翻,便抛出一块当中晃荡着金色流光的鬼面玉佩来。他的脸色越发的难看,声音也变得十分虚弱,仿佛一阵风来,就能把他掀翻似的。 可金崇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连声应道:“是,您在此稍候些许时辰,属下去去就回。” 即便须伦恶童看上去不堪一击,金崇也生不出什么反叛的心思来,反而会更加担忧。 这其实就与不周惯常的以下克上的风俗相违背了,若是罗刹王出现什么病恙,其手底下的那些魔物们当然会蠢蠢欲动,随时打着要揭竿而起的注意。 须伦恶童不一样。 他生来就凌驾于不周生灵之上,其血脉里的威压,足以令不周这些略微低等于罗刹王的魔物们甘愿俯首称臣。而且最关键的是,哪怕他因为长大成人而力量衰减,这份威压也不会弱上分毫。 见金崇出了房门,须伦恶童陡然翻身,躬着背扭成了一团。 骨骼生长的痛对须伦恶童来说不值一提,真正令他觉得不适的,是体内精纯魔息在不断地流失,还有那个与他息息相关的女人的成长。 余音的每一次破境,心境的每一次变化,都会给须伦恶童带来浓浓的厌恶。 厌恶对方在分割这份血脉的力量,厌恶对方在绝境中的强韧,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138章 交手了 从客栈出来的金崇没忘了给须伦恶童的房间设下重重禁制,倒不是限制须伦恶童的行动,而是担心他如此不适,会被其他不轨之徒伤害。 当然了,这世间能伤害到此时的须伦恶童的人,少之又少。 他捏着那鬼面玉佩在小镇里走,没走几步,玉佩的金色流光就往一个方向淌去,形成波浪。 东南方。 金崇脸色一肃,脚下腾云而起,笔直地朝那方向飞去。 说来也是巧,须伦恶童口中所说的纯阳之血,指的便是江胜清。 江胜清为了躲避高玉的频频骚扰,不声不响地就从宗门溜了,左右无处去,他便来了这陵阳关附近。 他并不清楚余音等人就在这儿,只是想着樗云国到现在都没有玄照宗的生意,自己干脆过来调研一下,看看有没有必要把生意扩张到这儿来。 那头金崇气势汹汹地冲鬼面玉佩所指的方向赶,这头江胜清捧着一袋果脯,溜达溜达地出了小镇,往陵阳关飞去。 一个追,一个逛。 等金崇好不容易追上江胜清时,江胜清正站在陵阳关这一地废墟旁发呆。 “怎么回事?这地方本就这么偏僻?还是说遭了什么难?”他嘀咕着,突然觉得背后一凉,立马抽剑回身格挡。 当。 金戈相交,带起一串火花。 “借你小命一用。”金崇手腕一转,九环大刀带着森森魔息横砍向江胜清。 在交手的这么须臾之间,金崇就已经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位修为不俗,但须伦恶童有需要,作属下的,万死莫辞。 “不周的人?”瞧着这一刀一刀的魔息,江胜清蹙眉接招,另一只手掌心有法阵缓缓升起,“阁下尊姓大名?想我江胜清走南闯北,竟是没见过阁下,稀奇。” 江胜清对于法术的研究早就已经超过了道门的允许,更没有将自己局限于玄照宗本门的法术之内,所以他可以眨眼间成法阵,也可以如云林宗那般轻松唤雷。 说到底,玄妙在于他右手手腕处的那一只金色的镯子。 镯子内是江胜清辛辛苦苦从各宗收集而来的独门灵气,有了这些,他可以随意借用其他宗门的心法与招式,但一天之内若是频繁借用,自己本身会受到严重反噬。 眼看着金崇不再说话,刀刀致命,江胜清也不敢托大,雷鸣滚滚而下,利箭更是如雨一般滚落。这些都只是手段,是江胜清后撤避开金崇夺命连环刀的手段,但同时还是遮掩他后续杀招的手段。 电闪雷鸣之间,箭雨钉得陵阳关这一带尘沙飞扬。 咚。 咚咚。 巨大的震颤伴随着如鼓一般的脚步声,只见金崇宽刀遮面,脚下长靴每踏一步,都会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来,而这脚印中,则会长处一个个独眼独臂的狰狞怪物。 “好家伙,还是不周的大将。”江胜清脚下抹油,越跑越快,手里头的家伙事却没闲着,烈火汹涌,狂浪滔天。 而余音呢? 早在兜住桃然的那一瞬间,余音就已经已经冲向了裴云英和囚玉所在的地方。 废墟之中,裴云英生死不知地躺在囚玉身边,两人的脸上身上肉眼可见的伤就已经不少了,更别说内伤了。 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手持一根琅琊榜,面带微笑地看着余音。 桃然的身后,密密麻麻地躺倒着魔物,正是这群魔的献祭,才给了桃然对囚玉和裴云英二人下手的可能性。 “你花了那么多功夫,困住的却只是我的一具法身而已。”桃然蹲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谈笑间,又是一掌拍向裴云英和囚玉。 还活着! 他攻击裴云英和囚玉,正说明这二人还活着! 余音前跨一步扬手,黑龙引如撒网一般飞了出去,却见桃然猛然后翻落下,以为余音是要故技重施,没想到紧接着飞出来的法身竟是将他砸了个够呛。 法身被拦腰斩断,断裂处半点儿血肉都没有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干瘪青灰,像是一块烂布,跟被吸尽了精血一样。 “你做了什么?”桃然诧异不已。 余音过往的三千年可是赫赫有名的废物,且作为道门中人,她不可能,也没道理会这种手段才对。 难不成,她真的传承了如仪什么秘术? 思及至此,桃然扬起手里的狼牙棒,沉臂时,乌云遮天,原本烈日高悬的地方出现了一轮红得彻底的月亮。 血月现世。 “我做了什么?我借了你一点东西。”余音一步出,周身无风,衣袍却鼓鼓而动。 方才将桃然法身丢出去的功夫,裴云英和囚玉已经被余音转移去了安全的地方。托桃然的福,此时余音的修为远不止她所看上去的那样,而那些摄取入体的魔息根本对她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反倒是代替了灵气,为她充盈了灵脉。 不需要外物,便能以已身将魔息转化成灵气。 若是孟夏冰在此,怕是要银牙咬碎,暗恨天道不公了。 轰隆隆。 紫雷乍现。 劈的却不是桃然,而是他召唤而出的虚假的血月。 “你有什么本事召唤血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余音蹬脚蹿高一丈,拉开自己与桃然之间的距离后,嘲讽道:“我说过了,对于你们,我已经了如指掌。” 你们,指的是不周的这些罗刹王。 别以为余音在赶路的过程中就单纯地是发呆而已,为了作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余音特意将自己过去三千年所学重新拿出来咀嚼,并且挑的是其中有关于不周的秘史。 这一点,余音很感谢高玉。 虽然不知道高玉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他对于余音的放纵,在此时帮了余音一个大忙。那些正统道门弟子不能看,不能学的东西,余音在宗门里可以随意取阅,也正是因此,她其实有着包括裴云英都不清楚的渊博学识—— 不周的学识。 她知道桃然过去的几千年里在追求什么,在渴望什么。 “想来你已经发现了那个男的是谁。”余音弹指间解了桃然泼过来的桃花花瓣雨,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对于囚玉为什么出现在我身边不感兴趣,但我手头上,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第139章 连蒙带骗 一石二鸟。 余音在算盘魔心上,已经驾轻就熟了。 说到底,魔之所以为魔,是因为他们的欲望远超过寻常的修行者。他们对欲望的执着,是他们的魔心,对欲望的渴求程度则意味着他们力量的强弱。 看上去,囚玉是十个罗刹王里最弱的,可这是因为他手头养着四万生魂。因为这些生魂的存在,囚玉的修为几千年没有长进,始终处在一个堪堪自保的临界线上。 桃然呢? 桃然为什么会成魔? 当年那个修行者将桃然点化之后,桃然就算因为诸般杀孽而无法走上修道之路,也绝不至于堕落成魔。 有人说,桃然是天性本恶,所以才会在懵懂时就将自己的族人悉数屠尽。 有人说,是因为桃然被点化之后,出灵兰秘境就遇到了不周的魔,被魔引诱,才会走上修魔之道。 也有人说,桃然之所以堕落成魔,是因为他对那个点化自己的修行者抱有感激之恩,却在发现自己对修行者的死无能为力后,偏激地走入了魔道。 余音不知道真相如何,但她觉得,桃然的执念,极有可能如传闻那样,是那个修行者。 “我去过幽冥鬼域。”余音说着,抬手将手掌露给桃然看,“那地方阴冷潮湿,鬼气密布,凡人生魂下去必死,修行者元神下去更是会被鬼气吞噬。” 其实余音手上的那一块被鬼气腐蚀的黑色斑纹并不是因为她的幽冥鬼域之行,而是她有意在路上就让朝露动的手。 斑纹一露,桃然的脚步猝然停顿了下来。 “你凭什么全身而退?你现在修为不过化神初期,别说对上鬼王了,就是寻常鬼吏杀你都绰绰有余。”桃然对于余音复活这件事本身就抱着怀疑的态度,如今看到她身上还有着鬼气侵蚀的痕迹,一下子就信了大半。 看桃然的脸色,余音就只是局已经做成了一半,于是她趁热打铁地诱骗道:“正如我能在无上楼全身而退一样,幽冥鬼域我自有手段须发无损地离开,至于那手段是什么……我想,换作是桃然大人您,您也不会直言吧?” 合理。 借口找的太过合理。 桃然绷着脸没有接余音的话,握着狼牙棒的手却垂了下来,显然是想听余音接下来会说什么。 “在幽冥鬼域里,我见到了一个修行者,白衣,披发,目如朗星,面如冠玉。” 说完,余音顿了顿,有意耽搁了些许,直看到桃然眼神里有不耐一闪而过,才接着说道:“如此出尘之人,见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可更令我难以忘记的,是他身负重重铁索,行走于刀山火海之间……可谓是……受尽了折磨啊” 桃然握着狼牙棒的手猝然攥紧,指节泛白。 “想来也是奇怪,普通修行者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至于背上这么多道锁链。” 余音睨着桃然,一点点引着突然入套。 “也是听那些鬼吏闲聊,我才知道,原来这人曾在灵兰秘境点化过一妖,那妖若是走上修道之路也就罢了,偏偏其走的修魔之路。如此因果,可是害惨了这位以已身精血将其点化的修行者。” 天边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血月不见,明日重悬。 桃然面色煞白地站在原地,手里的狼牙棒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不光如此,甚至乎他身形都有些不稳,摇晃了几下,才勉强重新稳住情绪。 “姜毅他……是因我受过?”桃然的嘀咕声虽小,但被余音听了个一清二楚。 要不怎么说,这些魔对于自己的执念实在太过执拗,余音这不过是以言语哄骗,桃然就已经心神大乱,破绽百出了。 只是余音所图不在此,所以她并没有出手攻击桃然。 等到桃然揉了一把脸,重新振作之后,她才开口接上话道:“姜毅出身寒山寺,本是慧根灵脉皆俱,再加上他生平所行之事无不行侠仗义,他本可以走入轮回,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足够长的留白,会将桃然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再度打碎。 到这时,余音轻飘飘地扬手,丢出了一枚佛珠。这东西是她在胶原城里顺手从一位僧侣手中买来的,本是以防万一的一个物件,没想到此时真的派上了用场。 佛珠上沾染着纯正之气,却又有着来自于朝露的鬼气。 在余音的诱导下,桃然果然将这东西认做是姜毅的所有物,形象全无地飞奔过来,双手将其捧入掌心。 “可惜啊,他临死前最后的那么一点善念,却将他打入极寒鬼狱里,令他永世不得超生。” 砰。 余音的话想是一柄大锤,重重地砸在了桃然的心头。 桃然自己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落了泪。 “难怪我无论怎么寻你,都寻不到……”他垂眸看着掌心那颗浑圆的佛珠,竟是偏头用脸颊去蹭,边蹭边说道:“我还以为,是你不愿意看到我这样,才会故意隐匿自己的痕迹,半点儿影子都不让我瞧见,不让我尽孝……” 话语中,濡慕浓浓。 于桃然而言,姜毅是给他灵识的人,等同于俗世里的父亲的地位,尽孝二字倒是说得合情合理。 “我说这些,倒不是让你吐露真情的。”余音不留情面地打断桃然的话,说:“你帮助范榕救出须伦恶童,为的不就是找到姜毅的所在?瞧我,给你送了如此大礼,你可懂我要什么?” 不求回报是不可能的。 桃然谨慎地反手攥住佛珠,后退一步的同时,地上的狼牙棒飞入他掌中。 “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桃然不给余音继续说话的机会,冷声道:“我并不认为你还有什么忙资格同我谈条件,如今我已经知道了姜毅的所在,你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我会给你个痛快。” 真要是余音手上有什么法宝,杀了,再抢过来就是。 “巧了,能让我在幽冥鬼域来去自如的东西,并非是法宝。”宛如看透了桃然的内心一般,余音学着他笑吟吟地模样,反将一军道:“桃然大人可以不信,但当你杀了我时,你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将姜毅救出幽冥鬼域的可能。” 第140章 互通 可能是余音的表情和语气太过笃定,也有可能是桃然自己对姜毅的执着胜过了须伦恶童的命令,等桃然再动手时,漫天落花就已经没有了杀伤力,除了好看,还是好看。 “你有什么要求。”桃然如此问道,手里的狼牙棒却没松懈。 余音挥手一指,说:“先给她们治伤,你以多欺少,且是埋伏先手,这赢的本就不光彩,让你救人,不过分吧?” 等到江胜清一路遛金崇遛到这小树林里时,看到的正是桃然在当苦力。 罗刹王屈尊给一个修行者愈疗,光是这场面,就已经足够震撼刚刚赶到的金崇了,再看一旁端坐吐纳的余音,身上没有半点儿破败,气色比桃然的还要好。 暂停了对江胜清的追杀,金崇收刀挺身,朝桃然一礼,唤了声桃然大人。 “你怎么来了?”桃然斜了金崇一眼,没再看他。 金崇有些语结。 他不能将自己来意透漏,更不能将须伦恶童已经离开不周一事走漏风声。 “他要杀我,取什么纯阳之血。”江胜清说完,走到余音身边蹲下,伸手戳了戳她,转而叹道:“可以啊你,居然诈死。” 余音和裴云英到底谁才是女主角? 这在江胜清看书时,就已经是一个被读者经常争吵的话题。 故事花了极大篇幅去描写余音前期被蒙在鼓里的无助、中期的发现高玉阴谋以后的蛰伏,更是将她彻底解开桎梏的那一段内心剖白当成了全书一个小高潮。 可就在所有读者都以为,这总该要爆发,杀高玉一个片甲不留的时候,余音却死了。 死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和裴云英之间的羁绊,是这个故事除余音本身身世之外的另一主线。这也就为之后裴云英和宗门彻底决裂而提供的契机,更是裴云英醒悟以后为她报仇的内驱动。 至于外驱动—— 那就是高玉一日日变得难以遮掩的野心。 肩负苍生道义的裴云英势必要当那个为人间除害的执剑人,而杀掉高玉,肃清道门,则是她作为故事主角之一的必经之路。 当然了,更多的人觉得,这是双女主小说,讲的是两个女孩子一路扶持,互为信念的故事,没有所谓的一番二番。 江胜清也这么认为。 所以当他发现,余音还活着的时候,他心里十分高兴。 高玉在故事的后半段可以说是越发擅专,将道门控制成了自己的一言堂,以绝对的武力胁迫各宗宗主俯首称臣之余,还对俗世进行了一轮清洗。 人间从此沦为了高玉攫取信仰的肉土,那些可怜的凡人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的日子为何会越来越难熬,明明供奉不断,香火不绝。 要想让高玉付出代价,让玄照宗避免重蹈覆辙,那就得让裴云英一步步照着原来的剧本,自己发现真相。 这也是江胜清在北方溜达的第二个原因。 “我活着,有人就得死了。”余音眼睛睁开一条缝,觑着江胜清道:“你那日说的玄之又玄,现在可能展开具体说说?” 结果江胜清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能说,有些东西不能说。 假称是话本子可以,但在余音已经有了一知半解的时候,再来胡诌,其后果……江胜清可不敢去承担。 “你非要知道我这一份做什么?看你这样子,应该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才是。”江胜清翘着脚撑在地上,坐到余音旁边,“先说好,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纵然帮高玉做了什么,那也是受了胁迫,非我所愿。” 听这意思,江胜清已经帮高玉做了什么。 “怎么,这段时间,道门里有什么趣事儿?”余音问道。 江胜清啊了一声,迎着余音的目光,回答:“也没什么,就是帮高玉弄了点投影仪……啊不,灵石显示屏,让他顺利展开了第一次全道门频道的讲话。” 千年大劫。 和原故事一样,高玉在这一次讲话中,提出了所谓的千年大劫。 也因此提出,要在道门中选举出一个能执掌全局的大尊,帮助道门,帮助南洲大陆躲过这个极有可能到来的千年大劫。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 他在讲话中表明,若不是他冒着被天道裁决的风险,先后献祭余阙余音二人,用余阙滋养大地,用余音蕴养道门,那么千年大劫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降临了。 届时,赤地千里,生灵万不存一。 如此一来,高玉等于是主动坐实了无上楼里那个怪物说的话,但又同时将自己的地位拔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将自己置于整个南洲大陆的之上,成了所有生灵的救世主。 “他可真会编。”余音噗呲一声笑了。 江胜清却肃颜凝声道:“他并非是扯谎糊弄人。” 余音闻言一愣,蹙眉看着江胜清,等他下文。可江胜清却不说话了,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无他。 金崇过来了。 “你还要打?我身边这位可是我的朋友,就连你们家那位桃然大人都得乖乖听她的!”江胜清用最狠的嘴脸和语气,说着最从心的话。 其实江胜清的修为并不弱,可他平日里功课都花在了捣鼓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对付一些小打小闹的妖魔鬼怪还算有余力,碰上金崇这样的不周大将就够呛了。 “你是纯阳之血,我家主子要,所以你必须死。”金崇上抛宽刀,脚下连转数步,跟着回身握刀一个横劈过来。 黑灰色的风带着腥臭之味扑面而来。 江胜清扭头看了一眼余音,瞧着她没有搭把手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从腰间千机囊里头一摸,随后抖袖朝前一洒。 风静止了。 草木鸟兽也跟着静止了。 但这一切都只是短暂的凝滞。 须臾过后,金崇回神,本该是站在他面前的江胜清就已经逃去了几丈之外,躲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后头。 “你要当着我的面杀人吗?”余音拂袖起身,拦在金崇面前问道。 说完,她偏头,看到了金崇左手手掌里捏着的玉佩,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顿时充斥着她的心,令她不自觉吞咽了几下。 第141章 那这太平不要也罢! 金崇察觉到了余音的视线,左手状似无意地往袖子里拢了拢,想要将玉佩藏起来。 不周。 熟悉。 几个关键的信息结合在一起,那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还藏什么?他来了,到哪儿了?需不需要我去接一接他?”余音说话时的气势,就好像现在须伦恶童要是在她面前,她就能手起刀落一样。 “好了。” 后头的桃然总算解决了手头上的两个伤患,起身对金崇道:“他任性不是一天两天了,金崇,你稳重明理,不该由着他胡来才是。” “桃然大人,灵主有命,让您除了余音,为何您却在此处与她虚与委蛇?”金崇粗着嗓门喊道,他这声音,便是在林子外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江胜清看到余音和桃然都起身了,就知道自己这命是无虞了,便背着手从树后出来,踱着小步子往余音那头走。 “我的事,你不该问。”桃然冷眸看了金崇一眼,身侧的狼牙棒直飞向金崇,在距离金崇的脑袋只有一指宽时,堪堪停下,“你是范榕的人,但应该清楚我的脾气。想要过问我的事,你给自己准备了几个脑袋?” 金崇面无表情,仿佛真给自己准备了几个脑袋似的。 “你们的内务,我就不方便过问了,有需要再联系。”余音扶着裴云英和囚玉起身,说完赶忙去问裴云英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囚玉其实还好。 纵然桃然先手埋伏偷袭于他,但那些鬼气顶多是给他造成一点皮肉伤,对其元神有所损伤也只是暂时的,可以靠自己挺过来。 而裴云英却不同。 不管是桃然,还是其他罗刹王,他们的魔息对道门中人而言是相当致命的,哪怕只是些许地进入道门之人的灵脉,也足以折损其数百年的修为。 虽说余音已经用黑龙引将裴云英体内的魔息全部给吸收了,可这些魔息是实打实地在裴云英的身体里走了一遭,所造成的伤害也是实打实的。 桃然花了这么许久的功夫才总算是将二人的意识唤醒,余下虽然还有些小毛病,但到底行动无碍,也算是给余音交了个差。 裴云英一醒来,望着桃然的眼神都快喷火了。 “师姐,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事,我们离开再说。”余音拉着裴云英往陵阳关外停驴车的方向走,走没几步,回头去看江胜清,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听桃然与金崇之间的对话,便干脆隔空抓起一枚小石子掷出。 啪。 小石子打在江胜清的额角,留下灰扑扑的灰尘印。 “来了。” 江胜清扁了扁嘴,笼着袖子赶忙跟上。不过,在跟上余音之后,他嘴里可没闲着。 “听说这金崇生前就是范榕的大将军,被范榕生祭之后还能如此忠诚,世间罕见啊。” “桃然的本体当着被他自己火化了?刚才看桃然的右手手腕处有一个血红色的珠子镶嵌着,想来那就是他炼化的本体了。” “你知不知道,高玉其实当年是有个女儿的,可惜那女人怀胎到九月时,不知怎么就坠崖死了,死之前听说还在崖上舞了一曲。” 江胜清一句接一句,等走到驴车旁时,道门里的八卦已经被他如数家珍般抖落了个遍。 其中不乏余音没听过的。 白五见到余音等人回来,自然是欣喜若狂,捧着水壶就端过去,口中连声问道:“您可有受伤?也是,观您气色,不像是受伤了的,真是万幸。” 桃然是什么人? 不周的罗刹王! 能在不周的罗刹王手上全身而退的人,其本事有多大,白五简直都想象不出!被这样的人雇佣,还是出整颗的灵石,白五自忖自己是赚大了。 这活计可比在崛北城当天师厉害多了! 余音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接了白五手里的水,扭头问江胜清:“你这说了一路,渴不渴?” “嗐。”江胜清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他磕绊了一下,结巴道:“我这,我这不是……这不是想要让你知道一点外面的情况吗?你想想,你可是在山上待了三千年,三千年时间……都够凡间红尘那点人传多少宗,接多少代了。” 别说凡间了,就是道门里的兴衰迭起都不计其数。 在江胜清看来,只有让余音对这道门里的大小事了如指掌,将来才不会因为高玉的奸计而吃苦。 高玉善于揣摩人心,极善。 对人也好,妖也好,甚至是魔和鬼,他都能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间。在所有人眼中,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点滴小事,到了高玉的面前,就成了他前进的阶梯。 用计方面,高玉可以说是原故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可惜他遇到的是裴云英,一个认死理的倔性子。 在知道自己受骗,在知道余音无辜之后,裴云英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不顾真正可能到来的千年之劫,干净利落地除掉了高玉。 “千年之劫?若真有这东西,我们该自己去撑着。” “天地间灵气供我们修炼这么多年,是时候由我们来反哺了。若天真的要塌,那也得是我们道门中人撑着!用别人的性命作垫脚石算什么?踩着他人的尸骨苟活,你们当真不会愧疚吗?” “你们总是说,不过是牺牲一人而已,换来的是天下大平。” “我不认这个理!凭什么要牺牲别人来换太平?牺牲你,你可愿意!刀砍不到自己身上来,便满嘴天下大义!” “若这太平必须要沾染无辜者的鲜血,那这太平不要也罢!” 江胜清很喜欢裴云英站在丹青山山顶指天说出的这些话,他觉得这个时候的裴云英,活成了两个人,眼底眉梢都带着作为人最真挚的风采,有血有肉。 “那就多谢你了。”余音将水壶往江胜清怀里一送,拂着袍子就躬身坐进了驴车里。 裴云英虽然在凝视他们来时的方向,但也匀了一点心思到江胜清的身上。她觉得这个玄照宗的大师兄一言一行都十分怪异,既不稳重,也不强大,那么他是凭什么在玄照宗稳坐大师兄之位这么多年的? 第142章 离开 江胜清全然不在意裴云英的目光,哼哧哼哧地跟着余音上了马车。 旁人他也许不够清楚,但裴云英的性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的,即便裴云英会怀疑他的目的和动机,可只要他没有什么伤害余音的实质性的行为,那么裴云英就不会伤害他。 “谢谢。” 角落里,邵灵媛如蚊子叫似的,憋出了两个字。 “不用向我道谢,他本就不是冲你来的。”余音探身拍了一把囚玉的肩膀,喊他赶紧御车,离开这里。 桃然虽然能拦住那金崇,但能拦多久可不一定, “你怕他?”囚玉活动了一下手腕,单脚点地飞上了老驴的背。 老驴吃力哼唧了一声,甩了甩尾巴。 刚才被桃然偷袭一事,囚玉总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不管是在余音面前,还是在朝露面前,都十分地抬不起头来。所以看到金崇时,囚玉是打从心底里不愿意退一步,恨不得立马出手,展现一下自己的风采。 “我怕他,也怕你。”余音白了他一眼,说:“你们身上的伤虽然已经被愈疗得七七八八了,但到底是吃了个亏,又何必跟他死扛?” 咕噜噜。 有东西想要从囚玉的发冠里钻出来,被余音眼疾手快地两指塞了回去。 “给我老实点,这里病患凡人小孩子都有,我顾全不了那么多,你乖乖待在里面。” 余音的话就像是一堵墙,阻止了朝露的行动。 先前朝露随意出来,是因为余音有余力去顾及朝露身侧的鬼气。眼下这么几个人里面,一大半是伤患,剩下的不是凡人就是如邵灵媛这样的不懂事的孩子,余音是真不想再分心去看管一个祸害。 “他先前明明已经察觉到了桃然设伏,却没有通知我和小裴,才让我们中了埋伏。”囚玉宛如在告状,言辞间唤起裴云英来颇为亲近。 “谁跟你小裴小裴的?你大我师姐几千岁……”余音扭头冲他呸了一声,旋即又问,“你是如何知道他发现了桃然的埋伏?他说漏嘴了?” 听余音这么一问,囚玉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他绷着脸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回答道:“我与裴云英刚悟出你留的提示,循着找过去,还没入林子,朝露就怪笑了一声。” 单单是怪笑也就罢了。 在裴云英和囚玉踩中桃然的埋伏之前,囚玉依稀听到朝露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话。 “心急,可不就乱了阵脚?活该。” 没等囚玉细想,他与裴云英就中了招。 现在细细回想一二,当时朝露可不就是已经看穿了桃然的布置,等着看他们栽跟头?若是就此死了更好,余音身边还少几个助力。 “他本事不小,若不是因为你手里头的那东西,此时他早就翻了天了。”囚玉有心提点余音,让她干脆就地把朝露处理了得了,“你带着我也就罢了,把这么个东西放在身边,他不成天谋划着如何害了你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余音没搭腔,斜靠着车门,目光飘忽。 裴云英闭目盘腿坐在她身边吐纳,虽是吐纳,耳朵却听着那头囚玉说话,半晌没听余音回答囚玉,便开腔跟着劝道:“朝露行事诡谲,的确不适合带着,你若下不去手——” 也不对,余音要是下不去手,其他人拿朝露可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并非是下不去手……”余音回身靠在裴云英的肩头,软言道:“朝露与幽冥地府的干系匪浅,有了他,辟邪就算要出尔反尔,也会掂量掂量。” 辟邪对囚玉那事虽然算不上出尔反尔,可到底是蒙骗了他,并没有如约履行他们之间的约定。余音不确定这是辟邪本来的性子,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但将朝露这个对辟邪有作用的前任鬼王捏在手里,无疑是一重保障。 她的这些话,也丝毫不惮于当着朝露的面说。 筹码对自己的位置要把控得当,过头了,还得清楚自己过了多少,前头是不是死路一条。 “呸。” 发冠里猫着的朝露十分不屑地冲着余音的方向呸了一口,嘀咕道:“死了最好,一群人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 的确,桃然的埋伏朝露是真的感知到了。 但他犯得着去通知裴云英和囚玉吗? 出门在外,要真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自乱阵脚,中了圈套,那就说明没长够记性。朝露才不会好心提醒,要真因为这个死了人,他怕是会当着余音的面,抚掌大笑。 此时人没事,架也没打成,朝露这个事先发现却没说话的,就变成了众矢之的。 因为黑龙引的关系,余音能听到朝露在里面嘀嘀咕咕,于是横臂从囚玉头上取了发冠过来,在手里掂了掂,说:“我说,你记着。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我不干涉,但你要真敢害我,害师姐,那就别怪我将你拆解了,变作我法宝的养分。” 为了证明自己这番话的利害,黑龙引在余音的驱使下,眨眼间充斥了发冠,稳如磐石地凌于半空中。 发冠内,朝露的空间被一点点挤压。 只是挤压吗? 非也。 黑龙引蚕食着朝露身上的鬼气,像是一只永远不会停下的野兽,不知疲倦地进食着。 渐渐地,朝露开始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就是消散,毕竟在此之前,还从未有人能将他逼到这种绝境当中,可真当他落到这般境地,竟是没有什么办法来破解。 方才才嘲笑人家容易自乱阵脚,如今倒是飞快地应验到了自己身上。 朝露惨笑一声,妥协道:“是,我保证,往后定不会加害于你。” “还有我师姐。”余音补充强调。 驴车过陵阳关,抵达魏国边境小城——穗南时,章云和武向南的情况好了许多。 他们不像裴云英和囚玉有人帮忙,两人在驴车一角能受到的照顾至多就是邵灵媛的无微不至,以及她随身带着的一些伤药。 余音也会偶尔过去给他们二人渡一下灵气,免得他们在没有医修的情况下,伤势恶化。 第143章 人间烟火 穗南紧靠着一座荒山,但与樗云国不同,穗南城内一片安乐太平。 城门口的士兵们脸上红光满面,对往来的民众十分和蔼,等着过关的百姓们虽然穿着并不华贵,但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劳驾,几位这脸上喜气洋洋的,可是有什么好事?”江胜清兜着袖子溜达过去,找着一个面容憨厚的麻袍大叔问道。 大叔哈哈一笑,指着城门楼上悬挂着红色登陆,解释道:“城主大人今日大婚,城中要摆宴席,我们呀,都是进去吃席的。” 大婚? 江胜清一愣,拱手笑对:“如此,原来如此……” “小伙子,看你面生,可是外乡人?”大叔见江胜清脸上有思索的痕迹,以为他是在担心钱财的问题,忙说道:“放心,城主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善人,他的喜宴可是不收礼金的,你若是有心祝贺,只需要捎上一句讨喜话就够了。” 前头一个癞子头的汉子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搭讪道:“老李,听说了吗?城主大人这回……可是讨到了一个天上的仙女做夫人。” 被唤作老李的老头子讶异了一下,挑眉问:“夫人?正室夫人?那梁夫人该如何自处啊?” “嘘嘘——”癞子头赶忙抬手捂住老李的嘴,压低声音说:“提什么梁夫人,梁夫人前日就自请下堂,回了虚云城了。” 排队的人群显然都知道这事,一时间窸窸窣窣地开始议论。 江胜清再寒暄了几句后,从人群中抽离,转身往驴车方向走,耳朵却还在听那头人们的谈论声。 “梁夫人作为虚云城城主的女儿,当年可是帮了咱们城主大忙的,怎么城主如今说休就休啊……该不会是鬼迷心窍了。” “嗐,谁知道呢,不是说,这位新夫人是仙人吗?也许要比梁夫人更好才是。” “什么被休,梁夫人是自请下堂!会不会说话?亮子,去年梁夫人施粥,可还特意给你了两碗,你现在居然这般编排她!” 人群中,有不少是站在那位梁夫人那边的。 “梁夫人行事强势,城主大人不喜她不是迟早的事吗?成日里拿她那个城主父亲来压城主一头,换做是普通人家,怕是早就休咯。” “就是就是,施粥也好,派粮也罢,梁夫人做善事时,用的可是城主大人首肯的米粮,要感谢,那也是感谢城主大人才是啊。” 有梁夫人的拥趸,自然也就有城主的拥护者。 余音看江胜清走回来时,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道:“想什么呢?问出通关的事了没?” “没。”江胜清摇了摇头,说:“听他们说,今日是城主大婚,凡是要祝贺者,皆可入城……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江胜清紧锁着眉头。 “有什么不对?他大婚便大婚,我们从这北城门进,南城门出,不做停留便是。”余音示意囚玉御车过去。 穗南是魏国边境,虽然已经足够富庶,但到底离君王遥远。余音认为要是放陈香莲在穗南的话,难保什么时候樗云国有变故就波及到了穗南,陈香莲也会因此遭难。 所以得去都城。 一笔足够负担余生的钱财,一枚护身符,陈香莲就能安稳地带着胡秀雅过普通人的日子了。 别看这进城的队伍排得很长,等余音这驴车到城门楼下时,就已经约摸是排到他们了。 “几位,下来报个户籍就行。”守城的士兵果然好说话,喜气洋洋地朝车辕上的囚玉和江胜清招手。 江胜清率先下车,拱手笑吟吟地道了句恭喜,紧接着说道:“车上的都是伤病,不方便下来,恰逢城主大人头等喜事,也别让他们触城主大人的霉头嘛。唉,到底是樗云国条件不行,又穷又苦,真要说治伤还得看咱们魏国,看咱们穗南不是?” 一句话,恭维了穗南无数次,捧得士兵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就让囚玉驾着车入城了。 穗南城内有着明显的魏国特征—— 抛头露面的笑着的少女们穿着斑斓多彩的襦裙披挂,三两相携在街头漫步,少年们白衣翩翩,摇扇踱步于其两侧。 到处张灯结彩。 大街小巷之间,能看到许多提着一篮子糕点派发的金甲士兵。 魏国是一个民风相当开放,百姓生活相当富足的国家。 这一切并非是因为什么国策或君主圣明,而是因为其国土之上,有一座只有魏国的王才知道具体地点的灵石矿。 靠着这座灵石矿,魏国的王既能保证自己国民的生活,又能借道门之手,将那些觊觎之人隔绝在外。 “好香啊”江胜清蹲在车门口,撩着车帘子对余音说道:“三胜糕的香味,闻到了吗?这可是只有穗南才有的点心,但凡换个地方,都绝对做不出来。” 香甜软糯的味道顺着柔风一点点飘了过来。 没想到,回答江胜清的是邵灵媛,她总算是有了点精神,仰头对江胜清说:“三胜糕的滋味我前些日子也品尝过了,其味甚妙,听说是用了九种生长在灵石矿边的草药做成的,不光美味,还对我们道门中人颇有助益。” 章云嗯了一声,勉强坐起来。 车窗外,街道边有不少推着小车在叫卖的小摊贩,这些人卖的东西虽然不如三胜糕那样有滋有味,但却是真正的红尘风味。 生死线上走过一遭后,章云的心境突然就变了。 “要我说,三胜糕不如这些人做的普通点心。”章云招手示意一个小贩过来,用几文钱买了一纸包的点心,转头对余音说道:“你救了我们,为表谢意,我请你吃这点心,如何?这该是你从来没有品过的味道。” 土黄色的油纸包,用拙劣的模板压制出的桃花形状,淡淡的米香味。 余音伸手,从章云那儿捏了一块送入嘴里。 粗糙的滋味。 但其中混着的米香味和不知名的甜味的确让人觉得舒适。 白五坐在车顶上听着章云说完,也跟着买了一包点心,结果没嚼两口,就嫌弃地扔去了路边。 第144章 认可 “向南,我累了,不想走下去了。”章云低头用手指拨着掌心的糕点。 她听从师父的命令,一路陪着邵灵媛,帮邵灵媛扫清所谓的困难和危险,最终自己却半点儿长进也没有,鼠目寸光,一地鸡毛。 真正的历练,不是在俗世里玩过家家。 “我受够了,你若是想继续护送她,那你就留下……”章云继续说道:“我打算送信会宗门,自请去楚国以南。” 楚国以南,与不周交界。 想去那儿,就说明章云是真的想清楚了。 武向南的脸上布满担忧和疑虑,他知道自己这样跟着邵灵媛只是在浪费时间,可师命难违,真让他抛下邵灵媛离开,他又做不到。 “章云……”邵灵媛秀眉拧在一起,明显有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该说什么呢? 不要走? 这话她自持身份,根本说不出口。但要她眼看着章云就这么离开也是不可能的,因为章云如此便算是违抗师命,回到宗门后,必然要受罚。 “去楚国做什么?”余音和江胜清异口同声地问道。 章云板着个脸,两指一不留神将指间糕点捏了个粉碎,嘴里说道:“楚国遭逢大难,我辈自当过去除魔卫道。” 江胜清闻言,摆手说:“若是要除魔,那你就别去了。高玉高宗主已经派了数百名弟子赶赴楚国,此时怕是已经没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云林宗的声势想来在会在高玉的布局之下,一步步重回昔日巅峰。 此时驴车过大街转小巷,路一下子就狭窄了起来,能看到沿街闲坐着的老人和戏耍的孩子,还有那坐在小凳上缝缝补补的妇人。 祥和,是穗南,乃至整个魏国最宝贵的特质。 “我不是为了什么建功立业。”章云敛眸,团了团手里的油纸包,说:“我只是觉得,不要痴长了这么些年岁,最后却干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余音拂去指尖的糕点碎屑,转而托腮对章云道:“我稍长你几岁,又吃了你的糕点,不如听听我的想法?” 所有人看向余音。 “虽说陪着邵灵媛是只能做一些看上去对修行并没有助益的小事,但其实这当中可以钻研的,并不比你去楚国除魔卫道少。”余音说着,随手一抛,把腿上放着的玉冠还给了囚玉,“修行者修心,你若是在崛北城就能处理好邵灵媛与白五之间的冲突,那么此时的伤也就免了,看似是小事,但实际上是修心的大事。” 从点滴处,观大道理。 不等章云说话,余音眉眼弯弯,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说:“方才我们回来时,我本可以继续隐藏身份,这样对你们,对我都好。” 身份? 邵灵媛眯了眯眼睛,有些困惑。 关于余音的身份,章云和武向南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只有邵灵媛这个从没去过无上楼,又被保护得很好的人一直懵懵懂懂的。 “但我转念一想,桃然出现时定对你们几人的气息都有所察觉,若是日后因着我让你们遇了什么困难,总要让你们知道一下真相。”余音说着,停顿了一下,给邵灵媛说话的计划。 果然,邵灵媛眨了眨眼睛,偏头问余音:“什么真相?你有什么身份是瞒着我们的?” “我是余音。”余音自报家门道。 车顶的白五虽然诧异,但脸上满是喜色。对于那些传闻,白五知道的并不算多,但也不少,如此大能还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证明其实力的事,白五这心里也就因此更加坚定了要跟着余音的心思。 至于邵灵媛…… 她还是很困惑,全然不知道身边的章云和武向南为何一脸震惊和了然混杂,又好像面皮底下还藏着点害怕。 余音? 余音不是那个云林宗里活了三千年的老废物吗? 邵灵媛一来有些茫然,二来又觉得那个传闻和眼前这个手段厉害的前辈没有什么重合之处。 陈香莲和两个孩子反正不懂道门的事,于是缩在一角不出声,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余音说的不过是外面天气真不错之类的话。 “放心,旁的事与你们与你们无关。”余音说着,拉过裴云英的手晃了晃,“我与师姐此行只是为了护送她们三人去魏国都城,他日你们回了蓬玄宗,可以如实禀告,不必作假。” 话是这么说,但章云心里清楚,余音死在无上楼一事早就被高玉定了性。要是她对宗门说了余音的踪迹……不,哪怕不提踪迹,只说余音还活着,余音只怕就会立刻遭到高玉的追杀。 转念一想,余音方才所说的,不正是在暗指他们已经是同一艘船上的人了吗? ‘桃然出现时定对你们几人的气息都有所察觉……’ 也就是说,在桃然的眼中,这驴车里的所有人都算作了余音一伙?这么想想,似乎还有点儿刺激,章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狂跳。 “我们不会说的,绝对不会。”没细想的武向南赶忙抬手指天发誓,“余、余前辈,你放心,我们回了宗门之后,绝对不会多说半句话!是吧,灵媛。” 为防邵灵媛说错话,武向南说完抓过邵灵媛的手,让她和自己一样出生保证。 “啊?呃……是!”邵灵媛懵懵懂懂地就跟着应了。 章云却啪啪两下打袖,起身伏地而跪,口中莫不尊敬道:“余前辈以身祠虎,救南洲大陆于水火之中,弟子感激不尽。” 他们刚才过城门楼时,那些闲聊城主逸事的人们还在继续。 “他们敬重城主,是因为施粥也好,派粮也好,都是源自于城主,而非那个经手之人。”章云意有所指地说:“吾亦如此。” “看来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余音跟着打哑谜。 其他人都是一脸困惑,独独裴云英转头揽住余音,脸上带着欣慰。她知道音儿对章云等人表露身份是要恩威并重,拉人入伙,同时她也做好了一旦章云他们有其他反应,就率先出手做那个恶人的准备。 可裴云英听到的是章云对余音付出的肯定。 这叫她差点湿了眼眶。 对她来说,余音被认可,远超其他所有事的重要性。 第145章 不简单的城主 喜宴摆在城南。 和樗云国不同,魏国以南为尊,城主府因此建在城南。 本来武向南和章云是需要带着邵灵媛赶去卖云车的车行,然后买了云车就与余音等人分道扬镳的,结果最后在章云的劝说下,跟着一道来了城主府外。 硕大的喜字贴在朱红的大门上,门前梯队铺着红毯,两侧站着热络的仆人,一手喜糖,一手瓜果在发。 倒不是余音他们非要来凑这个热闹,而是正当他们要从南城门出城时,却听到那沿街赴宴的人们在议论着,说这新夫人姓瑞。 姓瑞? 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巧合的事? 整个道门里数得上号儿的姓瑞的,就云林宗瑞成亦一家,虽然肯定有不少没什么名头的姓瑞的散修,但一句话—— 这事不可能这么巧。 “几位,过来吃席的吗?”看着像是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过来拱手问道,“城主大人宽厚,只要诚心入席,不管有没有请柬,小的们都会奉为上宾。” 江胜清翻身下车,嘿嘿一笑,说:“叨扰叨扰,祝城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管家笑得合不拢嘴,打着哈哈将江胜清等人往里迎,嘴里客套道:“客人仪表堂堂,能来吃席,也是我们城主府的荣幸呀。” 为了不给陈香莲母子三人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余音一道法阵落在驴车上,护着陈香莲之余,还隐匿了陈香莲他们的行踪。 此外,余音又请白五留在车上,她的身手足够自保,尤其是在陈香莲三人不需要她照顾的情况下。如此一来,若有外头什么变故,她也能及时呼唤入城主府的几个人。 从正门进去便是前庭。 庭院很大,假山亭台,林榭点缀,两侧的回廊檐下一溜的大红灯笼,身穿靛青色布袍的下人面带喜气地穿梭于其中。 正对着城主府大门是一堵雕刻着鹤与虎的影壁。 寻常凡人到此,至多恭维一句精美堂皇,但余音等人一照面,就知道这堵影壁大有来头,其中雕刻之力遒劲浑厚,非是元婴期而不可为。 看似寻常的影壁,实则是城主府的第一道保命符。 “如何?”江胜清回头冲余音和裴云英比了个嘴型。 裴云英摇了摇头。 作为这一群人中,相对比较熟悉瑞风的两个,裴云英和余音都没有感知到任何与瑞风有关的气息。 或许是他们想岔了? “进去看看吧,既然都来了,那就顺道见识见识凡人的大婚也好。”江胜清抄着手倒着走回裴云英身边,传音道:“这可和道门结道侣不同,凡人们珍之重之的仪式,有着你所无法想象的庄严。” 话当然是说给余音听的。 后头的武向南四下扫了几眼后,凑到章云身边,悄声问:“我们干嘛要跟着他们?买了云车走不就好了……你就算想离开灵媛,也不急于一时呀,反正灵媛的历练也不剩几个月了……” 不能传音,因为前面的那两人正在传音,武向南一但使用,就会因为修为弱于对方而将自己说的话暴露无遗。 被谈论的邵灵媛此刻与囚玉走成一排,在队伍的最后,她没听到武向南在说自己,满心思都落在前庭的别致,以及四周散发出来的无名芬芳上了。 “小丫头也闻到了?”囚玉看邵灵媛吸了吸鼻子,歪头问道。 邵灵媛点了点头。 “别吸入太多,这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的。”囚玉骤然变了脸色,不再嬉皮笑脸,而是面色极其阴沉地继续说道:“我能闻到是因为我是不周的罗刹王,而你能闻到……说明你心性是这群人中最为不定的。” 因为没有灵根和灵脉,凡人反倒不会被迷心香影响。 这迷心香的作用,和那鹤与虎的影壁一样,前者请退邪妄妖祟,后者逼走居心不良者,其最终目的都是保护这座城主府。 囚玉的话等于是在指着邵灵媛的鼻子骂她,换做平时,邵灵媛可能就生气了,可她这时居然没什么火气,反而在细细思忖身边这人说的话。 哒。 囚玉身形挪移,到了裴云英身边插入她与江胜清的话题,“小心些,这城主府不简单,居然点了迷心香。” 江胜清啊了一声,吸着鼻子问:“还真有迷心香这种东西?不是说是不周特产吗?点在这儿做什么用?” “想来是要让那些心存恶念的歹徒自己离开,免去在大婚之日动手的晦气。”裴云英冷声说道:“这东西对居心不良者最是有用——” 一转头,裴云英就看到了捏住鼻子的邵灵媛。 “她也闻得到?”裴云英愣了一下。 余音缩小了元神坐在裴云英肩头,猜测道:“邵灵媛初出山门,虽然已经历练了一段时间,但到底一直被保护着,如今接连遇上挫折,又碰上保护自己的朋友要离开,她心神大乱,意志不坚定也是正常。” 迷心香对这类人的影响虽然不大,但多多少少是会左右他们的行为的。 “已经提点过了。”囚玉抬手指着东南角的那处高楼,说:“那儿是迷心香的源头,我去看看?” 行事之前,问过余音,囚玉这作风让裴云英都有些诧异。 余音却一脸寻常地拒绝道:“不必,我们跟着他进前堂看看,说不定能看到城主。” 刚才江胜清详细地给余音讲解了一番俗世大婚的流程,余音也就清楚了,不到翌日,宾客们是不可能见到新娘的。 也就是说,要不留痕迹地先从城主下手。 这座城主府里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手段,要是囚玉在一开始就惊动那个城主,让其有时间应对,之后就很难办了。 “不必打草惊蛇。”余音斜了一眼那处十分别致的高楼,接着说道:“迷心香和影壁的作用一致的话,我们隔后再去看看也没关系。” 如果真的是瑞风被城主囚禁了,那么这个城主绝对不简单。 过了回廊后,管家笑呵呵地指了指左边,回身拱手说:“这头已经为几位备好了歇息的地方,几位若是饿了,也可先随小的往正堂走,那儿准备了餐食。” 第146章 道邪混杂的城主府 武向南和章云借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拖着邵灵媛随一旁的仆人去了客舍休息,而裴云英和囚玉、江胜清三人则是由管家领路,进前堂用餐。 管家姓吴,城主府里的老人了。 听说是从城主还是总角稚子的时候就跟在城主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了城主府里的人来了又去,只有他是留得最长久的。 “几位一看周身气度,就不同凡响。”吴管家乐呵呵地引着江胜清三人穿过抄手游廊,进了中庭内。 江胜清负责与吴管家寒暄,囚玉在关心这四周依旧飘散不去的迷心香,裴云英和余音却是在看整个中庭的布局。 沿着抄手游廊有两排花圃,里面的花三三两两地开着,一不娇艳,二不芬芳,仿佛只是随手撒下的花种,任其萌芽。 花圃往中庭内延展,再接着便是一处八角凉亭,凉亭里有仆人跪坐在石桌边,烧水煮茶。 八角凉亭顶部鎏金,四根盘龙柱子的龙爪镶金,龙眼嵌玉,连石桌的桌面上,也是一圈又一圈地用金粉铺就。 极尽奢华。 要不说魏国富庶。 连这边陲城市的一座城主府里的凉亭都修葺得如此精美,堪比余音当初进陈国皇宫看到的女皇宫殿。 “这城主如此大手笔……”余音在裴云英耳边嘀嘀咕咕道:“少不得是刮了不少民脂民膏,然后又假意施粥,营造贤明的名声。”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裴云英抿嘴笑了一下,偏头觑着她,反问道:“也许这位城主还真就是个贤良圣明的好官呢?” “好官会摆如此邪狞的阵法吗?”余音甩手一点黑龙引掷出,黑龙引像是一枚袖间,无声地扎在了中庭的泥土中央。 在凡人的眼中,那里什么都没有。 然而实际上,漆黑的泥土之下,盈盈流转着一圈银白色的光华,光华来源于底下不断运转的阵法。 这光看着耀眼,实则内含邪气,若在城主府内动用灵力,则可能被其发现并遭其反噬。 如果说前面的影壁是非元婴期不可为,那么这法阵便是非化神期不可设,当中蕴含着的精纯灵力证明其主人的修为之醇厚。 若要猜测,余音觉得这人只怕是化神期巅峰。 “如何?”裴云英看余音的脸色越发沉重,不禁有些担心。 余音回过神来,冲裴云英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觉得有些诧异,这座宅院里自保的法子道邪混杂,左看右看都叫人相当不适。” “凡人嘛,什么灵信什么,有用的手段一起上,倒也不难理解。”江胜清传音道。 走中庭入前堂,隔着门就能听到悠悠丝竹之声,再走几步,大红之色扑面而来,道着恭喜的仆人在酒桌之间游走,远道而来的宾客齐聚一堂,杯筹交错。 “几位,这边有空桌。”吴管家朝右边一摆手,笑吟吟地说:“若是有什么需要小的办,尽管直说。” 吴管家送江胜清三人入座后,没有离开前堂,而是转道去了隔壁酒桌旁,十分熟络的与那一桌的客人寒暄。 江胜清粗略地过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修行者。”江胜清蹙起了眉头。 若有,那人的修为便远在江胜清之上。 可他身边还坐着个囚玉和裴云英呢,这两位相继摇头,正说明了江胜清的感知没有出错。 连余音都说:“看着都是一些普通人,便是身体强健些的,也只是武夫,并非修行者。” 如果说这地方真藏着一个比他们四人修为还要高深的人,那么今日这一行还真是自投罗网了。 这样的人真的可能存在吗? 纵然裴云英和囚玉修为大堕,他们却仍然算得上这南洲之上屈指可数的大修为者,比他们强的不是没有,但那样的存在断不可能为一介城主所驱使。 他们这落座没多久,仆人们就开始接连上菜。 北境特色、江南美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凡是这听过的,想得到的,这宴席上就都给你呈上来了。 整整二十八道菜。 “真是长够了见识,俗世虽然万年不改,没有任何科技发展,但这菜色却是比道门中要有滋有味得多。”江胜清说着不知所云的话,接着提箸在手背上敲了两下,半点儿也不客气地就伸手夹了一块离自己最近的香烩鱼块。 “这菜——”囚玉单手搁在桌上,也捏着银箸,但没落下。 江胜清看他这样,愣住了,嘴里的鱼也不香了,艰难地问道:“这菜有问题?” 要是有毒,江胜清虽不怕,也够呛的。 “不,只是觉得江兄说得不错,这俗世的种种确要比你们道门里的东西有滋有味得多。”囚玉眯眯眼一笑,使坏道。 余音也在看菜。 因为不曾久留过俗世,所以她对这些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菜品十分感兴趣。只是兴趣归兴趣,她这时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吃—— 城主出来了。 喜庆的大红绣金婚服,挺拔的身姿,玉冠之下,剑眉鹰目。 “诸位远道而来,我邹某,感激不尽。”城主站在半人高的喜台上,举杯朝面前的宾客们致辞,“如今世道越发的乱了,我穗南今日能得一贤良夫人,这不光是穗南的福气,更是魏国的福气!” “好!” 有人起头,抚掌高呼。 其他人纷纷跟着欢呼,有情绪激动的,甚至一把跳上桌子,举杯唱起了歌,跳起了舞。 正当余音这几人看着戏,端详城主时,北边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手执软鞭的黑衣妇人。 那妇人身手敏捷地在屋瓦之间连掠数下,虽然不能腾空,却凭借着轻盈的身姿,生生像是踏云而来。 宾客中有认识她的,不禁掩唇惊呼:“梁夫人?!她怎么回来了?她不是自请下堂了吗?” 喜台上的城主倒是镇定自若地饮尽杯中佳酿,慢悠悠地转身,迎着那妇人说道:“梁毓,你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怎么,是虚云城出了什么事吗?若有事,但说无妨,你我毕竟夫妻一场,虚云城的事务我定当尽力而为。” 第147章 青梅竹马 梁毓冷笑一声,扬鞭打断喜台右侧的台柱子,口中斥道:“邹继业,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今日我必要让世人看清你这薄薄一层的人皮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喜台摇摇晃晃。 其上的城主邹继业身形不稳,眼看着要掉下喜台,危机之刻,挺身而出的却是一旁的吴管家。 就见那吴管家横空踏于圆桌上,飞身几个点纵,揽邹继业过来后,反身甩袖掷出几道寒芒,逼退了要过来的梁毓。 前堂的宾客们在慌乱中四散而逃,有脚下不留神的,摔倒在地,也没敢耽搁,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往外跑。 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仆人们想跑不敢跑,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到处散落着因为逃跑的宾客而拂倒的酒菜杯盏,还有些不知其主人的靴履袜。 裴云英三人倒是稳坐如泰山,正经地当起了看客。 “吴用,你跟着他,便是为虎作伥!”梁毓一鞭子甩出,软鞭在半空中勾成了个新月的形状。 这是梁毓亲手打造的长鞭,其尖端嵌有一枚带棱角的黑色精铁,关窍不再精铁外,而是在精铁之内。 当梁毓发力时,精铁棱角打开,里头便会飞出无数根泛着莹莹绿光,且细如牛毛的短针。 咚! 吴用一脚蹬起身前的桌子,使其上翻数下,当当当接住银针。 “老爷,您先行退去后院,此地有我。”吴用偏头对邹继业说道:“夫人她与您一日夫妻百日恩,说到底现在只是在气头上,才会如此莽撞,您暂避其锋芒,有什么事,过会儿大家可以走下来谈不是?” 结果,邹继业非但不走,反而是甩手给了吴用一巴掌,冷声斥责:“什么夫人?她梁毓是个下堂妇,已经不是城主府里的夫人了!” 比吴用更先说话的是梁毓,她双脚连踏数次,跟着踢飞吴用用来遮挡的桌子,居高临下道:“你以为我稀得当你这个夫人?邹继业,我爱你时,当你如珍宝,我不爱你时,你便如那泥中蚊蝇!” 邹继业被梁毓的一席话说的脸色青白相交。 “夫人,您也冷静一下,有什么事不能坐下说呢?何必动武。”说着最温和的话,吴用的手上却没有留什么情面,利落地截住梁毓的长鞭后,连转手腕,眨眼间反客为主,将长鞭拽回了自己的手里。 梁毓啧了一声,勾腿蹬在一侧的梁柱上,后翻捂手落下。 “这人虽然没有修道,但身手不同寻常。”余音蹙眉与裴云英说道,方才她看吴用动手时,发现吴用的身体里隐隐有灵气流动,虽然那些灵气并非是吴用驱使,但却给了吴用远超凡人的身手和体质。 “吴用,他做了什么,你不会不清楚。”梁毓低头瞧了一眼泛红的手掌,银牙一咬,声音转柔道:“他欺瞒于我,骗走我家传之宝,又逼我自请下堂……吴用,你是邹家老人了,应当知道邹老爷子当年辞世之前,有着怎样的期盼!” 清清白白做人,正是邹老爷子立下的传家警训。 邹继业与梁毓本是青梅竹马,成婚也是顺水推舟之事,先不说十几年的陪伴,单是成年后的邹继业风度翩翩又年轻有为,就已经足够梁毓倾心了。 倾心倾心。 梁毓丢了心,也丢了立足的本钱。 也许是知道梁毓钟情于自己,邹继业对梁毓的索求也就越来越无度,到最后居然谋划其梁家传了无数代的宝物来。 说是宝物,其实只是一尊黯淡无光的玉如意,连梁家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使用,却不知怎的被邹继业知道了,索要了去。 爱慕时,梁毓不觉得有异,毕竟夫妇一体,她的自然就是邹继业的。 可等到邹继业为了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女人逼自己下堂时,梁毓才幡然醒悟,自己过去几年的付出在邹继业眼中恐怕一文不值,不然也不会单单因为那个女人的家世,就舍弃了她这个发妻。 “把玉如意还给我。”梁毓一掌挥在身侧梁柱上,硬生生拍出一个一寸深的掌印来,“你要娶新妇,我自然管不着,可你我既然已经分开,我梁家的东西你就不可能再留下。” “什么玉如意?”邹继业一面莫名地看着梁毓,蹙眉道:“梁毓,你不要在我大喜之日发疯,刚才这儿可是有数百名宾客看着的。你行为不端,当众闹事,难不成是想要梁城主被人指指点点?” 梁毓被邹继业这话气得够呛,眼光一扫,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神情十分淡定的三人。 “你们——”她突然扬手一指,高声喝道:“你们既然没逃,想来就是明事理的人,不如你们来评评理,看看这邹继业的皮子底下,到底是什么魑魅魍魉!” 她秀美一竖,犹在说着: “我嫁入邹家时,带进十万两黄金的嫁妆,不仅帮邹继业赶走了觊觎他家业的无良叔伯,还帮他夺得这穗南城城主之位!” 这穗南的寸草寸粮,都可以说是梁毓亲力亲为规划的。 “前年旱灾,是我九次远赴赵国商议,换回数千石粮食,以助全城百姓熬过寒冬!” “做这些,我从不是为了名。邹继业,可你呢?你担心我声望超过你,便暗中让人散布谣言,说粮食也好,良策也好,都是你的手笔!勤政爱民是你,宽厚仁慈是你!” 邹继业在梁毓的指责下,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 “夫人——”吴用不想伤害梁毓,但邹继业的脸色却让吴用明白,梁毓不能再说下去了。 要是待会儿那些宾客们回来不小心听到这些话,岂不是会胡思乱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邹继业之所以要办几天几夜的善宴,为的就是补上梁毓离开的这个名声缺口。 岂料吴用再要动手时,江胜清却是衣袂带风,不声不响地就到了吴用与梁毓之间。他抬手接住吴用的横劈,转头对梁毓说道:“夫人,看来您当年看人的眼光不如何呀。” 吴用闷哼了一声,想要抽回手,手却被江胜清握住,纹丝不动。 第148章 七出有二 看到吴用吃瘪,梁毓心中一喜,扬眉对江胜清道:“阁下身手不凡,可愿意助我锄奸?事毕,不光是我梁家会犒劳阁下,就连这穗南城百姓都会感念阁下的见义勇为。” 邹继业此时已经有些慌了。 在他心里,那就没有吴用打不过的人,尤其是在这座城主府里。换而言之,这男人,以及他同桌的那另外两人,必然是大修为者,也只有大修为者,才能在他有心请高人设下的偷天换日阵上,压制住吴用。 要赶紧打发走这几人才行。 心中百转千回的邹继业凝眸去观察江胜清与梁毓之间的眼神交汇,断定这二人并非此前相熟,如此一来,对他而言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几位远道而来,是我城主府的客人。”邹继业的声音即便在这时候,也依旧温润如玉,带着令人不禁侧目的气度,“不如先去偏厅稍后片刻,待到我处理好此处的事情,便与几位对饮,以示赔罪。” 吴用跟着就想挪动步子,谁知江胜清那手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得吴用连脚都抬不动。 ‘遇上麻烦了!’吴用心中惶惶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一面用眼角余光瞟着那桌边尚未走动的两人,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城主大人安全离开。 “什么客不客的!”梁毓侧头唾了一口,嫌弃地说道:“你这城主府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梁家的钱财买来的,便是客,那也是我梁毓的客人。也罢,如今我不找你要钱,只要你还我梁家宝贝,你再敢推诿,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梁毓趁势夺回自己的长鞭,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邹继业的身上。 后面唯一完好的喜桌边,裴云英起身了,准确地说,是余音操控着裴云英的身体站了起来。 “城主大人不对梁姑娘的话辩驳一下吗?”余音背手在后,缓缓朝他们那边走着,“如今都已经被说成是奸人了,再不争辩一下,你面前的那位义士只怕要英雄救美。” 她故意要引邹继业说自己的事。 方才不论梁毓如此诉说,邹继业都像是宽宏大量一般,始终不谈及己身,只温文尔雅地望着梁毓,就算要说话,也不过是浮于表面,不曾深入。 为什么? 邹继业在防着自己失言? 既然是这样,那么余音就对他不愿意谈及的事,更加感兴趣了。 “清者自清,无需辩驳。”邹继业扭头看了一眼来人,发现这女人走路并不是江胜清那般坚若磐石,心里的戒备就轻了些。 “好一个清者自清。”梁毓扬鞭打向邹继业,怒道:“你始终三缄其口,怕不是已经将我的玉如意送给了他人!果然外面传的都是真的,你们早就私相授受,就等着我让出这城主夫人的位置是不是?若我不自请下堂,你难保不会亲自动手!” 邹继业这句话当真是把梁毓给气得火冒三丈,旧日的恩怨情仇一股脑地翻涌上来,险些要将她理智冲翻。 眼看着那鞭子要打到邹继业身上了,邹继业却没动,显然他知道这鞭子落不下来,不是对梁毓抱有什么希望,而是吴用立马就折臂翻身一挡,硬是用自己的背为邹继业挡下了这一鞭。 代价是,江胜清差点折了吴用的胳膊。 当然,只是差点,江胜清在看到吴用强行折臂时,就已经迅速地松开了手,并朝左边一避,以免自己被波及到其中去。 梁毓和邹继业之间的恩怨这一时半会儿是捋不清的,余音等人过来也并非是为了听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所以,余音在走近后,拂开梁毓的鞭子,偏头对邹继业说道:“我们的确是为了恭贺城主大婚而来,但现下既然梁姑娘心有不忿,不如我等位城主和梁姑娘之间做个调停,如何?” 吴用半句疼都没喊,捂着背去问邹继业:“大人,您还有被气劲伤到?” “无事。”邹继业敛眸将手搭在吴用肩头,说:“吴叔你今日做得已经很好了,去旁边歇着吧,此处我自己处理。” “可是……大人……”吴用用手背摸去嘴角的血迹,不肯离开,“大人您心地宽厚,不愿意与夫人兵刃相向,但眼下夫人已经拿回了武器,小的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您。” 邹继业却是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打在吴用肩头的手转而将他推开,嘴里说道:“吴叔安心,此地毕竟是城主府,梁毓要是敢乱来,她自己清楚是什么下场。至于这三位仙长嘛……他们修道之人,最讲究因果,必然不会随便伤害于我。” 越是了解道门的凡人,对修行者就越是有一种盲目的认知。 他们会认为修行者无比强大,却又坚定地认为这群修行者始终有操守,不会轻易仗着己身之修为而滥杀无辜。 但事实上,不顾因果杀人的修行者不比不周的魔少,而且往往这样的修行者所犯下的杀孽要更加地可怖,相应的,其招来的罪业往往连幽冥鬼域都为之唾弃。 “城主大人倒是懂的不少。”余音上下打量了几眼邹继业,走近了看,邹继业长身玉立,仪表堂堂,并不像是那种会夺人家财法宝的歹人。 不过,人不可貌相。 “梁毓是因为犯了七出之罪,才会离开我邹家。虽然本着多年情分,我不愿怪罪于她,但她自持身份,羞愧难当,觉得往后再难在邹家立足,于是才自请下堂。” 邹继业的话里话外不光是否认梁毓此行的正当性,更是将梁毓的前后种种统统贬为了妇人之怨。 “这本是内宅之怨,不该摆到台面上来叨扰大家,但眼下既然已经闹得如此难看,我也就不得不将事实呈于诸位面前了。” 说着,邹继业拱手朝江胜清和余音一礼。 “她梁毓嫁入我邹家之后,六年无出,却又因为生性爱妒忌而不准我纳妾为邹家延续香火!我一介城主,府上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长此以往,我邹家岂不是要绝后?” “七出有二,诸位可觉得我哪儿做错了?” 第149章 是瑞风啊 梁毓恨恨地甩手,指着邹继业的鼻子说:“我无子,你怎么不想想是不是你的问题?还想着纳妾,是谁在大婚之日与我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感情当年的话,全是放屁!” 泼辣的梁毓倒是让余音刮目相看,她不仅没有被邹继业逼得委屈落泪,反而气势更加高涨,只怕要是余音等人不在场,她是要顶着吴用再向邹继业动手的。 “梁毓,何必如此粗俗?你我之间就算分开,也不该如此急赤白脸的。”邹继业平和地应对梁毓的恼羞成怒。 在旁边看来,只会觉得梁毓无理取闹,十分可恶。 可惜此时围观的并非寻常凡人。 “你到底拿了没拿?”余音凉丝丝地追问道。 左右都逃不过正面回应,邹继业便摇了摇头,说:“我全然没有见过所谓的玉如意,更不曾哄骗梁毓。我们曾是夫妇,我要打拼事业,那梁毓从旁协助就是其作为人妻的本分。” “哈哈——”梁毓忽而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淌下来了,“邹继业,你还真是个混蛋!你用着我,用着我家的钱财,到头来,一切都是我的本分……本分?!本分?可笑。” 前堂这儿正说着话时,东边的天上突然飘起了点点红色烟雾。 与此同时,囚玉不知从来出来,施施然一落,落在了那红烟的下面,也就是院墙上。 “刚才你说她的态度不太对劲,让我出去看看,果然被你料中了。”囚玉抬了抬下巴,指了一下梁毓,说:“她在这儿闹事时,早就使了同伴去府里搜查。” 刚才这红烟,就是那个鬼鬼祟祟满宅子晃悠的小姑娘打出来的。 听到囚玉这么说,邹继业却没有表现出慌乱来。 他面色沉静地拍了拍吴用的肩膀,示意其不必再坚持,出去,然后扭头对梁毓说道:“梁毓,我说过了,我没有拿什么所谓的玉如意,你就算是将整个城主府翻过来,也不可能找得到。” 梁毓嘲讽般的抬高下颌,俯视邹继业,“你以为我在找玉如意?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自大啊,邹继业,我找的可不是玉如意……” !? 邹继业到这时才开始慌张,他猛地攥紧拳头,怒视梁毓道:“你敢?你若是敢动她,别说是穗南不会放过你,便是你爹也会把你送去天枢,交给帝王司法办!” 天枢,魏国都城。 而帝王司,则是魏国皇帝为了保护那座遮遮掩掩的灵石矿而设立的一支由修行者组成的护卫队,其权利之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哦?”被如此恐吓,梁毓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果然那个女人是你的命脉,听你这么说,这里头还有帝王司插手?看来,我倒是拿捏对了。” 咚。 半掩着的院门被人粗暴地踢开。 一个脸上有伤的垂髻姑娘蛮横地拉着个蒙着红盖头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手上有一把单钩剑,剑锋对准的正是她身边那个女人的脖子。 “梁姜?!怎么是你?”邹继业虽然喊的是垂髻姑娘的名字,但焦急的眼神看的是她身边的人。 “正是你姑奶奶我!”梁姜呸了一口,将剑压近那女人皮肉一些,怒道:“还我梁家宝物,姑奶奶就既往不咎,让你与这女人白头偕老去!” 看身形,与瑞风八分相似。 但瑞风就算再天真纯然,也不可能做到被人用一区区麻绳绑着,就如此乖巧吧?更何况,瑞风根本就不是束手就擒之人,就算失手被俘,那肯定也会拼命挣扎一凡。 最关键是,余音左看右看,都只能看出这梁姜是个刚练气的小弟子,不该有制住瑞风的本事才对。 “梁姜,你是道门中人,既然已经割舍了亲情,就不该再回来。”邹继业转向梁姜,一步步尝试着向她靠近。 但他一动,梁姜就喝止了。 “你再往前一步,或是你敢让吴用出来,我就让你这新夫人人头落地!”梁姜的气势相比梁毓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若不来,岂不是由着你欺辱我阿姐?要不是有我阿姐,你一个失恃失怙的穷小子,凭什么坐主邹家,又凭什么当这穗南城主?” 梁姜只要一想到自己离开的这么多年里,梁毓在邹家受了许多欺凌,手里的剑就一刻也按讷不住,恨不得剜下邹继业这个畜生的肉来。 “今日我们本不欲与你索要过去的钱财,更不需要你付出什么,只需要你将你骗走的玉如意归还!仅此而已!你却一再推诿,将我阿姐说得一无是处……你简直狼心狗肺!” 说完,梁姜抬剑挑飞了身边女人头上的红盖头。 果然是瑞风。 只是瑞风的眼神看上去有些茫然,她痴痴地扫了一圈前堂诸人,目光落在了邹继业的身上,仿佛不曾看到裴云英一样。 “你放了她!这与她何干?若伤了无辜之人,你这道不修也罢!”邹继业急了,扬手制止梁姜道:“我从未拿过你们梁家的玉如意,梁毓自请下堂时,该带走的嫁妆我邹家一分未留,若她来时真带了什么东西,那自然是一并带走了!岂会在我手上?” 说的,和真的一样。 要不是梁毓知道,那玉如意是自己亲手交到邹继业手上的,此刻她简直要被邹继业这近乎完美的做派给骗到了。然而越是清楚,梁毓心中就越是刺痛,她被骗得好惨,骗得连自我都无偿交了出去。 “住口!”梁姜手腕一沉。 但她这一剑却没有割破身边女人的脖子。 余音脚下随风挪移,眨眼间就到了瑞风的身边,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肘隔开梁姜和瑞风,揽着瑞风的肩就轻轻松松地将人带离了梁姜一尺处。 “你们是前辈,难道也要和这种畜生狼狈为奸吗?!”梁姜当然知道面前这三人都是修行者,且是大修为者,但她不信这样的人会屈尊为一个无德无道的人护持,“他便是今时今日,都还在搜刮着樗云国百姓的民脂民膏!什么仁德,什么富庶,穗南离了我阿姐,一切的安乐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怎么又扯到樗云国了? 旁听的江胜清差点没给绕晕。 第150章 置之死地 “休得胡言。”邹继业拂袍怒道。 本来人落在梁姜手里时,并没有让邹继业如何失态,等到他发现余音过去揽人入怀后,脸上怒气就已经瞬息之间猛涨了几个度。 “几位,这里是穗南城城主府,你们若是执意要干涉我城主府的内务,可别怪我带会儿不留情面。”邹继业如此威胁道。 余音还真想知道,邹继业面对是个有法力的人,要如何以凡人之身,不留情面。 梁姜不满地横剑一扫,剑尖点向余音,说:“你是前辈,你怎能如此对待我这样的后辈?此事原与你们无关,我看……你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虽然语气十分地恶劣,但余音从梁姜的话里,听出一点请求的意味。 好似—— 她不愿意余音等人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余音从她手里抢走了人,还因为刚才邹继业的那一番威胁的话。--------- 难道说,邹继业真有什么手段? 这厢余音还没来得及细想,那头的邹继业就已经动了,只见他大喝一声,撸起袖子就将手掌按在了地上。 轰隆隆。 一时间地动山摇。 若是从城主府外看,能看到沿着城主府院墙有一根根血红色的粗壮铁棍破土而出,这些铁棍一寸寸拔高之后,于半空中,向内弯曲,倒扣在了一起。 樊笼。 余音一眼就认出,这是不周失传已久的樊笼禁制。 身居樊笼禁制之内,修行者轻易动用不得灵力,若动,必遭反噬,而若是妖魔鬼怪,则更加无法动用任何力量,反倒是凡人处在其中,怡然自得。 不周之所以失传,是因为画此禁制要用亲生骨肉之血肉佐之。 可邹继业哪儿来的亲生骨肉? 梁毓与他不是成婚之后一直无出,且府上不曾有妾室吗? “请你们入府,你们能走到这前堂,就说明一开始并非是带着恶念来的。”邹继业掸了掸袍子上不小心沾染到的灰尘,面色如常地扫了庭院中众人一圈,说:“但你们执意要与我作对,便不再是邹家的客人,也就别怪我将你们与她们二人一视同仁了。” 就算樊笼起了,邹继业也只有一个人,他那儿冒出来的自信心能以一敌五?余音不动声色地托着迷迷糊糊的瑞风往囚玉身边走,余光审视着梁姜,另一只手则摸去了裴云英随身的千机囊中。 站在最末尾的梁毓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和奇怪,她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四周突然拔地而起的这些红色的铁棍。看情况,她对樊笼禁制有一定的了解,说不定还有应对之法。 江胜清是不知道邹继业在搞什么鬼的,囚玉虽然知道,但也一时半会儿不敢轻举妄动,等着余音那边给自己指令。 “城主大人这禁制可不是道门手段。”余音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邹继业大笑,问道:“不是又如何?道门也好,不周也罢,都不过是手段而已。你们如今已经是笼中燕,若你们退一步,照样能当我这府上的客人。” 他在给余音三人下最后通牒。 “音儿,这禁制对你而言太过危险,我来——”裴云英在丹田内海中的话还没说话,就被余音的举动给惊到了。 就看余音一个侧跨步拉着瑞风往梁姜身边挪移回去,抬掌剑,空手入白刃,把柔软的手掌给生生划开了。 “音儿!你在做什么!”裴云英想出去,却不知为何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如一个外人。 滴答。 滴答。 鲜血自掌心一点点加快落下。 此刻虽然流血的是裴云英的身体,但真正受创的是余音的元神,然而明明余音的元神在一点点变得虚弱,呆愣在旁的梁姜反而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江胜清与囚玉神色各异,又如出一辙地对余音抱有信任。 因为知道樊笼的解法,所以囚玉对于余音能做出这般果断的行动,心中少不了要高看几眼。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从一开始对余音抱着好玩似的心态,到间霍时的郑重,再到此时的看重,期间不过是过了月余不到。 至于江胜清,他反正都不懂,跟着懂的人走就行了。 “的确,对凡人来说,道门也好,不周也好,甚至幽冥鬼域和灵兰秘境都一样,只要能保护自己的,那就能奉上神龛。”余音啪的一声握拳,握得血花飞溅,“但很抱歉,城主大人,不才在下……偏偏知道破解樊笼之法。” “冲啊——” “保护城主大人!” “将这些不法之徒统统抓起来!” 院外吵吵嚷嚷的,不多时,就冲进来数不清的手持长枪的仆人,为首的自然就是吴用。吴用身上缠了一圈棉布,看样子是处理好了伤口后就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回来了。 樊笼禁制只有一个解法—— 那就是以伤化阵。 说到底,樊笼禁制就是在吞噬这些踩入禁制的生灵们的法力,法力越高,这禁制就吞得越欢快。反之,这才进来的生灵要是动用了自己的法力,便等同于和禁制抢夺食物,自然也就会遭到禁制的攻击。 余音借梁姜的手划开手掌,把自己的灵力灌输到血液中,再喂给樊笼禁制,如此一来便能同时使用法术,而不用担心被反噬了。 “你能破又如何?你敢杀凡人吗?”邹继业丝毫没有察觉到场面形势的变化,他转身一把推开江胜清,扬手就给了梁毓一巴掌,随后戾气满满地说道:“放你一条生路,便已经是看在你我旧日的情分上,给你台阶你却不下,怎么,想留在这里做花肥嚒?” 他说话间,那些仆人们就已经将枪头对准院中除邹继业以外的人,一面缓缓围剿,一面准备用铁索将这群人给捆住。 “你应该知道,我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梁毓跌坐在地上,捂着右侧被扇肿的脸颊,抬眸看着邹继业说:“我等的便是你怒不可遏的这一掌,邹继业,你用玉如意做了什么,我作为你曾经的枕边人,多多少少是能猜到的。” 此时她和邹继业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一抬手就能置邹继业于死地。 第151章 为人刀者 “阿姐,等等。” 就在梁毓要继续说话时,远处的梁姜突然惊恐地大喊了一声。 “你别急,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个女人,只要我们用这个女人跟邹继业交易,他就只能将玉如意还给我们,不是吗?” 梁姜似乎是害怕梁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机会稍纵即逝,邹继业此时知道梁毓要害自己,当然不会再给梁毓机会。他拂袍连退数步,另一只手从腰侧握着玉銙带一抽,竟是抽出一柄细软银剑来。 叮—— 寒芒乍现。 邹继业动起手来,架势不输于梁毓,连下手的狠劲都和她一般无二,银锋入,红刃出,眨眼间刺穿了梁毓的左肩。 “留你一命,你却苦苦相逼……”邹继业猛地抽出剑,将梁毓惯倒在地,说:“梁毓……阿毓呀……去了黄泉,可别怪我。” 他转身,刚想要迈出一步,衣摆却被拽住了。 梁毓那沾满血的手死死地扣在邹继业的袍子上,眼眶瞪得都要脱出了,口中嘶吼着:“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邹继业,我等着你下手,我知道你会下手!” 十几年的相处,终究只是梦幻泡影。 如果邹继业顾恋旧情,不对梁毓动手,那么梁毓也不会出此下策。 另一头,余音一袖子将围上来的仆人扬飞,下手虽然不重,但这群人短时间内是再难清醒的了。也不全飞了,剩下个吴用,谨慎地双手握刀,挡在余音和邹继业之间。 余音本是要将吴用也扔飞的,这厢她一动,怀里的瑞风先抽搐了起来。 院内无风,瑞风的红色嫁衣却鼓动起来,底下仿佛有什么蛇虫一样的东西攒攒动,连余音都遏制不住。 “音儿,你当心,小风有古怪。”裴云英出又出不得,只能不停地提醒余音,防着她乱来,“恐怕和梁毓有关,梁毓的嘴型像是在念咒。” 梁毓的确是在念咒。 这是她梁家传了无数代的秘咒,用来召回玉如意的唯一秘法。可其施咒的条件却相当苛刻,念咒着必须是梁家人,且是濒死弥留之际。 听说那玉如意有通天彻地之能,医死人肉白骨都只是信手拈来。 听说濒死的梁家人要是念了这咒,玉如意就会救其离开死地。 听说玉如意能控制人心,若能驱动,世间万物尽在股掌之中。 只是这一切到底只是听说,玉如意放在梁家数百载,没有展露过半点儿灵通来。这也是为什么邹继业一诓,梁毓就偷偷将玉如意送给心上人。 怎料,心上人原是中山狼? 如今不得已下堂,梁毓回到虚云城才知道,如果玉如意被盗,那么供奉玉如意的梁家家主就会一日日衰弱,最终为玉如意殉葬。 梁毓眼看着父亲卧病在床,却不忍书信与她,不禁悲从中来,既恨自己的鬼迷心窍,也恨自己的痴心错付。 “阿姐——!” 梁姜撕心裂肺地叫喊声似远又似近。 咚。 力竭的梁毓倒在了地上,她手指一松,便叫邹继业顺利逃开了。 却见邹继业不过是走出去两步,就被一截灰白色的东西横空贯穿了自己的胸膛,其速度之快,快到那东西都落到了梁毓的面前,邹继业这边血还没来得及涌出来。 吴用慌了神,丢掉手里的刀就回身朝邹继业奔去,嘴里喊道:“大人!” 噗。 浓稠的鲜血突然迸射出来,喷了吴用一脸。 邹继业连一句成型的话都说不出来,就无力地垂下了手,手里的剑哐啷一声落地,成了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声音。 杀了邹继业的,是梁毓心心念念要夺回的东西,然而那东西却是余音眼睁睁地看着从瑞风的嫁衣底下飞出来的。 什么玉如意—— 这分明是一截被打磨成玉如意形状的骨头。 “不是余阙的骨头。”朝露不知道什么时候钻了出来,倒挂在余音的耳垂上,懒洋洋地说:“不过,看成色,应该也是个大修为者,你们道门现下这么乱的?随意掘墓?” 没飞升的修行者,最终还是黄土一抔了事。 这些人的墓,有几个人敢去掘? 余音觉得这当中,必然还有那些人背后宗门的手臂,可若这么想,里面的弯弯绕绕就很骇人了,甚至有可能已经是道门中一种不摆在台面上的规矩。 “我知道。”余音斜了他一眼,摊手屈指一弹,将其弹回到囚玉怀里后,转而将瑞风扶着平躺放下。 也许是因为那邹继业的关系,瑞风的呼吸渐弱,胸口有一道和邹继业一模一样的伤口,只是没有他那么严重,不致命的同时,鲜血仍旧在汩汩而出。 “奇怪,人死了,樊笼禁制为何没散?”囚玉抬手摩挲着下巴,不解道:“按理说,这樊笼禁制应当是和邹继业生死相关的……” 余音摆了摆手,指着吴用道:“我觉得,樊笼禁制更有可能是他设下的。” 邹继业是没有子嗣的。 吴用呢? 看他年纪,此时应该有孩子,且孩子还不小了才是。 但先前在吴用领他们入城主府时,江胜清曾与他闲聊过,两人那一来一去地攀谈,自然而然地就聊了自己的身上。 “若我孩子……” 当时的吴用只眼神落寞地说了四个字,随后便生硬地转了话题,与江胜清说起了别的。 “吴用的孩子是樊笼的引。”余音猜测道。 囚玉更加不解了,“如果吴用的孩子是樊笼的引,那他为什么会对邹继业那么忠心?不该是除之而后快吗?” “嘘——”余音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囚玉去听。 泪流满面的吴用趴在邹继业的尸体上,已然是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嘴角溢出破碎的话语,分明是:“大人,您还没告诉我……还没告诉我……该如何接宝儿回来……” 用孩子做诱饵,逼得吴用卖命,孰知做诱饵的孩子早就已经命丧黄泉。 为人刀者,终有一日伤己。 “把瑞风上去……我要去看看那截骨头。”余音将瑞风托付给囚玉,又朝江胜清招了招手,继续说道:“你们到门口等着我,只要看到樊笼松动,就立马出去。” “你呢?”江胜清问道。 第152章 一石二鸟 余音挥了挥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说:“我当然是得留在里面……吴用要是知道了真相,万一陷入癫狂,樊笼岂不是要更加厉害?我留在里头,以防万一……” 血一直在往下流。 黑龙引顺着血一路渗进地底,在看不到的地方与樊笼禁制纠缠在了一起。 “防什么万一?” 江胜清刚问完,目光一触到不远处的梁毓和梁姜,就懂了一二。 这两姐妹凭自己的本事是逃不出去的,更何况,这座城主府里还有不少的凡人,要是因此造下这么多杀孽,他们几个人谁都别想撇开责任,通通得背上业障。 “如此,我会在外面等你,你自己保重。”江胜清想得通透,走得利索,与囚玉一同带着瑞风就出去了。 其实一体双魂并不是少见的奇事。 但换做是其他人,谁都不敢这样毫不保留地去信任对方,更加不敢率先做出牺牲。 余音敢。 所以她有能力破阵。 裴云英作为她的后盾,在帮她稳住元神的同时,还是她意识的候补。换而言之,一旦余音被樊笼禁制蚕食得太过严重,就需要裴云英替换出来。 这是一种双向的信任。 此时,吴用还跪在地上,抱着邹继业的尸体哭泣,而一旁的梁毓已经因为她面前的那柄由石头打磨而成的玉如意,一点点恢复了生机。 “阿姐!阿姐!果然有用!”梁姜喜极而泣,赶忙将玉如意拾起来抱在怀里,转头对梁毓说道:“阿姐,现在我们东西回来了,我们赶紧回家吧,回家就可以救爹爹了。” 一开始,梁毓还只能撑着地坐起来,慢慢的,没过多久她就能起身了,身上的伤口宛如神迹般消失不见,连创面都不曾留下。 吴用发现梁毓无恙,跟疯了似的,举起一旁的刀就砍向她们二人,口中怒吼道:“你们二人需要为大人偿命!夫人——夫人!你为何要毁了城主府?你为何要毁了我们?” 他的愤怒是从心底迸发的,刀刀致命。 余音闪身过去,徒手截住吴用的刀后,一把掌扇在他脸上,不光是用鲜血糊了他一脸,还将黑龙引顺势打进了他体内。 “你们二人去府门口等着,保护好这东西。”余音扭头,目光落在梁姜怀里的玉如意上,“待会儿我会仔仔细细地问你们,若你们敢跑,虚云城会沦为一地废墟。” 梁姜和梁毓这时候哪儿还敢不同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得了首肯就立马撒丫子往外跑,一点儿也不敢耽搁。 吴用被余音一巴掌打下去,硬是没晕,身体僵硬地从地上又弹了回来。 “敢拦我,杀了你。” 他手里的刀早就被余音咔嚓咔嚓捏碎,没了刀,居然直接徒手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樊笼禁制也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生长出粗壮的藤蔓来,那些藤蔓带刺,刺尖儿闪烁着莹绿的光芒,正随着吴用的怒吼盘旋着向余音靠近。 “你把你儿子怎么了?”余音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穿梭于藤蔓之间,且分毫不受到伤害,“让我猜猜,只怕是邹继业这个畜生强行将你儿子从你身边夺走了吧?” 本来就情绪不稳定的吴用,一听到余音提及儿子,脸上的暴怒更甚,眼眶都溢出了鲜血来,口中歇斯底里地喊着:“你们害死了我儿子,我要你们陪葬!我要你们陪葬!” 其实,余音是骗江胜清的。 她根本不是为了留下来断后,而是为了给自己多一分底牌。 眼见着黑龙引顺着吴用的脸一路蔓延到他的手、脚,直至全身,余音这才虚空一握,五指收紧,将黑龙引生生从吴用的体内抽了出来。 骨肉分离,鲜血四溅。 “音儿,你在做什么?!”裴云英大吃一惊,不禁担忧道:“你这么做,樊笼禁制岂不是要失控?这周围的凡人也没命了……” 一想到最后这些业障都要算到余音的头上,裴云英就坐不住了,当下决定强行出去,顶了余音来完成接下来的事,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来。 “师姐别担心。”余音环视了一圈前堂。 乱七八糟的前堂里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逃出去的邹家仆人,这些人在樊笼禁制被召出时,就已经失去了意识,晕倒在地。 看上去像是还有救。 可余音总觉得不对劲,邹继业就算有钱有势,使了不少天师帮他锻造城主府,可他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拥有灵力,从而驱动樊笼禁制啊!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血亲骨肉是吴用的,灵力呢? 电光石火之间,余音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而这个猜测在她将黑龙引渗入地底,并送入吴用身体之后,得到了肯定。 整个邹府的仆人,都是将命卖给了邹继业,从一入府就签下了死契。 当邹继业不得已使出最后的法子,将樊笼禁制召唤出来时,其中一部分仆人就会献出自己的性命,以此化作短暂的可供邹继业使用的力量,樊笼禁制存在得越久,这群仆人就死得越多。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阴毒的法子。 仆人们入府时以为的卖命不过是宣誓忠诚,谁知道是真的卖了命? 邹继业没想到的是,梁家人对玉如意有血脉上的优势,他精心设下的这个樊笼,也就成了他的囚笼,因为外面那些天师根本进不来驰援。 “只有我来,才能在杀了吴用的同时,解除樊笼。”余音如此安抚裴云英道。 黑龙引被余音抽出来时,还带出了一物,那是一小团发着光的灰色不明物体,在黑龙引包围之中跳动中,仿佛还有些许的生气。 “你取他魂魄做什么?”裴云英不解。 但很快,裴云英就意识到了,连忙扯着嗓子喊道:“你要吞了他的身体?音儿,你可知道你这一出手,道心就蒙了尘?我不允许你为了解除禁制做这种事,放我出去,让我来的话,无非是折损一些修为而已,我不在乎这个。” 余音的本事,裴云清清楚,但她不舍得余音如此牺牲。 第153章 善用关系 看裴云英这么激动,余音不禁笑了,柔和地说道:“师姐,我这不是想要牺牲自己。” 还不是? 裴云英以为余音是在哄骗自己。 只听得余音继续开口:“邹继业所行之事昏庸无道,吴用作为他的帮凶,等于是间接害死了不少人……当然了,他们二人所犯之罪孽不需要我来清算,日后下了幽冥鬼域,有的是鬼凑上来管。” 余音杀吴用,既是替天行道,也是破解樊笼。 当吴用的血被黑龙引吞噬之后,只要余音不消除吴用的残念,并手握吴用的魂魄,那么她极有可能会被樊笼误认为是吴用,然后听其调动。 最关键是,解了樊笼之后,这禁制上的残余力量还能被余音吸纳,助余音修为更上一阶。 不仅如此,江胜清和囚玉二人倒欠了余音一个恩情。 “师姐,待会儿还得辛苦你……忍耐片刻。”余音说完,伸手将吴用的魂握在了掌心。 这个周全的计划里,有唯一一个麻烦的事,那就是在持有吴用魂体的时候,余音可能会受到吴用的情绪影响,其临死前的痛苦更是会直接反馈到裴云英的身体上,令裴云英跟着受苦。 “呃——” 啊—— 裴云英几乎是与余音同时嘶吼出了声,巨大的灵力冲击瞬间将她们二人淹没,肿胀的疼痛感更是充斥着她们意识的每一处,令她们不禁蜷缩了起来,浑身发颤。 死亡。 一个令世间绝大多数生灵都畏惧的事情,此刻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了两个本不会体会到这种情绪的修行者身上。 樊笼禁制大概是从余音握住吴用魂魄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不断地缩小,最终变得只有裴云英身形这么大,堪堪将她笼罩在里面,紧接着又将她拖入了地底。 余音并不知道禁制这个时候已经破了,她处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四周能感知到的只有裴云英,与她掌心的吴用。 吴用的情绪是暴戾的,绝望的。 他唯一的希望便是保护好城主,好找回自己的儿子。 可邹继业却在他的面前被害,那么的猝不及防,那么的出人意料,以至于到死,他都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只觉得要杀了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人,这样城主就回来醒来了。 呜…… 低吟声渐近。 那声音像是游魂发出的呜咽,又像是妖精发出的蛊惑,一直游离在余音的附近,其目标却不是余音或裴云英,而是她掌心的吴用。 于是余音明白,这声音,这黑暗,都是因为吴用。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因为吴用的儿子。 “你的名字?”余音尝试开口,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元神与魂魄之间最直接的交流是不需要出声的。 前提是,这个被关押在不见天日的地底多年的魂魄,还有自主意识。 起先,余音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但当她等了一会儿,就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诸如爹、疼、宝儿很乖之类的,再后来,那声音就能流畅地说话了。 “我是吴宝儿,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抓着我爹?” 听上去,不像是七八岁的孩子,应该是弱冠之年。 余音便动了动握着吴用魂魄的手腕,尽量温和地说:“我是来救你们的人,现在我已经将你爹从邹继业的手上救出来了,只差你了。” 解了吴宝儿身上的最后一道桎梏,余音就能拿走樊笼禁制内剩余的力量了。 只是吴宝儿只听到了邹继业三个字,情绪激动地喊道:“邹继业,邹继业死了?死了好,他死了最好!这个畜生,这个畜生死了可太好了!” “你也知道他是个畜生?”余音的用词颇有技巧,“看来……你也知道他做了什么呀。的确,他这样的畜生要是现在死了,说不定有很多人因此得救了呢。” 被余音轻而易举地诓进来的吴宝儿尚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他无比赞同地嗯了一声,随后控诉道:“他骗我,说带我出去玩,结果却是将我丢进了一处虿盆里,让我被毒蛇啃噬到死……” 满怀怨恨地死去,吴宝儿的魂魄必然夹带怨气,他也就不容易被幽冥鬼域的鬼吏带走。也是这样,城主府底下的樊笼法阵才有可能成形,效用当然也会更强。 这一招,只怕也是那个教邹继业使用樊笼禁制的人教的。 “还有呢?据我所知,他可是骗了所有人,不光是骗了梁家的宝贝,还骗来了一个修行者当夫人。”余音继续诱导吴宝儿倾吐。 “可不。”吴宝儿怒道:“我在底下什么都看得到,我看着我爹被他蒙骗,恨不得冲上去将他碎尸万段,可我离不开这里……邹继业这个畜生骗了夫人,又舍弃了夫人,还和那个外地来的天师交易,用什么……用什么童男童女从那个天师手里换了个新夫人……” “什么天师?”余音打断吴宝儿,问:“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是天师?你可记得他的长相?” 会是高玉吗? 如果是高玉,高玉什么要用瑞风交换童男童女?难不成是为了遏制自己不断下跌的修为?他倒也不是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余音知道其他人的修为在不断地降,但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又或者说,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修为正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增进。 要是自己修为的精进是建立在其他人大跌的基础上—— 怎么想,余音都觉得这事太过沉重。 不过要是问余音选自己还是选其他人,她必然是会坚定不移地选自己的。不管怎么说,她前三千年已经当够了废物,从今往后哪怕一刻,也不想再回到那种无能为力的境地当中去。 吴宝儿激动的情绪一被打断,说话就有些结巴了,他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说:“我看不到他的长相……你,你刚才说救了我爹,可我怎么觉得我爹成了一个球?我还能见到我爹吗?” 这孩子总算想起正事了。 “我救他,也要救你,你们二人可以相见,甚至还能再做一世父子。”余音如此承诺道。 这事对她来说不难,让辟邪在里面周旋周旋就是了。 第154章 悲剧下的一家人 同样的仇人会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吴宝儿心里已经将余音当成了自己人,一听解释不疑有他,立马十分感激地说道:“那请你赶快将我救出去,我已经受够了这里,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由此可听出,这四周的黑暗并非是因为吴宝儿。 “你可还记得自己被关进来时,有看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吗?”余音虽然一直在试图将找回黑龙引,但奇怪的是,她仿佛与黑龙引失去了联系,接收不到任何黑龙引的反馈。 不光是如此,她连裴云英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更别说与裴云英交流。 师姐是不是出事了? 余音无法确认,她此时能做的唯有尽快脱身。 “要仔细些,你现在能看到东西吗?还是与我一样,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黑暗?”介于吴宝儿是个凡人,余音只能尽快引导他,让他给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 “我们在一片火海中。” 说这话时,吴宝儿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不确定自己所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虽然是海,但我可不热,我从进来时,就一直被困在这里面。这些火苗虽然看上去很可怕,但它们并不会伤人……啊,对了,这边,这边有一个神女像。” “神女像可好了,在神女像旁边的时候,我就能看到顶上城主府里的所有事情,而且神女像还会帮我把那些每个月都会出现的大蛇给赶跑。” 吴宝儿说着,走过去拉余音的手。 黑暗中,余音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纤细的手牵住了自己,带着自己往右边在走。 脚下的触感是坚实的。 “神女像和我娘长得一模一样……”吴宝儿有些濡慕地说道:“虽然我没见过我娘,但我爹经常把我娘的画像给我看,待会儿你要是救我走,能不能把神女像也一起带走?我不想它孤孤单单地被留在这里。” 余音没搭腔,另一只闲着的手坚持探出灵力,想要为自己获取一星半点儿的画面。 噗。 锲而不舍的努力之下,余音看到黑暗中燃起了一小戳火苗。虽然火苗稍纵即逝,但借着这点点光明,余音看到了吴宝儿所说的神女像。 高约八丈,颇有种顶天立地的感觉,眉目温和且带着慈悲之意,说是神女像倒一点儿也不为过,只是这尊像的来源值得思忖一二。 吴宝儿走到神女像下,松开余音的手,一面默念着祷词,一面跪下,神情十分虔诚。 “你娘亲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余音突然问道。 邹继业既然能做得出用城主府所有仆人的命为樊笼献祭,那么把吴用的夫人丢进地底,给吴宝儿打前站,做阵枢的引,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这样,也说得通为什么神女像会庇佑吴宝儿。 “我娘亲?”吴宝儿不解地起身,蹙眉道:“我不知道呀,我记事起,娘亲就不在了……爹说,娘亲是生了病,没熬得过鬼门关……” 噗。 火苗又蹿了出来,闪动几下。 余音趁机抬头,仔细去端详那神女像。 没有任何意外地,余音看到了神女像面庞上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母亲骨子里所带有的慈爱,这种慈爱余音在幽冥鬼域的时候见过。 刹那间,余音与吴宝儿共情了。 如果余音不曾在幽冥鬼域与如仪有过短暂的相处,那么此时她并不会顾及吴宝儿对神女像的情绪,只会果断出手打算神女像,解了这樊笼最后一道枷锁。 就在这时,神女像的脖子突然发出咔咔的声响。她扭动脖子,俯视着被带过来的这个陌生女人,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畏惧和期盼。 畏惧这个陌生女人的强大。 却又去盼着她能出手,解救自己和儿子。 “我答应你……”余音摸黑靠近了神女像几步,口中对吴宝儿承诺道:“我会带着你们一家三口离开,若一切顺利,你们来世能继续做家人。” 吴宝儿还没反应得过来余音口中的一家三口是怎么回事,就眼睁睁地看着余音点地直飞起,随后立于半空中,砰的一声将神女像打了个粉碎。 轰隆隆的巨响顿时响彻火海。 余音之所以一直没能召回黑龙引,是因为樊笼所埋藏在地底的这个阵枢实在太过强大,黑龙引光是吞噬就已经十分耗费时间了,也就没有功夫去回应余音的召唤。 樊笼禁制上为禁制,下为法阵,二者合一,才有困住大修为者的能力。 正如裴云英所说,她的确可以挣脱,但代价就是永永远远地折损一部分修为,而这也是樊笼最令人恶心的原因之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吴宝儿在底下怒吼,同时又连忙去接那些神女像的碎片,丝毫不怕自己被残骸砸到。 乱石之中,余音勾手将一个拇指大的玉棍抓了过来。 吴用的孩子被炼成阵枢,吴用的夫人被炼成生门,至于吴用自己,到死都在为邹继业效力,没有自己的意识。 怎么想,这一家子都太过可怜了些。 余音虽然看不到四周的情况,但黑龙引的回来令她不用视物就能感知所有,也就能感觉到吴宝儿所说的火海是个怎样的景象了。 波澜壮阔,一望无际。 不断溅起的火苗在半空中打出几朵火星子来,正是余音刚才耗费大量灵力才捕捉到的宝贵瞬间。 “冷静,只有打碎了神女像,才能救她。”余音凭借着感知飞回吴宝儿身边,拍着他肩膀说道:“邹继业那个畜生将你娘亲俘至地底,把她变成了你所看到的神女像,若不打碎,你和她都只能留在这儿,永生永世。” 吴宝儿傻愣愣地任由眼泪糊了一脸,他怀里抱了一些碎片,这些碎片在他得知真相后,变得格外沉重。 “好了,等到了幽冥鬼域,我会请求鬼王给你们一家三口轮回前的短暂相聚时间。”余音的感知中,吴宝儿是个面容端正的乖巧少年,若是一切悲剧没有发生,他该是像普通孩子那样,入学堂求学,称为父母的骄傲。 第155章 取舍与坚持 余音其实并不排斥做个好人。 哪怕在高玉对她犯下如此罪孽之后,她依然觉得,与人为善会是令人愉悦的事,且一直坚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人。 重点是力所能及。 她不会再让自己吃亏,或是平白受什么牵累。 神女像的破碎令整个火海接连出现了坍塌,吴宝儿有些慌张地想要避开,却被脚下的乱石一绊,摔进了废墟中。 而在余音的眼中,四周的黑暗正一点点剥离,露出其本来的狰狞面目—— 一只巨大的,栩栩如生的饕餮。 “谁人擅闯生门?” 饕餮张嘴就吐人言。 它那鲜红色的长毛无风自动,熊熊烈焰成了它的盔甲,一动,地震山摇。 “你这邪门歪道,还敢冒充饕餮?”余音抬手将黑龙引化成长剑,剑锋所指,黑色的锋芒撕裂天地。 吴宝儿被余音用黑龙引吊在自己身后,黑龙引既能保护他,又能防着他乱走碍事。 饕餮吐出一个又一个灼热的火球,这些火球与脚底下那些不伤人的火可完全不一样,哪怕只是稍稍擦肩而过,余音都已经被灼烧到了元神。 也正是如此,才叫余音反应过来,此时她还用着裴云英的身体。 奇怪的是,裴云英始终没有出声,而余音对身体的掌控程度仿佛是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的凝滞或阻碍。 “师姐——师姐,若你听得到,还请坚持住……”余音暗自在心中默念了一声后,连忙后撤步避开一道火球,接着扬指一道雷打向那饕餮。 雷击对饕餮来说,不过是阻拦了它须臾。 “擅闯生门者,死。”饕餮的怒吼和更为密集的火球喷薄而出,底下那些本来无害、尚未全部坍塌的火海,这时候居然像是被旋风卷起一般,拧成了一道道火绳飞向天空。 余音已然没有了退路。 可就在饕餮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之际,火海之下紧接着飞射出了无数黑色的丝网,这些丝网铺天盖地地将半空中高速飞行的火球兜住,眨眼间就吃干抹净,不剩渣了。 “看来——死的不是我。”余音一脚蹬在身后一团黑龙引上,提剑躬身弹射而出。她高举着黑龙引于饕餮头顶半寸的地方滞空,其后沉腕落下,将剑锋刺入了饕餮的眉心。 此前余音陆陆续续召回黑龙引时就留了个心眼,将一部分的黑龙引留在底下,由着它继续吃饭,没想到这时正好是派上了用场。 于是,看似是饕餮将余音逼到了走投无路之地,实际上则是余音在一次次的躲避之中,故意来到了最后一点黑龙引盘踞的位置。 围猎者,反成猎物,形势瞬间逆转。 然而饕餮挨了余音这一剑,却仍旧能动弹,它剧烈地挣扎着,将余音从自己头上甩下,接着巨掌踏地,震出了个万象火轮立于身后。 灼灼不可直视的十六颗金色火球于饕餮身后组成了一轮新日。 滴答、滴答。 饕餮额前的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里不断地淌出纯金色的血来,如果它能看到自己的伤口的话,那么它会发现,伤口四周有纤细如游虫的黑色不明物在一点点逆着血液往伤口里爬。 可惜它不能。 而余音要做的,就是等待黑龙引彻底进入饕餮的身体里,将其吞噬,吃干抹净。 要花多长时间呢?余音其实不清楚,她带着吴宝儿东躲西藏,在饕餮不断增强的攻击中勉强自保,心思全部都集中在了逃命上,也就忘了去算还剩多久。 时间一点点流逝。 在余音不知道的地面上,江胜清已经等得差不多要失去信心,向白五等人宣告裴云英和余音双双陨落了。 七天。 已经过去了七天。 城主府的大乱令整个穗南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但那位梁夫人却站了出来,以铁腕止住了各处的乱象,生生将穗南扳回了正道。 她感激余音等人在关键时候施以援手,所以将他们奉为城主府的上宾,以礼相待。 梁姜早就带着玉如意离开了,她急着赶回虚云城救父亲,全然忘了余音在樊笼里的警告,以至于后来余音出来时,她慌慌张张从虚云城赶回来请罪,就差负荆了。 此为后话。 这时候的余音还在手忙脚乱地躲避天上不断降落的火球。 原本已经坍塌了许多处的火海因为饕餮的火球而被重新修复,余音也因此重新陷入黑暗之中,吴宝儿关键时刻成了余音的眼睛,为余音汇报着脚下和头顶的情况。 如果说漫长的等待中,有什么好消息的话,那就是裴云英醒了。 也许是因为黑龙引在樊笼中吞噬了力量,这些力量反馈到余音身体里后,顺带修补了裴云英的元神损伤。 只是令人遗憾的是,裴云英和余音一样,因为是外来者的缘故,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 “音儿,我怎么感觉你的身法越来越迟缓,你是不是受伤了?”裴云英几次提出要顶替余音,却都被余音拒绝了。 余音是受伤了。 饕餮的火球所蕴含的力量是余音的几倍之强,加之十分密集,绕是余音使尽浑身解数,也有好几次危险地擦肩而过。 只是短暂地擦肩,就已经足够重伤余音了。 可余音清楚,自己有黑龙引支撑着,所以完全能撑到饕餮被吸干的那一刻,要是换成裴云英来,其代价就不只是忍着疼痛强撑了。 权衡之下,余音故意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脚下强行提速,嘴里安慰着裴云英道:“师姐,你想多了,我只是在保存体力……方才不是和你说过了?我已经埋了种子在饕餮的身体里,只要那种子发芽,我们就能离开了。” 过程是十分煎熬的。 煎熬到什么程度呢?到最后余音已经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伤,而作为余音的眼睛,吴宝儿吓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想不通自己身下的这个人为什么可以这般顽强。 明明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好肉了,明明她的脚都已经被烧烂了一半,但她却始终在坚持着逃跑,甚至还有心护着背上的人,不让他被那些火球伤到。 第156章 地动 “放我下去吧,你会死的。”吴宝儿哭哭嚷嚷。 余音无奈地说道:“放你下去,我才是真的会死。你老实些,现在你是我的眼睛,我只有护好了你,我们才能活着出去。” 这时候不管裴云英说什么,余音都充耳不闻,也绝不交出身体的控制权。 坚持。 只要余音能扛过去,那么她相信一切都会拨云见日。 轰—— “左前三步。”吴宝儿赶忙带着哭腔喊道:“接着转右,慢走两步,停两呼吸,最后再后挪三步。” 如果喊错一步,余音就会死。 揪着心的不止吴宝儿一人,被困在丹田内海中的裴云英拿不回身体的控制权,又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加之不清楚余音早就已经心急如焚。 生门内的温度越来越高。 饕餮虽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啃噬自己的力量,可它眼下根本顾不上那么多,只能咬着牙先忍忍,尽快将这几只小老鼠赶出去再说。 宝儿本来还能流出眼泪了,渐渐地也不敢嚎了。他听余音的话,谨慎保存着体力的同时,抬手掩住口鼻,避免喉咙被烈焰灼伤到。 这是一场较量。 非是修为,而是忍耐力。 余音背着吴宝儿躲避火球之余,还得控制着自己灵力的消耗,避免提前走入绝境,然而饕餮却不需要,它始终全力攻击,不留半点儿余地。 一刻钟。 半个时辰。 不论是在饕鬄,还是余音的眼中,时间的流逝都格外的缓慢。饕餮觉得这几只肖小老鼠格外烦人,居然怎么打都打不死,而余音则惊叹于饕餮的力量之庞大,有如汪洋大海。 到最后,吴宝儿的嗓子已经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了,他勉强扯着余音的衣服,指引余音继续逃窜,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轰隆一声,本就被火球砸得晃晃悠悠的火海愈发抖动得厉害了。 吴宝儿胆战心惊地回头。 “啊——啊啊啊——”在看到身后的景象后,吴宝儿嘶哑地叫喊着,声音中的兴奋是沙哑所掩盖不掉的。 余音甚至不用去看,她只需要感受四周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的灵力,就明白是黑龙引已经彻底击溃了饕餮。 她刺在饕餮额间的那一剑是因,如今饕餮溃败是历经数个时辰而结出的果。 穗南城的百姓们才从惊慌中安定不久,就得发现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了,裂缝从城中心的市集那儿出现,随后逐渐蔓延,竟是有整个穗南都坍塌到地底的驱使。 梁毓得了手下回报后,连忙拂袖赶往那几位仙长的住所。 正休息着的江胜清也察觉到了动静,他一睁眼,就看到囚玉和朝露扭打在自己面前,颇有一种乱上添乱的架势。 “你们闹够了没有?还不赶快去保护陈香莲她们,我去外面看看。”江胜清虽然使唤不动这两尊大神,但有些事还是比私人恩怨要紧。 囚玉一脚蹬开朝露,理着袖袍起身道:“我去陈香莲院子,你带着他,看好了,别让他趁机整什么幺蛾子……城中人心惶惶,正是他钟意的场面。” 朝露呸了一声,身形一转,变成个小人儿站在江胜清肩头,说:“什么叫我钟意的,分明是你不信我说的余音还活着,一个人在哪儿琢磨着后路。” 懒得理他的囚玉早就已经夺门而出。 “几位仙长……”梁毓提裙跨入院门,在拦住囚玉后,偏头又冲屋门口的江胜清喊了一声,接着说道:“眼下城中不知为何出现了数道几丈深的裂痕,若是地动,可否请几位仙长搭把手,将城中百姓转移至安全的地方。” 囚玉拨开梁毓的手,蹙眉道:“有事找他,我现在没空招待你。” 陈香莲一家三口所在的院子离囚玉这边不远,之所以要分开,是因为陈香莲等人毕竟是凡人,太过靠近囚玉和朝露,又没有余音的保护的话,最后陈香莲三人可能等不到余音回来就蹬腿归西了。 梁毓也不敢多拦囚玉,转头朝江胜清跑去,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之后,继续请求道:“这地动来得突然……城中百姓多有受伤,若您能施以援手,穗南将铭记在心,日后涌泉相报。” 说话间,院子里的咔哒一声,出现了一道几丈长的裂缝,其下黝黑不见底,散发着令人畏惧的阴冷气息。 不像是地动。 江胜清背手走到裂缝边瞧了一眼,手头连忙打袖遮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不是地动,不过也的确需要将人先转移出去。你手头的人可有派出去?我尽力帮你稳住城中地势,你将人集中往一处城门口,如何?” 得了江胜清的保证,梁毓大喜,俯首感激道:“是,城主府里能用的人都已经派出去了,若您有需要,我可以在城中的烽火台上通知他们……您觉得哪一处城门适合撤离?” 虽然梁毓知道自己有决断,但眼下需要倚仗他人能力时,她会表现出一副倾听的模样,令人生不出厌恶感来。 “南边吧,离这里近……”江胜清挠了挠头,甩开衣袍后单腿跪地,另一只手探进了缝隙里头,“鬼不鬼,魔不魔……里面还夹着些灵气……这到底是什么人的手笔?穗南难不成有什么宝贝?” 后一句,是喃喃自语。 那厢,匆匆赶往陈香莲院子的囚玉刚把人接到手,就发现头顶的天空中浓云密布,鬼气森然,仿佛是有什么鬼邪要诞生似的。 “拿好这个。”囚玉抬手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金黄色的血液落在他另一手掌心,竟是眨眼间化成了一块浅金色的小圆片,“带着他们两个躲去安全的地方,没有我们的信号不要出来。” 说完,囚玉又把珠儿和熙儿叫出来。 “你们乖,务必要保护好他们三人……若是有任何异常,先带着他们逃,不必强留在这儿。”囚玉嘱咐又嘱咐,唯恐珠儿和熙儿临到头了不想离开。 “那位白仙长出去查看情况了,需要等她吗?”陈香莲小声问道。 第157章 善良与温和 白五在发现地动的时候,就冲了出去。 作为最先察觉地动的修者,白五阴差阳错地看到了缝隙中一点点往外爬的余音。 “您还活着!我就知道您还活着!”白五兴奋地冲过去,其后甩手一道灵力绳索抛向深渊中的余音,喊道:“您快接住——” 咚! 灵力像是被拒绝了似的,发出一声巨响,转眼间又弹了回来。 “离远些,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余音单手挂在悬崖上,另一只手圈住身后的吴宝儿,“我背后的这个,是一个少年人的魂,因为有我灵力的护持,所以能勉强以实体存在。” 吴宝儿与吴用夫妇不同。 他本身就是樊笼,如果余音不保护他,他会在樊笼坍塌的时候,跟着樊笼一道堕入虚无,再无轮回转身的可能。 “是,我会保护好他。”白五扯着嗓子回道。 余音嗯了一身,转而对吴宝儿说道:“等一下我会将两个东西放在你的掌心,你在离开我身边时,会感觉到疼痛,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放开你掌心的东西。” “好的。”吴宝儿的嗓子已经粗哑地不像话了。 白五的出现对余音来说是一件大好的喜事,是个意外,但这在余音的心里……同时也意味着,哪怕是天道,都不曾放弃过她。 漫长的煎熬过后,第一缕曙光之下站着白五,一个就目前情况而言,一定会伸手搭救她的人。 “接好!”余音展露笑颜,反手拽着吴宝儿往白五的方向一抛,接着说道:“在接到他之后,平心静气,吐纳,摒除外物!” 深渊之下,是足以毁掉整个穗南的魔息。 余音并非是爬不出来,而是不能爬出来,看上去深不见底的深渊其实不过两人高而已,之所以漆黑一片,那是因为黑龙引结成了密集的网,将所有的魔息覆盖在底下。 “您呢?您要怎么办?”白五在接到吴宝儿之后,利索地用灵力凝成细绳,把吴宝儿绑在自己身侧。她虽然照余音的要求开始吐纳,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担心余音的。 呼。 一股妖风从黑龙引的密网中泄出。 如果此时白五没有照做,那么她会成为樊笼坍塌之后的第一个受害者。 幸好这人十分听话。 “你不用担心我,我自有脱身之法。”余音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倒叫白五放心了些,“现在你有一刻钟的时间,赶快带着他离开这儿,去找囚玉和江胜清,让他们迅速带人离开穗南城。” 邹继业这个丧心病狂之徒,不仅是用整个城主府的仆人做了樊笼的灵力来源,更是将穗南城当做了樊笼的沃土。 一旦余音在这儿没撑得住,就不只是刚刚这么一股小小妖风而已了。 “可是——”白五犹豫了一下,却见余音那般神情,也不敢再啰嗦什么了,连忙收势起身,转头撒腿就跑。 正如余音所说,一刻钟,这已经是她能强撑的最后时间了。 “音儿,换我来。”裴云英怒不可遏地看着余音一再选择牺牲自己,心中的疼惜与害怕互相纠缠,“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便是要做什么,也是我自己来才最合适。” 余音咳了咳,低声回道:“师姐别急,一刻钟之后,就由师姐来保护我了,好不好?音儿并非是想要任性,只是不想要这满城百姓陪葬而已。” 还在说谎。 直到这时,面对着裴云英满怀焦虑的关心,余音还在说谎。 她哪儿有那么伟大? 要救人不假,可她执意留到现在,让江胜清和囚玉去遣散城中百姓的真正原因是—— ‘吞噬’ 不带任何业障和后果的去吞噬掉这个庞然大物。 裴云英心中兀的一软,但旋即又硬起心肠来,一面落泪,一面痛心疾首道:“音儿!你应该多想想你自己!那些凡人若能救,我们搭把手便是,可若救他们就得牺牲你……我不愿意!你回来,现在就回来!” 过去三千年还不够吗? 音儿已经为这混账的人间默默无闻地付出了三千年! 谁还敢再将这种无理取闹的大义压音儿肩上? 是了。 没有谁会来将这大义强压在音儿的肩上,是音儿自己的仁慈放不下大义,放不下这红尘众。 想到这儿,裴云英第一次痛哭出声。 “音儿,师姐可以为你挡下所有刀剑,拦下所有要伤害你的人,可如果那个伤害你的人是你自己……你要让师姐怎么办啊——” 听到师姐的喊声,余音不为所动。 说到底,余音不愿意把自己那些卑劣的心思袒露给师姐看。在师姐的心里她一直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她希望把这个形象保持下去,不让师姐失望,因为师姐同样是这般善良温和之人。 穗南城中的裂缝越来越大。 因为这些裂缝,也因为裂缝中的黑龙引,使得挂在裂缝中的余音能清楚地听到城中百姓的哭喊声,还有江胜清等人的交谈声。 “你说什么?余音在城东?我过去——”江胜清急躁的声音打断了白五的诉说。 囚玉则恰到好处地拦住他,接话道:“既然白五说余音是要我们先撤,那就别管了,直接带人走,你们走了之后,我回来找她,怎么样?” “我不信你。”江胜清的脾气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强硬,竟是驳回了囚玉的建议,“你带他们离开,我回去找余音。” 关键时刻,江胜清无论如何都信不过囚玉这个来自不周的人,更别说朝露又栖身回了他头顶的法官中。 “不能再耽搁了,方才她说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白五扭头去找陈香莲等人,遍寻不到后,又问:“陈香莲呢?现在城里人仰马翻的,我亲自送她们三个出去,这事不能出岔子。” 囚玉瞥了江胜清一眼,没再强求,拉着白五一道往西边跑,嘴里回答道:“城里百姓已经送出去了大半,而陈香莲则是由我的两个孩子保护,在西边躲着,那里很安全……不过的确,陈香莲不能有失,你亲自送过去,我留下来把关城门。” 第158章 无妄之灾 有第一座民宅坍塌的时候,整个穗南已经空了。 人们站在城外,被他们所敬仰的力量保护着,一抬头,就能看到穗南城上空渐渐浮现出了一头浴火踏云的巨大猛兽。 “羊身人面,虎齿人手……是、是饕餮吗!” 有眼尖的一眼就从那滔天的火焰中瞧出了猛兽的真相。 “饕餮是瑞兽吗?”不懂的人尚在啧啧称奇,“如此威风,难不成是来救我们的?” 他身边的老汉扑通一声就跌坐在地上,一面拍着大腿,一面悲怆道:“什么瑞兽?这是个祸害!都说咱穗南富庶,现在好了,恶兽临城,咱们的家要没咯!” 一旁的年轻人连忙将老汉扶起来,嘴里劝说着:“您急什么?咱们穗南有仙人庇佑,此扭此难一过,必有后福呀。” “是呀。” “是呀,是呀。” 人群中不乏附和的。 然而有的人却不满了,冷笑了一声,觑着不远处正在指挥手下的梁毓,说:“牝鸡司晨,能有什么后福?你们一个个怕是都被猪油蒙了心了,当初城主大人待我们不薄,如今这女人突然冒出来说城主大人病故,你们居然轻轻松松就接纳了她!” 说话的这人,原是邹继业手底下的文书吏。 自打梁毓接收城主府,那些往常为虎作伥的天师们就一哄而散了,剩下那些在城主府里供职的普通人……梁毓倒是没有为难他们,从中挑了一下确有真才实学的后,遣散了其他的。 显然,这个人就是被遣散的一员,因此对梁毓心怀怨恨。 “你这话说的,夫人才是那个待我们不薄的!” “明明过去是夫人事事亲力亲为,到了你的嘴里,便成了前城主的功劳?真是笑话。” “管他男人女人的,只要能把穗南管好,咱们的小日子能安安稳稳,那咱就认这个城主!大伙儿说对吧!” “对!” “就是!” 起哄的当然也有因为梁毓已经手握大权而趋炎附势的,但更多的是幡然醒悟,认同梁毓过去功绩的。 梁毓揉了揉脖子,听着后头的议论声,敛眸与身边的手下说道:“轻点各家各户的人数,办事之余安抚好百姓,切莫让他们心生恐慌。” 出城时,梁毓就嘱咐人带上了户籍册子,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被吩咐到的人是梁毓的副官,名叫颜容。 颜容是梁毓从虚云城带过来的人,他做事妥帖谨慎,此前在梁毓闯城主府时,帮着做了许多时,已经算得上是梁毓的心腹之一了。 “是……”颜容应声掉头往人群那边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附耳问:“之前那些被遣散的文官里头,有几个蓄意惹事的,需不需要提出来杀鸡儆猴?” 其实颜容已经观察那群人挺久的了,自然也就知道他们从离开城主府时起,就一直没放下心中不满,在外面好一通编排梁毓。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梁毓接手城主之位后做的事,城中百姓有目共睹,便是手段强硬了些,其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此之下,大多数人都会因为穗南逐渐安定而心服口服。 白五没带着陈香莲去凑热闹,她领着人蹲在离穗南城百姓有两里地的小树林里,面上为了不引起陈香莲的恐慌而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焦虑透顶了。 “您要不要喝口水?”陈香莲瞧白五始终看着穗南城的方向,额角都溢出细细密密的汗了,连忙取了水袋递过去。 “无事——”白五摆了摆手,偏头一看胡明远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便蹲下去,摸着他的头,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饿了?今日出来的急,没带干粮,要不先喝点水吧?” 说着,她接过陈香莲手里的水,放在了胡明远的手心。 胡明远摇了摇头,抬手指着半空中那个饕餮巨兽,小声说:“我看到那个姐姐在里面……她会死吗?” 白五闻言一惊,扭头顺着胡明远的手看了又看,不确定地问道:“你说的是那个?你能看到余音大人吗?” 余音…… 是这个名字吗?小胡明远歪头想了想,迟疑着点头道:“那个姐姐她好像很痛苦,她是被那个野兽吞了吗?你可以去救她吗?” 对于余音,胡明远一直很有好感。 “很抱歉,我现在救不了她,我受她嘱托,一定要照顾好你们。”白五蹙眉摇头,低声说道。 哪怕已经逃离了穗南,这小树林里还是会时不时被城中的地动所波及到,但到底是不至于像是在城里头那样连站都站不稳。 “呀!”胡明远突然尖声喊了一句。 在胡明远的视线中,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可怕巨兽忽然间一点点从里面裂开,而原本神色痛苦的余音像是浴火重生了一般,绽放出了令人不敢直视的美丽光华。 “姐姐出来了!”胡明远惊喜地喊道。 饕餮是余音故意幻化出来的,痛苦倒是真的,只是这是蜕变的镇痛,无可避免。在完成吞噬时,她的修为明明已经越过了化神期的那个瓶颈,却没有看到任何异象,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音儿的修为要比寻常化神更为精纯。”裴云英也觉得奇怪,“按理说,该是要破境了,怎的没有任何动静?还是说,是因为你如今没有肉身的缘故?” 底下穗南城里的裂缝还在扩散。 余音其实完全能不动声色地修复城中的缝隙,但她想要以裴云英的面目示人,随后再用仙人之姿向穗南城百姓施恩。 “大概是因为没有肉身吧。”余音想了想,的确找不到什么其他原因了,“师姐,你可有什么不适?方才的火焰烧得我有些疼,你应该也是一样的感觉吧。” 毕竟余音这身体,是借用了裴云英的。 “我还好。”裴云英掩去自己的不适,转而说道:“其实你不破境倒也好,遮掩了实力,日后对敌时,说不定会有奇效。” 她少有开玩笑的时候,眼下能说得出如此趣话,便是已经不生余音的气了。 第159章 草木逢春 余音心头一松,嘻嘻笑了一声,拂散周身残余的火焰,说:“等把陈香莲送走了,阿姐与我去寻材料制作法身如何?阿姐从前捏泥人儿的手艺便好,想来捏个法身也能和我从前一般无二。” 裴云英无奈地说道:“你如今修为已逾化神,那法身会如何,还不是皆由你元神说了算?” 两人说话间,底下凡人纷纷发出了惊呼。 “是仙女降世!” “是仙女打败了饕餮吗!果然天不亡我穗南!” “仙女往我们这边来了,她是过来救我们的!快跪下。” 于是,一群人乌泱泱地跪了下去。 梁毓是最后一个跪下的,她先打袖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随后目视余音了一会儿,才缓缓跪下,仿佛是在感谢她对穗南百姓的救命之恩。 “这厮真会造势啊……”江胜清倚在城门不远处的石狮子那儿,瞧着余音一步一停地踏云落下,嘟囔道:“亏我急得要死,没想到你倒好,修为还精进了这么多。” 没有破境,但江胜清已然嗅到了余音的变化。 他并不嫉妒,因为有的人生来就是高山,哪怕被人为地压制住,也终有重新崛起的一天。 囚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江胜清的身边,与江胜清一道欣赏着余音的表演,“短短一年的时间,她不管是性格还是修为,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也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她的性子,还是被其他人影响了。” “你什么意思?”朝露抬手拧着囚玉的脖子肉,大声嚷嚷道:“你的意思是受我影响?你给我说清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余音套了枷锁,朝露的性子虽仍恶劣极了,但却没再做过什么过分的事,顶多是嘴里猖狂。 “你省省。”囚玉反手捏着朝露一甩,不屑道:“你以为我说你?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点。我说的是她母亲如仪……” 如仪是不周的人,其血脉延续到余音的身上,不可能不对余音产生影响。 重点是多少。 素洛一族是天生的魔灵,其血统里的阴暗不输于须伦恶童,这也是为什么须伦恶童不得不与素洛共享不周力量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 囚玉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上。 他在看到余音的时候,并没有那种想要臣服于她的原始欲望,这恐怕是因为余音父亲的缘故,有余阙的力量在其中周旋,才会使得哪怕是须伦恶童刚出世时最强的时候,也会被压制一二。 “如果余音最终倒向不周,说实话,我很开心,这对我而言是件好事。”囚玉面色冷静地说道:“但那样的话,我不敢确定她是否会履约,阴险狡诈是埋在我们魔物的骨子里,甩不掉的劣根性,我不信那样的她。” 对于囚玉的坦诚,江胜清斜望着他,回道:“就我了解,只要裴云英在,余音就不可能倒向不周。” 裴云英是维系余音理智的那根绳。 随着余音一步落地,天边泛起了金色的祥云,妙音透过这些祥瑞之象一点点降临到这城郊的荒林之中,引得人们面目向往。 从穗南城中蔓延出来的,如蛛网一般的裂缝一点点修复,原本因为地动而毁灭的一切都在余音的脚边重新焕发生机。 草木逢春,鸟兽归林。 多年之后的穗南城百姓依旧无法忘记那日在郊外所看到的一切:仙人手笔,呼吸间万物复苏,眨眼间瓦砾重塑。 “我说过的话,可还记得?”余音走到梁毓面前,缓声问道。 梁毓一僵,呆在原地不敢随意作答。 穗南的异象被梁姜感知到时,她就马不停蹄地往穗南赶了,以至于刚刚胆战心惊地赶到,就看到了衣袂飘飘的余音。 “是我,是我执意要带走玉如意救我父亲,并非是我阿姐的主意。”救人心切的梁姜仓皇从马车上奔下,脚下连崴数步,差点扑倒。 余音闻声回头,又说:“既然是你,那便由你来给我答案吧。” 说完,她一挥袖,就带着梁姜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去哪儿了?”后头抱着胡明远匆匆赶过来的白五跟着一愣,忙摇了摇怀中胡明远,问:“可还能看到那个姐姐?明远,你好好看看……” 胡明远摇了摇头,说:“姐姐不见了,我看不到她……她会有危险吗?” 因为白五急切的语气,胡明远也跟着有些着急了。 “没事,安心,她应该是带着梁姜回城里了。”囚玉闪身到白五身边,一手搭在白五肩头,转而问道:“陈香莲呢?你怎么带着他一个人来了,陈香莲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可不好交差。” 陈香莲自然没事。 她站在白五留下的剑围当中,哄着胡秀雅之余,抬眸去看白五走的方向。 即便不懂修行者之间的事,她也明白那个一直帮助自己的仙人恐怕陷入了危险的境地,所以当白五提出要带儿子去找那个仙人时,她没有任何的犹豫和拒绝。 请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在心里如此祈祷着。 余音倒没有带着梁姜回城,她随意挑了个山头,将梁姜放下,跟着盘腿坐在地上,问道:“哪只手碰的玉如意?” 梁姜一个哆嗦,以为余音要砍了自己的手,颤颤巍巍半天都没敢伸出手去。 “我问你,你是哪只手碰的玉如意?别考验我的耐心,我现在不是在同你商量。”余音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托着头,另一只手摊开朝向梁姜,“快些过来。” 一股看不到的力量,将梁姜拉扯向了余音。 啪。 两手相握。 心中畏惧不已的梁姜猛地闭上眼睛,结果她等了半天也没感受到疼痛,再睁开眼时,发现余音正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 一段极细极扭曲的黑色丝线在梁姜的手中蜿蜒。 “那东西是不周的……”余音从梁姜的手里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魔息,但却并非是纯正的魔息,反而像是灵力为主,魔息仅仅是交织在其外似的。 然而,当黑龙引将其抽丝剥茧之后—— 梁姜掌心留下的,只有神似如仪的气息。 第160章 逼人 黑龙引是属于余阙的力量。 所以在玉如意出现时,余音没有感觉到任何与黑龙引有关的痕迹,可她也没往别处想,只当这又是哪位大修为者的遗骸。 万万没想到—— 这是她母亲如仪的骨头。 “你……不是要砍我的手……”梁姜太过紧张,一句话结尾,打出个响亮的嗝来,整张脸红到了脖子根。 余音嗯了一声,问她:“玉如意你拿回了虚云城?之前听说你要用这东西救你爹,怎么,这东西离不了身?” 梁姜藏在身后的手搓了搓衣服,磕磕巴巴地回答:“是,是这样的……您之前说让我带着玉如意等您……并非是我不照做,而是家父实在已经病入膏肓,耽误不得。” 解了父亲的围之后,梁姜就往穗南赶了,这也是为什么她能这么快就赶到的原因。 “等这边的事处理完了,带我去见见你爹,如何?”余音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玉如意,但这话落在梁姜的耳中,等同于是她父亲的催命符。 于是,梁姜跪了下去。 “请您放过家父,家父年事已高,再经不住什么风吹草动……”梁姜俨然把余音当做了洪水猛兽来看待,诚惶诚恐地说完还不够,邦邦磕了几下响头。 四下无人,穿林风呼啸而过,带来了些北境的寒凉。 余音故意闭着眼睛不回答梁姜,将梁姜的情绪一点点逼进自我怀疑之中。 “音儿,如果那枚玉如意是如仪师姑的遗骸,你有正当的理由收回,并不需要去顾忌他人……”裴云英见不得余音委曲求全,不禁劝道:“他们一家霸占这遗骸成百上千年,该享的福都享够了,你不找他们索要赔偿都算是你的仁慈。” 裴云英的温和善良永远在一个刚刚好的界限上。 “嗯,师姐说的是,但我并非是顾忌梁姜的父亲才不愿意开口。”余音在心中与裴云英交谈着,“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母亲的遗骸会照拂梁家?照常理而言,素洛一族乃是纯正的不周魔灵,其遗骸就算要庇佑,也不会挑一个凡人家族来庇佑。” 余音怀疑,如仪在世时,和梁家先祖有什么渊源。 “您……”梁姜牙齿打颤,磨得嘎吱嘎吱直响,她心里害怕极了,甚至连同归于尽都想好了,却最终只能收拢好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卑微道:“您若有什么吩咐,梁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求您放过梁家。” 她大着胆子,把整个梁家都给囊括了进来。 “有你这句话,我可以放过梁家。”余音微微一笑,手拉着梁姜到身侧坐下,随后又十分和蔼可亲地说:“此行我要护送一人去魏国都城,因着事情极其要紧,所以得我亲自去……梁家在虚云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倒也不是非去不可……” 拉长的尾音令梁姜刚放松下来的心又咻地吊起。 “你帮我调查玉如意的来处,我便让你父亲安享晚年,如何?”余音嘴里说着好商好粮的话,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凡人的寿元在修行者的眼中,到底是不值一提的。余音如此说,既给了梁姜面子,又把玉如意将来的去处给定了。 “梁姜感激不尽。”梁姜又想磕头,这回叫余音给拽住,没磕得成。 这头商量好的时候,那厢梁毓已经带着手底下的人和百姓们回到穗南城里头了。也是入了城之后,人们才惊喜的发现,一切真的就如他们在城外所见那般修复如初。 梁毓这个最先和仙长们扯上关系的,其屁股底下这个位置自然而然地坐得更稳了。 而且,为了巩固这一影响,在送余音等人整装出城时,梁毓有意大做文章,鼓舞了全城百姓相送,一送便是十里地,重礼装车。 来时破破烂烂的驴车当然是换了。 也因为换了宽敞的马车,余音这才发现,邵灵媛那三个人竟是不见了,现在回想一下,似乎是从樊笼出现的时候就不见他们的踪影。 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兴许是自己跑了。”江胜清猜测道。 余音摇了摇头,说:“章云那性子已然是被我说动,她绝对会力排众议要留下来……现在没看到他们三人,难保不是在樊笼出岔子的时候,遇上了什么事。” 城主府当时有变故,许多天师嗅到风声就远远的逃了,这里面极有可能有不轨之徒。 “你想要去找他们?”囚玉懒洋洋地靠在一边用自己的龙鳞抖胡秀雅往,“我先提醒你,陈香莲跟着我们这么风里来雨里去,已经病了两回了,便是有人治,那也是影响身体底子的。” 被提到的陈香莲连忙垂下了头,她拢了拢身边的儿子,拒绝附和囚玉,显然是不太想成为阻拦余音的理由。 不过余音倒是顺着囚玉的话点了点头,说:“没错,陈香莲必须尽快赶赴都城,所以我并不打算去找他们,他们趁此机会历练历练,说不定是好事。” 说是这么说,余音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心。 那里正有一小截黑龙引打着旋儿在抖动。 其中一头连着章云,另一头则是连着余音。自从上回发现黑龙引的一些其他本事后,余音就生了这个心思,在城里时就给章云套了一根。 虽然黑龙引不能明确给出章云等人的位置,但却能告诉余音,线那头的人是否安好。 人活着,问题就不大,余音也就能安下心先做手头的事。 马车驶出穗南不久就拐上了林间小道,从穗南往魏国都城走官道的话,还需要走上三日,若昼夜不停,那就只需要两日,有了江胜清指点后,最快只需要一人半,而且走还是十分稳妥的僻静密道。 不得不说,江胜清这厮安排起事来十分妥当。 人烟稀少的小道上,他不过是一发烟花信号弹,就有不少玄照宗弟子陆陆续续地送食物和药材过来,硬是将赶路变成了疗养。 以至于到第二日天黑时,陈香莲的精神头好了许多,连胡秀雅都能蹦出几个不明所以的字了。 第161章 不破不立 原本余音是打算给陈香莲一段时间思考,等到她决定了,再将胡明远送到江胜清那儿。 谁知道她一送陈香莲入城,胡明远就非常自觉地跟着余音他们又出了城,且是在陈香莲的默许之下。 “这小屁孩干嘛跟着?”江胜清翘着二郎腿躺在车顶,偏头望了一眼胡明远后,问道:“你打算接下里的路都带着他?这路可不好走哦……” 胡明远一脸乖巧地仰头,正经地回答:“我会很乖的,不会给你们拖后腿。” 余音拍了一把胡明远,将他拎上车后,转头与身后的白五说道:“待会儿由你来驾车,不往南,我要北上。” 只有继续收集黑龙引,余音才有与高玉一战的能力。 她一上车,就把身体还给了裴云英,自己则拉着胡明远到一旁,一大一小盘腿对坐着,有模有样地开始了余氏独门教学。 灵气充斥着人周身天地,修行者初时是借用,到化神期后,便能内化出灵力来,不必全然依托外物。 此时余音要教胡明远的,是如何感知身边的灵气。 “那些带着暖意的,便是灵气,明远,我相信你能看到。”余音阖眸吐纳一小周天后,指点道:“排除心中杂念,不要想娘亲,也不要去想妹妹,你只需要保持心神清净就可以了。” 修者的精、气、神关乎其修炼的速度。 精不内耗,气不外逸,神守本源,则灵气自外而入,充盈体内,与形体合一。 这些大道理说给胡明远听自然是不行的,所以余音在吐纳九个周天之后,直接环住了胡明远的灵魂,带着他走出形体的囹圄,展目俯瞰大地。 呼—— 无风直上九千里。 别说胡明远了,余音也是第一次仅用元神来到这么高的空中。 她看着底下那些细小如虫蚁的凡人们,心里那些狭隘的思绪忽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脑内只剩清明。 而胡明远呢? 他讷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除了惊叹,还是惊叹。 轰! 元神意识大动。 囚玉与裴云英同时抬头,一左一右地探出车窗去看,果不其然就看到东边有紫色的雷光闪动,分明就是破境之兆。 不,不对。 “这看着不太像洞虚雷劫——”裴云英比囚玉先一步反应过来,遂抽剑夺门而出,直冲着那雷光飞去。 囚玉当然不能跟着去。 如果这是谁的调虎离山之计,那么囚玉就得留下来,以保证余音身边还有人策应。 “看着是有些奇怪,紫中带红,说强又弱……”江胜清琢磨了半天都没找到个能解释出这般异象的理由,“难不成是胡明远初入炼体,引动余音破境,才导致了这既强又弱的诡异天象?” 白五没跟着出去看,她谨慎地握紧身侧的佩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车门。只要车门处出现敌人,她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然后拼尽全力将其抵挡在外。 其实裴云英的感觉是对的。 雷云虽然的确是因胡明远和余音而起,但雷云之后还有东西,而且是极其不寻常的东西。 “出来!”裴云英单脚点在云端,长剑甩出三道剑气打入雷云中,厉声喝道:“躲在天象之后算什么本事?给我滚出来!” ‘桀桀’ 尖利的笑声从轰隆隆响着的雷云里清晰地传到了裴云英耳中。 随后,一个面容雌雄难辨的纤瘦人影缓缓走了出来,其如墨般的长发几乎垂到了脚踝,狭长的凤眸里闪烁着叫人极其不适的邪光。 “今日本是我与她的生死之斗,你若让开,我自然不会要了你的命。”他一开口,便能听出是个稚气十足的少年,可他掌心汹涌的精纯力量却表明其根本不像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这样稚嫩。 高玉派出来的? 裴云英不敢托大,在调用灵力画阵的同时,目光端详着这个少年。高玉身边的人,裴云英都见过,她可以确定没有这一号人物…… 那么,是不周的魔? 须伦恶童?! “你是须伦恶童!”裴云英剑挑向上,一步跨出之后,斜沉手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与我交手,我知道你的本事,音儿也将你的事迹跟我说过,所以别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吓退我,这时候的你……恐怕力量已经只有刚出世的三成了。” 一炷香之后,雷劫落,余音的破境就成功了。 到时候的局面会如何,便是裴云英都无法轻易猜透。 须伦恶童剑眉一沉,握拳间,如山似的沉重魔息就压在了裴云英的剑身上,眨眼间又化作无数爆裂的气团,轰轰轰地炸开。 想出剑? 他才不会给裴云英再出剑的机会。 然而云散时,裴云英却消失在了爆炸处。 锵—— 一阵寒意从须伦恶童背后爬升,他飞快地闪身前挪,抬手时一道高墙骤现,其后呼吸结束,就看到银色的剑锋已经破开了他方才扬起的这堵墙。 裴云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身后,出剑无声无息。 “看来的确是我低估了你。”须伦恶童冷声说道。 从见面到出手,须伦恶童所使用的手段都是最单纯直接的魔息攻击,这是因为他所处的位置,以及出世的时间,都不足以支撑他进行学习。 当然了,这时候的不周也没有谁能教他就是了。 而这一切,在交手的第十招后,就已经被裴云英窥得,且将其当做了自己赢得此战的关键。 “低估?”裴云英接茬嘲讽了回去,“你从出现便是一个错误!金崇此前追赶江胜清到我们那儿的时候,就有意隐瞒你的行踪,等他回去时,也必然会阻止你过来找音儿——” 可须伦恶童还是来了。 这说明金崇阻拦失败,且极有可能去掉头回去找后援了。 桃然在陵阳关外与音儿达成共识,他肯定不会帮金崇,那么金崇能找的,恐怕只有范榕。只是这么一来,等范榕赶到,这里的战事就已经结束了。 “我知道自己杀不了你,不,这天底下恐怕难有能杀你的东西……”眼见着须伦恶童那一脸嚣张的神情,裴云英继续说道:“但在范榕赶到之前,我能重创你,便已经是给音儿制造机会了。” 第162章 灵识清明 对须伦恶童来说,余音一日不死,他自己就一日承担被分隔力量的风险,而这在不周就意味着与死亡贴面。 是以,他杀余音的心太过迫切了,迫切到蒙蔽了他的双眼,叫他不顾周围的人劝阻,执意追赶至此。 的确鲁莽,但同时也有收获—— 那便是余音正在破境。 破境之人的元神尤其脆弱,何况余音身边还带了个刚入炼体境界的凡人,须伦恶童只怕刚站到余音身边,就已经足够污染她周身灵气以及她的心境了。 意外之喜,意外之喜啊! “不需要旁人,我自会在了结你之后,取她性命。”须伦恶童猛拳锤在身前半寸,带出一连串黑紫色的雾气在裴云英面前爆开,“给她制造机会?就是如仪来了,也奈何不了我。” 雾气瞬间拉扯开,成了罗网一张。 裴云英脚下有风倏地流转,带着她连退数步之余,还反激出几道劲气前冲,与那落网对撞在了一起。 原本须伦恶童是要拉近自己与裴云英的距离,好一击毙命,可裴云英就像是洞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身法越发捉摸不定。 半空中打得热闹,底下也没闲着。 江胜清从自己的千机囊里摸出不少东西,又将这些东西堆垒在马车边,码得整整齐齐,末了对囚玉说道:“别闲着,过来摆阵。” “你这又是摆的什么阵?”囚玉可没见过这架势,抄着手蹲在江胜清身边,“啧,你这可都是盈玉级别的灵识,够大手笔的。” 被打磨成一个个袖珍人形的灵石绕着马车围了一圈。 紧接着,灵力就像是雨点儿似的从江胜清袖间抖落,落到那些灵石上,倏忽间赋予了它们意识,使其能行动自如。 说是行动自如,其实也还是绕着马车在转。 “当然,这是借了余音的光。”江胜清挤开囚玉,拍了拍手起身,说:“这些手办是我从前在玄照宗时雕刻的,我自己是没本事给它们赋灵,但有余音在就不同了……” 准确一点儿说,是有女主角在就不同了。 大气运者和大修为者有点化生灵的能力,余音和裴云英都算大气运者,虽然还没到能点化生灵的地步,但江胜清借来应应急还是没问题的。 “这些灵石可以帮我组成十八铁壁,有它们在,我们肯定能撑到余音破境……” 江胜清这话一出,囚玉直接翻了一个白眼过去,不禁嘲笑道:“还以为你这么大阵仗是要杀了他,没想到是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你甚至不是为了抵御——真是有意思,玄照宗的大师兄做成你这样,底下的弟子们该是什么德德性?” 懒散,大概是江胜清这辈子最想保持的特性。 至于怕死…… 试问谁不怕死? 所以哪怕囚玉言外之意十分瞧不起他,他也并不着恼,甚至轻松地笑了笑,调侃回去:“巧了不是,我宗弟子始终秉持一个理念,那就是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命大。” 朝露听了,倒在囚玉的肩头捧腹大笑。 “你有时间笑,不如想想,要是裴云英扛不住了,那家伙下来该怎么办。”囚玉两指往肩上一捏,提着朝露往车顶一甩,“劳烦您老人家动动手指,护持个一二,待到十八铁壁成形。” 嘲笑归嘲笑,囚玉还是认同了江胜清的法子。 裴云英怎么说也是到过大乘期的修行者,即便如今修为大堕,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掉的。 想到这儿,囚玉回望了一眼马车。 如果裴云英没挡得住那尊煞神,那么囚玉要尽早决定去留。他身上背着四万人的未来,稍有闪失,四万人便连轮回都没了资格。 囚玉赌不起,也不敢赌。 外面如何,其实余音和胡明远在半空中看的一清二楚,甚至连裴云英和须伦恶童的交手都能看见。 只是余音无法抽身。 这时候胡明远刚刚跨入炼体境界,其心境的变化和灵脉初成所引起的四周灵气波动让余音被动地跨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瓶颈中。 是的,此时的余音乃是假破境。 如果余音堪不破,走不出,那么紫雷过后,她的修为极有可能永远留在化神境,终其一生不得升。 可堪破己身又怎么可能是那么容易的事…… 尤其是余音这样的,有着沉重过往,以及悲痛身世的人。 无形且无拘,余音就这么牵着胡明远在广袤的天地之间随意遨游,心念所动之时,不过一瞬,便能从南到北。 时间在此刻变得没有了意义。 眼见春华秋实,目睹草长莺飞,好似这万物生长的规律就在股掌之间,心念不坚定者,通常会陷入此种掌控的快感之中,从而迷失自己,再难离开。 然而余音身边还有个胡明远。 小家伙虽然对于自己一个念想就能改变世界这个事感到惊奇,但却有些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地面,随后问余音道:“姐姐,我们不回去了吗?” 稚嫩的嗓音仿佛鸿蒙初开的妙语。 本来一只脚已经跨过修行者门槛,走进天地的余音猝然回神。 她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胡明远,微微笑了声后,另一只手掌心咻地飞出无数黑色的绳索。 咚! 绳索结成一股大绳,一端绑在余音腰间,一端甩出去,撞在半空中,发出嘈杂的巨响来。 “回去。”余音轻声说道:“我们当然要回去。” 元神归位之时,余音灵识清明,周身灵气暴涨了数倍,而她眉心隐隐绽放出一朵黑色的莲花。 白五发现余音回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只是她这口气刚出去,就又重新憋了回去。 只听得—— 轰隆隆,轰隆隆。 紫色的雷劫一道接一道,越过江胜清的十八铁壁,越过囚玉与朝露的护持,眼看着就要砸在余音头顶。 “不要——!!!!” 一声厉喝自半空中渐近。 是裴云英。 所有人仰头看去,就看到面色慌张的裴云英驾云俯冲而下,口中犹在喊着: “音儿快逃!!!” 何其撕心裂肺的吼声,甚至都快盖过雷鸣之声了。 第163章 我愿意 逃什么? 底下的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不过是雷劫而已,破境之人只要扛过去,便是新生,为何要逃? “不,不对……”囚玉被一股力量冲开时,猛地反应过来,这股熟悉的力量属于须伦恶童,而他近了,也就意味着裴云英失守。 可已经迟了。 一切都迟了。 砰的一声巨响过后,囚玉江胜清皆被掀翻,十八铁壁也只拦了须伦恶童一个呼吸的时间就溃不成军,剩下的马车宛如纸糊的一般,在须伦恶童的弹指间炸得粉碎。 “天助我也。”须伦恶童的双目闪烁着猩红的光,他抡开胡明远和白五,接着扣住余音,淬了魔息的五指深深地摁进了她的元神里。 雷劫破开了须伦恶童最忌讳的灵力屏障,而须伦恶童借紫雷下冲不过是折损一点点力量而已。 “咳、咳……”余音艰难地睁开眼睛,双脚蹬在须伦恶童的腰腹上,想要将他蹬退,却没想到须伦恶童硬吃了这么一下,死活不松手。 现在能彻底抹杀余音的,这世间恐怕只有须伦恶童这么一个存在。 相对的,能绞杀须伦恶童的,也只有余音。 “你有没有想过……” 气若游丝,声如蚊蝇,余音现在这副模样,在须伦恶童的眼中和死物没什么两样了。 他咧嘴,邪狞之色毕现,随后又靠近了余音一些,附耳低声说道:“想过什么?你就要死了,我想什么……已经用不着你来操心了。” 被困住的余音闻言,露出与她此时处境不符的笑容来。 本是要彻底吞噬余音的须伦恶童在看到她脸上那恶心的笑容后,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悸。 这一切会不会太过顺利了些? 她此前有诸般手段,为何对上我,却什么都没用? 还是说,她已经留了什么后手,只是我没有察觉? 电光石火之间,须伦恶童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可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并未久留,也并没有阻碍他继续吞噬手底下的余音。 外面的众人想攻破马车中须伦恶童借雷劫所营造出来的雷牢,可就算是裴云英与囚玉联手,都拿它没有半点儿法子,甚至于这一道道灵力冲击过去,?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怎么办?人要死咯,这回可是真要死了。”朝露笑眯眯地浮在半空中,幸灾乐祸地冲裴云英等人喊道:“我可是能察觉到她已经离死只有一步了哟。” 这时候的朝露没有必要说谎。 囚玉神色一冷,右手藏在身后,目光则是落在了一旁的裴云英身上。一旦余音死了,囚玉要确保自己能顺利离开,而不被须伦恶童或裴云英波及。 江胜清倒是已经躲起来了。 刚才须伦恶童甚至只是轻轻一挥手,江胜清就已经被打折了两截肋骨,不仅如此,他左腿还因为沾染到须伦恶童的魔息而发生了大面积溃烂。 虽然他过往是养尊处优不错,可他这具身体是实打实经过一次次雷劫淬炼,不掺任何水分的化神境身体! 如此化神期被一袖子震折肋骨…… 绕是江胜清想再抗一会儿,他的胆子也不允许了。 不过,不愿意出去归不愿意出去,江胜清在躲起来之前,就已经重新集结自己的灵石手办,只待瞅准时机,混入那马车周围的雷牢里。 “你若不会说话,便不用说话。”裴云英一剑劈在雷牢上,横眉冷对朝露,“音儿要是出了事,你就等着我送你去幽冥鬼域吧。” 那位现任鬼王肯定会乐意接收朝露,但用朝露做什么,就不一定了。 “嘶,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不好听。”朝露陡然变大,扬袖间几道精纯鬼气撞向雷牢,面上却正当得不行,“我说那些不过是提醒你们,可不是在幸灾乐祸,倒是这位,看着在出力,是不是在装模作样哟。” 后一句,自然是指的囚玉。 “我有没有装模作样,不需要你来提醒她。”囚玉懒得理会朝露,扭头与裴云英商量道:“方才须伦恶童是借雷劫遮蔽身形,不若你再引雷而下,我们有样学样?” 这么一来,有人就得牺牲一下,学着须伦恶童折损修为。 “能雷的只有我,我若在引雷之后进去,恐怕来不及。”裴云英虽然想做这牺牲之人,但她分身乏术,根本不可能一心二用。 可除了她,谁还能付出至此? 囚玉? 提出这个建议的囚玉虽然没有躲避裴云英的目光,但他目光中的坦然分明是在说自己不可能为余音做到这种地步。 朝露? 这位就更别说了,指望他,不如指望天上自然落雷。 “我去!”白五一瘸一拐地抱着胡明远走了过来,她神色坚毅地看着裴云英,自荐道:“虽然我跟着余音大人不过几日,但只要您信任我,我便赶紧去,也舍得进去。” 白五觉得,只要余音活着,将来必能在这南洲大陆上闯出一片天地来。 可能建下伟业的人,岂能就此陨落? 裴云英抬手握在白五肩头,掌心灵力帮助她愈疗伤势的同时,温和开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音儿她愿意带上你,愿意将你纳入麾下,便已经足够说明她对你的信任了。” 然而白五的修为不过如此,要是折损一下,进去了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您在担心我的修为,是吗?”白五灵机一动,指着朝露道:“让我带上他,我进去之后,他来救人,怎么样?” 朝露一愣,瘪嘴拒绝:“可别,万一人还是死了……这麻烦我岂不是甩不脱了?”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说话间,朝露几乎都感知不到余音的存在了,这也就意味着,里面的情况恐怕到了极限,余音离死只有一步。 这情况谁去谁傻子。 咔—— 他正想着,手上突然被套上了个东西。 东西是被他脚边的那些个小人儿抛出来的,它们抛完就麻溜儿地跑了,最后留下一个小光头,仰头冲朝露喊道:“这是手铐,你戴上它进去,到时候你出没出力我们自然就知道了。若真有什么事,肯定怪不到你头上。” 说话的是小人儿,声音却是江胜清的。 第164章 蛋 斗转星移,落日复升,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大亮。 再不进去,恐怕就只能给余音收尸了。 哦不,余音如今肉身都没有一具,能收什么尸?迟了怕是神魂俱灭,从此天地间再无余音这一号人物。 裴云英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躲在树后,仅探出半个脑袋的江胜清,反复思忖后选择了相信他,接着便点头对朝露道:“你陪着白五进去,若出什么事,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朝露可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裴云英结术召请雷霆,囚玉做护持的同时保护胡明远的身体,而白五则携朝露借雷霆之势入马车。 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之后,白五刚要解开自己与朝露之间的灵索,扭头时就看到余音的身形在那个阴森的少年手下一点点消散。 “又送两个过来?” 说着,须伦恶童后仰着头去看白五和朝露,他脸上那股子餍足的神情叫白五心兀的沉底,不妙的预感缓缓攀升。 “迟了一步……”朝露虽然巴不得余音死,但这时候眼看着余音消散,心里不知怎么空落落的,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以及些微的不对劲。 怎么那个小兔崽子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 朝露环顾四周,马车内饰都完好无损,说明余音甚至没怎么挣扎,也没有反抗,这一点儿也不符合余音的性格。 “小心——”白五拉扯朝露猛地后撤两步,与须伦恶童的长臂险险错开。 须伦恶童看到自己的攻击被躲开,有些诧异,并非是诧异于白五的反应灵敏,而是对自己吸收余音之后的速度有些不敢置信。 不升反降…… 联系到余音临终前的那个笑容,须伦恶童心底一突。 白五拉着朝露脱身之后,再看那须伦恶童,心里就没那么害怕了,她正要开口说话,就被朝露往车外一掼,飞了出去。 “我本来以为,你很强大。”朝露没头没尾得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跟着白五倒蹿了出去,临了还给须伦恶童留下一个与之前余音一般无二的笑容。 我本来就很强大! 须伦恶童听到朝露这话暴怒不已,他握拳将身侧残存的马车壁给锤得粉碎,随后便想要将四周的雷牢给解了,把余下的这群小虾米一网打尽。 打尽—— 这个念头在须伦恶童心中一闪而过,刺痛得他眉头紧皱,竟是单膝跪了下去。 不对劲,从他扼住余音的喉咙开始,恐怕就已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细思极恐之下,须伦恶童连忙盘腿左下,双手平摊向上,内窥丹田。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本须伦恶童的丹田内海是魔山恶海,遍地沼泽,可如今已然变了模样,绿水青山不说,半空中还有个巨大的,黑色的蛋在漂浮着。 说是蛋,也不全对。 其实是一层又一层,一条又一条的缠绕在一起的黑色丝线,从外面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哪怕探灵进去,也看不到。 若靠近一些,则能看到这蛋外层一圈隐约有黑色的雾气,雾气内不断向外扩散着密密麻麻的细小触角。 一掌过去,须伦恶童的魔息不但没有破坏蛋壳分毫,反倒像是在滋养它一样,令它体型再大上一分。 “为何我看不破这鬼东西?” 稍稍一想,须伦恶童就想到了余音,可余音的的确确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散的,若她有什么古怪的举动,他自忖绝对不会发现不到。 那么会是什么? 似乎只有剖开这个黑色的蛋,才能知道了。 端详了蛋好一会儿后,须伦恶童径直将手搁在距离蛋壳有一掌宽的位置,磅礴的魔息从他掌心喷涌而出。 只是这股魔息并没有直接接触蛋壳,而是在离开须伦恶童手掌手,内坍成一柄只有半寸短刃,无声无息地穿透蛋的外层,直捣黄龙。 短暂的凝滞过后,蛋的内部传来一声咔的清脆声响。 一道带着白光的裂缝从蛋壳顶部一路延展向下,随后须伦恶童就眼睁睁地看着那蛋壳碎成粉末,像是一群虫子似的纷纷扬扬往下落。 至于蛋壳里面。 好像有什么,好像又没有什么。 因为是在自己的丹田内海里,所以须伦恶童哪怕看到这诡异的蛋,也没有打起十分的警惕。这是他的方寸,纵然真有什么猫腻,也永远会在他的掌控之中。 永远…… 大概? 当须伦恶童察觉到这内海中新生出一股力量,且是一股不受他控制的力量时,他再想要出手,一切就都已经晚了。 阴暗的不周魔灵体内不可能会出现饱含灵气的霞光,更不可能有象征着光明和造化的妙音,若有,须伦恶童只会认为是自己的死期到了。 而就是这么不可能出现的一幕,以相当冲击的形式,陡然铺开在须伦恶童的面前。 漫天皆是法相,一朵又一朵的黑色莲花簇拥中,余音赤足显露身形,玉白色的长衫修饰出她身躯曲线,墨黑如瀑的长发垂散着,发尾闪烁着不明的灰色荧光。 面如冠玉,长身玉立。 如此浮夸的亮相之后,余音一步一朵莲花地拾级而下,在快走到须伦恶童面前时,施施然摊手转了一圈,随后背手停了下来。 “你——”看到余音还好端端的活着,须伦恶童说不慌那是假的,可他转念一想,这极有可能是余音的残余意识,便又强行稳住自己的心神,转而语调正常得说道:“你想做什么?我奉劝你老老实实地去死,如此我倒可能给外面那几个人一个痛快。” “你是真不明白——”余音弯眸一笑,居然坐了下来,她身后一朵巨型黑莲花迅速移了过来,成了一个舒适的座椅,“不过也对,你现在的心智和凡人稚童差不多,要你明白这当中有什么手段,的确困难了一些。” 余音的话,何其嘲讽。 须伦恶童恍惚间,又听到了金崇的劝告: “您还是先养养身体吧,或者暂避锋芒,先回不周随着王学习一下。要知道,这些修行者十分狡诈,善行诡道……若您贸贸然追上去,怕是会出问题。” 第165章 鸠占鹊巢 早知道,就听他的了。 早知道…… 凡事若真有那么多早知道,又岂会有那么多懊恼、失意之人? 余音将须伦恶童脸上的后悔尽收眼底后,继续说道:“你的确是打散了我的元神,可你若只是打散,若你忍得住诱惑,不将我吞噬,那么明年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 试问,饥饿久了的人在一份美食当前时,要如何去忍? 须伦恶童的力量日渐衰弱,不正是饿狠了的时候,更何况他出世不久,骨子里还残存着最原始的冲动与无法抑制的欲望,要他忍着不将余音吞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此一来,到底是谁吞噬谁,谁潜移默化谁,就是未可知了。 当然,单枪匹马的余音自然是斗不过须伦恶童的,可她手头的黑龙引已然成形,又刚吃了樊笼禁制不久,正是力量暴涨,消化不了,且无处发泄之时。 “很可惜,要是你早些来,我可能还不会有这种胆子以你直接以元神对冲。”余音朝前抬了抬收,五指一转,脚下青山竟是随之挪移变动。 所谓,鸠占鹊巢。 黑龙引维系着被打散的余音的元神,又将这些元神碎片不声不响地融入了须伦恶童的身体里。 正因为须伦恶童强大; 正因为须伦恶童乃是天生地养; 所以哪怕黑龙引做下这些对常人而言足够致命的事,换成须伦恶童之后,却如隔靴搔痒一般,不痛不痒。 又因为余音事实上与须伦恶童同宗同源,血脉相通,以至于须伦恶童这副身体对余音的排斥被意外地降到了最低。 所有的巧合、意外,以及注定。 都导致了如今的这副局面—— 余音的元神悄无声息地在须伦恶童的丹田中重塑,而须伦恶童直至黑龙引帮余音结成最后一层保护罩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 “我有时候在想,上天到底对我是厚爱还是摒弃?若说厚爱,过去三千年的经历实在称不上一句舒坦,若说摒弃……每每在绝境之时,总能恰如其分地送上厚礼。” 余音说话时,须伦恶童一直没动。 倒也不是他忌惮余音而不动,只是他的思绪好像在余音开始不停地说话之后,变得越来越迟缓。明明已经想过了要尽快将余音赶出去,手和脚却留在原地,心里也依旧不急不慢。 随着余音一句迭一句地说话,内海中所有肉眼可见的事物都在发生变化。当然,如果须伦恶童去过余音的丹田,那么他此刻就会绝望的发现,自己内海的一切都在朝着余音的丹田内海变迁。 不过,发现之后能做什么呢? 鸠已经成熟,而那只雀却尚不足月。 “你错在孤身赴战,错在轻敌,错在贪欲未歇——”余音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枚刀子扎在须伦恶童的心上,令他痛苦不已,“这些错误你下辈子再去想想如何纠正吧,如果你还有下辈子的话。” 话音一落,余音拂袖将须伦恶童猛然拉近到身前,这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只要须伦恶童暴起,余音必死无疑。 然而须伦恶童甚至连动都动不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感觉不到自己的魔息,唯一能感觉到的意识也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点点变得模糊。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取代。 找什么法身?眼前不就有一个吗?余音双手抓过彻底失去抵抗力的须伦恶童,揉吧揉吧之后,任由掌心汹涌而出的黑龙引将他一点点啃噬殆尽。 “嗝” 余音起身,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 外面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白五刚一落地,就转身飞踢朝露一脚,长剑指着他的脑袋,吼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进去,你居然浪费了良机!” 滋啦滋啦的雷电摩擦声下,白五凄厉的吼叫显得格外悲凉。 眼见着白五与朝露出来,却没看到余音的身影,裴云英手中的佩剑哐啷一声落地,随即红着眼睛握紧双拳,直奔向了那处雷牢。 她要毁了这雷牢。 此时的裴云英心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当裴云英咚咚咚几重步走到雷牢边时,那不断迸发着灼人双目的光华的雷牢突然就散了,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神色有些阴翳的须伦恶童。 “你把音儿怎么样了?!”裴云英不再结阵,不再施术,而是蛮横地一道道掼出最直接的灵力,想要将面前的这位恶灵直接击垮。 砰。 温热的掌心柔和地包裹住了裴云英夹带杀气的拳头,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她带出来的灼灼拳风。 “阿姐。” 略带了些沙哑的声音令裴云英呆滞了一瞬,如被惊雷轰顶,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身体里,很有可能已经换了芯。 果不其然,‘须伦恶童’下一句话便是: “是我,师姐……这副躯壳里的人是我。” 没来由的,裴云英下意识就信了,她张开手臂将身前的人揽入怀里,嘴唇不断颤抖着呢喃:“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没事的。” 其他人跟着从慌张到冷静,连后头的江胜清都走出来了,神色惊讶地上下打量这个自称是余音的人。 朝露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呸了白五一口,说:“还踢我不?要是我们留在那儿,反而会成为那家伙制衡余音的筹码,何不退出来,让余音敞开了去干?” 其实朝露根本不知道余音有什么手段,但他就是冥冥中感觉余音这小兔崽子留了一手,且是非常危险的一手。 现在看来,余音的确不能当做寻常修行者来看,夺舍这样的邪修行为对她竟是没有半点儿影响似的,形容举止正常如斯。 “马后炮。”白五冷声回了三个字。 江胜清是一群人中最谨慎的那个,他手头灵力一转,几个小人儿便各自抱着灵石簇拥去了余音的脚边。 灵石散发出柔和的光,而小人们安然无恙。 因余音而暂时获得生命的手办们没有被魔息或其他力量污染,怀里被改造的灵石探测仪也没有报警,便说明这个自称是余音的人的确如假包换。 第166章 阴安城 陌生的身体,但却有极高的契合度。 这使得余音稍稍放下点心了,但她眉头一皱,心里又惦记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的手一点点,不着痕迹地往身子下方摸索…… 空、 空的?! 余音大吃一惊,猛地从裴云英怀中挣脱,面色错愕地后退了几步。 江胜清似乎是看穿了余音的惊讶,了然地抄着手走到余音的身后,附耳道:“须伦恶童天生地养,其本质只是一团拥有自我意识的魔灵而已,非男非女。” 也不全然。 如果须伦恶童想要生出男女之别来,那么他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就能彻底转变。 当初江胜清在书里看到这个中期反派时,就特别讨厌这个反派。因为须伦恶童不像高玉那样坏得比较高级,须伦恶童的坏只是单纯的恶,是这世间恶的本身。 吃人也好,嗜杀也罢,都只是那份恶的原始冲动。 以至于在这样的反派被打败时,作为读者之一的江胜清和许多人一样,只觉得无趣,并没有什么痛快的喜悦。 “相较于在不周山巅的万人窟里被杀,此时他的离场方式,倒真令我生出些痛快了。”江胜清后退,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 至少这一回,他有了一点用处。 “你说什么?”余音回头问江胜清。 江胜清只是摇了摇头,反问道:“你没有什么不适吗?到底是魔灵的躯壳,你这贸贸然夺舍,怕不是会受影响。” 裴云英听了也十分担心,抓着余音的手,上下摩挲着问:“他这话说得在理,须伦恶童到底是不周的东西,你用了他的身体,该不会有什么反噬吧?” 反噬么,余音一时半会儿是没感觉到的,就算她真有感觉,也不会在这时候说出来,平白让裴云英跟着担心。 所以她浅笑勾唇,挽着裴云英的手,柔声道:“无事,须伦恶童已经彻底消散了,这具身体也已经属于我,倒是给我省了不少功夫。” 她并没有骗人。 须伦恶童的元神被黑龙引吞噬之后,明面上的确已经消散,但真正要除了他,还得去一趟不周山,将山底下那颗蕴养着须伦恶童的母胎挖出来。 并没有谁告诉余音这一点,可她就是在吞噬掉须伦恶童之后,如灵光乍现般,了如指掌。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山谷里的密林外,三面环山,一侧傍水,再往西北走上一日,就能看到南洲大陆上除灵兰秘境之外,最大的妖怪城池——阴安。 阴安本不在余音的计划之内,她要去的是余囊和离兮,那两处地方极有可能藏着剩下的黑龙引,可当她住进须伦恶童这具身体之后,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该往阴安去。 反正这几个人里,一直是余音说了算,她说要改行程,其他人二话不说,闷头就跟着走。一路上江胜清更是接连将道门的消息归类整理,做成了一本本的册子送去了余音的面前。 道门里大大小小的事不断,但总结来总结去,无非是高玉声威日隆,手头又办成了多少件拯救苍生的大事,有多少国家将他当做人间真圣,给他立了多少生祠云云。 太阳底下无新事,高玉这样做,无非是要树立自己正道魁首的形象,他日裴云英再出现,哪怕是余音跟着一道出现,都难以拆穿他的假面。 等到他们走到阴安郊外时,江胜清手底下的师弟传来一个消息。 “高玉要打不周,如今已经把人手集结完毕了,不日将会启程。”江胜清回传完消息后,说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他要打不周,那就让他去打,最好是把他手头的力量耗上个一二……” 话里话外,江胜清已然把自己绑在了余音这条船上,下意识就为余音开始谋划了。 不过也是这么个理,江胜清都已经知道余音没死了,那么在余音和裴云英联手的情况下,他这条随波逐流的小咸鱼,当然是要抱紧女主角的大腿。 囚玉坐在外头,隔着车门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好似江胜清嘴里的不周和他没关系一样。 “哈哈,你老巢都要没咯。”朝露得了便宜就卖乖,一得闲就又犯了老毛病。他趴在车门边上,一手撩开车帘,挤眉弄眼地探头对外面的囚玉说道:“你这个叛徒现在心情如何?要不要回不周看看?再不看,以后可能就看不到了哟。” 梆。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 梆梆。 接着又是两下。 余音也不知从谁那儿摸来的灵石,连打三颗在朝露头上,随后收掌勒住他的喉咙,面色不虞地说:“你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稍微给你一点自由,这嘴就管不住是吧?” 朝露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他想要发火,又发不出,只能绷着个脸缩在一角,自个儿生起了闷气。 “我不急。”囚玉挑眉觑了他一眼,手头马鞭落下,“不周于我,不过是落脚的地方,既算不得家,也算不得老巢。” 十位罗刹王里,只有囚玉是不曾在不周招揽魔物做部下的,他这话倒是有几分可信度。 “阴安要是有我要的东西,那么之后我要做的事就更加简单了。”余音岔开话题,靠在车窗上往外看。 尤其是现在须伦恶童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恶,幽冥鬼域那头自然就不用再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如何扩张领土,余音与辟邪的交易也就成了大半。 所有的事都是相互有关系的。 辟邪那头谈妥,囚玉渴求的那四万阿傍城百姓的事相对应的会有结论。 来来回回的利益纠葛之下,余音背后的势力会更加稳固,虽然这势力多少有些摆不上台面,无法与高玉正道相抗衡,但到底是一份任谁对上都要掂量一二的力量。 阴安城到了! 从外看,这阴暗处也太像俗世凡人的城池了,灰白色的城墙上站满了人模人样的士兵,城门口负责检查通关令牌的将士们一脸正气,就连城外这排着长龙的队伍,也个个儿都是有手有脚的正常外貌。 但就是这样的一座城池,里面没有一个凡人。 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魔物或修行者想要进去,都得先拿到阴安城城主一月一发的蛟龙令才行。 第167章 找法子进城 和幽冥鬼域不同,阴安城拒绝其他种族的生灵进去,单纯是因为妖精们十分排外。 而且,最排外的是那位阴安城城主。 据说这城主是一条活了数千年的蛇精,本事之大,可以与大乘期修者媲美,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这群从灵兰秘境逃出来的丧家之犬才能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组建一座城来。 阴安城内有无数禁制和法阵,强闯者的下场—— 余音昂头看了一眼城墙东边的那处青金石做的陈列台,那上面摆满了尸体,有森森白骨,也有被不明野兽啃噬了一半的腐尸。 强闯者最终都会变成那座陈列台上的展示物,杀鸡儆猴。 “明明不喜欢凡人,一个个却又化形成人的模样,真是够古怪的。”白五抱着胡明远探头出去瞧热闹。 江胜清屈指叩在车窗上,解释道:“惟人万物之灵,所以这不管是妖怪也好,魔物也罢,但凡能化形的,都想化出个人形来,好似这样便能得到上苍垂爱一般。” 嗤。 切。 朝露与囚玉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他们寻声对视了一眼,又互相嗤笑了一下,挪开视线。 不管怎么否认,江胜清所说的确是事实。 妖精虽厌恶人类,但同时又以能化人形而荣,而朝露这个鬼王就更别说了,他这副皮囊都是千辛万苦吃出来的,其皮下累累鲜血只怕至今都干不了。 余音没管他们的争论,匆匆翻身下了马车。 见她下去,裴云英后脚赶忙跟上,口中喊道:“音儿你要去做什么?眼下不到那城主发潜龙令的时候,你过去恐有危险。” 以往是没有什么大能故意来挑衅阴安城的。 一来是不至于,二来是不值得。 阴安城里顶多算得上是安乐太平,宝物么没有,也就顶多算是让凡人艳羡的好日子,修行者们是绝不会想要强入阴安城的,而魔物们也懒得去吃这一口棘手的肉。 “我不靠近。”余音没回头,而是走到了陈列台前。 陈列台旁边坐了个须发皆白的中年女人,她身上穿了一套盔甲,神情却十分懒散,见到余音走近了也没起身,而是拿身侧的长枪拨了拨余音的靴子。 “走开,这儿可不是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来的地方。”女人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余音,又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裴云英,嘴里懒洋洋地呵斥道:“瞧见没,这上面可都是向你这样的小鸡崽儿,再看,就把你也挂上去。” 余音不卑不屈地躬身一礼,随后指着陈列台上的尸体,说:“我家娘子三日前曾到过这附近,此后便音讯杳无,请问……在下可能再凑近些瞧瞧?” 如此可怜的祈求,却没换来那女人的半点儿软和态度,她梆梆握着长枪敲在陈列台上,说道:“娘子?要是你娘子,那可摆不上来,十有八九就在城里头的兰香园里呢。” 说着,女人张开嘴,半米长的蛇信嘶的一下伸出来,流下一地诞水。 裴云英听得面色再沉,手里的剑已然有些忍不住了,又见余音一副端详的神色望向那陈列台,便只能先忍着,静观其变。 陈列台上的腐尸的确都是男人,看白骨,也没有什么小骨架。 只是妖精要女人做什么? 余音有些想不通。 不过也正是因此,余音没来由的想到了瑞风,自那日余音将瑞风托付给江胜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瑞风了,也一直忘了问瑞风的下落。 江胜清这厮就更加了,提都没提过一嘴。 “怎么还不走?”女人看自己这蛇信没吓跑面前这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当下便起了色心,撑着长枪起身,一边往余音处走,一边眯眼说:“既不走,不如随我入城?我倒是能带你去兰香园里瞧瞧,可若是你没找到你娘子,那你怕是要上这台子躺一躺了。” 当—— 长剑抵住了女人手里的枪,逼得她在离余音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您若是能带我入城,那自然是好的。”余音修长的手搭在裴云英的佩剑上,霜雪一般的冷厉剑身将她的手指衬托出了玉色,“只是还请稍微候上那么片刻,容我与她商量商量。” 女人自然是点头允了。 余音便拨开裴云英的剑,拉着她走到一旁,没头没尾地问:“瑞风去了哪儿?师姐,我出来时没有见到瑞风,江胜清也没有提到过瑞风,可是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瑞风二字一出,裴云英的脸色刷的变了。 看样子,是真出了什么事。 “师姐,你何必瞒我?”余音斜了一眼后头的那个蛇女,声音故意大了些,“她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必然是要去寻她的,这是我的责任。” 裴云英一开始还没反应得过来,愣了半晌,想不通为何瑞风倒成了余音的责任,等她再看后头那蛇恻恻的目光时,才顺着余音的话继续往下说。 “那阴安城里又岂是什么好地方?瑞风她若是进了阴安城,能不能活着都是未知数,你若强行要进去——” 她的话被余音用传音截断。 “师姐,每月一次的蛟龙令实在是需要耗费太久的时间了,我不想白白拖着在此等候。但你放心,以我现在的本事,就算闹不翻阴安城,也绝不会折在阴安城里。” 余音的脸上有着乞求。 一群人强闯阴安城肯定是行不通的,纵然真能闯进去,少不得城里头的线索就被打草惊蛇了。 无奈之下,裴云英只能点头,接口道:“那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死在了阴安城里,三日后我就到这儿来给你收尸!” 也就是说,要是余音三日没有出来,裴云英无论如何都会闯进去。 “多谢师姐。”余音拉过裴云英的手荡了荡,传音的话又转回了瑞风身上,“所以,师姐还没告诉我瑞风到底去了哪儿……” 能怎么说呢?裴云英的目光中有些悲哀。 她不想让余音知道瑞风是因为要出来寻找所谓的真相才出的事,也不想让余音知道瑞风清醒之后,一直在说余师姐对不起。 种种种种,都只会成为余音回宗报仇的负担。 这也是她不让其他人提及瑞风的原因。 第168章 大开眼界 “等你回来时,我们再细谈。”裴云英含糊地说了一句,接着后掠地纵跃离开,配合着当下情境,目光不悦地瞪了那蛇女几眼。 蛇女下意识就认为这婢女是和自己属意的两脚羊是闹掰了,一个有强大剑术的婢女走了,两脚羊不就更是成了她掌中之物? 当然,如果蛇女的修为更高一点,那么她就会发现自己面前这个被自己误认为婢女的女人其实一剑便挥出了天地之象。 “走么?”蛇女的手,环在了余音身后。 等到余音点头,蛇女才真正揽住余音,将她带着往城门口去。 想来蛇女在阴安城里还算有些地位,一过城门口那边,守门的几个士兵就招手朝她打了声招呼,嘴里纷纷喊着眉姐。 “眉姐这是带了谁呀,小模样儿够俏的。” “眉姐能带的还能是谁?哈哈哈,你可别惦记着了,有空咱下了值去兰香园里逛逛啊。” “去去去,兰香园一趟要花我不少钱呢,我还得留钱找炉子,可不能随随便便就浪费了。” “哟,你也想找个只属于你自己的炉子了?兄弟,听我一句劝,用用兰香园里的得了吧,咱们这样的,干嘛要花那冤枉钱?又没区别。” 几个毛头小妖精说起话来,倒是老道得不行,显然是个中老手了。 余音低眉顺眼地靠在蛇女眉姐的臂弯里,耳听八方。 眉姐扬手抛了两串钱到那几个小兵手上后,光明正大地带着余音插队进城,边走边说道:“赏你们的,改日一道去兰香园玩玩。” “好叻。” “谢眉姐。” 小兵们喜笑颜开。 过城门,长街热闹,小巷清幽,临街的酒肆茶馆儿往来者众,胭脂水粉的铺子也不缺客人,总的来说与凡人的城池没有什么两样。 可当余音凝眸时,这些人模狗样的过客们就现出了原形。 路边推着小推车叫卖的是一匹狼,沿街二楼倚着窗向外招揽客人的女人是狐狸,刚刚与余音眉姐擦肩而过的彪形大汉则是一只小兔子。 百人百样,皆有不同。 “看在你如此乖巧的份上,先带你去一趟兰香园。”眉姐偏头瞧了一眼略显局促的余音,颇有种施恩的语气。 说完,她揽着余音转左,走进了一条无人烟的巷子。 前走百步,就看到人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半褂汉子倚着墙,正神色不善地看着眉姐怀里的余音,他手头捏着一柄短刃,把玩之间,短刃已经转过手指数圈。 “这是谁?”汉子出声问道。 妖精的嗅觉往往超乎寻常的灵敏,他们能分辨出凡人和修行者以及魔物,但像余音和裴云英这样故意遮掩自己修为的,便有些茫然了。 未知就等同于危险。 眉姐停住步子,蹙眉反问道:“怎么,我竟是不知道,如今兰香园是不许客人自己带炉子上门的?” 这些妖精炉子来炉子去的,余音隐约也算是听懂了一些。 “你是老主顾了,但我没见过你带这种炉子上门过。”汉子分寸不让,短刃在阴影中折射出寒光来,“要是让不该进的人进了兰香园,崔娘是要杀了我的。” 正当这巷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焦灼时,汉子身后突然走出来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红衣金簪,长发斜挽,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其上眉飞入鬓,端的是百媚生。 白狐。 余音甚至能看到这女人背后摇曳的三条大尾巴。 “眉姐这是从哪儿寻来的宝贝?模样端正,身量可人,真是不错。”女人扭着腰肢走了几步,她拨开那汉子,笑吟吟地继续说道:“昨儿个园里跑了个炉子,崔娘现在还在发货,所以阿大才会如此严谨,眉姐多担待。” 眉姐看到这个女人也不再绷着脸,而是回以微笑,甚至放开了余音,转而揽住了女人的腰肢,偏头说:“钰儿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两妖几乎要缠到一块儿去了。 得亏眉姐还记得后头的余音,在路过阿大时,吩咐了阿大带上余音一并入兰香园。 小巷的尽头是一座到处都挂着红粉灯笼的大院子,哪怕是站在巷子里,也能看到里头好几座三四层的阁楼,更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不断。 院子门口站着几个姝色女人,院门上则挂着个‘兰香园’的牌匾,字体遒劲有力,不像是妖精能写出来的正气大字。 “钰儿姐姐这是把谁领来了?眉姐最近是不是忙呀,都多久没来咱们园里了?”为首的那个白裙女人像菟丝花似的,见到眉姐就攀附了上去。 眉姐这左一个右一个,身上没了位置,旁的那些个女人自然就只能站在一旁赔笑了。 等余音随着阿大最后跨入兰香园时,依稀听到门口的几个女人在小声编排眉姐,有说眉姐出手阔绰的,也有说眉姐是人傻钱多的,反正没几句好话。 阿大显然也听到了,跟着冷哼一声,说:“眉姐这人别看和和气气,若有人敢当众忤逆她,她可最是心狠手辣的。” 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余音听的,不过,刚才在巷子里忤逆眉姐的,明明是他。 兰香园里分作许多个不同的小院子,自大门进来后,余音跟着阿大走的是一条居中的昏暗直道,每走几步都有一盏将熄不熄的灯笼在晃荡,与两侧那些院子里的红紫彩光截然不同。 越往里走,一旁院子门口站在的女人就越是美艳,招手间,暗香扑鼻。 “小心你的眼睛!”阿大斜眸提醒余音,“区区炉子也敢肖想我们园里的姑娘?老老实实跟着,把眼睛给我瞧准地上。” 余音连忙低头,不再东张西望。 眉姐带着那两个美人倒是走不快,但她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来管后头的余音了,走几步之后,双足都现出了蛇尾来,蜿蜒时,尾部在身边的美人脚上打着旋儿。 “您今儿个是自己带了炉子来,那……需要我们姐妹俩帮您烧炉吗?”钰儿细白的手攀在眉姐的脖颈上,说话间,已然咬上了眉姐的耳垂。 第169章 香女 眉姐手臂一紧,哈哈大笑道:“这炉子就免了,明日我要带回家去的。等会儿你们给他找处地方待着,然后再给我点我惯常用的炉子便是。” 余音就这么被安置在了眉姐下榻的房间隔壁,看守她的是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看本体是只老鼠,相貌倒是相当符合。 此后数个时辰里,余音就见识到了妖精们是如何冒着背上业障的风险,假借他人之手,将凡人充作炉鼎的。 被里里外外洗涤了个干净的凡人,会由那些自称是香女的妖精们领着进入客人的房间,随后便是香女们结术,施法,在凡人与客人之间建造一座有形的灵力桥梁。 香女们自己是要先过桥的,如此,享用炉鼎的业障就落到了香女们的头上。 而在香女们过桥后,凡人的生气就会经由香女的身体进行二道淬炼,其后再汇入客人的身体里。如此数个循环之后,此笔交易便算是完成了。 也因此,香女往往会选那种早就已经业障压身的妖精来担任,虱子多了不痒,区区炉鼎之过对这些妖精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那么,香女们是为了什么? 目睹了那些生气在香女身体里淬炼后,余音明白,这些香女们为的便是借这些生气修炼,虽然生气的归处并非是她们自己,但两次淬炼之后,香女们的修为便会有所精进。 钰儿便是香女。 眉姐现出原形盘在屋内,钰儿与先前那个美人则是交错坐在她身上,指尖分别闪烁着青色与红色的光,而被她们吊于半空中的那个可怜的凡人则已经失去了意识,生气便一点点抽离。 桥是玉色的。 一头架在凡人的胸口,一头连着眉姐的蛇尾。 邦邦两声敲门声,把守在余音房内的那个老鼠给吵醒了,他揉着眼睛,不满地伸长脖子喊道:“敲什么门,这儿有人住着,找别处去。” 应声的是个听上去有些怯懦的女声。 “崔娘说,想见见眉姐带进来的这个炉子。” 老鼠一听就精神了,连忙起身过去开门,口中回道:“好说好说,原来是云姑娘呀,劳烦您跑一趟了,真是的,您要有什么吩咐,使唤下人来不就是了?” 门一开,外面站着个白玉兰似的清纯姑娘,秀丽的小脸上还有些绯红。她见到老鼠出来得这么快,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说:“是,是崔娘吩咐,我我我,我自然得过来提人。” 她那小鹿似的眼睛瞟了一眼里头的余音,与余音的视线撞到了一起,吓得匆匆别开了去。 原形是虺? 看清这云姑娘的原形后,余音倒觉得有些意思了,明明是个庞然大物,性子却如此腼腆内向,完全不符其本体。 “云姑娘客气了,我陪您过去?”老鼠搓着手,一脸谄媚。 云姑娘憋红了脸,摆手道:“不不不用了,人在哪儿?我得赶紧带、带过去给崔娘瞧瞧了,要是,要是让崔娘等急了……就不好了。” 余音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面色如常地问:“我是眉间带来的人,想带我走,你们不需要征求眉姐的同意吗?” 眉姐就在隔壁,如果余音这时候闹起来,眉姐肯定能第一时间知晓。 但余音并没有这么做,她一来是好奇这崔娘为什么要见自己,二来也想借此机会在兰香园里多走走,看看四周的情况。 事实上,当她靠近兰香园时,那股子冥冥中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东西就在兰香园里! 哪怕余音并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其长什么样,可她就是感觉到了一种拉扯着她不断靠近的命运直觉。 “你别动!”云姑娘瞧着余音都快走到自己跟前了,慌慌张张地叫停她,接着又甩手一道黑色的枷锁打在余音的手和脚上,这才安心过去拉住她,接着说道:“你,留在这里应付眉姐,我……我尽快送人回来。” 说这话时,云姑娘偷瞄了一眼余音,有些心虚。 这炉子生得倒是十分俊俏,若是进了崔娘的房间,恐怕是出不来了……想到这儿,云姑娘悄悄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轻吐一口浊气之余,有些苦恼怎么善后。 出眉姐这个院子后,云姑娘沉默地牵着余音一路继续沿着中间那条直道往里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经过了多少个散发着奢靡暖香的院子,才终于停了下来。 此处是直道的尽头,没有院子,只有一座六层高的八角塔拦在云姑娘和余音面前。站在塔下,余音甚至不需要仰头,就能感受到高塔所带来的强烈威压。 “莫要说话。”云姑娘侧头朝余音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随后提裙走过去,抬手捏着门上的环叩敲了三下门。 大门由内被打开,发出了沉闷的嗡声。 “这就是眉姐带进来的那个炉子?”里头走出来的那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背手打量了余音几眼,嗤了一声,说:“金玉壳子,败絮里子!她这又是花了多少钱淘来的?” 云姑娘面色略有些尴尬,似乎是不太习惯这老太太的尖酸语气,踌躇了一会儿才转移话题问道:“姑姑,崔娘……她人家还没睡吧?刚才才说想要见这炉子的……上来,上来。” 余音听话地几步跨上台面。 “没睡。”老太太咚咚几个重步子迈住,转身时说:“带进来吧,瞧着没几两肉的,能当几日的炉子?她也真是糊涂。” 听这话,兰香园这些人与眉姐关系匪浅。 “您这话说得对。”云姑娘不敢说别的,一个劲儿在附和那老太太。 八角塔里灯火通明,进门过一扇石屏风后,便是通往上层的转角楼梯,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没多久就能看到二层塔的内部样子。 塔的第二层,是数道高大的多宝阁,油灯点在多宝阁顶端,从楼梯这里瞟过去,能隐约看到多宝阁上摆满了琉璃制的大罐子。 “让她回来干点正事,她不干,非要去守那天谴台……” 老太太一路絮叨个不停。 第170章 崔娘 “你说,她要是回来,咱们兰香阁不就能再上一层楼?” “偏偏不肯……算了算了,女大不中留。” 老太太说到后头,不禁回身剜了余音一眼,都是这些徒有皮相的炉子惹的祸。 余音平白遭了几轮白眼,倒没表现出不适,十分安静地跟在云姑娘后头,看上去目不斜视,实则已经将途径之所打量了个遍。 楼梯右侧是墙,明亮的灯光下,墙上所绘制的各色龙纹就显得各位威严,不过令余音有些诧异的是,这些龙都没有眼睛,虽栩栩如生,但终究是少了点灵气。 几步踏过,到了三层。 与二层那陈列室一样的摆设不同,三层更像是寻常姑娘的闺阁。屋内水粉色的纱幔自房梁上随意垂地,左右各一扇宽大的白玉屏风将屋子分割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一侧是床,另一侧是琴案和香炉。 里面有人。 从屏风底部的镂空处去看,能看到有一只嫩白纤细的脚垂在床边,乍一看,肌肤胜雪,没有一点儿血色,不似活人。 老太太的脚步声故意放重的脚步声惊动了那床边的人,不一会儿,余音就看到个着上身的瘦弱男子赤足走了出来。 这人唇红齿白,杏眼如星,只是披散着的头发令他气质一下子就潦倒了些许,再配上他那两臂间搭着的水蓝色薄纱,风尘味十足。 “您老人家这脚步声能不能轻些?崔娘这要我了一宿,今个儿刚一眯上,您就又把我吵醒了。”男子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眼下一片青黑倒是佐证了他所说的话。 云姑娘看上去并不想让老太太与这男子有过多的交集,匆匆忙忙就想推着老太太往楼上走,岂料老太太翻手一掌,掌心灵力崩出,打得那男子朝后一飞,撞在屏风上当即不省人事。 “草包东西也敢同我说话?!” 打完了人,老太太厌恶地朝地上那男子唾了一口,转手又将人凭空拉到了身前。 男子本就已经虚弱得不行了,哪儿还经得住这么摔?此时已然是气若游丝,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崔娘最近喜欢他喜欢得紧,您还是悠着点。”云姑娘这下不结巴了,连忙陪着笑,过去将双手搁置在男子的胸口。 虺,五百年方可化蛟。 这位云姑娘显然是没有五百年道行的,但救起人来丝毫不含糊,指尖毒素一点入男子的身体,转眼间就把人给救了回来。 看男子脸色渐渐红润,云姑娘这才继续同老太太说道:“姑姑您何必与小辈置气?到底是崔娘喜欢的,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老太太没说话,默许了云姑娘的行动。 苏醒后的男子老实了许多,他脸色讪讪,目光不敢与一旁的老太太视线交汇,一转,便落到了余音身上。 余音的手和脚上皆有明显的枷锁,一眼过去就知道身份如何,是以,男子愣了一下,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 “他——”男子想和云姑娘搭话。 云姑娘抬眸回望了一眼,转而揽着老太太的手臂,扯着余音继续往楼上走,嘴里则回答道:“不是你该管的事便不要管,小心活不长。” 男子在听到云姑娘的回答之后瞬间沉下了脸,他紧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余音的背,视线焦灼到余音都不需要转身,就能感知到。 其后,他啪的一声,忿忿地抬手拍在了楼梯的扶手上。 这厢云姑娘扶着老太太转角走上第四层,余音跟在后面,看到了间如同绣房一般的大屋子。屋内装饰简略,灯火倒是比底下还要亮堂,十来个长发窄袖的红衣姑娘盘坐在小木桌边,正埋头在做事。 第五层与第四层像是上下相关的,楼下绣房,楼上染坊,数个大缸整整齐齐地摆在里头,有不少黑袍的少年匆忙穿梭其中。 到第六层,应该就是那位崔娘所在的地方了。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赤金色的大门,门口坐着两个打瞌睡的小童,这人走到了跟前,两个小童都没醒,头如捣蒜。 “崔娘,我将炉子带来了。”云姑娘放开老太太,轻轻走过去叩门,说:“姑姑随我一道来了,刚刚我们还在楼下遇到了阿言……是因为同阿言说了几句,才耽搁了一些时间。” 后一句,倒像是在给里头的崔娘通报。 门内过了许久才有拖沓的脚步声传出,随着脚步声一起响起的,还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接着,门就开了。 两个小童吓得一个激灵,嘴里喊着我没睡,麻溜地就站了起来。 “睡便睡了,回去歇着吧,也没叫你们这时候来守着我……”说话之人施施然走出来,斜倚着门,媚眼如丝地俯视着楼梯上的几个人,“是吧?姑姑。” 余音抬头,不躲不闪的和崔娘视线交汇在了一起。 这个崔娘和余音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红色的长发烈如火焰,金褐色的眼眸更是璀璨如初升的昭阳,若不是她那带着缱绻的目光分外妖娆,便是当一个道门中人也是全然没有问题的。 老太太听了崔娘这话后,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云姑娘结结巴巴地居中调停,“姑姑让童儿守着屋门可不是为别的,只是怕那跑了的炉子回来害您而已……” 这话怕是云姑娘自己都不信。 崔娘却是扭腰转身,反手将门推得更开了一些,边往里走边说道:“领他进来吧,让我看看我这好妹妹又淘来了什么宝贝。哦,对了,姑姑您年事已高,还是尽早去歇着吧,免得劳神伤神。” 她偏头瞧着老太太直笑,一点儿也没有要请老太太进来的意思。 从先前阿大说的话里可知,兰香园的下人是不知道眉姐与崔娘之间的关系的,而余音跟着云姑娘一路走过来,也听出那被云姑娘喊做姑姑的老太太虽对眉姐有些恨铁不成钢,却依旧是当自己孩子看待。 眉姐和崔娘是姐妹,那么崔娘要见自己是为了什么?余音细想之下,可不觉得崔娘只是听下人们说一嘴,就会生出要横刀夺爱的心思来。 第171章 炉鼎 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张玉色的书案,一角笔墨纸砚齐全,当中则摆着幅未画完的画卷。书桌旁有一盏一人高的玲珑莲花灯,灯芯已经燃过了半,烛火闪烁摇曳。 书案后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写意,缥缈,与崔娘本身十分的气质十分不符。 不光是山水画不符,这屋内的所有陈列都带着一股子书香气,哪怕角落里的香炉燃着浓郁的馨香,也盖不住这屋子的文人风格。 望左,橡木大床上散乱着锦被与衣服,一旁的桌椅上也挂着红红绿绿的披挂;望右,一扇宽大的竹石屏风遮掩着个木质浴桶,浴桶边的横杆上有雪白的里衣半勾着垂地。 有人在浴桶里。 只是这人在发现有其他人进入房间后,便静默不动了。 崔娘慢慢摇摇地走到书桌边,伸手取了一根细长的金色钎子,随后搁在玲珑莲花灯的灯芯里拨了拨,嘴里说道:“云儿,把门关上。” 门外的老太太竟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勃然大怒,只是拂袖背手,低语里一句就转身走了。 说的什么,余音听到了,但没听懂,大概是她们妖精之间的语言。 云姑娘小心翼翼地转身去门口将门关上,接着又走去崔娘身边,低声劝道:“您何必气姑姑?她老人家不过是担心这兰香园的将来罢了……” 噗呲。 右边浴桶里的人似乎是笑出了声。 余音依旧乖顺地垂着头站在靠门的左边,崔娘余光瞟过去时,见这人居然没有半点儿好奇,连眉头都没抬一下,心里便生出了点兴趣来。 “不说那个——”她拂开云姑娘,走向余音,说:“姐姐在钰儿的房里?这炉子的品相倒是不错,若叫我见了,我估计也得要了。” 明明是烈焰般的妖精,手却是冰冷的。 崔娘的食指轻飘飘地搭在余音的肩头,一路顺着余音的脖颈,摸上了余音的脸颊,其后又打着窝儿似的摸去了余音的脑后,伸入发中。 “崔娘……”云姑娘有些害怕崔娘当真对这人下手,若下了手,过会儿眉姐闲下来,不是要拿她是问? “放心,不会动他。”崔娘兴致缺缺地松开手,转而问道:“眉姐是从哪儿买到你的?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为何而来?” 凡人轻易不会靠近阴安城,但凡来的,都是有所求。 或是为了饱腹,或是为了发财,或是为了救人。 为求饱腹和发财的那些人,崔娘见多了,也没什么兴趣,唯独救人的,会令崔娘高看一眼,其下场自然也就不会很惨。 “我……” 余音刚一开口,就被云姑娘一袖子打得跪在了地上。 “崔娘,他……看着就是个比我还不如的……锯嘴葫芦。”云姑娘脚下莲步轻移,眨眼间到了崔娘身边,将崔娘的手挽住,嘴里打岔道:“修公子在里面?莫不先、先让人过来接修公子下去?” “免了。” 声音清冷如高山溅落的清泉。 说完,那浴桶里的人哗啦一声站了起来。 余音看那人背上青红一片,转过来时,虽有一副好皮囊,但精气神实在不行,比之刚才那位阿言还不如,眼中的死气极重,仿佛要不了多久就会驾鹤西去的模样。 “我自己有腿。”这位修公子刚说完,一个趔趄朝前,差点跌倒。 崔娘连忙过去扶他,眉间紧锁,嘴里嗔怪道:“你着什么恼?这人是我姐姐寻来的,又不是我属意的,我不过是调侃几句罢了。” 修公子的眼睫颤了颤。 他的身子骨弱得很,崔娘如此小心地过去扶他,仍将他的腕骨捏出了一片青色。 毫不留情地拂开崔娘的手之后,修公子抬眸去看余音,脸上似笑非笑,嘴里无不嘲讽地回道:“我着恼?崔娘怕是想多了,阿言与我已经是时日无多,若能有人过来顶替了我们二人,我们倒是能在死前清静清静。谢他尚来不及,谈何着恼?” 被修公子这般下了脸,崔娘倒没有生气,只是低头冲着他手腕的青色淤青呵了呵气,一面帮他疗伤,一面说:“又说这些丧气话,昨儿我不是允诺过你了,绝不会让你就这么年纪轻轻地走了。” 然而,崔娘这话不禁没有让修公子的脸色好转,反而是叫他更阴沉了些。 云姑娘略显尴尬地站在旁边,心里则是琢磨着,如何将自己身边这个凡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又计较着,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要怎么和眉姐解释。 余音瞧着崔娘和那修公子谈情说爱,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已经将黑龙引给放了出去。 黑龙引便像是余音的第三只眼睛,不,甚至要比余音自己所能窥探到的东西还要多,每个院子里的动静,黑暗中往来的妖精,房间里纠缠在一起的各色原形,尽收眼底。 说到底,兰香园是风尘之地。 这些个荤素不忌的客人们到兰香园来,一是为了修炼,二便是为了满足欲望。 妖精和凡人不同,有的妖生来清心寡欲,一辈子就只为了修炼一件事,而有的妖本性炽烈,情爱加身,欲望如附骨之疽般难以清除。 如此一来,兰香园便成了香饽饽。 本是想要找那冥冥中牵引着自己的东西,结果余音借黑龙引之眼转了一圈后,除了形形色色的妖精与姿势外,愣是没看到点别的。 在地底吗? 余音蹙眉。 正当她思考着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强行将她下巴掰着抬起。 是那个修公子。 四目相接之时,余音从修公子的眼中看到怜悯与不屑,此外还有许多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就这么捏着余音的下巴,拇指在余音脸侧摩挲了几下,又将她的脸掰着左右打量。 “挺招人怜爱的。” 他捏着余音的下巴,拇指在余音脸侧摩挲了几下,又将她的脸掰着左右打量,嘴里犹自说道:“你从楼下来,想必已经见过阿言了。我与阿玉同为崔娘的炉鼎,快死了的那种,你既然在这个时候到了这儿,左右就逃不开与我们相同的宿命。” 第172章 我画我自己 这一回,崔娘竟是没走过来制止修公子。 她站在离修公子有两步距离的地府,抄着手,满眼宠溺地看着修公子对余音编排自己,半点儿怒气都不带。 男为阳,女为阴。 这做炉鼎上佳的材料便是极阴之体,且得是阴时生人。 当然,寻常的女子和男子也能做炉鼎,只是最后的修炼效果并不如何,且这些炉鼎的寿数往往会比那些极阴之体的女人要短上许多。 修公子与楼下那人的面相都不是早夭之相,但因为他们被崔娘炼做炉鼎,汲取生气,故而在如此盛年显露出死相来。 “修公子——”云姑娘颤颤巍巍地出声。 “怎么,我说错了?”修公子偏头去看云姑娘,狭长的眼尾因为不悦而耷拉着,“云姑娘在这兰香园里不是见得多了?如我这样的炉鼎,能活上三月,便已经是主子的施舍了。” 云姑娘的脸色猝然清白交加。 “好了,允你同他说话,可没让你挤兑云儿。”崔娘看够了,过来揽住修公子的腰,“这下可将气发泄了?莫要憋在心底,对身体不好。” 说话间,崔娘的窄袖被修公子身上的水渍濡湿,但她全然不在乎,拉修公子到怀里,另一只手则探去修公子脸侧,为他捋了捋鬓角的湿发。 崔娘眼中对修公子的爱意其实十分明显,可余音觉得,若崔娘对修公子是真爱,又岂会舍得将其炼成炉鼎?若是真爱,便该像柳清风与陈香莲那样,互相扶持,互相救赎。 修公子显然并不将崔娘的迷恋放在心上,只是冷漠地挣扎了几下,见挣不脱,也就放弃了,干巴巴地说道:“不气,已然不气。” 安抚了心上人,崔娘这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余音身上。 云姑娘则是守在一旁,如临大敌,时刻准备将崔娘按住,以防她鬼迷心窍动了手。 “我叫徐伦。” “樗云国人。” “昨日在城外遇到眉姐,因为想要进城救我娘子,所以才不得不请求眉姐带我入城。” 寻常凡人落到这种妖精窟里,有几个能保持淡然的?便是有胆子大的,如修公子阿言那样镇定自若,甚至游刃有余,那也是仗着背后有人宠爱。 此时余音神色沉稳,语速平缓,说话通顺,这份自如叫崔娘高看几眼,甚至眼中多了些许的欣赏。 “你娘子长什么样?可有画像?我们阴安城倒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若你真有本事,待你找到你娘子,自然就能将她救出去。”崔娘的话如同玩笑,只是面上十分严肃。 “哈……原来徐公子……进来寻人的,当、当真是、情真意切啊。”云姑娘适时地出来打岔,末了又对崔娘说道:“我来时,眉姐房里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崔娘您看……” 要不要让我送他回去。 后半句话,云姑娘在对上崔娘转冷的目光后,伴着唾沫吞了回去。 “姐姐若是要寻他,那就让她过来塔里找我。”崔娘放开修公子,转而拉着余音走去桌边,“我喜欢看有情人的戏码,你将你娘子的画像画出来,要是画得好,我甚至还能帮你寻她,如何?” 余音作为一个得知救人有望的夫君,当然是立刻神色带喜,顺从地点头,说:“谢、谢过崔娘。” 如此从善如流的人,叫崔娘看了,心里的喜爱自然更上一层楼。 走到书案边后,余音垂眸去端详桌上的画,余光看到不远处的修公子脸色不虞,又看这画里远山青,近水绿,方方正正的庭院中大树亭亭如盖,树下有一人对花自怜,便猜这画是出自修公子之手。 一个明晃晃的囚字。 亦如困。 “这画是修画的,你觉得怎么样?”崔娘笑吟吟地松开余音,倾身过去将画卷挪开,“我觉得极好的,修以前便是秀才,提笔作画信手拈来。” 被不懂风雅的妖精称赞一事,对修公子而言,耻辱大过开心。 他匆匆走到书案边夺过崔娘手里的画,一边咳嗽,一边将其撕成碎片。 云姑娘连忙搀扶住修公子,略显讨好地问:“要不我扶你下去休息吧?阿言刚才还在说累,但又不肯休息,你过去劝劝他,他肯定就听了。” 作为崔娘身边的人,云姑娘本来对这些个炉鼎的死活是不存在什么关心的,可谁叫这些炉鼎的死活会影响到崔娘的心情,从而对兰香园造成影响呢? 所以云姑娘后来就学乖了,平日里会刻意去与他们结交。 又因着云姑娘这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表,故而不论修公子还是阿言,亦或是从前那些炉鼎,对她都会多多少少有些好感。 听云姑娘提及阿言,修公子这才听话地跟着她往外走,临走时还翻手将掌心残余的碎片抛落,颇有种做给崔娘看的样子。 崔娘依然没有生气。 她从旁取了一杆笔过来,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说:“修被我惯坏了,你不要在意,也不必害怕他所说的,我并非随意将人炼做炉鼎之人。” 的确不是随意,刚才余音粗略估计,兰香园里的炉鼎数少说也有上千个,但这塔里的炉鼎只有修公子和阿言,想来寻常炉鼎都给了客人们使用,而精挑细选过,被崔娘喜欢的,才会送进来。 这么一来,崔娘倒没有说谎,只是掩盖了一部分事实而已。 “谢崔娘。”余音十分感激地从崔娘手里接过画笔,其后蘸了蘸她亲手研开的墨,接着沉腕落笔,一笔便定了势。 在返仙林的时候,余音时常会自娱自乐。 毕竟不管是师姐还是高玉,都不可能日日陪着她,而她身边服侍的婢女永远都是大字不识的,顶多陪她说说话,别的消遣就不用指望了。 漫长的等待中,琴棋书画这些被凡人们推崇的雅事就成了余音消磨时间的法子。 画画而已—— 余音提笔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相貌,接着行云流水地将脑海中的五官一一描绘,其后在崔娘的低声惊呼中,十分快速地完成了绘制。 “美,美人。” 崔娘神色恍惚地感叹了一句。 第173章 赤蛇姐妹 美人在骨不在皮。 而自认为阅尽无数绝色的崔娘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过往她所见到的那些美人在这副画像面前变得不值一提。 寻常的字眼根本无法去形容这份美。 “如果我见过这位美人,我一定不会忘记。”崔娘想要探手去抚摸画像,却又在快要靠近时顿住,转而撑在书案上,继续说道:“徐公子情深义重,若不嫌弃,崔娘帮你寻人可好?” 余音敛眸,神色戚戚,仿佛在思念自己的妻子。 做戏做全套。 崔娘见状,眸光闪烁了几下,说:“徐公子倒也不必这么担心,阴安城虽然是妖的天下,但也是讲道理的,如果及时找到人,那么救出去自然不是问题……更何况,我崔娘在城中也还算说得上话。” 她说这话的时候,展臂靠近了余音一些,虽然像是不经意,可余音嗅到了她身上突然散发出来的那种有别于房间内的暗香。 如果余音没猜错的话,这香只怕带有魅惑效果。 “谢过崔娘……”余音低声回答了一句,缩着头,不敢直视崔娘的样子。 就在这时,黑龙引突然有了一点别样的动静。 那些暗香在进入余音的身体之后,本是要对余音形成围追堵截之势,结果在接触到黑龙引时,瞬间丢盔卸甲,四散而逃。 这些香,似乎有灵性。 余音警觉起来,连忙歇下防备,使着黑龙引一点点放松。 果然没过多久,那些香就卷土重来了,它们在余音的身体里攻城掠地,不留半点儿余地的侵蚀身体,若余音是普通人,这时候就已经是一具任人把玩的人偶了。 崔娘的手,搭在了余音的腰侧。 “如此美人做妻子,你倒是好福分。”如此说着,崔娘揽着余音往一旁的床榻走去,“让你做炉子,倒是有些浪费,可惜若我此时不要了你,待会儿姐姐怕是要过来要人了。” 令人魂牵梦绕的美人若是不弄到手,崔娘往后怕是要抱憾终生,而一旦姐姐将这人要回去,她如何还能从这人的嘴里得知那美人更多的消息? 云姑娘送完修公子回转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房门半掩着,而崔娘抱着怀里的人,离床榻已经只有几步之遥了。 “崔娘!”云姑娘慌了,连忙卷袖冲过去,想要拦住她。 可云姑娘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崔娘拂袖给扔了出去。临了,房门也被砰的一声关上,随后便传来了崔娘冰冷的警告声:“在我说可以之前,谁都不许进六层,如有违者,我必不会轻饶。” 这话的意思是,云姑娘还得在外面守着,以防其他人闯入。 焦急不已的云姑娘在阶梯上来回踱步,她担心眉姐过来要人,更担心到时候崔娘和眉姐起冲突。思前想后,云姑娘便决定先照崔娘说的做,谁来都不让进,将这事拖到崔娘屋里头结束,再商量解决的办法。 怕什么,来什么。 这厢云姑娘刚下定决心,那头眉姐就在一众奴仆的阻拦下,大张旗鼓地沿着楼梯上来了。 “云儿,我待你不薄,你居然帮着她从我手上抢人?”眉姐隔老远就指责起了云姑娘,脸上表情十分难看。 云姑娘讪笑一声,刚要接话,就看到楼下阿言与修公子正倚着扶手朝上望,显然是被眉姐闹出的动静惊扰到了。 “哪儿……哪能啊。”云姑娘朝后退了一步,挡在房门前,结结巴巴地说道:“眉姐您现在是兰香园的大贵客,云儿不敢从眉姐您手上抢人。” “你就把我的人交出来。”眉姐甩手,眨眼间掌心握着长枪,枪尖挂在扶手上,带起一连串的火花与刺耳的摩擦声。 后头的奴仆本来就拦不住她,此时看她抄起了家伙,就更惶然了,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刷刷地看向顶上的云姑娘,等云姑娘拿主意。 云姑娘示意奴仆们退下,自己却分毫不让,转而说:“眉姐稍安勿躁,人肯定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崔娘不过是想要和他聊聊……” “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眉姐不悦地打断云姑娘,目光则看向了房门。 房门被镀上了一侧淡紫色的柔光,柔光之下有禁制的痕迹。虽然眉姐可以破坏禁制,强闯进去,但她并不想因为一个取乐的炉子而与自己的姐妹撕破脸。 哪怕这个炉子有几分姿色。 “眉姐,崔娘是担心你遇人不淑……”云姑娘思考着措辞,“这人听说是眉姐你随手捡来的……您若是想要炉子,咱们园里不是有现成的吗?便是园里的你腻了,也可以去交易行买些干净靠谱的不是?” 大约是因为在找说辞,所以云姑娘说话都顺溜了不少。 “崔娘有了新玩意儿?”阿言半个身体都靠在了扶手上,神色戏谑地喊:“那我们是不是能歇上几日,出园去玩玩?” 修公子小心地护住他,以防他掉下去。 老太太抬步履缓慢地一阶一阶往上走,经过阿言和修公子身边时,不悦地瞪了这两人一眼,然后昂头说:“眉儿,你是忘了长幼尊卑吗?进塔不先找我,倒先气势汹汹地来找你妹妹了?” 眉姐回头看着老太太,非常不屑地说:“你过来做什么?我都和你说过一万遍了,我不会回来接管,也不再是你岐安家的人。” 哪怕眉姐仍旧把崔娘当做自己的妹妹,却一点儿都没把老太太放在眼里,甚至说话时的语气要比对上云姑娘还差。 “你一日是岐安眉,一世都是岐安眉!”老太太蹬蹬蹬地往上走,手直接握上了眉姐长枪尖端,其后居然推拉间反握到了自己手上,“你作为姐姐,不但不帮崔娘,反而隔三差五给她添麻烦,你心中难道不会愧疚吗?” 岐安眉与岐安崔,是赤蛇族的两姐妹。 她们二人因为原形瘦小、修炼困难,而被家族所厌弃,最后实在在灵兰秘境里生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依傍着老太太,跟着她逃出来。 第174章 反制于人 老太太岐安如兰是兰香园的第一任老板。 因为老太太年纪越来越大,许多事力不从心,便干脆回了一趟灵兰秘境,想要从那儿找个接班人回来。 赤蛇姐妹也就是在被岐安如兰收养之后,改了姓,成了岐安家的人。 岐安如兰在收养赤蛇姐妹时,其实更加属意的是岐安眉,然而长期相处过后,岐安如兰发现岐安眉的性子要比岐安崔更加倔强,且相当不容易被控制。 兰香园需要一个性情稳定,且在掌控之内的老板。 所以到最后,岐安如兰选择了岐安崔,但同时她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驯服岐安眉的机会,以至于岐安眉恼怒不已,直接与岐安如兰撕破脸,离开了兰香园。 如果不是五年前的那件事,岐安如兰不会生出要把岐安眉找回来的心。 想到这儿,岐安如兰的脸色就更差了,她扬手一枪打在岐安眉的背上,怒道:“你在外面要多少个炉子,我都不在乎,但你不能因为一个炉子,就与你的姐妹争得急赤白脸的!” 外面闹得正欢的时候,六楼屋内其实并不如她们所想的那么旖旎。 余音早在被丢上床的那一刻起,就反制住了崔娘,并用黑龙引束缚住她口鼻手脚,扣住了她的元神。 刚开始崔娘还不当一回事,待到发现自己面前这人手法娴熟,修为不俗后,就有些慌了,眼中迸射出质问来。 “不急,待会儿我自然会让你说话。”余音偏头低声说了句,随后在屋内设下数重隔音法阵,又给先前崔娘安排禁制的地方补了几个自己的禁制。 正巧崔娘吩咐了下去,余音也就不用担心外面的人不请自入。 屋外的动静一下就被隔绝开来。 余音回身,仅解开崔娘嘴上的限制,随后问道:“刚才那股暗香怎么来的?” “你到底是谁?!”崔娘登时昂头喝问。 但余音并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开始在屋内转悠,东拿一下摆件,西拨了一下帘子,四处打量着,将身后崔娘的连声质问抛在脑后。 “你本事不大,但你也别想走出这儿!兰香园之防守乃是阴安城仅次于城主府的铁壁,你今日敢以下犯上,我必让你死得极其难看!”崔娘这时候倒不色心蒙胆了。 不,细细想来,她从看到那个美人画之后,心思便像是被牵引了一般,知道五感被封,才恍若初醒。 细思极恐的崔娘朝后蠕动了几下,竖眉继续说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好啊,魅惑之法居然用到我身上来了!简直是不知好歹!” 也是,她就算爱美人,也不会沦落到仅仅是看过一幅画,就魂不守舍,一心一意扑在那上头。 “不着急,你可以喊得再大声一些。但只有你回答我的问题之后,我才会开始回答你的问题。”余音捡起一侧矮柜上的几个香炉凑近嗅了几下,摇了摇头,那暗香并非从这里发出。 房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崔娘也不傻,她发现自己灵脉被限制,元神收拘谨之后,也不再大声嚷嚷了,转而审视余音,企图从余音的身上找到些许的线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娘率先低头,说:“暗香名为失魂香,乃是我自己身体里的。” 她身体里的? 余音闻言愣了一下,快步走回床边。 方才黑龙引绕崔娘身体几遍,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除开崔娘背上有一团灰白色无法看透的东西之外,没有发现其他什么异样。 明明没有异样,余音这具身体却在接近崔娘以后,感觉到了浓烈的熟悉感。 也就是说,那份牵扯着余音的直觉点之一,就是崔娘。 “是。”崔娘眸光一转,回问:“你呢?你该回答我了。” 她不怕这人杀了自己。 此座塔名为九转琉璃塔,当它落成时,其最大的功能便是护主。如果她面前的这个人要杀她,哪怕还没动手,只是带有一点杀意,九转琉璃塔就会被触发。 现在九转琉璃塔没有动静,那么她就是安全的。 “我为了你身上的东西,这个阴安城里的东西而来,更准确一点,这里有属于我的东西。”余音说着,翻手伸进崔娘的衣袍里,去摸她的后背。 “你的东西?”崔娘疑惑。 余音点了点头。 属于须伦恶童身体的东西,基于补全的必要,等同于属于现在的余音,这么理解自然是没错的。 “对,我的东西。”余音毫不留情地将崔娘翻过来,又将衣袍掀开,“你背上这东西看着不像你自己的,从哪儿得来的?” 白皙的背部脊柱当中有一根灰色的如玉般圆润的柱状物。 “你——”崔娘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引以为豪的力量在余音面前毫无作用,“这关你什么事?你这东西是我的,它是我的!” 越是强调,就越不是。 “虽然你的身体包裹着它,将它滋养得没有其他痕迹了,但这东西不可能是你的。”余音凝眸去看那灰玉,指腹在上面来回摩挲着,“当然,你要是不肯承认,我就把它拆出来,如何?” “你敢!”崔娘有些急了,疯狂地挣扎着,口中喊道:“你若敢动我,我定将你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见崔娘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强硬,余音便猜到这屋子里说不定有什么护持的法阵,也因为那保命的底牌,才给了崔娘这种底气。 “很好,你不说,我自有法子。”余音扬手使黑龙引铺陈开,摊成大网后,又上卷,内缩成一个大球,将整张床都包裹在了里面。 到这时,崔娘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紧接着,余音的右手,直接扎近了崔娘的后背。 “呃——啊!” 崔娘爆发出嘶吼,双目因疼痛而充血,可她等啊等,却没等到四周有任何的动静。 无奈之下,她只能连忙偏头祈求道:“好……你停手,我说……” 余音的手这时候已经握在了崔娘的脊柱上,浅金色的血沿着她的手,崔娘的背,滴滴答答淌了一床。 到底是成了蛟的,血统已然趋近龙。 第175章 岐安崔 灰玉并非是玉,而是某个法器中的其中一段,该是柄或持的部位。 发现灰玉是在五年前。 当时的崔娘身负重伤,离死只一线之隔,如果不是发现了灰玉,以及有源源不断的炉鼎保命,崔娘活不到今日。 但这话显然是不能说的,一说,便等于是将自己致命的弱点交到了对方的手中。 于是崔娘强忍住不断加重的疼痛,尽力让自己颤抖得不那么明显,口中则说道:“那日,天刚刚落过一场大雪……我因为要为城主办事,所以早早地就出了阴安城,往南去。” 崔娘,名叫岐安崔。 她是兰香园的老板,也是阴安城城主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任何城主的命令,岐安崔都只有照办这么一条路。 所以当岐安崔接到城主的命令,发现自己需要去一处未知的上古遗迹时,哪怕明知道会有危险,也还是连夜就出发了。 最后当然是以岐安崔付出巨大代价,顺利完成任务结尾。 可她所受的伤太重了,重到阴安城里没有任何摇铃医能救她,上好的炉鼎如流水一般地送进九转琉璃塔,却也只是徒劳无功,至多能勉强暂缓恶化,做不到扭转其伤情。 在万分紧要的时候,岐安崔突然发现自己从遗迹中带出来的东西里,除去上交给城主的,还意外留下了一截灰白色如玉般圆润的长柄。 那东西相当不起眼,所以城主府里的副将过来取任务物品时,没有带走。 正当崔娘犹疑地看着这玉长柄时,手臂上残留的血迹哒的一声落在了玉长柄上。叫崔娘十分意外的是,她的血并没有从长柄一侧滚落,而是宛如被长柄吸收了一般,留下淡淡的金色痕迹。 随之出现的,是一种奇妙的轻松感。 发现了这玉长柄的神奇之处后,崔娘开始大着胆子借玉长柄修炼,之后更是直接将玉长柄塞进了自己的脊骨之中,以玉长柄替代自己受伤的脊骨部位。 效果出奇的好。 自那日起,崔娘的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之后修为不但没有下跌,反而还节节拔高了不少。 其他妖精都说岐安崔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有岐安崔自己知道,她能走到今日,全靠背上那柄来路不明的法宝。 她也想过去探究一下法宝的来处。 可那处遗迹在崔娘离开时就崩塌了,之后崔娘几次派人回去查探,都不了了之。一来是没找到坍塌后遗迹的入口,而来那地方靠近不周,有许多魔物来往,妖精太靠近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如此一个故事到了崔娘的嘴边,就成了一段因为外出完成任务而偶然邂逅法宝的逸闻了,当中的细节和关键都被崔娘编织得十分巧妙,真中掺假,旁人也就不会认为是虚构。 余音听完,面色如常地嗯了一声,手却没离开那段玉长柄。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崔娘有些恼羞成怒,但疼痛如影随形,令她身躯一刻都无法停下发颤。 为什么九转琉璃塔没有杀了他? 崔娘被疼痛刺激得只剩下这么一个疑问了。 如果这个时候外面的眉姐等人强闯进屋子,那么她们就会发现,屋内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密封巢穴,而巢穴外,站着一个人,浑身黑漆漆的。 余音在破开崔娘皮肤的一瞬间,便借崔娘的血,用黑龙引在屏障外伪装出了一个新的崔娘,一个流淌着崔娘的血,有着崔娘气息的人偶。 “我会带走它。”余音越发确信,这东西是属于须伦恶童的。 说完,余音的五指收拢。 崔娘感觉到自己脊骨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撕裂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地侵扰着她,令她苦不堪言。 “你说你是偶然得到,但我细看之下,觉得这东西怎么也不该是偶然能捡到的……”余音偏头去看崔娘的表情,继续说道:“不过……倒也不妨碍我现在收回它。” 崔娘的修为不弱,但比之余音,还远远不够,所以哪怕她挣扎得再厉害,也撼动不了自己背上的黑龙引半分。 “我骗了你。”崔娘有些受不住这份疼了,她深呼吸了几口,唇瓣哆嗦着,说:“这东西是我从一处上古秘境里得到的,它……它……” 说出秘密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好在余音足够耐心,并松开了手。 崔娘吞咽着口水,眸光中思量着要如何解困,嘴里则接着说:“它会侵吞宿主的血液,然后反哺出精纯的灵气,这种灵气有别于天地间的,更与我们自己吐纳周天形成的完全不同。” 余音敛眸,手指探入崔娘的身体内。 的确,崔娘身体里的灵脉走势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当中流转的灵力是余音所没见过,却又相当熟悉的。 熟悉—— 为什么会是熟悉? 有些疑惑的余音不免深入去思考,她一点点回忆自己吞噬须伦恶童时的细节,反复琢磨着自己彻底接手须伦恶童身体后的种种,终于从中提取到了一点有用的信息。 黑龙引可以帮助余音净化元神中的杂质。 也因为这个特性,余音在占据须伦恶童的身体后,没有感觉到任何来自须伦恶童的抵触。但那些属于须伦恶童的力量是实际存在过的,也是如今这具身体最熟悉的。 “不周有一天生魔灵。”余音缓缓解释道:“其所掌控的力量虽然是邪恶的魔息,但因为其天生地养,所以那份力量中又交杂着灵气。” 崔娘愣了一下,拧着眉头思考。 倒不是她介意自己借助魔息恢复,而是她在推敲自己身后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不周的魔?若是,那么他行事毫无章法,也就情有可原了。 这对崔娘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阴安城一直避免和不周交恶,如果不周的魔潜入阴安城杀了妖,照往常,崔娘都是遮掩了事,不会让事情发酵到不可收拾。 可死的妖变成了她,该如何? 其他妖崔娘说不准,但老太太是肯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云儿撵到老板这个位置上,然后再把崔娘的死编成旧伤复发。 第176章 蛊惑 “你的伤的确是好了,但你的身体却不再是纯粹的妖,这也是为什么你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化蛟的缘故。”余音的话没停。 她能看出阴安城里所有妖怪的原形,也能估摸出这些妖怪的修为和寿数。 崔娘的寿数在所有妖怪中,是最奇怪的。 与她为姐妹的眉姐还只是蛇身,她却已经是蛟身了,这当中没有猫腻,叫人如何能信?当然,崔娘大可以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搪塞阴安城里众妖的嘴,但没有办法骗过余音这双眼睛。 “我取掉这东西对你而言,好处大于坏处。” 这话崔娘是不信的,脸上的神色也很显而易见。 不过余音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让崔娘相信,所以干脆欺身过去,快而狠地重新握在了崔娘的脊骨上,手腕一转,咔的一声就把那截灰玉给拧了下来。 惨叫声顿时拔高。 抖如筛糠的崔娘口角甚至留下了些许的诞水,在锦被上晕染开一片。她抽搐着扭头去看余音,眼底的憎恶与恨意几近化成实质,却又对余音的所作所为无可奈何。 此情此景,像极了自己对待那些不愿配合的炉鼎时…… 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崔娘胸腔中不断肿胀,她眼前划过修的神情,划过阿言的眼泪,还有许多她连名字都不记得的…… 余音并不知道此刻崔娘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心里也只会嗤笑一声,不当一回事。 在余音看来,崔娘这种位高权重的妖怪不将凡人的命放在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算这个时候会有所醒悟,那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感同身受罢了。 等到从困境中解脱,崔娘只会照样继续享用炉鼎。 灰玉到了余音的手里时,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浅金色光芒,刚开始余音还以为是因为其上沾染了崔娘的血的缘故,熟料那些残余的血迹渐渐渗透进灰玉里之后,光还在。 不知怎的,余音突然知道,这应该是一柄剑。 可缺失的剑身在哪儿? “将遗迹的地址告诉我。”余音坐在床沿,一面擦拭着灰玉,一面问:“还有,你从那遗迹里带出了什么?那些东西又在哪儿?” 那些东西,十有八九在城主府里。 余音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崔娘的证实,她像是卸下了些许的包袱似的,松了一口气,回答道:“是,当日我强撑着回到阴安城之后,城主府的副将陆严就过来将我带回的所有东西给拿走了。” 能让自己面前这尊煞神赶紧离开,于崔娘而言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若真同他所说,法器离开是件好事,那崔娘算得上是双喜临门。 但这可能吗? 法器在过去的五年里维系着崔娘的性命,还在许多次的任务中助她力挽狂澜,如今让她随随便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鬼话…… 只是—— 只是有一件崔娘不得不承认的事。 那便是她的身体在这人抽走法器之后,的确变得了轻松了起来,虽然疼痛感犹在,但并没有什么除此之外的不适感。 不仅没有,随着余音抬手,她背后伤口的一点点修复,崔娘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 难得好心,替崔娘愈疗。 得知所有的东西都被带去了城主府,余音下一步就是要离开兰香园。 但眼下的关键在于,如何离开兰香园的同时,保证崔娘不去通知其他人,更重要是要确保城主府内的人不被惊动。 “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余音在起身之后,轻声说道。 崔娘没动,趴在床上,也不搭腔。 余音便继续说道:“我拿走属于我的东西,同时也可以助你离开此地。以你的本事,去到哪儿都能潇洒自在,又何必窝在别人手底下,当那指哪儿打哪儿的刀?” 短短一席话,触动了崔娘心底的隐秘。 谁会想过日日刀口舔血的生活?做姐姐的可以不顾一切地离开,她却不行,因为她一旦做了和姐姐一样的事,那么便会触怒老太太,逼老太太铤而走险。 所以她变得成日耽于享乐,除开必不得已要做的事之外,不再费多余的心思。 只是,眼前这人依旧不可信。 崔娘不肯说话,余音也不强迫她,自顾自地说道:“高玉认识吗?那颗是道门大尊!他如今已经集结了为数可观的道门修行者,准备去消灭不周的魔物……” 外面的形势早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玉连不周都忍不了,就更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阴安城这么一处妖精的城池。 阴安城被高玉盯上只是时间问题。 余音此时将这个问题摊开到崔娘面前,掰开了,碾碎了,一一分析。 作为兰香园的老板,崔娘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她知道,这个人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也知道那位新晋的道门大尊野心勃勃,打不周势在必得。 不周尚如此,阴安城要怎么自处? 这事崔娘倒也呈去过城主面前,只是城主一直觉得,既然过去千年阴安城能和道门井水不犯河水,那么将来必然也可以。 他不在乎不周会不会灭亡,甚至对不周有可能被灭一事感到期待。 可崔娘觉得,此事实在是唇亡齿寒。 凡人之于道门,可以说是同宗同源,不需要畏惧,而但妖精不同,阴安城不同。妖精与魔物对道门来说,是见之欲除而后快的存在,不周灭了,下一个难保不是阴安城。 崔娘的心里百转千回,她的理智告诉她,哪怕面前这人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也不能与虎谋皮,但她的直觉又劝她,此时不合作,那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可以让你后顾无忧。” 余音的声音令崔娘极度不适,那是一种带着万物掌控于手的自信的嗓音,既基于其己身的强大,又以其所言之满满蛊惑为底色。 “你不羡慕吗?眉姐的生活是那么的潇洒,而你却因为种种束缚而不得不留在这里,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脏事,过着麻木不仁的日子。” “现在……只要你愿意,我就能让你离开得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第177章 姐妹 长久的沉寂中,崔娘的神情在一点点动摇。 低头或不低头? 崔娘知道,此时这男人突然提出要帮助自己,是因为担心自己走漏风声……不,等等,为什么她下意识用的是担心二字,而不是害怕? 有一些崔娘一直在抵触的情绪开始蔓延。 余音再添一把火,探身过去,当着崔娘的面将那灰玉摁进自己的掌心里,口中说道:“你若耽搁久了,我倒是不介意让你在我彻底离开之前,开不了口。” 一语毕,余音直起身子。 须伦恶童这副皮囊其实生得尤为精致,只不过装着本尊的时候,气质太过阴郁,眉眼间满是邪狞,也就难被欣赏出美来。 如今换上余音这芯子后—— 眉如峻峰,鼻若悬胆,桃眼薄唇间笑意时隐时现,一开颜,好似天地间的敞亮尽在双瞳内,叫人没来由的心生好感。 在崔娘心里盘算不停的时候,余音突然解开了崔娘身上的束缚,并将肉眼可见的黑龙引尽数撤去,自己更是朝后退开几步。 这时候,崔娘是可以反击的,他们之间距离极近,崔娘甚至有把握能一击必杀。 可揣度之下,崔娘没有动,她摸不清这人为什么突然放开自己,当然也还有别的顾忌,只是诸般顾忌之中,唯独有一点是崔娘不想承认的。 她不想伤了这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崔娘眉眼低垂,反折着手去摸自己的后背。 崔娘以为自己是不想动手。 但事实上,余音将自己所可能承受的危险控制在了自己的掌心,黑龙引在崔娘看不到的地方警戒着,只要她敢动手,就会沦为余音的腹中餐。 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逃过了一劫的崔娘缓缓支起身子,低声说道:“你如何帮我?城主大人手段通天,就算不是高玉的对手,惩罚如我这样的,也是易如反掌。” 如果不是逃不掉,崔娘怎么可能一直留在兰香园? 她对姐姐的感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同胞姐妹,她没办法看着姐姐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身陷囹圄。 如果眼前这个男人有办法,那么崔娘打算听听这个办法。 “阴安城想要从高玉的手底下苟活,不外乎两条路。”余音解释给崔娘听,“一,隐世,将阴安城藏于俗世之中,让高玉无处去寻;二,改头换面,接纳凡人,让凡人进入阴安城内,与妖精们共处,从而迫使高玉无从下手。” 两条无论是哪一条,都需要换掉现在的这个城主。 “我问的是我要如何逃离,而不是阴安城的将来。”崔娘不在乎这座城未来会如何。 余音挑眉,嗯了一声,继续说道:“看你这样,似乎是不想当城主了,那也没关系,反正换掉现在的城主之后,你想做什么都随便你,你是自由的。” 换掉…… 城主…… ? 崔娘反复咀嚼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这人说的什么。 “你疯了?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崔娘有些惶恐地起身,她跑去窗边,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又跑到门口探听外头的动静。 整个兰香园,整个阴安城,都在城主的监听之下。 跑进来几只臭虫固然不会惊扰到城主,可若这臭虫扬言要改朝换代,那就大不一样了。 “你怕什么?怕他听见?”余音从崔娘的行为上,猜测这城主恐怕对这座兰香园是有监视的。但那又如何?黑龙引将这屋子圈成了一个世外之地,就算城主修为比余音高,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破开。 “我不知道你本事到底有多高,但在阴安城,无人能挑战城主的权威。”崔娘神色严肃地说:“你刚才所承诺的,对我而言,其实很大程度上只是空谈……但没关系,我可以交出我的信任,你有绝对充裕的时间行事。” 言外之意便是,你去你的城主府,我不会走漏风声。 不等余音说话,崔娘又道:“你说这东西是你的,我不做探究,因为我本身便是不问自取,算不得它的主人,但我希望你能在复原它之后,给我看上一眼。” 妖总是有一种很纯粹的慕强意识。 这也是为什么余音都拔了崔娘的骨头了,她还能在伤愈之后,顺从到这种地步,当然也有被说服的成分,但一开始崔娘已经被压得屈服了。 “如你所愿。”余音的身影随着她这一句话,消失在了窗边。 与此同时,门外的眉姐闯进来了。 “我的人呢?” 眉姐看上去有些狼狈,额角淤青,手头还缠着一圈血迹斑驳的白麻布。 云姑娘畏首畏尾地跟在后头进来,抢先说道:“崔娘你别误会,这是眉姐自己弄出来的伤口,外头也未有人受伤。” 老太太已经气得回去了,修公子和阿言看热闹看够了,也都回了房,只有云姑娘尽职尽责地陪着眉姐守在外面,直到门上禁制被解开。 “无事。”崔娘的衣服从后来烂开,乍一看,的确像是刚刚经历过什么似的,“好了,云儿你下去吧,我与姐姐说便是了,不是什么大事。” 见状,云姑娘犹豫了一下,转身将门给带上。 本来还有些恼怒的眉姐在看到崔娘这副神情时,不由地心软了些许,她攥紧手里的长枪,拧着眉头问:“你到底怎么了?” 眉姐揉了揉额角,坐到一旁,轻声反问道:“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彻底离开这里?” 岐安眉一直在南洲大陆上游荡,她去过很多地方,但最终还是不得不一个月回阴安城一次。为什么?因为她需要让城主以及岐安如兰知道,岐安崔还有这么一个弱点活着,且这个弱点与岐安崔互相牵绊。 姐妹之间的情感会因为种种猜忌和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残缺,但血浓于水。 “你什么意思?”眉姐坐去了崔娘对面。 崔娘抬头凝望着她,忽而惨笑一声,说起了其他事:“本来我听奴仆说,你带回来一个样貌姣好的凡人,心中便有些担心,这才使了云儿将人带过来让我瞧瞧,倒也不是生了旁的心思。” 第178章 城主府 此事在眉姐身上是有先例的。 因为贪图美色,眉姐曾经带回来不少出挑的凡人,但其中有几个心思诡谲的,居然反将眉姐一军,把眉姐给整得相当狼狈。 这事在阴安城贵族圈子里,成了妖精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为了避免眉姐重蹈覆辙,崔娘这才想要先见一见这个被眉姐带回来的人。可当崔娘见到那个人之后,一切都在朝着崔娘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直至最后。 “那么人呢?”眉姐虽然仍在追究,但语气已经好了许多。 “他不是普通人,不适合,也不可能屈居你身下……做一炉鼎。”崔娘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道:“你如果需要炉鼎,兰香园里可以找,想要新鲜的去买也行……” 砰! 眉姐一掌拍在桌上,打断崔娘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人被你弄去哪儿了,你该不会——” 屋内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 两姐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坐下来聊天了,往常她们之间的矛盾虽然不至于不可调和,但同样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坐下。 “我说了,他不是普通人。”崔娘摆了摆手,阖眸朝后一靠,说:“这个事我们不必再说了,姐姐,近日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在兰香园里面……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出城……不,不要出兰香园。” 大概是因为崔娘的神色太过疲惫,引得眉姐忽然心疼了起来。 姐妹之间,哪会真有深仇大恨? 崔娘只能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崔娘背后,一边帮她按揉着肩膀,一边说道:“行,你说了算,人不见了就不见了,不是普通人就不是普通人……” 冰冷的手,拂过湿漉漉的脖颈。 崔娘背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血迹染过的袍子还未全干。 “谁伤了你?是他吗?他打伤你了?”眉姐急了,小心翼翼地拨开破烂的袍子,指腹谨慎地探向崔娘的背,“怎么不早点同我说?” 好在,只是衣服看着破破烂烂,皮肉上并没有伤痕。 “我没事,伤是伤了,但现在已经愈合,问题不大。”崔娘反手握住眉姐的手,难得露出点笑容来,柔声道:“托他的福,姐姐和我倒是很久没这么正当地相处一室了。” 云姑娘对崔娘形影不离,形如副手,实为监视,是岐安如兰放在崔娘身边的一枚棋子。 “我劝过你,不如干脆自请出族……”眉姐放松了些,转而给崔娘额角轻揉,说:“我们虽然过不了现在这种日子,但” 眉姐并不知道崔娘的苦衷。 准确地说,崔娘从没有将自己的苦衷暴露给眉姐知道过。眼下这么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竟是给了崔娘一个对姐姐倾诉一切的机会。 六楼敞开心扉的时候,余音已经一路摸进了城主府。 她走时顺走了崔娘桌上一摞书,顺便还将自己画好的那副画一起带走了。 夜里的阴安城十分静谧,街道上往来的只有巡逻的卫队,而余音就算大摇大摆地走到这群士兵面前,也不会被看破行迹。 须伦恶童的身体就像是黑夜本身。 一阵风卷过长街,路过城主府门口的士兵们揉了揉眼睛,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发觉城主府的大门快速地开了又合。 “明日有新货?” 身形瘦高的男人挑灯倚在二道门的回廊旁,侧身问身边的小豆丁。 那小豆丁一开腔,居然是十分苍老的嗓音:“有什么有?城主最近几日脾气不大好,炉子都没几个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能有什么新货?” 两人眼神交汇。 “没新货就去兰香园弄点儿来。”男人吹了吹手,把灯笼交给小豆丁后,东张西望了几眼,说:“咱们干这买卖可断不了,天越来越冷了,这监牢里的人一日都离不得炉子。” 灯笼一交换,两人所处位置的光和暗便随之更替。 身形矮小的豆丁实际上是一个鸡皮鹤发的吊翘眼男人,他伸手进灯笼里,指腹捻了捻里头的灯芯,嘴里应道:“是,这个我清楚。” 滋。 灯火一下子就熄了。 “钱明日我给你,挑点儿质量好的直接送去,前几天你从兰香园偷来的那个就不错——”瘦高男人的话还没说话,身形就萎顿下去,倒在了地上。 吊翘眼男人将灯笼丢弃在一侧,接着抬脚咚咚几下踩在瘦高男人的头上,一边往瘦高男人身上唾唾沫,一边说:“钥匙都给了我,还想我继续帮你卖命,蠢货。” 他扭头便走,手里捏着一截漆黑的灯芯。 余音在暗处瞧了这么一出后,顺着梁柱一滑,悄然跟了上去。 城主府很大,这吊翘眼男人在拐过回廊之后,对着天吹了吹手里的灯芯,然后又四下张望了几眼,赶忙将灯芯揣在了怀里。 过回廊,一个被假山林榭环绕的花园就映入眼帘。 园内仆役众多,有扫洒的,也有给鲜花剪枝的,但所有仆役在看到这吊翘眼男人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向他行礼。 “章管。” “章管晚上好。” “你们继续。”吊翘眼男人目不斜视地扬手挥了挥,径直穿过花园,往内院走去,“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歇息了,大家不要懈怠。” 天上月已经偏斜,过半个小时就能天亮。 余音跟着吊翘眼男人一路走到一处安静的阁楼前,眼看着他鬼头鬼脑地摸去阁楼门口,抬起右手屈指扣响了门三下,跪了下去。 半晌后,屋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喝问: “死了?” 吊翘眼男人连忙磕头,边磕边回答:“是,他已经死了,死之前把钥匙交了,您看明日还是我去吗?” “不必,把钥匙送去兰香园,让崔娘替我去一趟。”那声音听不出喜怒,也没有什么波澜,“至于你,你做得很好,明日天一亮,就顶了雪宫的位置吧。” 听到这句话,吊翘眼男人脸上大喜过望,咚咚磕头磕得更欢快,嘴里还在应和:“是,谢城主大人,谢城主大人!” 第179章 南岁 余音没有贸贸然靠近,因为她在那吊翘眼男人敲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点诡异的凝滞感,这种感觉在里头城主说话时,变得更加明显。 仿佛阁楼外站着一个无形的强大守卫。 绕是黑龙引,都没有办法无声无息的潜入进去。 月光清冷的照在阁楼前的空地上,那个被奴仆们唤作章管的吊翘眼男人抖了抖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三叩九拜之后逆着月光起身。 他脸上满载笑意,嘴角已经捏到了耳根子处,若不是在阁楼前,只怕要仰天大笑几声来过瘾的。 “慢着——” 里头的城主突然叫住了这位章管。 章管的笑容僵在脸上,身体却立刻转了回去,拱手躬身。 “你每一次过来天心阁,都需要扫清尾巴,我是不是这么教你的?” 城主的声音并听不出什么波澜,但已经足够吓破章管的胆子了,吓得他咚的一声跪了回去,哆哆嗦嗦地叩首回答:“小的……小的过来的时候,反复检查过了,绝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的,更不可能被人跟踪。” 一只灰扑扑的老鼠精。 此时阴影中的余音也跟着一惊,以为是自己露了行迹,却不料她刚想完,与她所在位置相对的那一头回廊的入口处,缓缓走出了一人。 一个穿着窄袖青衫的玉冠男人。 余音认识他。 照隐宗的大师兄——南岁,那个余音在无上楼一见,就足以看破其轻佻性格的男人。 “你为难自己的狗做什么?”南岁吊儿郎当地走了几步,经过掌管时,斜眸睨了他一眼,尔后抱臂侧倚着门,嘴里继续说道:“他还能甩得掉我?你这天星挪移防得住别人,可防不住我。” 哐。 门突然就开了,里头漆黑一片,哪怕使用灵力,也依然什么都看不到。 南岁一个趔趄过去,差点栽进屋里,不过他也没对城主这待客之道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抬手摸了摸鼻头,抬脚往里走。 两头都是大人物,章管也就没敢起身,仍旧跪在院中。 余音想要跟着进去,但这阁楼前的空地上总给她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好似只要她敢偷溜进去,其结果必然是可怕的。 败于预感,余音只能继续留在外头观察。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东边翻白,第一缕晨光照在了天心阁前的空地上。 章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手脚并用,麻溜地后爬到了回廊底下。紧接着,他以一种相当敬畏的神情,探头探脑地趴在回廊扶手上,往空地哪儿看。 看什么? 余音有些奇怪他的神情和表情,便顺着他的目光一齐看过去。 日光并不炽烈,但照在空地上时,却诱发出了滋啦滋啦的灼烧声,且伴随着肉眼可见的白色烟雾,仿佛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几个呼吸过后,一头巨大的银色白虎的身影在烟雾中缓缓出现。 这是一头身形可以比拟天心阁的巨兽。 其身子侧弯盘着天心阁,头搁在前爪上,鼻尖距离回廊不过一丈,而后爪则舒坦地张开着,长长的尾巴在环绕天心阁一圈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垂在头旁晃动。 带给余音压迫感的,正是这个巨兽。 一声响鼻突然传过来,吓得章管扑通一声摔了个屁墩,一点点睁开眼睛的巨兽顺着动静望向章管,金色的竖瞳里泛着被惊扰的不悦。 “贾然大人饶命,小的是受城主大人之令跪在这儿的。”章管顾不上别的了,赶忙咚咚磕头,直磕得额前淌血,才令那巨兽稍稍别开目光。 它在看我。 余音虽然早就已经错开视线,可她清楚,这个不知其修为深浅的巨兽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你是谁?” 如晨钟般低沉的声音直接抵达的了余音的识海。 “我看得到你,你无须再隐藏。” 见余音拒不回答,它锲而不舍的继续发问: “你是来偷东西的吗?” “还是来刺杀戌伏的……” 戌伏是谁?城主的名字?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余音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缓慢地挪移着自己的视线,最终和白虎四目相交。 如果说余音以往见过的大修为者宛如高山一般伟岸,那么这头巨兽就像是深潭一样难以预测。只一眼,余音就能确定,这头巨兽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且从未蒙受她的福泽。 一旁的章管在白虎移开视线的时候,就赶紧跑了,头都不带回的,深怕自己被一口吞下,所以也就没能听到他口中的这位贾然大人的发问。 “你猜我是谁?”余音侧目看了一眼天心阁,确保这贾然的说话并没有惊动里头的两位后,才开口,“如果你能猜到我的身份,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来意。” 贾然的大脑袋歪了歪,毛茸茸的耳朵抖了几下之后,竖得笔直。 它像是在听声音,又像是在感受什么,过了许久才略带了些犹疑地说:“你是从兰香园过来的,但你属于黑暗,你不是凡人,亦不是炉鼎。” 似乎,贾然可以看穿余音身体的来历,又因为里头的芯被换掉了而迷茫不已。 “这些随便一个有点道行的人都能猜出来。”余音一边从檐下翻入空地上,一边说,“我等待的是你猜出我的真实身份。” 每接近白虎一步,余音就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灵力狂躁一分。 不单单是因为白虎的强大,还因为其身下所压着的那个庞大的禁足法阵,恐怕这就是南岁先前所说的天星挪移,至于用处,不外乎御敌之类的。 “你好像不怕我。”贾然抬起爪子,伸出赤红色的舌头理了理前爪的毛发,又说:“但你要知道,有我在的一天,居心不良者就进不去天心阁,我用不着猜你是谁,也不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而来。” 看着是猛兽,心思却玲珑剔透,半点儿没往余音挖好的坑里走。 “那为什么南岁可以进?他可不是妖精。”余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脚下则保持着平缓的速度前挪。 第180章 幸好 贾然的长尾摆了摆,打在地上扬起灰尘一片,但这些灰并不会沾染到它洁白无瑕的毛发上。 “他是他,你是你。”它舔顺了自己的前爪之后,忽然间躬起了背,似乎是要起身,“他有戌伏的首肯,自然就能进去,你呢?你是个贼眉鼠眼的小偷。” 它一站起来,大地随之颤动。 天心阁的大门却依旧紧闭着,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静。 “那你认识这个吗?”余音将灰玉从掌心抠出来,捏着朝贾然晃了晃,说:“我可不是小偷,我是来取回我自己的东西的。” 嗡—— 强烈的声浪从贾然的喉间迸发,它仰头打完哈欠,又垂头凑近余音嗅了嗅,对余音手上的小物件并没有什么兴趣。 嗅到第三下。 贾然那带着倒刺的舌头伸了出来,顺着余音的手,轻轻地舔了一下。 它是轻轻的,但力道之于余音而已,如同扒皮,若换做个普通人来,这一舌头下来,手就已经被刮掉了,就算是寻常修者,只怕也要被擦出个好歹。 “你身上有股臭味。”贾然上唇内有一个圆圆的凸起,它张着嘴,眯着眼,将那凸起袒露向余音,“这臭味倒是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所谓的熟悉感觉,大概是因为须伦恶童。 余音眸光一转,握着灰玉站在贾然爪子下方,顺势说道:“熟悉就对了,你看,我能走到你面前,不就说明我其实也是得到了戌伏的首肯?” 从先前南岁的口中可知,天星挪移其实是会挡住一部分人的。 那么借由这个事,余音开始了坑蒙拐骗。 这话果然令贾然的眼里出现了一些疑惑,它抖了抖耳朵,一面抬起爪子剐蹭着脸,一面说:“我不管,既然戌伏没有说话,那你就不能进去。” 砰砰。 砰砰砰。 太过靠近贾然,余音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她勉强将黑龙引导入灵脉中,用黑龙引强压住那股子想要自爆的冲动后,转而在心里默念清心咒。希望借此双重手法保证自己眼下的安全。 也不知是黑龙引起了效用,还是清心咒的缘故,此后余音在贾然数度靠近时,都能保持面色如常,血脉中的那股子暴戾也在克制中逐渐重归平静。 “戌伏和南岁在谈论大事,而我也有大事要和戌伏谈。”余音手腕一转,将灰玉轻轻一推,使其飘浮在半空中,“但很不巧,我与南岁并不能相见,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我要遮掩身形……” 假话里面如果掺杂着真话,那么可信度就会稳步上升。 “你的意思是,你要等南岁走了,才能和戌伏谈?”贾然的头脑并不像个野兽,更像是一个有些单纯的人,“既然是这样,那你现在出来做什么?” 单纯并不意味着愚蠢,但单纯意味着有被哄骗的可能。 “不是你刚才叫我出来的吗?我不想与你交恶,毕竟你是天心阁……哦不,是阴安城的守护神。”余音佯装夸张地仰头瞧了一眼贾然,抿了抿嘴后,说:“我既然是来与戌伏做交易的,当然是以和为贵。” 贾然忝受褒奖之余,猛地将前爪搁下,劲风随之鼓动。 也不知道贾然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的这一掌,令余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暴戾随着劲风一道复苏,同时,余音身体内的灵力也开始紊乱暴走。 耳朵里充斥着咕咚咕咚的沸腾声。 其来源并不是旁的,而是余音身体里焦灼不堪的血。 她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在一开始时轻举妄动,天心阁底下的天星挪移似乎是与贾然这尊巨兽相连,擅闯者就算初时能压制住自爆的冲动,也会在之后与贾然的交锋中再度沦陷。 强闯,死路一条。 若要破除眼前的危机,就需要余音打破天星挪移与贾然之间的联系,然后逐个击破。然而别说打破二者之间的联系了,此时的余音只能堪堪稳住自己体内的灵力,再无余力去想身外之事。 散去万念,灵台清明。 电光石火间,余音突然悟了—— 她抛开一切杂念,大着胆子将身体里的黑龙引散去,接着便是吐纳灵气,以天地间精纯的灵气充盈己身。 “你的眼睛为什么红了?”贾然靠得很近,灼热的呼吸喷了余音一脸,金色的竖瞳因为距离骤然被拉近而无限放大,失去了本来的威严。 能是为什么? 余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能好端端的站着,皆因为她在关键时刻固守住了元神这一最后防线,且找到了能暂时安然立于天星挪移阵上的法子。 但别在动弹了—— 余音在心里如此想到,如果这时候贾然再次试探,那么她的方才好不容易救回的平静就会,而她的下场恐怕又会如无上楼那样。 死是不至于死的,但失去这好不容易从须伦恶童手上抢来的身体,与前功尽弃又有什么区别? 几个周天吐纳过后,余音这才开口,说:“你审视了我几遍,可有得到你要的答案?我能安然无恙地站到现在,还不足以说明我的可信吗?” 看似稳如泰山的余音,实则如同沙丘,但凡贾然一动,便会溃散一地。 长时间的对峙下,贾然拧着它那毛茸茸的眉头,一动也不动地端详着余音。最终,它的眼中出现了动摇,它开始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身体也重新回到了最开始的匍匐状态。 “南岁没有出来之前,你留在这里。” 贾然说完,阖眸再度睡去。 一场山雨在降临之前便会化解,余音长出一口气,目光转而看向被贾然挡了一半的天心阁大门,与刚才不同,大门似乎被打开了一条缝。 余音连忙屏住呼吸,侧身躲入贾然的毛发中,仅露出半只眼睛去看那门口。 门被轻轻的拉得可容一人出入,但随后出来的并非是南岁,而是一个蒙着脸,仅露出一双翦水秋瞳的白衣女人。 女人环顾了四周一圈后,提裙跨出门去,嘴里嘟囔道:“幸好不在……要是被发现,我可就惨了。” 第181章 女人 长发斜挽,眼尾微吊,面如春色映桃花,眼若秋潭嵌寒星。 美人。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看,这都是一个十足的美人,但令余音诧异的是,她同时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唯一的诡异之处便是—— 这个凡人的身上缠绕着一股十分浓郁的妖气,这些妖气乍一看简直就像是长在她身体内的一般,但却并没有给她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反而是在保护她。 对余音而言,她初来乍到,根本分辨不出妖气之间的诧异,直觉却告诉她,这个女人和戌伏的关系不浅。 女人右脚眼看着要落地…… 与此同时,天星挪移的气流在慢慢地聚集。 说时迟那时快,余音手中黑龙引于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接着便把女人从天心阁门口无声无息地拉到了自己的怀里,而在这一动作之前,一道悄然的隔音术缓缓套在了余音的身上。 噗。 贾然厚长的毛发被撞击出了柔软的声响。 “你是谁?”女人惊慌失措地在余音怀中挣扎,但当她发现自己根本撼动不了身边这个男人分毫时,眼底有媚意流转,“小哥想要找我做什么?我可是很贵的” 女人边说,边将长长的指甲点在余音胸膛,轻轻划出一道浅痕。 看样子是想要色诱余音。 余音冷眸低垂,抬手啪的一声拽住她的手腕,指腹则点在她指尖,将那指甲盖上暗藏的银针一折,尔后说道:“收起你这些小把戏,方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要知道,你刚才那一步若是迈出去了,此时的你就已经是一摊烂肉了。” 眼看着计谋败露,女人懊恼地咬了咬嘴唇,遂别开脸,嘀咕道:“什么呀,我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存在。” 见其装傻充愣,余音另一只手扬出,扔出一枚不知什么时候捡起来的碎瓦片。 “好好看着。” 簌簌。 瓦片甚至没有落地,就湮灭成了粉末。 整个天星挪移中,只有贾然所趴着的附近才是能容纳人站立的,余音敏锐地从那章管的种种行迹察觉到了这一点,并提前踩入安全的范围。 虽然余音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有没有安全出入的权利,但这时候自然是哄骗着为先。 见状,女人瞪大了眼睛,声音细若蚊蝇:“这混账居然没有骗我……那可怎么办,难道我跑不出去了?” 她大概是以为自己说话,并不会被身边的人听到。 空地上的动静并没有惊扰到贾然,它甩着毛茸茸的长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在自己的脑袋上,如蒲扇般的耳朵随之扇动了几下,鼻间呼吸沉稳如初。 “你口中的混账是指谁?”余音靠近女人的耳侧问道:“是戌伏……还是南岁?亦或是其他人。” 两个名字之间,女人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变换。 从慌张转冷静。 是前者,戌伏! 余音蹙眉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与他什么关系?此时他正在天心阁内,若你不老实交代,我就将你送回去。” 听到余音说要将自己送回去,女人的脸上到时候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畏惧,哪怕当中夹有惶惶然,也只是一闪而过。 这个女人为什么有持无恐? 那些许的惶惶所针对的,看来并不是出逃的后果。 “或者……我也带你离开。”余音转口,“你想出去,就必须要走过这个天星挪移法阵,但仅凭你个人的本事,别说逃出去了,就是多走一步都会死。” 女人闻言抬头,由下及上的审视着余音,似乎是在判断余音这话的真假。 呼呼—— 她们身后贾然的呼吸渐重,大概是睡熟了。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女人终于下定决心,两手在身侧攥紧衣摆,嘴里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你该不会……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她脸上的那股子害怕居然还是真的。 余音静默了一会儿,眼角余光看着天心阁的大门,说:“放心,我带你离开,并不是求你的身体。” 既然南岁和戌伏一直没出来,那么余音将这个女人带走,藏起来,完全可以引蛇出洞。 “不求我身体?”女人吞了吞口水,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那你求我什么?我没钱,我是被掳进来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要是想问我有关戌伏的事,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也不会说。 女人低着头,脸上的狡黠藏匿得很好,她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逃跑归逃跑,但背叛戌伏的事她不做,也不敢做。 “不,你权当我是好心吧。”余音抬手,不着痕迹地一道隐匿术打在女人的背上,将女人的身形遮蔽,“我回救你出去,只要你全程听话,之后你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一拍即合之下,余音说做就做。 要想从天星挪移里逃出去,首先就得借势。余音翻手薅了一把贾然的毛,悄声对它说道:“贾然大人,南岁要出来了,为了避免被他察觉我与戌伏大人的交易,我要先行离开一会儿。” 贾然在梦中打了个响鼻,以作回应。 紧接着,贾然银白色的毛发被余音歘的揪了下来,散落一地。 余音夹带着女人纵身一跃,宛如飘落的雪花一般轻盈,她落在那些半空中的毛发上,却没有踩动任何一根长毛,几个点掠之间就已经抵达了回廊。 藏人对于余音来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躲过戌伏城主府里各处的守卫和眼线,以及戌伏那尚不明晰的掌控。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 如何让女人乖乖配合。 “我会在你能出来之后,给你一道讯号。”余音拆了一小段黑龙引放在女人的掌心,“不要妄想着私自逃离,一旦我发现你没有我的允许就离开了,那么我会立刻找到你,将你送回天心阁。” 这里是阴安城南一处废旧的老宅,四处荒芜,应该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妖精居住过,余音在老宅上设下好几道隐匿术,又在宅子里头结阵,以防藏身在里头的女人被那戌伏或南岁轻而易举地找到。 处理完了这些之后,就剩下女人了。 第182章 震怒 女人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抬手按在自己掌心那条黑色的小线上,说:“好,我会乖乖待在这里的……但你要快……若是拖久了,他就要发现我跑了。” 这句话令起身的余音又蹲了回去。 “我要的就是他发现你跑了。”余音指尖勾着一缕刚刚割下来的,属于女人的头发,“他发现你跑了,我才能让他去找你,但放心,他找不到你。” 青丝如墨。 落地飘然间,成了一个与女人一模一样的人。 “这——”女人吓一跳,朝后缩了缩,“你是想要调虎离山?” 她很聪明,但不够聪明。 余音没有答话,起身抖了抖袖子,翻掌将那头发化作的人偶打飞出去,那人偶飞啊飞,到半空中的时候,就变得无形无色了。 凡人看不到的,妖精可以嗅到。 属于女人的气味被余音一掌打出了几十里地,且仍在不断地飘远着。 看到余音要出去,女人赶忙爬起来,跑了几步后畏惧地停下,嘴里问道:“你、你会保证我安全离开的,对吧?” 砰。 屋内被一阵风撞关,只留女人一人攥着那截黑色的线,惴惴不安地站着。 “别管了……反正都是要跑的……”她左看看右看看,寻了屋内一处角落蹲下,自我安慰道:“要是不跟着他出来,我左右都是要死的……现在不是出来了吗?已经成功了一般,是好事。” 即便已经重复地安慰自己,女人还是在坐了一会儿后,又跑到窗边,一只手撑着窗户去往外看。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余音已经不声不响地回了城主府。 此时章管战战兢兢地跪在天心阁门口,而天心阁大门洞开,里面漆黑一片,既看不到人,也没有什么声音动静传出来。 “回大人,小的并没有看到夫人。”章管那模样,看着像是要崩溃了,“小的一直在外间候着,并没有看到夫人出来……” 里面稀里哗啦的,听上去是摔了不少东西。 南岁也在,他蹲在回廊檐上,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双目含笑地看着底下的章管,以及他身边依旧在呼呼大睡的贾然。 “去寻,秘密去寻。”里头的戌伏总算开腔了,“此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还有你——” 点的是南岁的名。 “我怎么?”南岁歪头去看天心阁大门,神色满不在乎,“我是找你谈得太久了不错,但可不是我把人放出去的,分明是你经不住美人央求,许了她自由行动。” 一句话就把戌伏余下的斥责给憋了回去。 余音人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黑龙引则蜿蜒到了廊下去听里头的争吵。 “还有……”南岁忽然身体一转,反跃入檐下,说:“你这城主府里没人敢纵容她出去,她自己又走不出天星挪移,你应该想想是不是有其他人潜进来,把人绑了。” 由此可得,天星挪移不仅仅是令人在踏入时暴毙,还有困住人的效用。 戌伏大怒道:“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照隐宗是来寻求合作的,可不是来凌驾于阴安城之上的!找准你自己的位置,若以后你还敢用此种态度与我说话,那阴安城与照隐宗就没有合作的可能。” 岂料南岁倚着廊下扶手大笑,笑够了,才阴恻恻地开口威胁戌伏:“你以为,照隐宗找不到第二个合作对象吗?找你,是给你阴安城一个机会。他日,那位大尊要是起了兴趣,这阴安城跟纸糊的又有什么两样?” 两边都是大人物,章管这个小老鼠夹在中间瑟瑟发抖,只能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好好跪着。 外头的余音一听南岁这话,就知道照隐宗是不太服高玉的,或者—— 是南岁不服高玉。 其实这事很正常,高玉的性子决定了他对待其他宗门的态度绝对是居高临下的,甚至有可能是带着一种面对凡人时的救世怜悯。 道门中谁不是天之骄子? 在余音这事爆出来之前,道门最不缺的就是天才。 如今天才们屡屡受挫,还知道了自己修行之所以惊才艳艳的缘由,再看高玉时,心境只怕就会向两种极端演变。 尊他的只会更加崇敬,恨他的则想要从其阴影中脱身。 目前看来,南岁是后者。 “他想要吞了阴安城,那也看他有没有这个胃口,我阴安并非是软柿子,若他要强啃,少不得崩了他的牙去。”戌伏这话说得威风,但声音细听上去,并没有多少底气。 此前漫长的交谈中,南岁将目前不周所遭遇的境况悉数转达。 最接近不周的楚国如今已经全权交给了云林宗管辖,而作为此次除魔领头人的高玉则是坐镇中枢,以神出鬼没的策略和招数,打得不周诸魔措手不及。 这一仗,意外地将本已经松散的道门给凝聚了起来。 所有参战的修行者都在为自己身处救世洪流而激动着,因为高玉大尊,他们所到之处皆是凡人们的拥护和敬仰,因为高玉大尊,他们甚至没有什么伤亡,脚下就已经堆满了魔物的尸体。 这些过去作恶多端的魔物,几时这般容易被歼灭过? “高大尊万岁!” 凡人与修行者一齐真臂高呼,声浪一波接一波,甚至传过了不周山。 —————————————————————————————— 不周山南侧,鬼哭岭。 刚阻挡过一伙修行者进攻的范榕此时正坐在一块怪石顶上,而他最信赖的两个副将一脸愧疚地跪在他脚边,其中金崇是双膝跪下,头盔被卸在了旁边。 “属下有罪。”金崇一头抢地。 范榕漠然地扫了金崇一眼,说:“这事怪不得你,是高玉诡计多端,便是我也决计料不到他居然会在东侧佯攻。” 金崇却不抬头,声音懊恼地继续说道:“属下本是戴罪立功,却又连累您被下两城,属下该死。” 另一个副将天衍赶忙跟着揽罪,“是属下失职,本来金崇已经劝过属下,让属下不要大兵力防守东侧……是属下不听劝阻,这才中了高玉的计。” 鬼哭岭以北的两处魔城已经落到了高玉的手上,如果鬼哭岭没有守住,那么范榕的地盘就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不到,而其他罗刹王只怕是乐见于成的。 第183章 魔 凡人们在遭遇外敌时,总是下意识团结,修行者也是。 但魔物不一样。 魔的天性里就生长着厮杀与血腥,他们热衷于毁灭身边的所有事物,将一切美好的东西拉入深渊。 事实上,魔是永生不死的。 只要人性中的阴暗不散,只要人们心里还会滋生邪恶,那么这些魔即便被修行者驱除,也会在将来的某一日重返人间。 高玉要打不周不假,但不周地形诡异多变,其内部又有多方势力交错,想要完全占领是不切实际的。 换而言之,高玉在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到歼灭不周境内所有魔物,顶多会削弱某几位罗刹王的势力,甚至可能只是削弱其中某一位罗刹王的势力。 然而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对高玉而言,他当然不会做轻轻松松就能除魔的美梦,他要的只是打破不周十位罗刹王之间长久以来的平衡,从而引诱这些罗刹王互相蚕食。 魔的确永生不死,但这于高玉而言,并非是噩耗。 若这天底下再无魔物,那么他这道门大尊拿什么去巩固地位?非但不是噩耗,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喜事。 话说回鬼哭岭,金崇在数次请罪没有得到惩罚之后,转而自请领兵过鬼哭岭,想要一鼓作气将丢失的两城从高玉手里夺回来。 范榕拒绝了。 此时的他并不着急夺回城池。 “当下最重要的不是抢回失地,而是守住背后,以防那些东西背刺我一刀。”范榕的远见从他做皇帝起,就可见一斑,“桃然立场不明,阴九娘独善其身,囚玉更是直接站到了那小丫头身边……他们三人暂时不足为惧,但其余六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首当其冲的,就是地盘离范榕最近的梦魇许昭。 许昭是梦魇化身,同时也是贪婪的具象化,他是剩下六个罗刹王里最难缠的,也是个性最为复杂的。一旦让许昭发现范榕不但偷偷救出了须伦恶童,更是把须伦恶童弄丢了,那么他只怕会要闹得人尽皆知。 思前想后,范榕选择送出了三封口信。 为今之计是先稳住桃然和阴九娘,然后把已经明确立场的囚玉重新拉回来,只要他们四人合作将许昭与其余五个罗刹王蒙骗过去,那么余下的事就可以等到高玉这麻烦过去之后再作他论。 至于须伦恶童…… 范榕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须伦恶童善终,他救须伦恶童是真心诚意,但利用须伦恶童也是早有预谋。 如果桃然与囚玉多分一点心思在须伦恶童这事上,或者多关注一点范榕,那么他们就会发现,自从须伦恶童被救出来之后,范榕的修为就开始了不寻常的涨幅。 哪怕是在所有人的修为都跌堕的时候,范榕的修为也是不退反进。 再结合须伦恶童那一直被加快的修为衰减,一切都值得深思了。纵然余音真的在须伦恶童的修为衰减中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也比不过范榕这个真正从旁凿壁偷光的。 本来范榕是打算借须伦恶童的力量,来突破自己的修炼瓶颈,谁知这偷到一半,须伦恶童失去了踪影。 大概是被除掉了。 范榕知道须伦恶童不会死,顶多是重新回到暗无天日的不周山地下罢了,他这时候又没有精力再去寻无数天灵地宝,故而先搁置,解决了眼下的麻烦再说。 囚玉收到范榕的口信时,已经与江胜清等人在阴安城外等了两日了。 这日一早,阴安城就没来由的所有城门戒严了,此后往来的妖精们大大减少,便是有,也都是一副神色戚戚,行色匆匆的模样。 裴云英直觉城里头的是出了事,又碍于与余音的约定,只能焦灼不安地在外面等着。 这时候从不周传过来的一封口信,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扯了过去,自然而然地暂缓了一些马车内的紧张气氛。 “哟,不周的口信。”朝露依旧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裴云英看他这么生龙活虎却没做出其他举动,心里对余音的担忧就相对地减轻了一些。只要朝露不敢乱来,那么余音就肯定安然无恙。 囚玉横了他一眼,翻手将浓雾般的口信收入掌心,嘴里讥讽道:“不周的口信又如何?我收的光明正大,自然是不怕其他人看到的,不像有些人……昨夜怕是做鬼了去吧?哦不对,本身就是鬼。” 昨夜冷月无星,大家都休息得很早,唯独朝露在其他人都歇下之后,偷偷摸摸地从囚玉的发冠里爬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做到了悄无声息。 但囚玉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举动,并悄然跟了上去。 朝露当然不可能离得太远,可囚玉明明跟着他,却在他离开马车的几十步之后,失去了他的踪迹,其后无论囚玉怎么探查,都一无所获。 的确,如果朝露有意隐蔽自己的痕迹,那么想来除开余音,其他人都无法得知。 等到朝露原路返回时,囚玉可以肯定朝露是偷溜出去见了什么人,或者什么鬼,因为这时候朝露虽然已经清理掉了自己身上的气息,但囚玉还是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森冷味道。 听到囚玉这么说,朝露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僵硬。 “好了,没人关心你们的隐私。”江胜清揉着惺忪睡眼侧身靠在车窗上,“只要你们最终不会妨害到我们,那么你们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干涉。” 裴云英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她并不在乎囚玉与朝露的契约精神如何,正如江胜清说的那样,只要囚玉和朝露所做的事不会切实危害到她们,她就无所谓。 当然,要是囚玉和朝露包藏祸心,裴云英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会找他们拼命。 正在这时,白五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边撩开车帘一边说:“我问出点东西来。” 为了搞清楚阴安城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白五从发生怪异之后就没停,一直在外面找机会打探,几个时辰的功夫总算有点儿收获了。 “什么?”裴云英赶忙转过身去,伸手扶她上车。 “听说是城主府里出了乱子。”白五接过江胜清递来的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后,继续解释:“城主夫人昨夜被人绑了,不知去向,所以阴安城才会全面戒严。” 第184章 其他修行者 “夫人?” “被绑?” 江胜清和裴云英的侧重点有所不同。 白五点了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也是使了点手段才搞清楚……” “方法不重要,重要是结果。”江胜清打断她的絮叨,转而问道:“这戒严会一直持续到找到那位夫人?” 从白五的娓娓道来中,众人得知,这位城主夫人是城主十年前从外面带回来的凡人,平日里极少出门,所以普通的阴安城百姓对其知之甚少,有的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守城门的士兵们也只见过一两次。 可就是这么一两次之间的事,有那么一些蹊跷。 要知道,凡人的寿数不比妖精,十年的光阴之下,凡人就算保养得当,也难免在容貌上被刻下岁月的痕迹。 然而据两名不同时期见过城主夫人的士兵所言,神秘的城主夫人在这十年中,不但没有变老,反而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 “也就是说,这阴安城城主偷偷给他夫人施了禁术。”江胜清了然,这事儿对裴云英他们来说都不少见,更别说见识多广的他了。 凡人寿数是南洲大陆上最短的,但同时也是最受上苍所钟爱的,那些被妖魔鬼怪所苦苦追求的仙人之姿,凡人甫一出世便已经拥有。 爱慕极容易在这种艳羡中滋生,和被混淆。 “是。”白五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而且,此时在阴安城里的,还有几个不同宗门的修行者……” 裴云英听到这儿一愣,蹙眉反问:“道门弟子?他们怎么会在阴安城里?难不成是高玉派他们过来的?不……不对,高玉既然说要攻打不周,那对阴安城不管是攻还是合,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放在台面上。” 跟在高玉身边多年,裴云英虽然不敢妄说猜透其心思,但十之五六还是能揣摩一下的。 白五搞不清道门里的弯弯绕绕,故而只说自己打听到的:“虽然这些修行者是隐匿形迹,改头换面进的阴安城,但一过城门,士兵们一核查通行文书,就都一清二楚了。” 那些人气度不凡,实力不俗,手里的通行文书上还都盖着城主的私印,那自然就是一路畅行无阻的。 “要不,我们也进去。”江胜清听得眉头紧蹙,不由道:“守城的那几个妖精换算一下,顶多就寻常金丹修士,我们要是仔细些,完全能瞒过去。” 一向在余音这事上急躁的裴云英却反而是冷静了下来,说:“我们需要担心的并非是这些小喽喽。” 她目光一转,远眺阴安城城门。 “整座阴安城都是一个庞大的法阵,我们要是都进去了,难保不会一一陷在里面……音儿之所以坚持一个人先进去打探,一来是不想大家都处在险境,二来是因为阴安城一行是她临时起意,是私心。” 裴云英的话很大程度上令囚玉和朝露都发生了些微的心境变化。 当然,从面上看是看不出的。 而裴云英仍在继续: “原本我觉得音儿的举动很冒险,但现在听到白五查到的这些消息后,放心了很多。道门里的宗门我多少了解一二,不说全部,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宗门掌权人是无利不起早的,有道门弟子受邀拜访阴安城,那就说明阴安城城主眼下并不会对修行者出手。” 那个神秘的城主到底什么修为境界,无人知晓。 阴安城内还有什么玄机,引得数个宗门的弟子亲赴,亦无人知晓。 此前裴云英曾发誓要保护余音,但她同时还清楚,余音并非是笼中鸟、掌中花,她的师妹是可以振翅翱翔的苍鹰,也是傲视苍穹的劲草。 所以从一开始的时时担忧,事事操心,到现在默默充作后盾,裴云英完成了自我说服的整个过程,并对余音始终充满信心。 “我同意她的说法。”囚玉坐在车门口,一手揪着朝露不妨,嘴里说道:“既然说好要等三天,那就等上三天,余音什么本事你我都清楚,她做好的打算,还是不要轻易去搅乱。” 小家伙胡明远在一旁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没有具体意义的词,眼睛却突然睁开了。 白五吓一跳,赶忙过去将他揽在怀里。 “等等——”囚玉却伸手挡住白五探去胡明远头上的手,目光凝在胡明远的双眸中,“你们看他的眼睛!” 胡明远黝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的,并非是车厢里的众人,而是一副诡异的画面。 画面中有一头毛发银白的,堪比楼宇的巨兽。 “是余音!”江胜清看到巨兽前爪的长毛底下,躲着一个小小的人,那人分明就是余音!“她这是在哪儿?四周怎么这么多手持武器的妖精?” 的确,胡明远眼里的场景几乎要被那些妖精士兵们挤满了,躲在巨兽爪边的余音就显得格外不起眼,难以被发觉。 余音并不知道外面的人通过胡明远的眼睛能看到自己的处境,此时的她已经躲在贾然的毛发中,藏了整整三个时辰了。 戌伏在发现女人失踪后,就大发雷霆地让所有城主府里的戍卫出去找人,并紧急封锁了城门。 除此之外,南岁那混球还出主意,让戌伏多派点人在这天心阁附近找找,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什么灯下黑之类的话。 “我说,你们也散开些,不要挤在一起。”翘着二郎腿躺在檐上的南岁侧头吐掉嘴里的干草,对着底下的士兵们指指点点道:“说是让你们守着天心阁,也没让你们傻站着不动脑子吧。” 没人敢反驳他。 这位爷到底是城主请来的客人。 “您要不去歇着?其他仙长可都在观花亭里候着呢。”灰溜溜的章管从外头摸进来,一面擦着额角的汗,一面仰头对南岁说:“您先前不是还嘱咐小的,让小的一等人到齐,就通知您吗?也不好叫其他仙长久候不是?” 咚。 南岁翻身落入院中。 “走着。”他一掌拍在章管的肩头,生生把又矮又瘦的章管给拍得更短了些,“前头带路,我们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第185章 齐聚一堂 如果余音跟着南岁过去,那么她就会发现,这时候齐聚在阴安城的,竟都是些宗门大师兄大师姐,一眼看过去,没有一个好惹的。 南岁吊儿郎当地跨进屋内,眼眸一转,不悦地问道:“凤绪不来,派个小丫头片子过来是什么意思?” 观花亭的小小暖屋里一共坐着四个人,由左至右,分别是太生宗大师姐秦如玉、蓬玄宗大师兄天问、太虚宗大师兄晏子恪,以及玄景宗弟子凤然儿。 凤然儿的同胞兄长凤绪是玄景宗的大师兄,也就是南岁原本要邀请的人。 “我说,给你面子,你当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秦如玉斜靠在宽椅上,说话时并没有正眼瞧南岁,而是在看自己新染的指甲,“凤然儿是我捎来的,怎么?我还答应凤绪要把人全须全尾的带回去,你最好别给我起事。” 凤然儿夹在一群和自己兄长相当的人里,虽然有些局促,但并没有什么惶恐,坐得也十分端正,不卑不亢。 她起身朝南岁拱手一礼,说:“南岁师兄见谅,家兄在楚国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所以才不得不请我代为赴约。” “找你们来,是要说大事。”南岁嘎啦一声拖开身边的椅子坐下,眼睛盯着凤然儿,反问道:“找一个小丫头片子顶替自己过来……怎么,凤绪是当真要助高玉诛魔?” 各宗都抽调了不少人去楚国充盈高玉的诛魔军,凤绪在剑道上不输裴云英,自然而然的就成了高玉十分看好,且点名要带着的好手。 “家兄身负宗门重托,不得擅离职守,还请南岁师兄谅解。”凤然儿又是一通请罪,但旋即接口道:“诛魔军至今发起九场诛魔之战,九胜零负,若家兄不顾一切地离开,那么高玉大尊只怕要从其他宗门中,再选一人做冲锋主将了。” 言外之意就是,南岁之所以能在这里啰嗦,是因为凤绪在南边恪尽职守地冲锋。 南岁是没料到这小丫头能如此伶俐,愣了一会儿神之后,默然转开视线,对一侧沉默不语的晏子恪说道:“你呢?离开时可有被高玉察觉?要是让他察觉我们躲在阴安城里头密谋,那可就糟了。” 其他地方南岁是信不过的,生怕有高玉的耳目。 阴安城里头虽然有被戌伏监听的可能,但好过被高玉窥得他的小心思,至于戌伏嘛,敌人的敌人,可勉强充作朋友。 “我比你小心。”晏子恪声音清冷,眼睛觑着凤然儿,“虽然我对小辈没有什么反感,但如果如你所说是商量大事,那么玄景宗是该派个能说话算话的人来。” 别说凤然儿了,就是凤绪,只怕都在玄景宗里做不到一言九鼎,这当然不是说姜卿这个宗主在玄景宗里有多强势,相反,姜卿也是个泥菩萨,任人揉搓的那种。 真正在玄景宗里说一不二的,是执法长老不语。 不过,南岁是请不来这位素有铁腕之称的不语的,也就请请凤绪这样的人物。 “临行前,家兄曾说过——”本来坐了回去的凤然儿又重新站了起来,她轻声慢语道:“不语长老对高玉大尊十分忠心,几位就算想拉他上船,也绝不可能说动他……” 其中的道理,不用凤然儿细说,在场的其他三位也心如明镜。 “虽然家兄并做不了玄景宗的主,但目前已经有大部分的年轻弟子认同家兄的理念,想要寻仇一条有别于附庸的新出路。” 这也是凤然儿千里迢迢赶到阴安城来的原因。 虽然南岁并不是如何靠谱的人,但其提出来的主张却打动了这些想要脱离高玉控制的年轻人,让这些年轻人摒弃曾经的矛盾,齐坐一堂。 “也就是说,你能做主。”南岁精简了一下。 凤然儿缓缓点头。 秦如玉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百无聊赖地觑着如木头般的天问,说:“你们宗门最近不是跟高玉走得最近吗?现在其他人没过来,你倒是过来了,想两头下注?” 天问竖掌敛眸唤了一声明德,开口道:“师父叮嘱我要辅佐好高玉大尊,但这并不代表我需要全盘肯定他。” 说到底,年轻一代里,大多是天问这样的双重态度并行,真正和秦如玉南岁这样直接消极应对高玉调遣的人极少,便是晏子恪,都意思意思地送了不少人去楚国。 “一个个哟,算盘打得直响。”秦如玉伸了个懒腰,“我们宗门反正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就算去到楚国战线上,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想来高玉大尊是会理解我们的。” 太生宗多女子,传承也不够,到秦如玉这一代,也就零星几个弟子,非要高玉和一群女子计较,他也是不稀得。 听秦如玉这么说,南岁哼哼笑了两声。 照隐宗消极待命可不就是和秦如玉学的?不声不响地掉队,然后敷衍地行军,最后前方战事都了解了,后面才踉跄踉跄赶到。 “闲话少说了……”南岁摆了摆手,指着大门,“来时我已经布下隔音法阵,戌伏那家伙就算要偷听,也得是在我掌控范围内偷听。今日大事是要先确定我们的计划,目标定得不能太过好高骛远,免得一不小心就折了腰。” 譬如,一上来就喊着要打到高玉这样的。 “我认为,高玉清剿不周魔物只是个开端,等他立够了威信,自然就撤兵了,到时候我们大可以慢慢地蚕食掉他留在各宗内的暗桩。”秦如玉率先说了自己的看法。 晏子恪却摇了摇头,说:“你们没有到过前线,不清楚前线战事的情况。” “你到过,你知道,那你说啊!”秦如玉秀眉一吊,猩红的指甲指着晏子恪,“不要一开腔就只顾着否定别人,好歹说说自己的看法,不然你奔袭千里到这儿来干嘛的?喝茶?” 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落到了晏子恪的身上。 “私以为高玉此回声称要清剿不周,并非是短时之事。”晏子恪不慌不忙地说道:“他是要持续消耗。” 第186章 生人冢 松散的道门因为诛魔之战而拧成了一股绳。 虽然这绳子的内里诸方仍旧各自为战,但至少表面上已经团结一致,且看上去的确是在朝一个共同的目的努力。 可高玉要的又不是道门团结。 做大尊也好,攻不周也好,都不过是高玉用来分化、消磨道门各宗势力的一个手段。 “他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任他摆布的道门……”晏子恪说着突然顿住,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其他人跟着明白了。 晏子恪没说完的话是,一如余音那样。 从一开始大家口里的一个玩笑,到现在变成大家口不能言的忌讳,余音用性命教给了这群年轻人一个道理,那便是不要轻易相信人。 “照我的想法,咱们得先把高玉应付过去。”南岁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瓜子来,边磕边说:“高玉说到底是想要我们听话,想要我们贫弱,那就先如他所愿,把贫弱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无非是做小伏低。 秦如玉哦了一声,眼尾与声音一并上挑,冷笑道:“你说的轻松……我也就罢了,其他宗门怎么办?难不成你要玄景宗他们遣散门中弟子?” 闻言,南岁把瓜子壳放身边桌子上一放,转而从袖中取了一封信来,递给秦如玉。 信封带有一股幽森的清香。 “戌伏已经答应了我的建议。”南岁如此说道。 最让晏子恪等人心动的,就是南岁一开始给他们去信时提到的计划,与高玉攻打不周一事相似,不同的是,南岁向高玉提出攻打阴安城,借由攻打阴安,在暗地里转移本宗力量。 有戌伏的配合,这计划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城主答应隐世?”秦如玉有些怀疑,毕竟阴安城要是隐世了,城中这大量的炉鼎消耗可就断了来源,如此一来,其他妖精还会不会服城主都是个未知数。 南岁点了点头,说:“高玉对不周来真格的,让戌伏跟着担惊受怕了一下,自然而然的就容易被说动了,只是目前需要我们商量的……是他额外的条件。” 条件? 其他人有些不解,怎的还有额外条件? “阴安城同周围其他的凡人城池其实一直在暗地里有来往。”南岁慢悠悠地说着,一边说,一边观察其他人的表情。 他所要说的事,即便是他自己,内心都有一定的排斥。 戌伏用阴安城里犯了事的妖精与其他城镇交换凡人,那些被交换进阴安城的,自然就做了炉鼎,而被他换去凡人城镇的妖精,则成了那些求长生的凡人们桌上的菜肴。 这里面的交易关系到阴安城的正常运转,戌伏既想要躲开高玉的觊觎,又想继续维持阴安城的平静,所以才对南岁多提了一个要求。 “他希望我们帮他——”南岁抬眸翻掌,手掌上方飘浮着一枚漆黑的钥匙,“这是豫南的监牢钥匙,里面有十来个极阴之体的女童,只要我们能帮他劫了人送进城主府,他就愿意为我们提供落脚之处。” 要偷偷转移宗门内的弟子,更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接纳这些人。 看遍南洲大陆,唯有这阴安城,在南岁的心里才算得上是一个差强人意的避难所。 凤然儿第一个拍桌站起来,大声拒绝道:“虽然我宗不愿意做他人附庸,但这不代表我宗要为此牺牲道义,便是再苦再难,丧尽天良的事玄景宗不做。” 天问和凤然儿一个意思,起身朝南岁一礼,面容严肃。 “我也觉得此事不妥。”秦如玉的食指勾着肩侧的长发,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与戌伏交易,那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他此时平白多提一个条件,是当我们傻吗?高玉要是清掉了不周的魔物,转头对准的……保不齐是他,他凭什么让我们为他办事?” 且不说,一旦他们帮戌伏劫了人,这里头的因果多少都要沾染上些许的。 晏子恪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不知道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天心阁外等候已久的余音终于是找到了个进天心阁的契机。 戌伏见阴安城封锁之后,几个时辰都没有自家夫人的下落,左右坐不稳,就火急火燎地带着一小队妖精冲了出去。 贾然没去,但也没醒。 从戌伏让手底下的士兵进驻天心阁其,贾然这头巨兽就一直趴在院中没有动弹,似乎是因为戌伏担心贾然误伤自己人,才有意使其陷入昏睡。 这么一来,倒是便宜了余音。 等到戌伏的身影彻底消失,余音这才偷偷摸摸地顺着贾然的毛发,隐匿身形往天心阁里钻。 那股始终萦绕在余音心头的慌乱在她进入天心阁之后,变得更浓烈了,而一进天心阁,她先是和一具倒吊着的男人尸体撞了个正着。 此为,生人冢。 熟读百书的余音下意识就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局。 所谓生人冢,是灵兰秘境里的那些大妖怪最喜欢捯饬的一种挂在洞府门口的装饰,建生人冢需要活扒了人的皮,然后把大妖怪往日吃干抹净的骨头打磨成粉,填充到人皮里头,吊挂在门前。 既是震慑,也是禁制。 震慑那些想要硬闯洞府的居心不良者,若震慑无功,那么真闯进去的,就会被倒吊尸里的术法缠上,非死不可脱。 果不其然,余音转头打量屋内时,没有丝毫意外地看到密密麻麻的倒吊尸垂在黑暗中。戌伏这个妖,即便是已经在凡人的地界上过了千载,也依旧没有丢掉灵兰秘境的陋习。 由于身体是须伦恶童的,所以这些邪气的东西倒是对余音起不了什么作用。 穿过生人冢之后,余音看到两道向上的阶梯和一道向下的阶梯,向下的阶梯左侧墙上点着灯,一眼望不到尽头,向上的那两道阶梯左右都没灯,但隐约可以看到阶梯尽头的门。 黑龙引十分排斥往下走的这条路。 只是偏巧,余音的那股子慌乱将她导向的—— 也是这条路。 第187章 两仪九宫 思量过后,余音裁了两条短小的黑龙引出来,然后咬穿手指,分别滴了两滴血在它们身上,令它们蜿蜒其上,往那门的方向蠕动。 她自己则是靠着一侧的墙,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向下的这条路只能容纳一人通行,两侧石壁上每隔十层阶梯,就会有一盏骷髅头灯,灯芯是一根手指,灯油闻着有些恶臭。 在踏上第一道阶梯的那一瞬间,余音感觉了彻骨的寒冷如闪电般,从脚底直达眉心,连带着她呵出的气都变成了肉眼可见的白雾。 而越往下走,寒冷也就越发极端。 等到走了差不多百来层阶梯时,余音发现楼梯两侧的石墙上出现了壁画。 画中有许多活灵活现的人,他们成群,或是载歌载舞,或是仰天祭拜,相互间构成了截然不同,又暗藏关联的故事。 只是余音这时候已经没心情去揣摩这些壁画背后的含义了,她草草扫了几眼,脚下不停,同时运转灵力,驱散着那些无孔不入的寒气。 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余音甚至以为自己再走下去,就要走进幽冥鬼域了,可没想到这个念头刚在她心里一闪而过,她就看到了一扇门。 白色的门突兀地出现在了距离余音只有九层阶梯的下方,其阻断阶梯,完全将后头的东西给挡住,四条边宛如长在这两侧石墙里的似的,没有任何缝隙。 有森森白雾从门上缕缕散发。 余音探出灵力无果后,旋即几步走到门口,掌心贴上去,另一只手则在附近石墙上摸索着 她可以确定这道门是突然出现的。 以余音的修为,要是前方有门,还是这么显眼的一堵白色的门,她不可能察觉不到,更不可能走到近前了,才猛然看到。 就在余音来回探索之际,门咔哒一声,往后退了一层阶梯。相对的,余音发现自己在墙上按到了一处圆形的凸起,也正是因为这个凸起,门才会后退。 借助灯光,余音看到了一个两仪纹。 这两仪纹的阴仪要比阳仪的颜色亮上些许,和寻常的两仪纹相反,当中均匀分布了九个不同程度凸起的小圆点,余音刚才按到的,就是其中左侧靠上的一个。 二四为肩,九四为金。 按到了四之后,门就后退了,虽然这当中的玄机余音一时半会儿参不透,但她胆子不小,当即伸手,又按了先前那个小圆点一下。 门继续后退了一层。 金克木,难道说…… 余音重新去端详那扇门,难道这门也是木质的?什么样的木能如此纯白无瑕,且散发着极寒的气息?最关键的是,余音的灵力穿不透这扇门,连黑龙引都溜不过去。 如此想着,余音再按了一下。 可惜,这一次门纹丝不动,且门的底边隐隐有金色的流体渗出,反方向逆着上流。 就在那些金色的液体快到接触到余音时,余音体内黑龙引呼啸而出,于狭窄的甬道内形成一张密网,反攻向下,须臾间就将其蚕食而尽。 “嗝” 城外的几个人都听到余音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声嗝。 江胜清盘腿坐在车窗边,眼睛斜望胡明远,看了好一会儿后,迟疑着说:“这门……瞧着有点像我卖出去的……” 所有人扭头去看他,其中裴云英的眼神,冷得叫人打哆嗦。 “是什么东西?”囚玉问。 “九宫锁。”江胜清眯了眯眼睛,仔细端详,“门是用极北雪原里的玲珑寒木做的,墙上的九宫锁则是我用袖齿玉亲手打磨出来,然后把灵力凝成细格,在其中编撰了个简单的二进制进去。” 他的话,满车厢的人没一个听得懂的。 见大家一脸茫然,江胜清改口道:“那墙上的两仪纹又叫九宫锁,一共九个按钮,分坐九宫,对应五行,相生相克。” “如何解?”裴云英说着,已经摸上了自己的佩剑。 迫不得已时,她会违背对音儿的承诺,潜入阴安城,给音儿送去这九宫锁的解法。 “不急,我感觉她已经察觉到了这九宫的解法……”江胜清看余音的手在按钮边来回摩挲,说:“这九个按钮中有一个是伪匙,剩下八个按钮位置是错的,只有找到那个伪匙,然后将其他八个按钮推到正确位置,才有可能打开门。” 画面里的余音,似乎的确如江胜清所说,找到了两仪纹的关窍,正侧头试图从旁边去观测这九个圆点之间的区别。 “人聪明就是好。”朝露笑嘻嘻地凑在一旁多嘴道:“这才一炷香的时间,她就发现了门与墙之间的关窍哟。” 啪! 囚玉面无表情地反手就是一下,然后将他搓吧搓吧,塞回了自己的发冠中。 “如果没能找到伪匙会怎样?有没有生命危险?”裴云英飞快地问道:“这个所谓的九宫锁如果没解开,那道门有什么杀招?” 江胜清皱着眉头,抬手对裴云英竖着手指摇了摇,说道:并非是杀招……如果在一个时辰内没能解开九宫锁,那么玲珑寒木上的华容道就会被触发,中者会被困在里面,难以脱身。” 也就是说,只是一个防御的手段。 “那么门后定然藏着什么了。”囚玉总结道。 “嗯,藏肯定是藏着什么的……不过我觉得,就算余音没能解开九宫锁,门里的华容道也困不住她……”江胜清话音一落,就看到画面中的余音已经开始试探性地反复按压某一个按钮。 余音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但她胆子特别大,在做好防护之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能按动的所有小圆点都按了个遍,并针对小圆点所触发的东西归类。 “看上去是九宫,实际上却是错乱的……有趣。”她笑了笑,将先前左上角的按钮朝下一推,接着一脚将脚底眼看着要飞出的利刃蹬回去,“不过,也许这错乱中,另有规律?” 也不知是不是姐妹之间的心灵感应,余音站在地底的这个廊道中,福至心灵,手底下推动得越来越快。 第188章 别有洞天 九宫锁并不难。 当初江胜清造它的时候,纯粹是当个解密箱在玩,所以在解法上弄得复杂了些,但并没有在里面搭建什么复杂的算法,也没有设置什么危险的惩罚措施。 只是有一点—— 解开九宫锁需要解密者有极强的记忆力与逻辑能力。 不管是真假密钥的推断还是已经错位的九宫,解密者都需要在推移中保持清晰的头脑和思路。 在没有任何前置提示的情况下,江胜清对于余音能如此快速地发现九宫锁的秘密而感到十分新奇,他坐直了些去观察余音,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除了棘手的九宫锁之外,余音还面临着另外一个问题。 戌伏要回来了。 虽然戌伏并没有找到余音藏着的人,但他一向不习惯在外面走动,转悠了几圈之后,就把自己的计划吩咐下去,由手底下的人代为执行。 城外的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不过余音事先留在天心阁门口的黑龙引提醒了她。 “她怎么不动了?”囚玉指着画面中侧耳在听什么的余音,扭头去问江胜清,“你不会是又弄了什么东西吧?” 江胜清也有些诧异,明明刚才余音推解得挺正常的。 “是不是上头来人了?”白五小声问道,他们能借由胡明远的身体听到画面中的声音,但并非全部,离得远一些的细小声音恐怕只有余音自己才能听到。 裴云英蹙着眉头,说:“看墙上灯影闪动,应该是有人在往下走。” 如果不是仔细观察,很难看出甬道离余音很远的地方的灯光时不时会微弱的闪动一下,裴云英看到了,顺着余音的神色,也就推断出了这个结论。 果然,几个呼吸之后,所有人就看着余音化于无形,与身后的墙融为一体。 过了一会儿,哒哒的脚步声近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下走,没多久就走到了众人的视线中,一个是南岁,一个是戌伏。 南岁偏高,这甬道走着有些拘束,他抬手撑着顶,边走边说:“你不是说你门口的生人冢被人动了?这明显没人嘛……也没有什么痕迹。” 如果不是戌伏突然叫他,他这时候还在和秦如玉等人商讨有关高玉的事。 “这座城里,唯独只有你们几个,我才无法感知。”戌伏一步一塌,步履沉稳地跟在南岁后头,声音中听不出明显的情绪,“闯生人冢之人修为不俗,如果你不过来自证,那么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就得好好想想了。” 如果南岁在戌伏前脚离开时,后脚就偷溜进天心阁,那么戌伏对南岁的用心就得好好揣度了。 嗒。 南岁停步,弓着背回身去看戌伏,说:“你先前也说过,除了我们,还有一只老鼠偷偷溜进了城,怎么不去怀疑那只老鼠?” 一向嬉皮笑脸的人若是板着脸,气势就会截然不同。 戌伏沉默地打量着南岁,心里在估量南岁这话的真实性,如果南岁不是那个擅闯天心阁的人,那么自己领他下重楼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哪怕是江胜清这个九宫锁的制造人也不知道,戌伏在买回九宫锁之后,在九宫锁与生人冢间缔结了一道禁制,擅闯生人冢的人若是直奔九宫锁处,其体内生气就会源源不断地被禁制抽离。 而这个人即便修为超凡入圣,也至多只能掩盖上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玲珑寒木上的寒气就会随着禁制的力量游走遍这人的全身,将这人彻底摧毁。 任何想要打开玲珑寒木门的人,都会成为门后的东西的养料,因为门后藏着戌伏不愿意暴露的秘密。 想到这儿,戌伏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南岁,说:“好,那么我就相信你这一回,你可以走了。” 他们此时站定的这一处阶梯事实上距离玲珑寒木门已经不到百步,如果南岁真的是擅闯天心阁的人,那么他这时候应该已经有一些寒毒入脑的迹象了。 但南岁面容正常,白里透红,并没有什么异象。 所有被戌伏邀请进阴安城的人里,只有南岁经过他的首肯进过天心阁,也就只有他能再次安然无恙地走过天星挪移,这也是为什么戌伏没有怀疑其他人的原因。 “怎么,藏着宝贝?”南岁似笑非笑地斜睨着戌伏。 灵宝对修行者天然具有吸引力,那是灵气与灵气之间的勾连,是超越了个人见识的一种直觉。南岁在走近这条向下的甬道之后,察觉到了这股吸引力,且在逐步朝下走的时候,感知到这股吸引力在不断变强。 仿佛有一只手,如隔靴搔痒般,不断触摸着南岁的意志。 其实倒不是戌伏藏着的宝贝在隔着玲珑寒木勾引南岁,而是余音躲在底下用黑龙引不断加强对南岁的诱惑,使其不仅滋生莫名的渴望,还误解了自己心底这份渴望的对象。 “是……藏着宝贝,一种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了,我就会发狂,杀了这人灭口的宝贝。”戌伏竟然没有遮掩,大喇喇地威胁起了南岁,而后又软化,继续说道:“你可以上去了,在正堂等我便是,我会给你你要的文书。” 南岁来阴安城可不是寻宝的,所以尽管这甬道尽头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他也只是耸了耸肩,侧身让戌伏过去,自己则背手往回走。 余音看到了,仍旧隐在灯下一团阴影中,不动声色。 戌伏并没有避讳南岁没走远,他三步并作两步,速度极快地来到了九宫锁旁,以极娴熟的手法解开九宫锁,跟着就推开了玲珑寒木门,闷头往里面走。 看到戌伏的手法,余音发现自己居然解对了一般,如果戌伏没有及时赶回来,这时候她该是在门后了。 不过,反正都一样。 一缕不起眼的风顺着戌伏还没来得及掩上的门缝,与他一道走过了玲珑寒木门。 与甬道的逼仄不同,这门后居然是别有洞天! 两排挺拔的绿竹遮掩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羊肠小道向远处伸展,绿竹两侧是林海,而林海之后,穿过层云能隐约看到险峻的山峰。 第189章 戌伏藏着的女人 好一处世外桃源。 余音晃荡着,随风落在戌伏的头顶,又挤了挤,藏入他的发间。 戌伏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人,与其说是余音技巧高超,不如说他在进门之后,心思就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随着戌伏不断加快的脚步,余音看到羊肠小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座茅草屋。 茅草屋前有一大片花圃,里头种着不少珍奇的药草,看上去被照料得不错,再靠近些便能看到一条潺潺小溪如银带般绕茅草屋一圈,随后流淌向更远处。 “哑奴!”戌伏提袍跑上茅草屋前的小石桥,嘴里一迭声地喊道:“哑奴!哑奴!” 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 一个眼睛布满灰翳的少女佝偻着走了出来,她像模像样地朝戌伏一礼,接着侧身展臂,将戌伏往屋内引。 “夫人的情况如何?没有什么意外吧?”戌伏脚下不停,脸已经看向了右侧。 哑奴张嘴啊啊了几声,摇着头,意思是夫人没事。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对着门的墙上悬挂了一幅山水画,当中一桌四椅,桌上摆着几个倒扣的茶盏和一个腾腾冒着热气的茶壶。 前堂右侧的梁柱上垂落下珠帘,珠帘后另有一张长书案,看着像是书房,书案旁伫着一堵多宝阁,其上零星错落着几个玉瓶,里面有不明灵气涌动。 另一侧,也就是戌伏凝望的这一侧被屏风遮掩着,通过薄纱丹鹤屏风依稀能看到床榻和床榻上躺着的人。 是个女人。 前堂与书房之间还夹有一道窄门,那门上悬挂着福字玉帘,因着戌伏匆匆绕过了屏风,故而余音没来得及去看那门口是什么地方。 此刻,戌伏侧坐在床边,俯身去看床上阖着眼眸的女人,他心里所有的急躁都在这一瞬间被抚平,只是很快,他的面上又染了一层别样的愁思。 女人很美。 即便是一脸病色,通身被死气缠绕,也依旧能看出其睁开眼睛时的姝色,绕是那微微发白的唇,都饱满如初春花儿上的露珠,含香带色。 细细端详之下,余音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她想到了自己藏起来的那个女人,但两者之间又隐隐有着目前还没有被余音发觉的区别。 方才戌伏同哑奴说话时提及的夫人,想必就是床上这位了,可戌伏在先前那个女人失踪后,让章管以及全府去找的,不也是夫人? 难不成这女人和余音带走的那个,是姐妹? “端药来。”戌伏坐在床边,神色怜惜地垂手去抚摸女人的鬓角,“晴娘,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能彻底医好你了。” 前一句是吩咐哑奴,后一句显然是在与女人说话。 哑奴吚吚呜呜地应着,垂头往方才余音看到的那处书房里走,没过一会儿就捧了一晚浓稠的红色汁液过来,递到了戌伏的面前。 浓郁的血腥味向余音表明这碗所谓的药,到底是什么。 戌伏从哑奴手里接过碗,两指捏着匙羹舀起一勺,吹了两下后,俯身送入晴娘的嘴里。 苍白的唇色立刻被血染红。 若是方才晴娘美得如出水芙蓉,那么这时候的晴娘的美就带了些许的妖冶,像是一株开在峭壁上的花,以娇弱的表象引诱涉世未深的猎物,内里实则淬满了毒液。 “今日我会在这儿陪着夫人,哑奴你去松松土,将该采摘的草药处理好。”戌伏吩咐着哑奴,手里一勺接一勺,不多时就已经悉数喂完了。 喝了血,晴娘的面色显得红润了许多。 哑奴收走戌伏手里的碗,转身往屋外走,临走时,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余音头上,要不是她很快就行云流水般出去了,余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了。 等到哑奴出去,戌伏小心翼翼地将晴娘抱起来,揽在怀中,“今日她跑了,不过没事……等到将她抓回来,直接杀了算了。这一世的你颇为调皮,此前已经闹出了不少麻烦,与其这样,不如再寻一世……” 这一世?! 戌伏的一句话里,透漏出了许多令人心惊的事实。 “晴娘……我多想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戌伏的声音里透漏着心碎,他所行之事看似深情,在余音的眼中却分外恶心。 不难猜出,这个名为晴娘的凡人女子必然是得了什么重病,重到戌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走入轮回。 之后的事就更加容易猜了。 作为大妖,戌伏有的是手段去寻找晴娘的转世,但显然和常人不同,戌伏在找到晴娘的转世之后,并没有选择与其转世厮守,而是将转世之人囚禁在身侧,以邪术滋养晴娘的的身体。 死人的确不能复生。 余音不清楚戌伏用的什么手段,不过目前来看,手段极其有效。 晴娘这具身体已经死过一次,如果没有转世之人的血维系着,此时此刻都不需要余音捣乱,光是戌伏将她抱起来,就会裂成无数块。 听着戌伏倾诉缠绵情意,余音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外面哑奴拎着一把锄头在花圃里翻来翻去,她拾掇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抱着一把深紫色的草药进来,站在戌伏的身边吱吱呀呀地说着。 “林紫草不够了?没事,再过几日我带个炉鼎进来,蕴养几日,那法宝自然就长出新的来了……不用着急。”戌伏从哑奴怀里拿过草药。 他一手护好晴娘,另一只手上的草药则在翻涌的妖力中淬炼成了一滴精纯的紫色液体。 “还得是极阴之体才行——” 说着,戌伏将紫色液体喂给了晴娘。 有了这么多工序之后,晴娘的手突然动了一下,居然是反手握在了戌伏的手腕上,五指指节泛白,似乎是要留住他。 “我不走……”戌伏微微一笑,用下巴去蹭晴娘的头顶,“今日我会一直留在这里陪你……她要是跑远了,少不得对你有些影响,那是我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 杀意顿时充斥着整个茅草屋。 第190章 我失去了我的舌头 哑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怀中的草药却被她护得妥当,连叶子都没有抖落半根。 但很快,戌伏就重新戴上了温和的面具,他缓缓抬起手,用唇角吻着晴娘的手背,阖眸前的痴迷叫余音有些犯恶心。 正当余音犹豫着是不是要偷偷跑出去时,先前被余音留在门口的黑龙引突然传回了一些怪异的讯号,仿佛是在告诉余音,屋外的花圃里有什么。 余音也不想再看着戌伏假惺惺地上演痴情戏码,便干脆顺着戌伏的长发往下一滑,从他的肩侧一路滑到床榻上,又如一片羽毛般,飘飘摇摇往地上落。 眼看着余音要落到地上的时候,不远处垂着头的哑奴稍稍抬起了头。 她跪着朝前挪了几步,空着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前展半寸,再起身时,已经将始料未及的余音给捞在了掌心里。 “呃呃……呀……” 哑奴的嘴里,说着大约只有戌伏能听懂的话。 被握住的余音已经做好了要出手的准备,她缩成一团,打算只要哑奴打开手,就给看过来的戌伏致命一击。 然而余音等啊等,没等到哑奴张开手掌,反而是等到了戌伏开口。 “你说夫人昨日也动过?什么时辰?昨日……昨日秦婉的确说过自己心绞痛……只是当时我手头有要事,并没有当一回事。” 他说完,就把晴娘给重新放躺下了。 哑奴侧头回忆着,嘴里又喊了几句,接着起身,转头往书房的方向走。 余音感觉到哑奴十分紧张,冰冷的掌心里湿哒哒的全是渗出的汗珠,但余音并不清楚哑奴为什么抓着自己,却不给戌伏 走了几步后,哑奴的手微微张开了一些,她低头冲着余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其后走到书房的长案边,借由取书的间隙,将余音放在了高摞着的书后。 起码,哑奴的举动释放着善意。 基于这一点,余音索性躲在书后,不动声色,准备看这哑奴到底要做什么。 那厢,哑奴将书递向给戌伏,又说了几句话。 戌伏一只手始终放在晴娘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接着哑奴托书而翻看着书中所记载的,“辰时,那这么看来,的确有可能是因为秦婉命不久矣,晴娘这儿才会有所反应……我须得快些将她找回来才行!” 他与晴娘之间始终有一股妖力在流淌,正是这股妖力在维系着晴娘的动作,使晴娘的手能抚摸到他的脸侧。 大约这两人之间,是真的有爱吧。 余音不想揣测晴娘和戌伏的感情,但看到这儿之后,余音开始有些好奇——如果晴娘知道自己的性命之所以能苟全,是因为踩在了无数人的尸骸上,用这些人的命换来的,那么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由于哑奴突然提供了戌伏所不知道的紧要信息,以至于戌伏再无心思待下去,他将哑奴怀里的那些草药悉数提炼,甚至没有亲自喂给晴娘,而是交给了哑奴,自己则拂袍匆匆离去。 急躁的脚步声渐远。 床边躬身候着的哑奴像是一具泥偶,余音甚至以为她要独吞了那神秘的紫色液体了,却见她颤颤巍巍地动了一下,之后倾身,小心稳妥地将掌心的东西全部送入了晴娘的嘴里。 晴娘因为戌伏的离开而重归死相,但好歹有这些名贵的草药保命,纵然死气不散,其躯壳内也残留着一缕生的火种。 余音在桌上没有动。 茅草屋里的一桌一椅都十分寻常,内外也都没有什么暗藏的玄机,看上去实在正常不过,可哑奴的举动叫余音分外在意,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余音生生等到了戌伏出去,都没有从书后出来。 过了一会儿,哑奴举步走到门口,朝外看了几眼,仿佛是在确认戌伏有没有离开。 戌伏当然走了。 他担心晴娘出事,所以必须亲自出去,将被余音藏起来的秦婉抓回来。 秦婉就是死,也得死在他的面前才行。 此处空间的昼与夜似乎与外面相同,不多时,夕阳就一点点爬过窗户,照在了前堂里。透过那斜照的橙色阳光,余音探头看到桌子下面出现了些许的黑灰色触角。 这些触角像是长在地面上的,活物。 当余音看向它们时,它们居然敏锐地望向了余音所在的方向,幸而余音更快,嗖的一下就躲了回去。 哑奴回身一脚踩过那些触角,缓步走至书桌边,提笔的同时取了旁边一张纸来,落笔时,她侧头朝余音无声地嘘了一下。 ‘你是谁?’ 字迹娟秀。 余音抬手将隔音法阵落在自己和哑奴身上,随后貌似感激地过去拉着她的尾指,说:“刚才是你救了我,对吧!多谢,你真是个好人!” 短短几句话,就把哑奴捧了起来。 哑奴面色冷静地看着余音,端详一二后,写道:你不能踩在地上,这间屋子是他褪下来的躯壳,若你落地,你就会永远地失去某一样东西。 他,想来就是戌伏了。 “那我就更得谢谢你了。”余音点了点头,跟着转口道:“你呢?你失去了什么?” 答案,好像已经写在了余音的心里。 果然哑奴写,我的舌头。 哑奴并非是一开始就是哑的,她生在官宦之家,会读书,会写字,弹得一手好琴,闺阁大小姐会的她都会,闺阁大小姐不会的她也会。 那时,见过哑奴的人都称赞她是世间少有的玲珑女子。 然而灾难不期而至。 戌伏这个大妖降临了哑奴的家乡,摧毁了一切凡人的居所,并将其中那些对他有用的人留下来,准备带回阴安城做炉鼎。 没有用处的凡人,其下场只有一个,便是称为戌伏的晚餐。 当时哑奴害怕极了,在亲眼目睹家父兄妹惨死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在戌伏下嘴之前开了腔。此后她竭尽全力地向戌伏展示自己的能力,想要证明自己同样也是有用的人,可以不必去死。 想来戌伏也觉得自己的夫人在漫长的沉眠中需要一个侍女,所以在哑奴说得口干舌燥之时,临时起意,将哑奴一并带回了阴安城。 第191章 城 故事到这儿并非是结束。 这些只是哑奴所遭受的苦难的开端而已。 戌伏对哑奴许诺了长生,而代价是她留在一处地方,尽她所能的照顾一个人。 如此简单的要求令大难不死的哑奴心动了,她并不知道言语对于凡人的重要性,也不知道自己的点头会成为一个协议,一个伴随她此后余生的、不可违背的协议。 ‘这是我活该,你不必同情我。’ 哑奴如此写道。 从一开始的求生,到后来被长生诱惑,哑奴的每一步都带着自己的主见,所以在悲剧降临时,她只觉得自己活该,并不后悔。 不,应该说,哑奴认为后悔没有意义。 后悔并不能使已经发生的事改变,后悔只会让她这贫瘠而漫长的岁月变得更加难熬。 所谓的玲珑心在一日又一日枯燥的奴仆生活中变得苍白无趣,与此一起被磨平的,还有哑奴的性子,以及她的名字。 她逐渐忘了自己的名字,如果不是与面前这人交谈,她甚至要忘了自己的父母兄妹。 “他取走了你的舌头,将你囚禁在了这里?”余音很想说自己并不是同情哑奴,但这时候让哑奴误会,显然更有利于余音行事。 哑奴摇了摇头,写:他吃了我的舌头。 跟着戌伏进入这里之后,哑奴就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等她张开嘴,戌伏就粗暴地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舌头两指一夹,夹出了她的嘴。 疼痛是没有的,可哑奴看到戌伏径直将那截尚在蠕动的红色肉块放进嘴里时,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许久,畏惧也因此在哑奴的心里扎了根。 “需要我救你离开这里吗?你救了我,我自然也要谢谢你。”余音试探性地问道。 哑奴赶忙摇了摇头。 她离不开这里,哪怕她并没有试过,她也仍然对逃跑的后果一清二楚。 门外久等不到余音出去的黑龙引选择了哼哧哼哧往里爬,它所到之处,那些在黄昏中滋生的触角都退避三舍,似是害怕极了。 嘎吱。 嘎吱。 黑龙引后头还拖着个裹满了泥巴,脏兮兮的不明物,声音正是这东西摩擦地面发出的。 听到声音的哑奴慌忙回身,她看不到黑龙引,但能看到后头的那个东西,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想要抓住那东西。 可黑龙引多灵敏呀,岂会让一个凡人抓到自己。 于是就见半空中跃出一道泥线,黑龙引拉着那不明物飞到了余音面前的书桌上。 清泉从余音的指尖流淌而出,哗啦啦几下就将黑龙引带回来的东西冲洗干净了,也就是这时,余音才发现这东西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与自己从崔娘哪儿得到的半截灰玉十分相似。 踏遍 崔娘那里的灰玉是柄,这半月形的锋利刃片就是剑身。 没等余音将掌心的灰玉取出,哑奴就拼命撞了出来,撞得桌上笔墨纸砚撒了一地,只是她依旧没能拿到她想护住的东西。 求求你。 哑奴跪在地上,双掌合十,不断地磕头。 “这东西对你而言,有什么用处吗?”余音看着自己掌心跟着变小的月牙,一边说,一边抠出剩下那一半,没费什么功夫就把两者合二为一了。 听到余音这话,哑奴在地上摸了笔和纸过来,写道:这是他寻来的宝贝,如果丢了,我罪责难逃,请你看在我刚才救了你的份上,还给我。 余音眼珠子一转,假意被说动,犹疑道:“不如你说说你知道的有关戌伏的事,我权衡一下,看看是不是应该还给你。” 东西到了余音的手上自然是没得还的,区别只是余音会决定要不要顺手把戌伏给宰了,毕竟她在外面还欠了崔娘的一个承诺。 哑奴不知道余音的心思,只觉得自己有望拿回法器,连忙开始写自己所知道的种种。 平日里戌伏是不大常来这里的,只有每逢初一十五的时候,戌伏才会造访,而且会带着一大帮子的凡人。这些凡人被戌伏称作炉鼎,他说,炉鼎就是用来给床榻上的方雪晴注入生机的法器。 因为协议,戌伏对哑奴倒是知无不言,还教给了她许多凡人接触不到的法术,也因为戌伏吞了哑奴的舌头,故而旁人不知道哑奴在咿咿呀呀什么,戌伏却完全能听懂。 一个听话的哑巴,于戌伏而言,就是最完美的工具,他所有的计划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哑奴倾诉,与方雪晴爱而不能见的哀伤也可以全盘托出。 看着哑奴写完这如同传记一般的长篇,余音陷入了沉默中,戌伏做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丑陋事迹都足以给他带去覆顶之灾,可他为什么能好端端地活到今日? 刹那间,一个古怪的念头涌上余音心头。 她抚摸着掌心这把锋利无比的骨剑,抬头对哑奴说道:“现在我有一个设想,如果是真的,我也许能帮你离开这里——” 因为余音的话,哑奴那布满灰翳突然闪烁出一点光亮。 “但我不保证你走出这里之后……能活着……” 这番话说出口,是余音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从看到戌伏起,她就无法参透戌伏的本体,方才哑奴又说,这间屋子是戌伏褪下的壳,只是余音对这壳探灵,却探不到任何痕迹和波动。 崔娘先前说过,城主的眼线遍布全城,但余音在外面走时,什么暗桩都没发现。 能不被余音察觉的暗桩,这得有多大的本事? 还多到,遍布全城。 此外,余音在城外时就看出来,整座阴安城都算上的是一个法阵,出入者在戌伏的眼中无所遁形,所以她在入城时就遮蔽了自己的行迹,然后借着眉姐的妖气将自己伪装成偷溜进城的小人物。 如此一来,就算戌伏察觉到城里多了一人,也只会当做是只不起眼的小老鼠。 话又说回来,就目前所有的迹象来看,戌伏很有可能就是阴安城本身。 要真是这样,余音看向床榻上的方雪晴,笑了笑,继续说道:“但起码,你会拥有短暂,却绝对的自由。” 第192章 被发现 骨剑发出嗡嗡的蜂鸣声,仿佛在庆祝自己终于回到了主人的手里。 余音信手翻腕转了几下骨剑,起身从书桌上跳落时,瞬息间成了正常的大小,但当她落地时,却并没有踩在地面上,而是闲庭信步般踏于黑龙引铺成的格挡上。 哑奴慌了神。 只是很快哑奴就发现余音并不是真的踩在了地上,旋即又松了一口气,比着手势冲余音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黄昏流转,夜幕降临。 清冷的月光下,那些触角就像是闻到了腥味,却没有眼睛的野兽,在屋内疯狂生长,横冲直撞,可它们再怎么撞,也触及不到书房这一片和方方雪晴所在的床榻。 床榻周围有戌伏留下的法术护持,书房则是因为黑龙引。 这些东西本能地畏惧黑龙引,所以哪怕是靠近,也不愿意,只远远地蠕动。 “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哑奴的手势,仿佛是在询问余音。 奇怪的是,余音居然看懂了,并点了点头,指着外头那些触角说道:“你看……我能做这个。” 看不到黑龙引的哑奴眼中,那些象征着戌伏的触须像是被腰斩了似的,对折落地,逐渐从生机勃勃变得枯萎粉碎。 无往不利的戌伏,似乎开始变得没有那么不可战胜了。 “他之所以屹立千年不倒,是因为从没有人能像我这样,透过表象看其本质。” 也不全对…… 过去必然有妖精或修行者反抗过戌伏,但从戌伏至今稳坐城主一位来看,这些妖精和修行者都失败了。 是他们不够强大吗? 未必。 戌伏莫测的本体恐怕才是根源。 余音沉腕一剑扎在地面,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来,说:“他知道自己掌控着你,所以任你,过去的几十上百年里对你知无不言,但你作为被囚禁的,也不全然处于被动,不妨细想一下,他可曾有过什么在意的东西?当然,不包括方雪晴。” 哑奴循着余音的话侧头细想着。 而余音也没闲着,黑龙引不断向下扎根,仿佛要把这屋子翻个底朝天似的。 轰! 茅草屋上空突然炸开了一声巨响。 戌伏察觉到了余音对他的刨根究底,于是陡然抽身,直接扎了回来。 “给我滚出来!”可能是害怕里头的东西伤到方雪晴,戌伏凌空一掌削去茅草屋的屋顶,厉声喝道:“若你老老实实出来,我倒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一次又一次的飓风在书房这一侧拔地而起,仅存的那些触须卯足了劲往黑龙引设下的屏障上撞,因为戌伏的出现,它们好似摒弃了先前的那种畏惧感。 余音不慌不忙地从正门走出去,手中的骨剑一样,林海便被一分为二,当中出现了如天堑般的沟壑。 月被染上了一层猩红。 原本带着翠竹清香的茅草屋一下子被莫名的腥臭味充盈,哑奴捂着自己的喉咙倒在地上,她刚往外爬几下,身边的触须立刻缠绕上了她,呼吸间嵌进肉里。 “去方雪晴的床边躲好,我不叫你,你不要出来,在此期间,好好想想这些年戌伏到底还在意什么。”余音仰身一勾哑奴,手中骨剑点刺数下,将那些触须一一挑出后,把人往床边扔了过去。 哑奴忍痛点了点头,一落地,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床。 那厢戌伏见屋门口这人站在自己的躯壳中,居然毫发无损,登时警觉起来,不再托大。只见他展开双臂握拳,猛然一拉,身后血月竟是一寸寸被拉近,最后化成了一道覆天之盘,倒头扣在了茅草屋的门口。 咔。 茅草屋应声倒塌,但唯独方雪晴所在的床榻处,毫发无损。 紧接着,倒扣在余音头顶的血月突然噌的一声在外圈燃起到橙红色的火焰,火焰底部有浓稠的液体溅落,一落地,就凝成了监牢,将余音锁在方寸之间,令其动弹不得。 滋啦滋啦的妖力在牢笼之间扩张,意图将被锁之人侵蚀。 此时戌伏几步落地,他是要看清这闯入者的模样,岂料在近身之后,发现自己困住的不过是一具木偶,而凌厉的剑气已经从侧面飞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戌伏侧身抬肘,以肘部撞击向这一道剑气。 金戈之声骤起。 余音明明都看到戌伏的袍子已经被自己的剑气震烂了,可再看他的手肘,却连一点儿剐蹭都没有,其泛出一层浅金色,隐约还有鳞片在闪烁。 是龙吗? 蛇五百年化蛟,蛟千年成龙,而龙再过五百年,便有通天彻地之大能,有立地飞升之机缘,其中每一次的蜕变,都会留下一句可以被称为灵宝的蜕壳。 往往这蜕壳是会被龙自己吃掉的,但同时也不排除戌伏会用蜕壳化成一处屋所,来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毕竟龙的蜕壳坚硬无比、刀枪不入。 至于余音为什么能破开屋子的地面,那是因为骨剑属于须伦恶童,这世间少有须伦恶童破坏不了的东西。 “城主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要是被毁了,屋里那个睡着的美人儿能撑几时?”余音勾唇一笑,试探性地问道。 可她都没等戌伏反应,就甩着骨剑扬出一道又一道的剑气,三下五除二就把花圃给捣毁得一干二净,连底下褐红色的土都给掀出来了。 只是一掀,土下的腐尸便暴露了。 原来,那些被戌伏榨取完价值的炉鼎的尸体又被他转头埋在了这些草药之下,这群可怜的凡人就是死了,都没能逃过戌伏的魔爪。 突然间,四周腥臭的味道越来越重。 戌伏暴怒不已,右手一转握住身侧的门框,朝余音所在的位置掷了出去。妖力张开成无形的网,随着那半截门框扬起猎猎劲风,将余音所能避让的位置都囊括其中。 然而,余音不闪不躲,竟是想要横剑硬接着一击。 天地间赫然变色—— 不,并非是天地变色,而是头顶的夜空中出现了几道裂纹,裂纹后雷光频繁闪烁,间隙时分明可以瞧见另一片天。 亮着的天! 第193章 深爱 余音不躲戌伏的招数,因为她身后就是方雪晴的屋子,所以她知道戌伏不敢下死手,至少不敢下破坏力过大的死手。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戌伏想要将自己的妖力仅仅控制在余音的周围,但这样一来,其强弱就显而易见了。 滋滋滋,一连串的火花在骨剑的剑身上点起,可就在戌伏认为余音被击中时,却发现她右脚朝后一踩,嘴里不知念叨了什么。 呼,余音的手腕处出现了一簇银色的光。 其后,戌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回转抡臂,就把自己刚才掷出去的那截门框给丢了回来。 他们二人交战之时,城外这群人看得也是一惊一乍,惊呼声此起彼伏。如江胜清这样的,好几次揪着衣领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硬是捂着眼睛等身边裴云英说好,才重新去看。 和这样的大妖怪交手,余音居然半分不落,甚至在之后的几处法阵布局之下,隐隐占据了上风。 林海被燃烧殆尽,峻峰被夷为平地。 双方都没有停下的打算,也没有哪一边处于明显弱势,但裴云英已经看不下去了。 她提着剑翻身下马车,嘴里说道:“戌伏既然已经当了几千年的阴安城城主,那么他手底下就算不是全部忠于他,也绝对会有多数。况且……” 天边圆日初升,已经过了她之前与余音越好的三日。 江胜清慌忙跟着下去,嘴里喊道:“我跟你一起去……” 马车上的人就都想要一起,纷纷起身。 于是江胜清又连忙回身摆了摆手,说:“诶诶诶,你们别动,至少白五你得留在车上照顾那小家伙,开天眼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他能持续这么久,应该与入炼体时和余音在一起有关系。” 白五迟疑了一下,扭头看着昏睡不醒的胡明远后,选择了留下。 囚玉虽然也下了马车,但并没有说自己跟不跟着裴云英一起,他只是闪身掠出,几纵之后落在树梢,眺望向阴安城城门。 如今那城门处,已经比先前的戒严还要紧张上百倍,往来的没有了普通妖精,全是身穿铠甲的士兵,脸上也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神色。 这些妖精拦不住裴云英,但江胜清就未必了。 “那些妖精里,有身手不错的。”囚玉低头对低空掠过的江胜清说道:“你如今堕得只剩元婴修为,进去可能够呛。” 江胜清猝然停下,拧着眉头去想囚玉这话的真假。 虽然囚玉是罗刹王,但一路走来,其人品倒也不算太差,就算性子里有许多令人不适的轻佻存在,但起码比朝露那厮要好太多,也从没有做过伤害他们的事。 裴云英步履不停地扭头对江胜清说道:“此事我一人足矣,你若是不放心,就与他一道在外面把事闹大,尽可能地帮我们减轻在里面的压力。” 她一抬头,和囚玉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两个立场不同的,在没有商量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 “嗯,我不打算进去。”囚玉接口说:“余音她思量周全,既然自己要独自进城三日,那必然是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你我若是随便进去,反而会误了她的事。” 与余音亲近一点的裴云英进去也就罢了,好歹是先前有过约定。 故而,深知余音性格的囚玉决定在外圈制造慌乱,以此为城中的人做接应,届时就算城里头出了什么岔子,编外这些小喽喽也赶不过去。 小喽喽虽然单拎出来没有什么可怕的,但一群小喽喽放在一起,便是如囚玉,都有些吃力。 分工之后,裴云英就匆匆进了阴安城。 这时候的阴安城其实已经乱了,大街小巷上看不到妖精走动,武装到位的府兵整齐划一地穿梭于其中,作戒严和搜查之职。 与此同时,天心阁里的动静因为那道裂缝而传到了外头。 作为城主府里的管家,老鼠妖章管连忙紧急联络了平日里负责文武两道的长老,并将信息传去了兰香园,通知崔娘过来护驾。 崔娘本来还不信那个男人能闹出什么动静,如今一看,心里不禁升起了些许的喜悦。但她面上装作无事,等将眉姐安顿好之后,才赶往城主府。 说回天心阁底—— 余音的灵力不必戌伏,已经耗损过半,只是光从她施术来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最关键的是,余音根本不忌讳拿捏住方雪晴来要挟戌伏,以至于戌伏每每出手都要忌惮上几分,根本使不出全力。 你来我往的消耗,戌伏的下身隐隐有化形之势,可他不能允许自己在此种情况下化形,而且一旦化形,他很有可能失去理智,滔天的怒火将烧尽这方圆百里内的所有生灵。 包括晴娘。 而这时,哑奴突然攀在窗户上,冲着余音咿咿呀呀地喊了一句。 余音与戌伏同时回头。 从戌伏紧张的神色上,余音察觉到了哑奴所要说的,脚下连转数步,挡在了哑奴身前。 妖力形成的巨浪朝茅草屋倾覆而下,戌伏这紧张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其爱护方雪晴的心,分明是被哑奴说中了要害,要连方雪晴在内,全给除了。 一切又岂会如戌伏所愿? 四周的风倏忽间停滞,林海尽头泛过一层黑色的眩光,那光越来越近,在接近茅草屋时,横亘在余音与妖力之间,与妖力猛然撞击在一起,反震出地动山摇的声浪来。 哑奴与方雪晴因为被余音当着,而须发无损,茅草屋却已经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这到底是戌伏自己的力量,摧毁他自己的蜕壳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头,余音在察觉到哑奴的手势之后,就把剩下的黑龙引送进了方雪晴身下的土里,血腥味浓重的泥土中竟然埋着一枚半圆形的浅金色龙鳞! 龙鳞与方雪晴之间还有一层护持的关联。 想来,刚才余音就算不护住方雪晴,方雪晴也不会被戌伏伤到。 倒还真是爱之深了。 黑龙引一路破开重重妖力落网,顺着那龙鳞往下继续探索,于丈之后,找到了一颗蛋。 一颗扎根于黑土之中,闪闪发光的金蛋。 第194章 接应 就在余音要接触到这枚一看就不寻常的金蛋时,地面上戌伏的身形陡然拔高数丈,筋肉暴涨,外袍开裂,一下子就没了个人形。 龙吐息,出口则成利刃。 紧接着余音就听到了一声猛烈的、贯穿自己大脑的龙吟声,那是一种悠扬远古的声音,激荡在余音的脑海中,让她当下愣在原地,连术都来不及去施展。 咚! 戌伏摆尾,将余音抡倒在地。 城外,白五刚一给胡明远愈疗,胡明远就睁开了眼睛,眼瞳中已然出现余音狼狈的身影。 “我告诉你吧,天眼这东西可是耗寿元的,余音让这么个刚入道门的小豆子承受这般痛楚,其人品可见一斑哟。” 没想到朝露没跟着囚玉,而是留在了马车里,此时他斜躺在车门处,阴阳怪气地又开始了挑拨离间。 白五横了他一眼,冷笑道:“狗改不了吃屎,你还是消停消停你这无用功吧,没人会信你的。” 她并不怕朝露会对自己出手,那位裴云英裴大人说过,只要余音大人不死,朝露身上就背负着契约,绝不可能做伤害身边人的事。 见白五不吃自己这一套,朝露嘻嘻笑了一声,没脸没皮地转过头去看城门硝烟燃起处。 囚玉和江胜清在四个城门依次点起了火,扰得阴安城这些巡防的士兵们苦不堪言,也就别提什么值守了,光是绕着城墙根脚下搜寻犯人就够呛了。 至于裴云英。 她本是要直接进城主府,岂料在门口被崔娘给拦下了。 崔娘和眉姐二人眉眼有些神似,裴云英端详了一会儿后按下要动手的心,准备听这人说什么。 “阁下气度不凡,为何闯城主府?”崔娘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守卫森严的城主府,强行将裴云英按回了矮墙后头,刚才要不是自己拦着,这人只怕是要直挺挺地杀进去。 眼下还没弄清楚其身份和立场,崔娘开腔便圆滑得多。 “我见过一个与你长得相差无几的人……”裴云英说话也暗藏心思,脸上虽然表情不多,但并没有什么凶狠和杀意,下一句就反客为主了,“与她有还算友好的交流吧,怎么,你和她什么关系?”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都在揣度对方的用意。 “哈哈,想来是我姐姐。”崔娘说着笑了起来,“眉姐喜欢交朋友,看来与阁下是相见甚欢了。” 裴云英跟着笑了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无声地看着崔娘。 城主府外陆陆续续到了不少妖精,有凶神恶煞的,也有奇形怪状的,这些妖精的目的显然是要保卫城主府。 见此,裴云英拨开崔娘的手,握着剑打算跟着进去。 “欸——”崔娘赶忙又将人往回拉。 两手相交,一股柔力从裴云英的掌心喷涌而出,撞击在崔娘的腕骨上,将人往后退了几步。 虽然这一招没有杀伤力,但已经足够警示对方。 “我与你……大概,是同一目的……”崔娘突然出声叫住裴云英,她说着左右探出妖力查探了一番,确认身边没有妖精之后,才继续说道:“寻常不会有修行者入城,此番进来这么多人,我……我作为兰香园的老板,又是城主的心腹,我心中实在是惴惴不安。” 妖精不比凡人,对上修行者不算毫无还手之力,但修行者通常还会有诸多傍身的法宝。 说这些,并不是崔娘在故意对着面前这位修行者示弱,而是在试探她到底是谁那一边的。 此前那些入城的修行者与闯兰香园的可不是同一拨的,那些人是被城主请入城的,若崔娘草草找上了这些人中的一个,那么下场就是死。 眼下她挑明自己的身份,却又语焉不详地提前说了那么一句话,只看对面会说什么,就能猜到其立场了。 裴云英闻言垂眸,掩去眼中神色,语气平淡地反问道:“你说你与我目的一致,那你可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再者,你作为城主的心腹,此时不该是同他们一般……赶紧冲进去尽忠吗?” 崔娘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从这人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中,崔娘完全可以确定这人的目的了,想到这儿,她挺身而出挡在矮墙出口,说:“我在兰香园里见过一个人,他向我允诺,可以让我安全地离开这里,不必惧怕后果。” 紧接着,城主府就乱了。 那个人的手段如此通天,少不得有人接应。 会是眼前这人吗?崔娘抿了抿嘴,接着说道:“城主府内有天星挪移阵,但即便是这样,他也依旧闹得城主府大乱,想来——” “她是你姐姐带进城的。”裴云英接过崔娘的话茬说。 果然! 崔娘脸上有明显的喜悦,抚掌道:“是也,看来阁下的确与他是一起的,刚才观阁下气度,便与他十分相似,我果然没有赌错。” 三分判断,七分猜测。 而在此之前,崔娘的袖笼里其实已经藏好了淬毒的龙鳞。 “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可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与城主在一处地方交了手,但我刚才在城主府外探灵时,并感觉不到那个入口。”裴云英连忙问道。 哒哒。 右侧脚步声渐近。 崔娘偏头对着裴云英竖指一嘘,随后探出头去往外看。 走过来的是一个高挑纤瘦的三眼美人,她穿着红色薄纱,扭着腰肢走近后,抱臂站在了距离矮墙两步之处。见崔娘出来,她便笑吟吟地对崔娘道:“崔娘来了怎么不进去?章管可是三令五申,谁都不许缺席。” 这是城主府里的文官,三眼秃鹫玲玉,番邦来的异域妖怪。 “玲玉怎么也没进去?”崔娘不答反问。 玲玉那扑闪扑闪的三只大眼睛环顾四周,嘴里说着:“我不进去……是因为我嗅到了生人的味道呀……崔娘可看到什么人经过?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若是让人进来了,城主日后怕是要找你我麻烦的。” 崔娘可不信玲玉能看到自己身后那人的行踪。 第195章 龙 “城主日前请了不少修行者入城,想来玲玉你是嗅到了这些人的气味吧。”崔娘不慌不忙地抬手指了指东边,说:“听说都在那儿呢,怎么,玲玉你是要与城主作对?” 请来的可不就是客人。 玲玉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再看向崔娘时,又染上了笑意:“这样吗?那想来是我嗅错了。” 她本来就只是怀疑崔娘这在门外转悠来转悠去的,保不齐是在捣什么鬼,如今过来旁敲侧击,不见崔娘脸色有恙,就有了退意。 崔娘还以微笑,抬手说:“既然这样,玲玉还是快些进去吧,我在这儿是想等兆隆过来,他昨儿听说喝大了,现在还躺在我的兰香园里呢,我的人抬得慢,一时半会儿到不了。” 兆隆是侍卫队的队长,也是兰香园的常客,同时还是玲玉惹不起的人。 眼见着崔娘搬出兆隆来,玲玉只能讪笑着点了点头,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揽去耳后,说道:“自然,自然,我这就进去,崔娘你要是等到了兆隆队长,那就赶快进来吧,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大事等着我们商量。” 说完,玲玉转身往城主府门口走去。 “召集你们的人,可有说是因为什么事?”裴云英突然出现在崔娘身后,轻声问道。 刚送走玲玉的崔娘吓一跳,一边想要将裴云英往里面推,一边回头去看玲玉的背影,防着她冷不丁转过身来瞧见。 “无事,她已经走远了。”裴云英后退几步避开崔娘的手,说:“城主府里的这些下属有几个是忠心于他的?如果城主出事,有几个会为其拼命?” 裴云英虽然没有将余音与城主之间的交手看下去,但她就是相信,最后胜利的绝对是余音。 只是…… 当余音拼尽全力杀了城主之后,裴云英要为她扫清障碍,以确保她们能安全离开这儿。 当然,裴云英没想到的是,余音根本没想着离开。 余音这时候正在天心阁底下,与化出龙形的戌伏打得热火朝天。她心里的计划从一开始地偷走须伦恶童遗落的法器,到现在决定杀死戌伏并取代他,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龙是很稀有的生物。 然而阴安城里却有戌伏这么一条巨龙,且还有崔娘那已经化蛟,即将化龙的存在。 凭什么?为什么? 阴安城说不定就是失落的福地洞天! 寻常的妖精并不会刻意将自己的本体藏匿在某一处,即便是那些木系的妖精,也会在过元婴期之后,将本体炼化,以便随身携带。 因为妖精的修炼和凡人、魔物不同,他们需要将天地间的灵气吐纳至本体内,然后经由本体淬炼成妖力,如此能供给其使用。 也就是说,如果本体离得太远,这妖精日常行事就会非常拘束。 除非—— 除非妖精有什么非不得已,一定要藏起自己本体的原因。 旁人看不透戌伏的本体,只当其修为高深,难以被窥探,故而不会深究背后的原因,但余音对黑龙引有自信,连黑龙引都看不透的,那就是说戌伏此时行走于世间的躯壳绝非本体,只是一具法身而已。 余音知道杀戌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此前也从没想过这一点,只想着偷溜进这里,找到自己要的就行。 可要是戌伏有她能看透的弱点,这事就另当别论了。 心中百转千回的余音手上不忘接过戌伏喷出的一道吐息,她几个点纵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来往,期间侧头去看戌伏头颅上的黑色长角。 那角的顶部并非圆润,而是隐隐带着一条沟壑,仿佛原本是分作两根,却又被人为地绑在了一起似的。 戌伏是龙不假,然而从种种迹象来看,余音猜测戌伏并非天生就是龙族,而是后天修炼成了龙。 这么说来,有些事就有了答案。 蛟五百年化了龙形之后,却只算是跨入了龙族的门槛,这时的它虽然有了龙角,却只是根双头岔角,算不得真龙。 其后的每一千年,它都需要经历一次雷劫,只有借天雷褪去当下一层贫弱的龙鳞后,才能成为更强大、更名副其实的真龙。 经历雷劫的时候,是龙最虚弱的时候。 囚玉那时候飞升雷劫,不就是反被天雷破了法身,从而犯下弥天大祸,走入了魔道? “你快要渡劫了,是吧?” 余音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被戌伏听到。 只见半空中那条巨大的黑龙突然停下了行动,接着他像是被激发了更大的怒意一般,竖着金色的巨瞳低头在断垣残骸之间搜寻那个声音,嘴里同时倾吐龙息。 灼热滚烫的龙息叮叮哐哐成了寒芒,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正因为只有在渡雷劫之后,你才有那个自信去面对敌人,所以你将自己的本体留在这里蕴养千年,只待千年之期期满,就能再褪一层龙鳞,称为傲视群雄的真龙。” 余音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同时发出,绕是戌伏毁了大半个林海,都没能找到余音的真实所在。 “与此同时,你正好可以接着自己蕴养本体的契机,保住自己心爱的人的尸体。于是你使唤手底下的妖精去搜罗那些大能留下的宝物,又大量炼制炉鼎,攫取炉鼎的生气。” 轰—— 远处的高山坍塌,落石成了戌伏的武器,一枚枚带着凌厉劲气。 但余音的声音还在继续,且难以被追踪,无法被锁定:“可惜你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偷走的宝物里,居然有主人是活着的……而今,我这个主人找上门来,你可有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 “大言不惭!”戌伏的龙吟与怒吼齐出,“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你不过是一个小偷而已!妄想偷走属于我的东西,做梦!” 这片天地开始地动山摇,林间土地一寸寸开裂,其下跃出与茅草屋里一样的黑灰色触角。 其实戌伏这话倒也没说错,余音可不就是小偷?偷走了须伦恶童的身体,还将他的骨剑据为己有了。不过,事实如此又如何?余音可没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第196章 转移注意力 在戌伏看不到的地方,哑奴正在顺着黑龙引挖出来的坑不断向下摸索。 人是极渺小的。 所以戌伏在余音有意的挑拨之下,根本没有注意到残垣之中消失的哑奴,当然也就没能察觉到哑奴与余音那不需要商量的合作。 时间一点点在流逝。 空间顶部的裂缝越来越大,大到甚至能看到朝阳攀升,而且还能听到外头不断有人声传入。 似乎…… 这一处空间之外并非是余音走过的那条甬道,而是连接着另外的地方。 “好了,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余音突然站了出来,结束了东躲西藏的行动。 戌伏扬起他那三指利爪,兜头罩下,嘴里仍旧在怒吼:“无耻,无耻之尤!你先是借晴娘让我出手受制,尔后又东躲西藏!若你有胆子,便站着直面我!” 呼啸的寒风在坚硬的龙爪间鼓动,其中夹带雷霆之意,若这一爪中了,余音少不得要躺床上歇上几日。 可她居然真如戌伏所喊的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不动,甚至提剑的那只手都没抬,而是抬起了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朝着戌伏。 如豆丁一样的小人儿站在群林之巅,掌心却出现了一点悦动的金色。 怎么会? 她什么时候拿走的? 慌了神的戌伏连忙扭动他巨大的龙头回去看方雪晴所在的最后一方安好之处,似乎是想要确认什么,但余音的逐渐靠近令戌伏心中那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哑奴——” “是你,哑奴!是你对不对!你居然帮着外人对付我!你可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龙吟如涛,转瞬间摧毁了林海中残存的断木。 余音丝毫不慌地凌空站在了戌伏的头前,纵然她此刻看上去十分地弱小,可弱小的她掌心捏着强大的戌伏的弱点。 “与她无关。”余音朗声开口道:“她有契约在身,的确无法做出实质性的背叛你的举动,但我可以……我可以一边转移你的注意力,一边设法潜下去。” 这话其实是在欺骗戌伏。 虽然戌伏在龙蛋外层设下了许许多多繁复的法阵与禁制,以至于黑龙引一旦接近龙蛋,就会立刻惊动戌伏,但是把靠近龙蛋的换成手无寸铁的哑奴,其中可运作的空间就大了许多。 只是做归做,余音不能让戌伏怀疑上哑奴。 因为戌伏一日不死,哑奴的性命就一日被他攥在手心了,任其揉搓。 “好,只要你把我的东西放下来,我就可以放你离开,绝不拦你。”戌伏摇身一化,又恢复了人形,只是上衣已经成了碎片,零星挂在腰间。 说来也是有些奇怪,戌伏的身体并不如寻常健壮妖精那样雄伟,相反,他的身体在褪去衣袍的修饰,显得十分瘦弱,且带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余音可以确定这份苍白并非是因为她带走了龙蛋,这苍白更像是长期伴随着戌伏的一样,与其阴柔的长相十分贴近。 “我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少妖精等着我,只要我敢出去,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余音在戌伏逐渐恼怒的脸色中,颠了颠掌心的金色龙蛋。 对于余音的不识好歹,戌伏的眼眸中闪烁着怒意。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天彻底裂了。 其后便是那看上去如天一般的屏障一点点剥离,远山随之倾覆,眼看着就要坍塌到近点了,戌伏却没有半点儿要回身去救方雪晴的意思。 果然,一切的坍塌停在了以戌伏为中心的方圆百丈处。 此时外面的世界就展露在了余音的面前,原来这儿的确不是天心阁底下,而是在阴安城的上空!无数黑色的,如藤蔓一样的东西从方雪晴所在的那张床的底下垂落到城里,仿佛在汲取阴安城的生气。 “这是你想看到的吗?”戌伏突然问道。 余音没说话,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南岁身上,按理说南岁这些人是看不到半空中的这处袖里乾坤的,可南岁却仰着头,若有所思。 “你撕裂我这袖里乾坤,可是为了看到这一幕!”戌伏再次问道。 余音这才抬眸去看他,耸了耸肩,说:“这您可算错了,撕裂您这袖里乾坤的明显不是我,是您请来的好帮手呀。” 南岁保不齐就没离开那条通道,而是在戌伏进门之后,跟着进门了。那家伙的本事不小,就算修为跟着大众一并下跌了,瞒过戌伏的这种小事想来并不难。 “胡言乱语!”戌伏这时候也就只能无能狂怒了,哪怕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余音的手上,也没能找到一个恰当的夺回龙蛋的契机。 还不到时候—— 现在还不到时候…… 戌伏缓缓平静下来,脑中思绪转得飞快,此时雷劫未至,自己的本体并非是铜筋铁骨,如这人强行伤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戌伏再开口时,暴虐的情绪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你想要什么?” “你手中的亡魂刺?还是别的,只要你能说出来,我可以满足你。但你若是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我也不介意连人带蛋一起给抹杀了。” 这话说得,好像余音掌心的龙蛋不是什么重要物件似的。 余音嘻嘻笑了一声,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你对峙这么久吗?” 闻言,戌伏愣了一下,没反应得过来。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巨响从东边传来,声音来处,正是城主府! 从一开始摸进下面那一条通道的时候,余音就已经提前送了两个等同她视野的黑龙引朝上去了,而这一去,所见到的东西令她不得不感叹戌伏的厉害。 那两条不曾点灯的向上的阶梯所引向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阵眼。 左侧进,是生门,右侧进,则是死门。 进生门的黑龙引在法阵中没能撑过一炷香,就被其中炙热的阴火给焚烧殆尽,这也是当时为什么余音选择了暂避锋芒,继续躲在书后的另外一个原因。 而进死门的那条黑龙引看到了完成的偷天换日阵。 戌伏设在门口的这偷天换日阵可不必穗南邹继业那花钱请人设的一般小打小闹,绕是顽固如黑龙引这样的,身处其中,没有余音的后继灵力,也只能沦为灰烬。 第197章 胜 偷天换日。 偷的是阴安城内所有臣服于戌伏的妖精的妖力。 换—— 戌伏这妖精恐怕本身就是先天不足,有了某种机缘才能一直化形到今日,而他蛰伏在阴安城内千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彻底摆脱这个贫弱的躯壳。 当然,如果没有余音,但凡随便来什么其他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如此快速地找到其弱点。 可能这就是倒霉吧。 余音提剑朝着城主府虚空一划,一道黑色的影子就如同雷电一般,迅猛地冲向了那里。 死门这一阵枢,若是个活物进去了,那也就是真死路,可黑龙引不算是活物,虽然其可以反馈所见所得,但归根结底只是暂代余音眼睛一职而已。 也就是说,戌伏千辛万苦设下的阵眼最终却没能起到该起的作用。 此后,黑龙引小心翼翼地留在死门中,被余音操纵着开始破解法阵。正因为戌伏本事超凡,这阵也设得尤为复杂,光是找到解阵之法就耗去了许多时间,更别提继续破阵了。 都说狡兔三窟,没想到戌伏这条龙也不逊色半点。 在逐步解开偷天换日阵的时候,余音看到了阵枢中心躺着的另外一枚龙蛋。那枚蛋不必戌伏藏在方雪晴床底的这枚,其蛋壳呈现出淡淡的白色,内里的半截龙身肉眼可见。 想来,两枚龙蛋中的都是戌伏本体,只不过这偷天换日阵里的这枚要更加虚弱一些,估摸着应该是滋养好的那一枚已经被挪走了,剩下这枚放在阵枢中继续被全城妖精滋养,等待时机来临。 所以余音才会一面耗着戌伏的妖力,一面拖延时间,这拖延时间可不单单是为了哑奴偷蛋在拖延,还是企图让戌伏根本分身乏术,顾及不到偷天换日阵里的细微动静。 她成功了。 换来的是戌伏脸上的表情彻底裂开,他疯了一般冲向余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余音如风一般后撤开,跟着收掌一握,将那枚金色的龙蛋给捏了个粉碎。 而同一时间,城主府里喷射出一股金光,那金光升腾到半空中之后,化作细细密密的浅金色雨滴,落入大街小巷之中。 因为略显贫弱,所以其外壳的保护程度根本不如余音手里的这一枚,故而余音只要再送一分灵力过去,黑龙引就能势如破竹地毁了那颗蛋。 捣毁其中一枚,剩下这个就不足为惧了。 成功之际,余音不给戌伏任何喘息的机会,扬剑踏云而出,其后一招飞霜术随剑气落下,将戌伏的几条去路悉数封锁。 ‘我什么时候会这个了?’ 余音手快,使完了才猛然反应过来,但这并不妨碍她掌中法术如雨后春笋一般抖落,仿佛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 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戌伏并没有放弃,他背上脊骨一寸寸开裂,当中爬出一条比先前的巨龙要小上许多的浅金色五爪龙,反甩龙尾升空后,冲着余音俯冲而下。 周围的灵气被其撕开,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 就在戌伏要触碰到余音的时候,一柄飞剑从后方驰骋过来,而余音掌间的骨剑也同一时间,斜挑向上。 前后各有利刃,戌伏再起不能。 飞剑过来的自然就是裴云英了,她跟着崔娘一道进了城主府,随后分头行动,一个赶去天心阁,一个则进了议事堂,看看这章管到底是要纠集人马议什么事。 章管能议什么事? 无非是两点。 先把城主请进城的那些修行者给看管起来,以防这些人背后一刀,然后再围住天心阁,进去辅佐城主大人将进犯的贼人给诛杀。 巧的是,这群妖精刚到天心阁,就撞上了无头苍蝇似的裴云英,被裴云英三下五除二就被清理干净了,连喊叫声都没传开。 等裴云英料理了这群小喽喽之后,便是余音与南岁不谋而合,将事情彻底闹大的时候。 说回南岁这头,他本是临时被城主请过去的,却没想到是因为城主怀疑上了自己,才有了这么一遭。 他是诚心诚意过来寻求阴安城的合作,一开始的确没有想过要对城主如何,即便是被怀疑,也只是自证清白而已。 只是当他发现城主进的那扇门里散发着越来越强的诱惑力时,狐疑漫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隐蔽身形,跟了进去,然后就目睹了里面的种种。 南岁以为自己找到了戌伏的弱点,应该说,他的确找到了一个可以影响到戌伏,但并不足以挟制戌伏的弱点。 尚不清楚这一点的南岁误打误撞地配合了一把余音,若是让他知道,怕是要如鲠在喉了。 半空中突然出现一抹焦急的身影,正是裴云英踏云而起。 “音儿!”她抬手收回长剑,转头连忙去看余音的状态,“可有受伤?你在里头鏖战几日,只怕精气两亏,快随我出去。” 方才余音的那一剑,算是彻底打开了屏障,裴云英也就是因此才看到了扑向余音的戌伏,情急之下,先纵剑先行。 巨大的龙尸轰然倒向城内,底下妖精们呼喊着四散奔逃。 余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接着冲向摇摇欲坠的那护着方雪晴的床帏,一把接过浑身是土的哑奴,再将方雪晴也揽过来。 “师姐,我们下去再说。”余音说完往下落去。 囚玉和江胜清帮裴云英牵制住了大部分的兵力,相对厉害些的又提前被裴云英给处理了,以至于余音这落地,根本没人敢近身,只有崔娘溜溜达达地过来收债了。 “这事你可得谢我。”崔娘冲余音挑了挑眉,说:“要不是我给那群同僚下了药,你这位朋友可没那么容易收拾干净。” 正是因为迷香的作用,赶去天心阁的那些妖精才会不堪一击。 余音笑了笑,把方雪晴往崔娘怀里一放,回道:“谢过,记住你的恩情了,现在帮我把这人看好,我还有点儿事要去办。” 裴云英在一旁顺手接过昏迷不醒的哑奴,问:“音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第198章 被污染 其实余音很想吃了那龙蛋。 不,应该说,那具龙尸对她的诱惑更大,无时无刻不在向她招手,引诱着她靠近。而当余音拒绝这份诱惑时,便有如无数只细小的虫蚁爬上身体,由内及外瘙痒着疼痛着。 但余音并不想在裴云英面前展露出这样的面貌,所以她每时每刻都在忍耐着。 此时,裴云英问她,她也只是摇了摇头,敛眸答道:“没事,我去去就回……师姐,你在这等我……看好她们。” 这话中的她们……不用猜,必定是包括崔娘的。 裴云见此,也就不再追问。 余音随后转身快步往城主府走去,她需要去那扇门后看看,一来是看里面的偷天换日阵还剩点什么,二来就是去生门理由把烧成了灰的黑龙引捡回来。 当然,也还有暂时远离龙尸的意思。 崔娘见余音走了,便偏头去看裴云英,嘴里搭话道:“原来二位是师姐弟,真是龙章凤姿……” 只是裴云英不搭这个腔,而是问她:“刚才你说,你对那些妖精用了香?” 的确,方才在城主府里头的时候,裴云英是觉得自己出手得太过顺利了,就算这城主手底下的那群妖精不当事,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才是。 然而崔娘这行为并没有让裴云英心里如何放心,这妖精真就敢因为音儿的一句话,反手去捅自己相处已久的伙伴?若真如此,这名为崔娘的妖精可要比那些小喽喽危险上百倍不止。 裴云英问,崔娘就答,且答得大方,丝毫不避讳。 “当然,他们赶往天心阁时,我就防备着他们会对你们出手,这才提前下以失魂香,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五感麻痹。” 说完,崔娘就抬头看向了那一条巨大的龙尸。 龙尸溅起的灰尘瓦砾到这时都没有完全沉淀,但这并不妨碍崔娘看清其鳞片和头颅,如果崔娘没有看错的话,这条龙正是城主——戌伏。 戌伏死了。 猝然得知这一事实的崔娘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什么欣喜来,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甚至蹙眉歪头想了想,好似并不相信这一点,哪怕她已经亲眼得见。 可戌伏的确死了。 黑色的龙鳞失去了光泽,高傲的龙首摔在残骸之间,任由脏污覆盖,这哪里还有昔日阴安城城主的风采?曝尸街边,尊严全无。 “那就是城主吗?”裴云英突然换了话茬,目视龙尸,问崔娘道。 崔娘像是大梦初醒般,哈哈大笑着,前俯后仰地说:“是啊,那就是阴安城的城主,凌驾于整座城之上的,所有妖精的噩梦。” 如今正值白日,这么大的动静之下,没有一个妖精敢出来,不正说明了平日里阴安城的规矩森严。 “看你这神情,似乎是受”裴云英抱着怀里的女人往龙尸那里走,嘴里犹在说:“” 奇怪的是,这具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龙尸并没有流淌出血来,别说血了,就是伤口处都看不到骨肉,只能看到一层皮绽开,里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站在后头的崔娘却不再看戌伏的尸体了,她低下头去,看着怀里的女人,觉得这女人熟悉又陌生,仿佛是在哪儿见过。 可崔娘记性一向不错,但凡见过,就不该忘了才是。 正当崔娘脑子里回忆时,后头杀来一物。 呼—— 地上出现几绺儿旋风打着窝,绕着崔娘不断地旋转,后头随之赶到的,是岐安如兰。 “你做了什么!”岐安如兰披头散发,手里比她人还要高的木杖在地上一敲一个坑,“崔娘,我本以为你是懂事的人,没想到你居然引狼入室!” 对阴安城来说,戌伏的确是噩梦一样的恐惧存在,但同时也是安定的象征,是整个城能稳固至今的保障。 如今这个象征倒了。 明天的阴安城该去向何方? 想到这儿,岐安如兰大动肝火,她抬手一抡木杖,另一手掌心就出现了倒扣着的无色半圆屏障。只见她翻手向上,将屏障抛入空中,接着木杖尖端的琉璃玉石直响了崔娘。 当的一声,九道琉璃扣飞射而出,锁在了崔娘的手脚各处,令其动弹不得,直挺挺地朝后倒去,而她话里的方雪晴则跟着向后,将将倒在她怀里。。 头顶那个屏障倏忽间胀大,大到好似要囊括天地,紧接着又快速下落,哐啷扣在以龙尸为中心的街道上。 裴云英自然是知道身后有不速之客,但见崔娘认识,便打算让崔娘去应付,没想到崔娘这一个照面就被桎梏住,落入下风。 “我劝阁下,不要轻举妄动,这对你对我,都不好。” 这厢裴云英刚一动,岐安如兰手里的木杖就又是一道琉璃飞刃打出,钉在裴云英脚前一指处,随琉璃飞刃一道的,还有岐安如兰的威胁。 崔娘躺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岐安如兰,她心中挂念着眉姐,所以先前才没有开口,以免触怒岐安如兰,让眉姐陷入危险。 “你们二人之间有恩怨?”裴云英还真就停了,不动声色地问道。 岐安如兰老谋深算,如何不知此时出现在场的恐怕与城主遇难都有干系,但一时不可应二敌,故而才似威胁,似示好般地出声叫住裴云英。 听裴云英如此问,岐安如兰眯了眯眼睛,说:“是极,这是我家小女儿,生性跳脱,不受规训,让阁下见笑了。” “老不死的,你以为事到如今,你揪着我不放,还有什么挽回的余地吗?”崔娘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句句都能把岐安如兰给气死,“戌伏死了!死透了!往后再没有谁能拦住我们姐妹,你也不行!” 她也不是突然就忘了眉姐,而是看到眉姐出现在远处街角,冲她招了招手,才开始回嘴。 “混账!” 岐安如兰健步如飞地走过去,一脚踩在崔娘的额头上,嘴里呵斥道:“是我在你们姐妹走投无路之际收留了你们,叫你们修炼之法,给你们容身之所,更让你们享有至高的权力!” 第199章 龙种 崔娘是不会跟岐安如兰动手的,正如岐安如兰所说,她们姐妹俩的这条命算得上是岐安如兰救下的,纵然之后数百年她为岐安如兰做了枚数不尽的腌臜事,也抵不过沉重的救命之恩。 但也只是不动手而已。 她受够了做他人掌中的刀,受够了耳听希望,却又不得不回到黑暗中的那股绝望。既然如今戌伏死了,既然那人说到就能到,她为什么不能死马当活马医,信上一回? “放开她!”眉姐砰砰敲着屏障,不断拔高声音喊道:“老东西,你有本事就冲我来!你不是一直对我不满吗?如今我就站在这里,你回头!你给我回头!” 寻常妖精看都看不到里头,眉姐沾了崔娘的光,能看却不能进。 踩着崔娘的岐安如兰连头都没回,脚下狠狠又跺了几下崔娘的脑袋,目光瞥到她怀里的女人之后,眼尾都捎上了些不屑。 这个女人她识得,城主大人的心头肉、掌上珠,只不过许多年间就没见过其身影了,当时岐安如兰还以为是城主大人幡然醒悟了,没想到不过是藏起来了。 “的确,戌伏是死了。”岐安如兰慢条斯理地说:“但城主大人还活着,就足够了。” 崔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岐安如兰,旋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嘴里怒吼:“给我收起你的那些妄想!不,我绝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 同样是赤蛇姐妹,为什么只有崔娘化了蛟? 这并不是因为眉姐天赋或资质不如崔娘,而是因为眉姐的血脉中——天生就有龙种。 所谓龙种,也就是赤蛇一脉的返祖血统,届时只要千年修炼期满,那是可以无事血统进化的规矩,直接化龙的。 阴安城需要一个城主,至少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城主。 两人之间的交锋叫一旁的裴云英听得了然,而从崔娘对着老妇人的态度来看,老人占上风是理所应当的事,而且这崔娘明显有能力挣脱开老妇人的束缚,却始终只在嘴里呵斥。 “你允不允许,由不得你说了算。”岐安如兰用木杖的尖端抵在崔娘的额头上,似乎是要动手了,“如果她目睹了你的死,想来会受到一定的激励。” 而就在岐安如兰的手腕要发力时,裴云英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岐安如兰的身侧。 啪。 裴云英握住了岐安如兰的手。 “虽然这是你们二人的私事,但不巧,方才她与我有协约在前。”裴云英将哑奴靠着龙尸放好了才过来,眸光斜睨着崔娘,继续说道:“你要杀她,我不同意。” 不同意,那就只有交手一条路了。 余音这时候已经进到了城主府里头,她不知道裴云英在外面与兰香园那个老太太交上了手,但估摸着阴安城里还有不少戌伏的属下,所以脚下走得飞快。 等她走到天心阁里,才发现贾然不见了。 连尸体都没有。 其他妖精东倒西歪地躺着,倒也不是死了,只是被裴云英封了五感,然后用锁魂链给绑了起来,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即便裴云英的性格成长了许多,其内里的柔软也依然没有改变过。 即便是要接应余音,即便是面前有妖精阻拦,她在不确认这些妖精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之前,绝不伤他们性命。 “喂。”余音解了其中一个妖精的五感,问道:“天星挪移法阵里的贾然呢?” 好巧不巧,余音抽中的这个倒霉蛋,就是玲玉。 玲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猛地一瞧自己面前凑得极近的余音,吓了一大跳,眨巴着她那三只眼睛,哆嗦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还没说完,玲玉的脸就被余音捏住了。 “我性格不好,所以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余音不笑时,整个人气质已然趋近须伦恶童那般的阴翳,便是玲玉这种在大妖堆里混久了的,也不禁真情实意地哆嗦了一下。 明白自己逃不掉之后,玲玉只能哎哟着,说:“天心阁一乱,贾然大人就走啦……那是神兽,并非是我等小妖可以打探行踪的,自然是不知情,真的不知情。” 贾然是神兽?哪门子的神兽?余音只觉得自己面前这个三眼妖精在骗自己。 看余音脸色越来越差,玲玉赶忙继续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城主大人曾与我说过,贾然大人那是灵兰秘境里的神兽,只有他能驱使,若他出事,贾然大人就会毫不犹豫的离开,所以他得时刻保持强大。” 好家伙。 听到这儿,余音不仅蹙眉思忖了起来,难不成之前在天心阁遇到贾然,是它的默许?它也腻歪了这里的日子,就等着谁来收拾戌伏? 总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之所以选中余音,估计也就是看着余音的成功可能性比较大,要不然随随便便就暴露了目的,贾然说不定会被戌伏先一步收拾了。 “天心阁里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余音佯装不知道,转口问道。 玲玉的第三只眼睛偷偷瞄了一下余音的脸色,在视线交汇时又匆匆别开,嘴里说:“一大清早的,章管就通知我们文武百官过来城主府议事,说是有外贼闯入,要我们协力对敌。” 谁也没成想,不仅有外贼,还有内敌。 想起这一出之后,玲玉咬牙切齿地忿忿道:“崔娘那家伙,居然敢冲我们放暗箭!我先前看她在城主府外晃悠就觉得不对,还让她给我糊弄过去了,早知道先把她给绑了,也就不会现在这个麻……” 麻烦还没出口,玲玉就打了一个嗝,把余下的话全咽了回去。 “还有别的吗?”余音冷冰冰地追问。 “有。”玲玉吞了一口口水,犹疑地说:“当然也不全是道天心阁这里来的,还有的去了城主邀请的那些修行者落脚的地方……” 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也没妖精回来救她们,那就代表那群妖精也同她们一样,被捆住了,要不就是直接被杀了。 第200章 招了 权衡之下,玲玉恨不得兜口袋往外倒,能说的不能说的,全想说出来,只求面前这个人饶她小命一条。 入城的修行者包括南岁在内,一共五个人,玲玉有幸见过其中两个,她思忖片刻,继续说道:“其中有一个……十分妖娆的女人,她和身边那个小姑娘仿佛感情很好,一路挽着手,有说有笑,还谈到过自己宗门里的趣事。” 道门里满打满算,能配得上妖娆二字的女人,余音只能想到秦如玉一个。 另外一个小姑娘…… 余音蹙眉,握拳摩挲了一下手指,问:“他们与南岁是一齐入城的?” 玲玉点了点头。 “在哪儿你可知道?”余音又问。 “观花亭!”玲玉声音洪亮,像是害怕自己答慢了,就会挨打似的。 看到玲玉如此畏惧,余音不禁怀疑起来,戌伏手底下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经事的妖精?还是说,她是假装害怕,想要扮猪吃老虎? 思及至此,余音起身,俯视着玲玉道:“我现在要进去,你若能乖乖在外面替我把风,等我出来,我就可以饶你一命,放你离开。” 玲玉连忙蠕动着,用嘴指了指自己的手脚,末了喊道:“那请您放开我,若待会儿有什么贼人闯进来,我岂不是毫无还手——” “之……” “之……” 她结结巴巴地停了下来,目光转右,避开余音那如炬的视线。 “只要你看着,不用你出手。”余音背手转过去,没有回头地边说边往天心阁里走。 天星挪移阵似乎是因为其主人的陨落而失去了作用,从回廊到天心阁门口,余音行走其上,没有收到半点儿阻碍。 余音推开门,看到前堂那些生人冢都已经凋零破败,落得一地的残肢断骸,颇有些渗人。 “阁下是谁?为何出现在此?” 一道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余音扭头看去,就看到晏子恪拂袍跨门而入,他背着光,余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朗星般的眸子闪烁着,一如深冬寒潭,令人不寒而栗。 这人并不是从前院进来的。 那三眼妖精虽然实力不怎么样,但余音可是留了黑龙引在她周围,但凡有人经过或靠近,余音立马就能知晓。 此时不管是黑龙引还是三眼妖精都没有动静,便说明晏子恪是从别处过来的。 “我是谁,与你有关系吗?”余音皮笑肉不笑地回问,这时候晏子恪认不出她,她也就没有必要与其推诿,还是尽早撤的好。 晏子恪轻描淡写地踩在一地残肢上,敛眸说道:“此处乃是阴安城城主的宅邸,恰逢城主出事,阁下这样的人物突然出现在此,怕是脱不开干系吧。” 我这样的人物,又是什么样的人物? 余音自问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修为也刻意遮掩过,在晏子恪的眼中,她应该只是一个修为平平的男性散修而已,顶多有副好皮囊。 等等—— 她端详着晏子恪。 这人该不是断袖吧?从前也不曾在道门里听说过晏子恪好这一口呀。大约是余音的视线太过古怪,晏子恪迫不得已抬起了眸子。 两厢视线交汇之后,晏子恪才开口,继续说:“观阁下气度不凡,进门之后目光坚定,想必是有所求,不巧在下同样是有所求……” 听着话,晏子恪是在旁边躲了许久,而余音是恰好撞上。 “我跟你不熟。”余音后退一步,走近黑暗之中,“我劝你也不要再前进,否则我不介意让你与他们躺在一块儿。” 可晏子恪也不是什么吃软怕硬的主。 他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似乎从这男人的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但那怎么可能?那个人应该是死了,就算没死,也不会是面前这个男人。 “阁下是哪个宗门的?还是说,是散修门派?”晏子恪追问道。 飒! 昏暗的前堂亮了两簇明亮的焰火。 晏子恪在照亮前堂之后,快不过去,想要挡在余音面前,但却被余音轻松越过,且反手一道慧剑斩出,登时就把前堂的地面割裂出一条深壑来。 “我是谁,属于哪派,都与你无关。”余音眉目冷漠地看着晏子恪,半分情面不留,“你要是识相的,就此打住,待我离开之后,你想进来做什么拿什么,我同样无权干涉,也不会干涉。” 就在余音再次转身时,晏子恪却不知怎么突然闪身又到了余音面前。他拉住了余音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横架住余音掌中骨剑,推挪之间就化解了余音数招。 紧接着,他嘴里就吐出两个叫余音有些难以招架的字来。 “余音。” 看到余音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晏子恪自己显然也在意料之外,他猝然松开手,略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目光捎带欣喜地盯着余音。 “你在叫谁?”余音整理好情绪,平静地问道。 正是这份平静,令晏子恪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他沉吟一声后,理了理袖袍,躬身拱手道:“晏子恪谢过余道友,也替其他同道,谢过余道友。”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晏子恪这般有礼,一时间余音也不能拿他如何,只能默不作声,静观其变,看看这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其实余道友说话时的神情,很容易分辨。”晏子恪再抬起头时,仿佛与余音很熟似的,明明他们在无上楼的时候,还起过争执,“刚才几句我尚不确定,见到道友遮掩的神情,才总算确认了……当日无上楼一别已是数月,沧海桑田,余道友能安好在下十分高兴。” 余音抬手揉了揉额角,没有回应晏子恪的话,而是反问道:“你口中的余音、余道友,是我这般模样?” 其实,也算是默认了晏子恪的猜测。 “当时那种情形,任谁逃生,都会十分狼狈,故而在下不会过问余道友的过去,只为余道友你的生还而感到高兴。”晏子恪说话时的神情,好像是发自内心地在为余音开心,“其他人也是一样。我们感念余道友的付出,也同情余道友的牺牲……” “够了。”余音打断他。 第201章 善 越是听到别人口述的感恩,余音心里就越是作呕。 感恩一词是那么的轻飘飘,是那么的容易出口,而她却付出了整整三千年,甚至于她的父亲至今尸骸都散落各地,她的母亲尚在幽冥鬼域一日又一日地经受鬼狱的刑罚。 都说感恩,谁付诸过实际? 又或者说,余音需要的是他人的感恩或同情吗? 不! 不是! 她需要的是血债血偿,需要的有朝一日正常地生活,需要将她的母亲从幽冥鬼域中救出来。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余音的双眼通红无比,几近化为实质的怒火喷薄而出。 可她旋即冷静下来,指甲扣紧皮肉里,面上重归淡然地对晏子恪说道:“晏道友怕是误会了,我不需要你们的感恩,你们也不必同情于我。” 谁同情谁? 整个道门的修行者修为一落千丈。 听江胜清说,甚至有化神期跌倒金丹期,然后接受不了,悬梁自尽的。 这群人当初修炼便有如青云直上,却不成想是搭了一条名为余音的通天坦途,如今这坦途被撤,所有人齐齐坠下,少不得就有脆弱的人选择赴死。 而余音自己倒是炉火纯青,节节攀升。 到底是谁同情谁? 可能晏子恪自己也想到了余音的话里所指,脸色忽明忽暗,最终叹了一口气,说:“道门人心漂浮,是该受一受磨砺了。之前无上楼一行,暴露出了多少问题?可刮骨疗伤之痛是哪个宗门都不愿意承受的,最终也就只能供着我们这些天之骄子,由着我们继续不经世事。” 典籍上的那些呼风唤雨的先贤们,几时同现在这群修行者一样弱不禁风? 无非是没吃过苦罢了。 晏子恪自己明白,但又不得不随大流,维护自己的师弟。以至于当时在无上楼起的那一场冲突,晏子恪再不情愿,都得站出来,否则回到宗门,这些师弟在师父面前,还得参他一脚。 余音对晏子恪表露出的这份愁思没有任何的反馈,她只是点了点头,问:“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要进去了,你请自便。” 说完,余音作势要走。 岂料晏子恪仍旧不让,甚至张开手臂挡住余音的路,说道:“我,我们,为了不让余道友在无上楼的那一番话白说,我们打算奋起反抗!” 反抗军嘛。 余音听江胜清说过。 江胜清说,从高玉组建诛魔军起,道门里其实就诞生了一股暗中忤逆高玉的势力,这群人多是年轻人,或是心怀抱负,想要取高玉而代之,或是对余音感激,想要推翻高玉。 总之,这群人的行动虽然没有引起高玉的重视,但已经在年轻一代的修行者中有所名声了。 “我知道有这么一撮势力。”余音点了点头。 晏子恪脸上一喜。 却听到余音往下说:“但这与我何干?你们的所作所为都该是为了自己负责,请不要打着我的旗号,好似在为我报仇似的。” 余音的话叫晏子恪愣在当场,等他回过神时,余音已经越过他,拾级而上,往楼梯尽头的门那儿去了。 因为黑龙引在里头,又因为戌伏死了,故而这偷天换日阵对余音而言,也就失效了,她只需要驱使黑龙引打开门,就能 晏子恪三步并作一步,提着袍子追了上来。 “你烦不烦?”余音反身站在高处,俯视晏子恪道:“你们要推翻高玉也好,要建立新道门也罢,我都不在乎,也不关心,而我要做什么,也跟你们无关!” 这群人是无辜的。 他们和高玉不一样。 但在余音的立场上,这群人无辜的享受着她的牺牲,无辜的将她过往的疲弱当做谈资,哪怕现在吐了一部分修为出来,也仍旧是双手无辜的沾上了她的血。 越是无辜,余音就越是咬牙切齿。 像江胜清那样坦坦荡荡承认自己占了便宜倒也罢了,偏偏晏子恪还一副我很真诚,我的确无辜的模样,叫余音心里不禁泛起了恶心。 “余道友——”晏子恪连登几台阶,神色急切,“你可是芥蒂于那日你我之间的冲突?那不过是做戏而已,我内心并非那样想,事后我……” 他看到了余音眼中的厌恶。 这使得他没能说完自己余下的话。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余音一手按在门上,瞥过晏子恪一眼后,推门进去,“你我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你们所谓的感恩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的用处,我不需要,不理解,也不想要。” 她余下的话飘飘然落下,而门已然被砰的一声关上。 等到南岁带着其他人匆匆赶到天心阁时,晏子恪仍旧拧着眉头站在台阶上,出神地思索着。 “晏子恪,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南岁率先越过生人冢,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晏子恪身边,伸手搭在晏子恪肩头,“让你看看戌伏出去没,你怎么直接进来了?没被发现吧?门外的那个神兽居然也不在,你小子还真是好运。” 南岁自己是清楚戌伏已经不在天心阁了,但这事他瞒着其他人的。 秦如玉与凤然儿走在后面,她们厌恶地看着满屋子的污秽,十分嫌弃地避让开脏污,挑拣着干净的地方下脚,手还掩着口鼻。 只有走在最后的天问在一进门之后,于正门处跪坐下来,一面竖掌诵念,一面覆手盖于残肢之上。 “我看到余音了。”晏子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变了模样……我本是想寻求她的认同,但她似乎十分厌恶我……想来是无上楼那一次,让她讨厌我了。” “什么?”南岁听得懵了,“你说你看到余音了?她在这儿吗?若是有误会,解开就是了,无上楼那件事,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晏子恪摇了摇。 他看到余音最后的那个眼神时,读懂了余音发自心底的厌恶,并非是仅仅针对他晏子恪,而是针对道门中的所有人。 这群享尽了好处的笼中鸟。 “天问在度灵。”凤然儿回头看到天问四周闪烁着莹润的白光,连忙拽住秦如玉,低声说道。 第202章 赤子天问 秦如玉一愣,跟着扭头看向门口,便看到天问披载灵光,浮空端坐于秽之中。他的眉心当中有一枚朱砂红,边缘一圈则微微泛着金光,这是蓬玄宗的功法——如意宝法独有的流光金文。 然而,这些被困在生人冢里的亡魂,其怨念积压千年,绝非等闲。 果不其然,就在秦如玉这个念头升起之后,天问身下的灵光竟是从底部开始一点点被染上了灰色,且看上去有要向上扩散的趋势。 “说起来……天问是个好人,他是蓬玄宗里难得的清流,也是这道门中不可多得赤子……但有些事,光靠人好是不够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秦如玉却拍了拍凤然儿的头,示意她留在原地,自己则向天问走去,同时手上有所动作,脚下泛起了光晕。 天问的额角有斗大一颗的汗珠滚落,痛苦的神色逐渐取代平静。 事情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轻松,天心阁里的这生人冢由来已久,所积累的怨愤滔天不绝,哪怕天问已经做好了准备,时间一长,也有些吃不消。 正当天问饱受折磨,内心痛苦不已时—— 他突然感觉到有一股清流汇入他被烈火炙烤的丹田之中,这清流让他如沐甘霖,整个人由内及外地冷静了下来。 “多谢。”天问刹那间变换姿势,整个人如寒山青松般单脚直立。等他睁开眼睛,发现向自己伸出援手的是秦如玉时,白皙的面皮噌的一下就红了,人也差点儿没能站稳。 秦如玉温热的手顺势托了一把天问的手肘。 一股酥麻感从手肘,传入了天问的大脑,以至于他熟烂于心的清心咒竟是卡了壳,脸也跟着变得更红了。 “天问道友这是怎么了?”秦如玉明知故问,说话间,凑近了些。 兰花馨香扑鼻。 天问连忙摇了摇头,敛眸望着地上,说:“此地亡魂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怨力,是因为他们饱受煎熬,在暗无天日的生人冢里徘徊了千年。” “我没问你这个。”秦如玉不逗他了,松开手,继续说道:“这群人与你非亲非故,你犯得着耗费心力度化他们吗?这里可是戌伏的地盘,若他待会儿出现……你精疲力尽,那可是会死人的,别指望其他人能救你。” 他们冒险闯进天心阁,这本身就是已经违背了他们和戌伏之间的约定,若不是南岁一再保证不会出事,以秦如玉的谨慎,她绝对会带着凤然儿作壁上观。 “这些人很可怜。”天问短促地说完,重新投入了度灵之中。 那头晏子恪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拉着南岁下楼,当他回到前堂,看到天问与秦如玉时,才问道:“凤然儿呢?怎么没看到她?” 所有人这才发现,原本应该站在前堂一角的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秦如玉霎时变了脸色,手中结印,嘴里喊道:“然儿?!然儿你可有听到我的声音!”她喉间有金光旋转绽放,登时充盈整个前堂,仿佛一切魑魅魍魉都将无所遁形。 偏偏是这样,才更让秦如玉确定,凤然儿已经不在这里了。 “刚才这里的污浊波动太大,要是有妖精趁机摸进来,我们可能察觉不到。”天问徐徐睁开眼睛,扭头对秦如玉说道:“但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去外面找,你们在阁里搜寻一下。” 可凤然儿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便是真有妖精进来掳人,凤然儿也绝不可能一声不吭、毫无反抗地被带走。 最大的可能,还是凤然儿发现了什么,然后又来不及知会其他人,所以匆匆离开。 秦如玉了解凤然儿。 这个孩子虽然性格激烈,做事激进,但绝非无脑莽撞之徒。 南岁赶忙点了点头,附和道:“我跟你一起,外面说不定还有好些妖精,遇上了的话,用我这张脸说不定少些争执。” 他倒是对自己的身份十分了然。 晏子恪此时也就只能暂时放下心头愁绪,和秦如玉一起,在天心阁里头开始找人。 至于人能去哪儿…… 凤然儿此时处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房间里,她看到如玉姐姐去和天问说话,自己便想着转头去找南岁与晏子恪,岂料这一回身,便看到一个黑影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 眼见异象,凤然儿当即追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不过追了两步,但实则已经跨进了不可知的法阵中,以至于她后来呼喊秦如玉的声音,没能成功传出去。 之后她就因为追那黑影,而陷入了这漆黑之中。 四周空间只能容纳凤然儿刚好展开双臂,多一寸都没有,可若是凤然儿脚下挪动步子,四周的铁壁就会跟着一起挪动,总之便是一臂宽。 当然也无法躺下。 但凡凤然儿生出蹲下或躺下的心思,四周的铁壁就会倏地之收紧,将凤然儿夹得连呼吸都紧凑了起来。 凤然儿也尝试过施法脱困。 但诡异的是,不管什么法术打出去,都像是泥牛入海,毫无反馈。 尽管凤然儿性格并不是那种容易消极的,可到了这时候,她也是彻底没了办法,只能直挺挺地站着,用冥想来放空自己,消磨时间。 她想的是,这东西既然将她困住,那必然是有所图的,只消耗到那个时候,便能顺势找出法子。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比办法先来的,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 对于见到凤然儿一事,余音也是十分诧异。 偷天换日阵里明明没有了妖力波动,可当余音推开黑龙引打开的门时,黑龙引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似的,匆匆失了音讯。 不光如此,余音在进来之后,多跨一步就踩进了黑暗之中,再没能找到任何的出口或入口。 这一处死门,恰如其名。 正当余音在黑暗中不断向前探索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相当轻微的噗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抛了进来,但又没有落地,而是轻飘飘地触碰到了某些东西,摩擦而出的声音。 第203章 九尾狐 于是,余音顺着四野寂寥中的这一点突兀之音,一路朝那摸索。 一边走,她就一边默念着引来光华的金文,想要以此冲破自己面前的这份黑暗,但无论她尝试多少次,黑暗都如影随形,牢固不破。 静谧中,血脉鼓动的声音尤为刺耳。 余音听到了除自己之外,渐渐地出现了另外一道咚咚的跳动声。 她走啊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才总算停下脚步,跟着抬手,随后在预料之中摸上了一个热乎乎的脸,这是一个有着姣好五官的女子,束发、高领,道门中人。 而光就在这个时候从余音的掌间迸发。 说来也是凑巧,如果此时站在余音面前的不是凤然儿,那么她们二人恐怕都会陷在这个黑暗中,不知时间如何流逝。 凤然儿如今是化神期巅峰,距离破境只有一步之遥。 可凤然儿数月之前在无上楼时,撑死不过刚入化神而已,短短几个月她就能有如此造化,且没有随大流的修为跌堕,皆因为她是这一届龙门宴里唯一一个经受了地母陨心洗礼的人。 换句话说,凤然儿是最后一个承受了余音福泽的人,而因为当时余音和凤然儿同出地母陨心中,使得凤然儿最后并没有受到反噬。 两个灵脉连通的修行者冲破黑暗聚在了一起。 余音感觉到自己在不断汲取着凤然儿的力量,她连忙抽手,随后接住双目晕眩的凤然儿,目光则开始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华美又简陋的宫殿。 华美在于满目琳琅的珍宝美玉,简陋在于宝物之外的这座宫殿是草盖木身,好似风一吹,就能倒塌。 宫殿顶部镶嵌着密密麻麻的莹润白玉,但这些白玉只能叫余音想起一个东西,那就是戌伏的龙身,这些白玉像极了戌伏的龙鳞,只不过他的龙鳞是黑色的。 “你是谁?”凤然儿哑着声音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等从这里离开。”余音这时候其实是有些懊恼自己先前的贪婪,在获得须伦恶童这具身体之后,她总是时不时会暴露出一些令她自己都反感的性子来,这何其古怪。 难不成,是须伦恶童在影响自己? 余音不敢往这方面去想,但事实是,尤其在无人注目时,怨愤、嫉妒、贪婪,这些卑劣的情绪就会肆意汹涌,企图盖过余音的理智。 凤然儿可能是因为被余音抽去了灵力,没有什么余力了,她窝在余音的怀里,短促地咳了一声后,声音细若蚊蝇地说道:“顶上有只眼睛。” 眼睛? 闻言,余音飞快地抬头。 美玉之中,的确一点点浮现出一只灿金色的巨瞳来。 “戌伏,你竟是没死!”余音愕然不已,脚下同时后掠而出,抱着凤然儿就想从草殿的大门离开。 然而这瓮中鳖,岂能如此轻易逃生? 就听得顶部传来戌伏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你以为,就凭你这种蝼蚁的小伎俩,就能赢过我吗?笑话!我不过是借你的手,顺势脱离那具病躯罢了。” 话音一落,看似摇摇欲坠的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便是雷霆都轰不开。 余音只当戌伏外强中干,在死撑,嘴里嘲讽他,“哦?城主大人原是将我当做趁手的工具来使了?就是不知道城主大人有没有考量到方姑娘的安危了,毕竟情况特殊,她那般情况,少一日照拂,怕是就再生无望了吧。” 戌伏勃然大怒,“若晴娘有半分好歹,我便要将你抽皮扒筋,让你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随着戌伏的怒火,草殿中狂风大作,雨利如刃。 风疏雨骤之中,余音抱着凤然儿毫发无损地游走于其中,间隙还不忘仰头冲戌伏驳斥回去,句句话往戌伏的软肋上戳,字字诛心。 绕是戌伏再火大,他也的确如余音所说的那样,无法现身给她个教训。 如果余音这时候能看到外面的天象,她或许就能更加直截了当地戳穿戌伏的虚张声势,可惜的是,余音并不知情。 裴云英在与岐安如兰交手的空当,看到了阴安城上空逐渐聚集的雷云,也因这雷云,她一手凭空抓住那两个余音托付给她的凡人,另一只手收剑入鞘,将地上的崔娘给拉了起来。 其后,裴云英掠地后纵十几丈,看样子是要同岐安如兰讲和。 “前辈,这天有异象,你我若再耗费心力于这种无用之事上,怕是会后患无穷。”裴云英身上挂了彩,伤却不重。 反观岐安如兰,她从没见过像裴云英这样又臭又硬的后辈,一招一式顽固得如同茅坑里的石头,该沉腕时绝不崩挑,剑与术的尺度恰如其分。 越是这样,她这个老妖精就越是后继乏力。 所以战到最后,岐安如兰好几招都是以伤换伤,勉强逼退裴云英,维持着表面的上风。 “小后生不错。”岐安如兰吐纳一口,持丈而立,目光跟着朝上去看那天空中的异象,“你若将她放下,我自然就允你的停战——” 话还没说完,岐安如兰突然侧身一滑,往右倒去。 方才她所在之处,赫然出现了一柄长枪,握枪之人正是眉姐,怒火滔天的眉姐。 “老东西,我已经受够了你的打压,去死吧!”眉姐筋肉一崩,手腕转向右侧,枪尖便跟着扫荡朝右,“若你往生,我姐妹二人仍将你尊为母亲,年年今日,祭拜之!” 崔娘歇斯底里地喊道:“不!” 她并非是关心岐安如兰的安危,而是看到在眉姐的身后突然闪现出一道紫色的虚影,赫然便是一头有着九条尾巴的狐狸。 那是岐安如兰的本体。 “想要我死,你还得再修个百载。”岐安如兰的声音时远时近,眉姐面前的那个老态龙钟的人形虽声音虚化,“今日你姐妹一再犯我忌讳,日后便是留你们有用,也不能留你们的脑子了。” 说话的,变成了那个半空中的九尾狐。 眉姐想要收势转身,但那狐狸的长尾已经卷住了眉姐的头,细如丝的毛发一寸寸扎进眉姐的皮肉中,鲜血横流。 第204章 雷 裴云英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她抽剑将崔娘身上的琉璃锁斩断,再把两个凡人交给崔娘之后,闪身到了眉姐的身边,再一剑砍下岐安如兰的尾巴。 剑气夹带灵力。 按理说,几乎没什么是裴云英砍不断的。 然而岐安如兰成了这个几乎之外的少数,她的长尾在剑气抵达之前就断开,尔后又在剑气落地劈出深壑的瞬间重新链接。 如此一来,看上去是裴云英的剑斩断了尾巴,尾巴随后愈合,实际上只是砍了个空而已。 小小把戏能唬过崔娘和眉姐,却没办法骗过裴云英。 “刚才是我敬老尊老,但阁下若是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接下来出手不留情面了……”她说着,徒手抓上岐安如兰的尾巴,“她们与你之间的情面。” 这一回,裴云英没有用剑刃,而是横着剑身拍打在岐安如兰的尾巴上,闷声作响。 剧痛之下,厉啸声冲天。 岐安如兰到底是老妖精了,在察觉到自己诡计败露后,赶忙收尾后撤,想要暂避锋芒,另想办法。可裴云英却根本不给她逃开的机会,掌心雷像是喷薄而出的湍流,如柱如股,纠缠着冲撞向岐安如兰。 幽幽鬼火骤生。 两簇鬼火随岐安如兰心念一动,转瞬间就沾到了裴云英的手背上。 “不识好歹。”狐狸的声音有别于岐安如兰人形时的苍老,“今日便让你与她们姐妹二人一同做我的傀儡吧!” 原本无色的屏障被幽蓝的鬼火给染成了深蓝色,庞大的龙尸在众人身后发出了咔的一声,仿佛是尸体上最后一层屏障被击溃,肉身在霞光中一点点被瓦解。 龙尸被岐安如兰吸收了。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不只是除掉自己面前这两个碍手碍脚的后辈,而是瞄准了戌伏的尸体,这也是她之前要将这一片地方圈起来的另外一个原因。 有了戌伏尸体的加持,岐安如兰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曼妙的靡靡之音从半空中那个狐影里传出,随声音出现的还有无数多幽蓝的鬼火,这些鬼火像是有自我意识似的,俯冲而下,直接分别包围了裴云英几个。 妖高一尺,道高一丈。 裴云英不顾自己身边越来越收紧的鬼火,脚下变幻挪移数步,手中长剑横转之后一个上挑,剑气和术法交织出了一道绚烂的弧光。 正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众目之下,有雷霆拂开密云,瞬息而至。 天心阁里的余音并不知道有雷劫,她放下凤然儿之后,提着骨剑踏云冲向宫殿顶部的那只巨瞳。剑锋入草顶过半,巨瞳却眨了眨,倏忽间换了个地方,毫发无损。 雷劫是因戌伏而起。 他哈哈大笑,在宫殿内现出一抹稍显虚弱的身影来,对余音说道:“今日你们二人皆在我腹中,还想逃?乖乖成为我化龙的养分吧!” 笑声在宫殿内盘旋。 但很快,戌伏就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伤到余音,不,应该说,他根本触碰不到余音,每当他龙吐息就要命中时,余音的身形就会在原地消失,紧接着从另外一处出现。 “很诧异吗?”余音笑眯眯地挑眉说道:“就和你刚才的把戏一样,不是吗?明明只是设了个巧妙的障眼法,却搞得好像是法力高强一样,真是替你感到羞耻,堂堂阴安城城主居然落到这种境地了吗?” 话毕,余音还击。 而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中的戌伏突然展臂,挺身受雷,偌大的草宫殿也在顷刻间化作了一地碎屑,珍宝玉石随之化为尘埃。 喧嚣之上,银色的巨龙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至于余音,她离戌伏最近,无辜被雷劫波及,整个人在混乱中撞进了废墟里,连人影都瞧不太见了。 凤然儿虽然不知道余音是谁,但这个人救了她,她还是有分寸的。此刻眼见那巨龙张嘴一口吞下废墟里的残骸,凤然儿连忙一个鱼跃冲出,以灵力为翼,跟着撞了进去。 一瞬间,地动山摇。 乱象始于戌伏化龙,却并没有因为戌伏成功化龙而结束。 刚把余音拽出来的凤然儿还没来得及去端详余音,就发现余音已经阴着脸重新朝巨龙飞了上去,其掌中骨剑发出了莹绿的光。 非道门之术。 这是凤然儿的第一个猜想。 可她不愿意去如此猜测一个刚刚救过自己的人,哪怕这个人的脸上表露出了非常阴邪的表情,周身的气质也与先前截然不同。 方才匆匆一对眼,凤然儿在这人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藐视众生万物的鄙夷。 哪怕巨龙高高在上,哪怕他刚刚跌落废墟,堪堪爬出,他眼中的那股夹带着鄙夷的目光,依然将巨龙压矮了数丈。 天心阁外,长街街角。 裴云英这头已经停手了,但并非是她或岐安如兰那一方要讲和,而是—— 不久前,吞噬完龙尸的岐安如兰在雷霆之下,沦为一句焦黑的尸体,她所筑成的屏障不堪一击,正随着她的死亡而逐渐崩塌。 总算有妖精觉得外面动静不对,开始打开门或窗户,探头探脑。 比刚刚突然出现的雷霆还要令人心生畏惧的,是这时候阴安城上空不断聚集的鬼影,这重重鬼影已经没过密云,有压入城中的趋势。 “走!”眉姐捎上崔娘后,转头就往兰香园的方向去。 崔娘却出声制止她,跟着指向裴云英,说:“跟着她。” 裴云英要去的是城主府。 天生异象,一而再,再而三,恐怕就是城主府那里出了问题。只是她不能直接过去,还得先将这两个凡人安顿好才行。 于是,走过来的眉姐和崔娘就成了裴云英的托付对象。 “你们不必跟着我,带着她们两个躲好就是,有什么事,音儿与我都不会忘了你。”裴云英没工夫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点出崔娘的心思后,匆匆离去。 崔娘与眉姐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真切的欢喜。随后两姐妹相拥在一起,不约而同地说道:“我们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第205章 鬼气 余音像是陷入了梦里。 她看到师父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对她赞许不断,末了还说:“音儿长大了,已经懂得替师父分忧了,真是个乖孩子。” 她看到师姐在庭前舞剑,到天色渐晚之时,才笑着走向她,从她手里接过放凉了的茶水。 “音儿,这样的日子,你不喜欢,是吗?” 师姐清朗如环佩的声音回荡在余音的耳边。 到这时,余音想起自己进过议事堂的后厅,而且在里面逗留了许久,是师父牵着她的手,引她进去的。 “音儿,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因为你。”师父当时俯身抱起余音,指着巨大的桌子,说道:“只有你好好的,这世间万物才会好好的。” 我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余音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候自己的回答是什么。 可她记得师父之后说的。 “音儿说的很对,所有人要都感激你,等到师父飞升上界,音儿就是云林宗的宗主,如何?” “不怕,就算音儿镇不住其他长老,还有云英在,不是吗?她爱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当—— 洪亮的钟声在余音的脑海中敲响。 她猝然回神,低头却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银色龙筋,而不远处的凤然儿,已经双目惊惧,跌坐在了地上。 高玉有说过那样的话吗?余音迷迷糊糊的脑袋里,盘旋着这样一个疑问。 相较这个疑问,她此时身前这具已经被啃噬得七零八落的龙尸更叫她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是戌伏吗?他不是才真正化身真龙吗? 似乎答案就在一旁已经吓得有些呆滞的凤然儿的脑袋里。 “刚刚发生了什么?”余音啪嗒一声扔掉手里的龙筋,转身走向凤然儿,边走边问道。 凤然儿恍若初醒,手脚并用地朝后连爬了数下,嘴里喊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余音只能先停下脚步。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她的声音透漏着耐心与温和,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尚沾染着金色的龙血,虽然仍旧是修眉俊眼,却依然带了十成十的邪狞。 “你连龙都能吃掉,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凤然儿歇斯底里的吼问道。 书上不是说,真龙百毒不侵,万刃难破吗? 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能徒手撕开一条真龙的龙皮,在那条龙的惨叫声中,面无表情地掰扯下它每一片龙鳞,啃噬它的血肉。 这还是人吗? 一旦这个念头在凤然儿的心里滋生,凤然儿再看那人时,就觉得其面皮之下獠牙必现,身后更是出现了鬼影,宛若修罗。 事实上,凤然儿看到的鬼影是真的。 余音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背上攀附着什么,它们叽叽喳喳,窃窃私语,所说的话与余音在幽冥鬼域时听到的诱惑之音极为相似。 母亲如仪自然是不会害她的,那么剩下的能与幽冥鬼域扯上干系的,不是朝露就是辟邪了。 鉴于朝露至今还在自己的管辖之中,余音便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辟邪,可她就算怀疑辟邪,这时候也没有功夫去质问他。 噗呲。 余音一掌捏碎自己的肩头的鬼影,随后继续对凤然儿说道:“我刚才可能做了什么事吓到你了,但你应该清楚,如果我没有杀了这条龙,这条龙就会吃了你我。” 凤然儿如何不懂? 但她同样没有办法对面前这人放下芥蒂。 “非常事,用非常手段,这是我的为人之道。”余音说着,尝试性地朝前迈了一步,“只有不拘泥于手段,才能在紧要关头自保,你觉得呢?” 尾音带着颤抖,敲打在凤然儿紧张的心上。 许久之后,凤然儿就像是渐渐冷静下来了一样,抬头对余音说:“你是人。” 陈述式的口吻。 这个地方除了废墟就是那具已经残破不堪的龙尸,百丈之外一片虚无,凤然儿自问修为不如那条真龙,如果她继续任由自己的情绪失控,那么必然要惹恼面前这人。 届时,她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便是先假意逢迎。 正如这人嘴里说的那样,非常事,用非常手段,她对一个似人似鬼的东西妥协,虽有悖她的道心,但已然是没有办法中的求生办法。 “是,我是人。”余音再走一步。 虽然余音知道凤然儿并没有真正卸下心防,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凤然儿能说出刚才发生的事,供余音判断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就足矣。 凤然儿狠狠地点了点头,说:“你刚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提着那柄剑就冲了上去。” 她的手,指着龙尾上钉着的骨剑。 “那柄剑蕴含着滔天之势,几乎是压倒性地将龙给横掼到了地上……” 强劲的余波将凤然儿一并掀翻,她刚一稳住身形,就看到龙的尾巴被一剑刺穿,赫然钉死在了地上。 这还不是最令凤然儿震惊的。 紧接着她就看到那人踩踏在龙的背脊上,俯身将手探进了龙尾处的伤口中,五指一手,生生剜出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来,大喇喇地往嘴里塞。 龙吟震天,嘶鸣不断。 “你在品尝了那条龙的血肉之后,重新将手探进了它的伤口,沿着背脊那条线,一路徒手撕到了它的龙角处,仿佛剥开的不过是一条寻常的蛇而已。” 剥皮,抽筋,剜肉,拆鳞。 如果不是最后余音醒来,余音恐怕要将面前所能吃的一切都吞入腹中,才会罢休。 “如此……”余音伸手去搀扶凤然儿,脸上一副恍然的神色,“想来是我昔日的一个故人送我的东西生了效,让我一时间失了神智。” 说着,她从腰侧摸过一枚漆黑的玉片,两指一勾,冲着凤然儿晃了晃。 凤然儿将信将疑地借着余音的手站起身,她看了那玉片一眼,因其上附着的阴冷气息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是鬼王辟邪的随身物。”余音把猜测往辟邪身上引,“平时看不出什么痕迹,一旦我陷入险境里,它恐怕就能为我遮蔽一些危险……当然,用的就是非常手段。” 第206章 诸君皆为炉鼎 天心阁里的秦如玉和晏子恪就只差没有把地给犁一遍了。 别说人了,就是连一点儿属于凤然儿的痕迹都没找到。 秦如玉觉得,能在天心阁办到这事的,只能是戌伏,可她这一时半会儿的根本找不到戌伏,也就无从质询。 再说到已经出回廊的南岁和天问,他们一路沿着天心阁往外搜寻,没多久就发现了庭院中东倒西歪的妖精们,其中还有几个是南岁见过的。 “这群妖精身上的气息……”天问俯身,两指点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妖精身上,“像是道门中人,实力不俗……” 玲玉是醒着的。 她竭尽全力地伪装成与周遭一致的昏迷,却在南岁靠近时,险些暴露。 当然,之所以是险些,而不是彻底暴露,是因为在南岁即将走到玲玉跟前时,黑龙引闪现而出,封闭了玲玉的五感。 “阴安城怕是已经出事了。”南岁扭头对天问说道。 先前他哄骗天问等人跟着他一起闯空门,就是看准了戌伏已经被调虎离山,天心阁内无人坐镇,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 此时再看这一群妖臣被缚,南岁就清楚,先他们一步进来的那个人只怕已经得手了。 “这群妖精该如何处置?”天问蹙眉问南岁,妖精并非先天恶徒,若无杀孽在身,天问惯常是不会出手伤他们的。 但此时并非寻常时候。 南岁想了想,说:“找人要紧,我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凤然儿,她很有可能是被比我们——” 话说到一半,南岁愣住了。 方才晏子恪说他见到了余音,难不成……是余音带走了凤然儿?可她带走凤然儿做什么?她没理由去上海凤然儿啊! 念头一起,南岁突然想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所有的道门子弟可以说都是托了余音的福才有今日的修为,什么道门繁荣,什么人才辈出,这新一代的修行者十之八九都是没经历过历练,没吃过苦的软脚虾。 也因为余音的陨落,虚假的繁荣一夕之间被戳穿。 “凤然儿是龙门宴最后一个进入地母陨心承载灵气的,她极有可能是被余音给抓走了。”南岁拽着一旁的天问就往回冲,如果一切真如他所想的那样,他希望这不是一起复仇。 而就在这时候,他瞧见了头顶的紫雷。 正巧出来的秦如玉拉着晏子恪往左边扑去,两人险险避开,被天心阁倒塌的气浪给冲得翻滚出去几丈远。 “你们没事吧。”南岁连忙过去扶他们,嘴里问晏子恪道:“你说你见到了余音,余音在哪儿?凤然儿始终,极有可能与她有关。” 秦如玉这下懵了,反问了一句:“余音?余音在这里?她真没死?” 抱有这个念头的人在道门里不少,他们认为余音既然是能撑起整个道门的大气运者,那么必不可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哪怕杀她的是她的师姐。 而从之后裴云英的失踪来看,一切似乎更加有了佐证。 晏子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她没死,但很奇怪……可能是元神得以逃生,另换了一具法身吧。” “她在哪儿?”南岁追问。 略有些茫然的晏子恪扭头去看那一片废墟,“在里面……我本来想拦住她,但她似乎真的会下死手,为了避免交恶,我只能任由她离去。” 南岁赶忙就朝废墟冲了过去。 不等这群人把天心阁这断垣残壁给清理干净,余音就已经扶着凤然儿从半空中突然出现,随后踩着层云,拾级而下。 眼见着自己逃出生天,凤然儿长出一口气,余光觑着余音,揣度着他的情绪。 “不必这么看我,我说过我无意为难你。”余音倒是坦然垂眸看她,松开手,说:“去吧,他们似乎很担心你。” 留在戌伏腹腔内的那么一段时间,余音和凤然儿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蚀伤,之后余音虽然已经进补过了,但龙血的灼烧感仍然存在于她的身上。 凤然儿身体虚弱,脚下不稳,没留神就直接摔下云端,堪堪被眼尖的秦如玉发现。 “然儿!”秦如玉一个闪身过去,拦腰将其抱住,接着目光淬火似的看向缓缓落地的陌生人,“你是谁?对然而做了什么?” 倒是愣神的晏子恪认出了面前这个狼狈不堪、浑身是血的人就是方才天心阁里撞见的余音,便居中调停般的说道:“秦如玉你不要紧张,这是余音,她既然抱着凤然儿出来了,那掳走凤然儿的肯定不是她。” 除晏子恪之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率先打破这份沉寂的是余音,她嗯了一声,面色冷漠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我知道你们在道门里做了什么,虽然我很久没有出现,但我消息并不闭塞。” 相反,托江胜清的福,很多事她甚至要比普通人还知道得快。 “一如我先前和晏子恪说的一样,我不关心。”余音迎着他们错愕的目光,继续说道:“其实我只想活着,不在乎什么道门的未来,什么道心,更不在乎谁要一统天下,只是……若是有人不让我活着,我恐怕就不得不杀了他。” 高玉目前并不知道余音的存在,他只当那些道门里的是流言,而若是在场的这些人成为了余音还活着的证据,余音就不得不下杀手了。 话里隐藏的意思既然已经说透,余音也就不在逗留,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唉——” 南岁要跟上去,却被晏子恪及时抓住。 “你做什么?只要我多和她聊一聊,她肯定能懂我们的宏图伟志,也必然愿意加入我们。”南岁不死心地说道。 晏子恪摇了摇头,回答:“我可以感觉到,她是认真的……如果我们再继续纠缠,她恐怕真的会向我们动手……别忘了方凌齐说的。” 那个善于占卜的皇子因为卜算天机而一夜白头,血撒丹青山,差点就归西了。 “所有人都是棋子……” 当时方凌齐说的话被传遍了道门,而这话也是诱使南岁生出异心的引子。 “我们受其恩泽,终有一日会百倍偿还!其归来之日,诸君皆为炉鼎!皆为炉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第207章 圆满结束 余音走出城主府时,看到裴云英面色焦急地冲自己跑了过来。 到这时,她的身心才总算放松了一些。 在所有人都觉得有利可图,都想要利用她,依附她时,只有师姐是真心诚意地对她,怀揣完整的关爱。 “我没事。”余音飞扑过去,弯着眼眸说道:“只不过是遇到了戌伏的埋伏,虽然棘手了一些,但好歹圆满结束了。” 街道两侧有妖精在探头探脑,他们神色畏惧地看着目前这两个凡人,再结合之前惊天动地的大动静,谁也不敢出来,谁也不敢阻拦。 当然,也没谁能拦得住就是了。 囚玉翘着腿坐在城墙根下,他看到余音与裴云英过来,才朝旁边的江胜清招了招手,说:“你看,你还操什么心?她们两姐妹出手,只怕幽冥鬼域都能让她们翻个底朝天去,又何况是这么小小一个阴安城?” 江胜清坐在高处的,姿势与囚玉差不多,但要更加松散一些,“你就装吧,刚才忧心忡忡的可不是我,我才是对她们两个信心满满的人。” “说什么呢?”余音走近了,挑眉去看江胜清,“我在城里遇到了南岁,他们反叛小团队的那些人也在,跟你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路上得知南岁他们在道门里起幺蛾子的时候,江胜清就断言了这帮子人肯定要化整为零,找地方藏人,以假装自己的力量被消耗了。 “我们通过胡明远那小子看到了。”江胜清起身一跃而下,“说起来,你之前要带着他,是因为这个?天眼?” 余音摇了摇头,突然停下脚步,说:“我哪儿能像你一样料事如神?陈香莲的日子不好过,一个人要是带两个孩子,就算手头有钱,也照顾不开。既然胡明远有这个天资,我捎上他又有何妨?本来是打算丢给你的,结果半道儿就遇上你了。” 她停下是在等人。 果然没过多久,后头就急冲冲地掠过来一人。 到余音近前之后,崔娘着急地拽住她的衣袖,问:“如此……便算是结束了吗?” “你还想怎样?”余音回身反问。 还想怎样? 崔娘的眼睛里有迷茫一闪而过,还想要怎样呢?岐安如兰已经死了,城主也死了,她们是真正只有的人,天高任鸟飞,想去哪儿都可以,不用担心自己身后会有追兵。 可—— “我总觉得,事情太过顺利了一些……心里有些没底。”崔娘踌蹴了好一会儿,眼眸微敛地说:“会不会……会不会只是假象?不管是岐安如兰,还是城主,他们都非等闲之辈。” 余音顺势点了点头,说:“的确,如果他们还有什么后手,你可以通知我。” 这下崔娘有些傻眼了。 但她面前的余音脸上旋即又挂起了笑容,嘴里玩笑道:“怕什么?他们若是敢从地里爬出来,我便再敞开肚子吃下他们也无妨。” 崔娘有些搞不懂余音这个话的真假。 “放心吧,死得透透的了。”囚玉突然插话:“不光死得透透的,还死得什么都不剩。”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余音。 余音一下子就明白了,囚玉自始至终都知道天心阁里发生了什么,包括—— “我的建议是,你留下,当这座城的新城主。”余音拂开崔娘的手,“你之所以踌躇,是因为你清楚一座疲弱的城池若是没有一个领头的,就会溃如散沙。既然这样,你不如自己来坐这个凝聚妖心的城主,只不过你要记得自己初心。” 说完,余音转身走去囚玉那边。 走没几步,她又想起什么,冲失魂落魄的崔娘说:“刚才师姐同我说,她将方雪晴和哑奴托付给你了,既如此,你将方雪晴入土为安之后,问问哑奴的意愿,给她自由便是。” “她死了。”崔娘开口。 那个没有舌头的姑娘,在醒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衰老,最终含笑倒在了兰香园里。 “她让我告诉你,她很感谢你,因为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真正的日光了。”崔念说完,朝余音躬身,代行一礼。 余音摆了摆手,说:“那就将她们分别安葬吧,想来哑奴也不愿意死了还和方雪晴葬在一起。” 这厢,囚玉见余音走向自己,就知道余音已经听出刚才那句话的话外之音了。于是,他耸了耸肩,等到余音靠近后,才低声解释道:“活得久了,自然就知道一些事,结合你的本事,我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 仅仅是如此? 余音狐疑地审视着囚玉。 如果囚玉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她发誓会让囚玉尝到代价。 “仅仅如此。”囚玉仿佛看破了余音的腹诽,继续说道:“戌伏是一条天生残缺的龙,族里因为其活不过千岁蜕皮之时,这才将他赶出了灵兰秘境。” 余音倒是忘了,论起对龙的了解,面前这尊魔龙还真称得上是了如指掌。 “龙嘛……少有我这样不受天道待见的。”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旧事,囚玉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哀愁。 “戌伏这种天生残缺的,但凡给他一些际遇,让他能苟活过一次又一次的蜕皮,他就能重获新生。从走进这座城开始,我就在帮你化解他设下的龙纹禁制,这也是为什么你会如此顺利地杀了他。” 一条寄生于无数妖精身上的龙,便是囚玉,都觉得恶心。 说到这儿,囚玉看着余音,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当然能嗅到余音身上残余的龙气,这龙气可不是交手打斗就能沾染得上的,更像是将其拆解入腹,生吃活剥才有的味道。 “算得上是好事,你现如今其实已经有了和高玉正面一战的本事,但这时候杀了他,恐怕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吧。” 作为看好戏的,囚玉当然对余音的意图十分了解。 余音听完,伸手在囚玉肩膀上拍了拍,声音诚恳地说:“原来这里面还有你的帮忙,真是多谢了。” 明明是句好话,囚玉总觉得从里面听出了点威胁。 第208章 玩脱 崔娘想不想当城主,并不在余音的考究范围内,事实上,像崔娘这样的在阴安城生活过几百年的妖精,让她乍一割舍这片可以被称为故土的地方,估计也舍不得。 人都是念旧的复杂个体。 妖精也是。 “回吧,这地方有他们自己来处理就行了。”裴云英站出来对余音说道。 余音嗯了声,点了点头。 一行人便出城往城外白五候着的地方走,倒也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畅通无阻地出了阴安城。 白五正抱着胡明远坐在马车车辕那儿,一瞧见余音等人回来,就连忙抬手招了招,喊道:“这儿!这儿!” 胡明远醒了。 小孩子不懂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很疲累,歪在白五的怀里,十分乖巧。 “朝露呢?”余音左右看了一圈,没找朝露的身影,但也没多着急,心里清楚朝露逃不了,“别缩着,我不在时,你可有为难白五?” 只见车顶上窸窸窣窣钻出来个身影来。 “怎么,我为难了她又如何?”朝露荡着腿看向余音,满怀嘲讽地说道:“你够可以的,身边这么几个死心踏地的人跟着,连囚玉都愿意承担风险去帮你。” 白五一脸不介意地仰头道:“余音大人神勇非凡,我跟着她,便算是跟对了主,有何不可?” 说起来,白五的性子一向是这样。 从前做人类的天师时,便是这样,现在被余音打动了,就更加一根筋了。 “你可以叫我余音。”余音拍了拍她怀里的胡明远,神色柔和,“听说你先前帮了他们大忙,真棒,你是块修仙的好料子……日后等我们安定下来,让那位叫做江胜清的大哥哥教你。” 胡明远似懂非懂,只觉得自己受了表扬,哪怕累极了,也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朝露被忽视,有些不爽地一脚踹在车门上,嘴里阴阳怪气道:“就是不知道有些人之后打算如何向幽冥鬼域交差哟,自己占了不周魔童的躯壳,这往后元神必受污染——” 当。 一块石头稳稳当当砸在朝露的脑门上。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余音白了他一眼,扶着车门往车厢里钻。 马车往北,照着原本的目的地——余囊出发,一路安稳,没有看到不周的追兵,也没有看到高玉的马前卒,似乎一切就这么安生的过渡了。 然而就在他们启程的第二日,一只泛着森森灰气的小鸟飞到了江胜清的手背上。 这是江胜清用来和自己宗门弟子联络的法宝,据说造价不菲,故而目前没有对外进行售卖,只在宗门内部流通。 “你的脸色并不好,发生什么事了?”余音凑过去问道。 江胜清两指捏着小鸟的翅膀,指腹摩挲了几下,敛眸回答:“不周反攻,连胜三场,与高玉的诛魔军打得有来有回。” 外面的囚玉听了,推开门,接话说:“这不是好消息吗?他们两边互相消耗,余音正巧能办自己的事。” 囚玉没有发现,自己下意识就把余音的事放在了第一位,而没有现考虑自己。 “是好事……”江胜清迟疑道:“只是我觉得这里面很是蹊跷……消息回传中提到,不周反攻用的是巧记兵法,可就算不周里的那些罗刹王会用计谋,他们手底下的那群四肢发达的魔物也实施不了。”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帮不周?”余音蹙眉反问了一句,但又旋即反驳了自己,“就算真有修行者或者俗世的人去帮不周,高玉也不会坐以待毙,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的确,高玉并非是坐以待毙的消极性子。 只是他现在遇上了一些棘手的问题,以至于只能先行将手头的诛魔事务交给宗门里的其他长老。 【要我说,你就不该做这个决定,简直花积分如流水!】 在系统的训斥声中,高玉手起剑落,再诛一妖。 “你有说废话的时间,不如帮我找一找,这城里还有没有残存的妖精。”高玉弹指于剑身清除上面的污渍后,冷声说道:“” 这地方名叫平城,是秦国靠近灵兰秘境的一处还算富饶的城池。 因为诛魔计划,高玉的积分几乎告罄,没了积分系统能做的事不多,所以此时他只能接下以往十分不屑的繁琐任务,开始在南洲大陆上奔波。 什么在某某村子除魔多少,什么在某某城镇诛妖多少,尽是一些谁来都行的事,偏偏高玉还不能假他人之手。 【西北方,狼妖正在滋扰一个采药的少女。】 随着系统的提示,高玉点地而起,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极优雅的弧,再出现时,就已经在西北处茂林上空了。 “救命——”少女的衣裳破了大半,泪眼婆娑,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庞大的狼妖佝偻着背,一步步缓缓走向少女,它的獠牙旁有腥臭的诞水不断地往下落,双爪上甚至还留有上一个人的鲜血,鲜红刺目。 “救命?平城是你们皇帝割让给我们的地盘,你们居然还敢回来谋生,简直不知好歹。”狼妖一口破锣嗓子声音,说话时仿佛有无数个石头在喉咙里摩擦。 少女不懂这些,害怕令她蜷缩在地上,颤抖不已。 高玉便是这时候出现的。 白衣胜雪,玉带如云,缥缈如仙人之姿。 少女从指缝中望去,正好看到面前的仙人抬手一剑了解那可怕的狼妖,这一剑划破长空,将少女心中的阴霾眨眼间驱散。 【元婴级狼妖,十分,今日勉强可以收工了。】 系统慢条斯理地通报完,又总结了一些近日积分的成果。 【您这七日一共诛妖一百零七只,不过大多都只是小妖,零零碎碎凑一堆才勉强有几分,我建议您加快进度,否则十日后的积分考核您可能无法通过。】 这种考核是十年一度。 往常高玉哪里会为积分发愁?他抬手间,所行好事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其背后的积分更是花都花不完。谁知一朝领兵诛魔,竟是这么地耗费积分,没多久他这库存就眼中不足了。 第209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没错,在与不周的对抗中,高玉这个只会修仙的宗主用的都是从系统处兑换出来的兵法与妙计,鲜少真正的自己去下决策。 也就是这么长时间的依赖积分,才导致了高玉如今这个窘境。 “一千积分并不难,只是你要再给我找一些小喽喽,恐怕就来不及了。”高玉转身走到少女面前,俯身将人抱起,“这些任务并不紧要,但胜在能宣扬我个人的仁慈。 对于如何做一个好人,高玉信手拈来。 少女窝在高玉那捎带竹香的坏种,差点哭出声来,生的欢喜令她看高玉时,眼中只剩崇敬。 【您的仁慈早已传遍南洲大陆,又何必在这种蜉蝣身上多花时间?】系统的冷漠像是学自高玉,一字一句与他的语气像极了。 “谢谢您。”少女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高玉垂眸,如神明,目含悲悯,“不必道谢,救人乃是吾等本分。” 他抱着少女腾云,倏忽间从郊外的林间回到城中。此时城中已经跪倒了一片凡人,他们满怀感激地朝着高玉,跪拜间,山呼仙长。 被人供奉,就会有信力。 这是高玉在南洲大陆千年没有飞升的关窍,也是他生出诛魔之心的最大原因。 【您收获了您想要的,一切都在您的掌控中,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系统发现高玉仍旧蹙着眉,哪怕在接收了众人的朝拜之后,面上的愁思依旧没有消散。 “道门并非铁板一块,有些年轻人不服我,在里面自己拉了一面旗……”高玉在别过一众凡人后,拂袖腾空,“但我忧心的并非这一点,而是这群人现在居然销声匿迹了。” 【以那个南岁为首的反叛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赵国……等等,难不成你想亲自追过去?】瞧见高玉转向,系统吃惊地忘了她装出来的谦虚和敬语。 高玉嗯了一声,说:“虽然他们只是一群孩子,但孩子捣乱只有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全。如今他们隐匿形迹,怕不是已经找到了什么对付我的法子……凡事要将危险掐死在萌芽时,是你前段时间教我的道理。” 【但他们的确只是一帮不成事的孩子,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历练,一阵风都能把他们吓得够呛……你大可以吩咐其他人去盯梢啊!你别忘了积分考核就要到了。】 没过考核,也就意味着失败。 到时候系统会被强行收回,而一旦发生这种事,系统与高玉之间的交易就会暴露。 “赵国也有妖精和魔物,我去赵国,并不影响积分获取。”高玉说着,急转而下,“赵国的哪个城市?尽快给出详细的位置,不要耽误你我的时间。” 除开那些隐世不愿意飞升的老东西之外,高玉已经算得上是南洲大陆上屈指可数的天才修行者了。他的修为在经历余音一事后,虽有些微的跌落,但又因为他处理得当而没有跌出大乘期。 高玉自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中。 起码在他知道余音还活着之前。 根据系统的结果,高玉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这帮子年轻人。 霜红色的密林中,一行五人步履匆匆地走过,脚下无痕,显然是使了什么隐蔽行迹的法子,只是这法子在高玉面前无所遁形。 “你们说,我们要是再打着余音的旗号,她会不会过来与我们翻脸?”南岁抬手枕着头,走在最前面,“看她之前的态度,似乎并不反感我们这么做。” 秦如玉扶着凤然儿走在中间,她神色略有些疲惫,目光一直在查看四周,嘴里则说道:“按理说,最想要找高玉报仇的是她,但现在看来,她好像不太着急?” 说完,秦如玉扭头去看天问。 但天问并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只摇了摇头,不说话。 “她恐怕有别的更要紧的事做……观她神色,十分坚毅,并非是忘了仇恨的模样。”晏子恪握着手里的刀,指尖一直有灵光闪出,遮蔽行迹的法术就源自他之手。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高玉看到、听到。 而高玉也没有冲动地下去现出身形来。 【这下你怎么不下去了?】系统迟疑地观察着高玉的神色,虽然它对于余音居然真的还活着这件事赶到惊讶,但它那毫无起伏的声音根本无法表现出这份惊讶。 高玉捏紧了掌中的长剑,面无表情地说:“你没听到吗?音儿不急着杀我。” 【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不是好事吗?现在你我需要着急的事可不是杀了她,以绝后患。”高玉朝着南岁他们前行的反方向掠去,没多久就进到了天阳城里。 这天阳城,就是刚才南岁一行人出来的地方。 【但余音恨你,要是给她韬光养晦的时间,他日你还能不能除了她都难说。】 “你不信我?”高玉稳稳落在长街上,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去右侧的摊贩面前,提剑一横,割去其脑袋,“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她有什么本事,我清楚。”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 年迈的摊贩身首异处,却在咚的一声落地之后,化成了一只形态可憎的黄鼠狼。 一只藏匿在凡人中的妖精,其精血的来源都是生活中遇到的人,如今被高玉除了,却还有懵懵懂懂的相熟者在掩面哭泣。 “比音儿更需要注意的,是我的那个好徒儿。”高玉一脚踢向地上黄鼠狼的尸体,脚尖勾住往上,“她能做的可比音儿多了去了,音儿能重获新生,这里面少不得有她帮忙……一开始倒是我误判了我与她之间如师如父的情谊了。” “你是谁!为何当街杀人!” 终于有胆子大的站出来喝问高玉。 高玉抬眸看着黄鼠狼尸体高抛落地,轰的一声摔成几人大小后,回问道:“阁下觉得,我这杀的……是人呢?还是妖?” 那站出来的男子一愣,结结巴巴地说:“便是妖,又如何?你又没看到他害人,万一你剑下所杀,乃是位好妖呢?” 好妖? 闻言,高玉冷笑一声,漠然看向那男子,嘲讽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不存在什么好与坏,他们天生就是以人为食,用人修炼的种族。” 第210章 人心 人群中窃窃私语不断,无非是在议论死者平日里如何和善,根本看不出是妖之类的话。 【凡人就是这样,哪怕你做的真的是为他们好的事,他们也能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来揣测你的用心。】 系统阅人无数,说起人心来,头头是道。 高玉面带怜悯地扫了一眼面前这群凡人,继续说道:“若我不除了他,他一日要吸食一人精气,你可愿意代他人受过?” 男人像是被高玉温润之下的杀气给震慑到了,连连后退,险些没站稳,还是身边的人扶住他,才免了他的摔倒之苦。 “人之愚昧乃是因为未开化。”高玉如此回答系统,“未开化有未开化的好处,于我而言,这样就很好,畏威而不畏德,甚好,无非是多费些功夫罢了。” 当然,在表象上看,是高玉的德行感化了这些人。 “今日城中尚有妖精潜伏,我会在此地逗留三日,若你们离去,且不再侵扰此地,那么我将留你们一命。”高玉朗声喝道。 声音如洪钟,振聋发聩。 他这话音一落,原本交头接耳的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 虽然这些人并没有立刻对自己身边的人表露出猜忌,但实际上眼底的神色已经证明,他们开始怀疑身边的人正是那仙人嘴里的妖精。 高玉留下这么一个悬念后,转身就走,最后下榻了一处普通的客栈。 系统不解了,问他为何要停留在此地,明明不管是不周的战事还是余音,都要比这城里的小小妖祟要来得重要。 “南岁那群小孩子从这城离开时,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高玉如此解释道。 正如陈国有无右那个老不死的一样,其他凡人之国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个镇场子的大乘修者,这些人可不比年轻一代的修行者。 那些人是真正在生死线上挣扎过的大能,若出世,脚一跺,撼天动地。 高玉现在之所以可以在道门为所欲为,就是因为这群人已经没了什么争斗之心,只要高玉不触碰到他们的底线,他们哪管洪水滔天。 【你担心他们找上了那些老妖怪?】 “不是担心,他们恐怕已经找上了。”高玉敛眸坐在窗边,单手撑着头小憩,嘴里倒是没停,“想要与我为敌,就必须寻找一个可以与我匹敌的对手……” 秦国的老不死名叫霜沉,是个修为未知的修行者。 据说霜沉是秦国开国皇帝的嫡子,本命叫做秦肃烨,当年他被皇帝送入蓬玄宗,仅仅是为了避开皇室中的魑魅魍魉。 岂料,霜沉在踏入道门之后,展露了非比寻常的修炼天才,以及常人无法比拟的修炼速度。 到目前为止,霜沉是道门有记载以来唯一一个在三十年内筑金丹的修行者,且还是最快跨入元婴期的修行者。 但更让道门中人意外的是,霜沉在跨入元婴期之后,便离开了蓬玄宗。 他回到秦国。 蓬玄宗的人并没有就此事发表过什么看法,也没有对霜沉的而离开表示谴责。相反,秦国至此与蓬玄宗就一直保持着相当友好的往来,甚至每年蓬玄宗纳新都会从秦国皇室里选上那么一两个皇亲。 “霜沉的修为你我都不清楚,但他能守护秦国几千载,必然已臻化境。” 高玉说完,揉了揉眉心。 【有记载的修行者里,只有无右和千鱼和他交手过,胜负未分。】系统调出了过往的资料,一一摊开在高玉面前,以供高玉分析。 千鱼,赵国的老祖宗。 也是之前系统嘴里提到的,南岁他们此前出现过的地方。 换而言之,这一帮小娃娃恐怕当真是为了寻求隐世大能的合作,而不惜千里跋涉,挨个儿求见。 【你觉得,他们会答应?】 高玉没有说话,他睁开眼睛,一页页翻看着对于无右三人之间交手的记载,这里面所展现出的精妙术法与法阵便是高玉看了,都不由地在心底称赞不已。 “陈国女皇还有几日可活?”高玉突然问道。 系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三个月。】 “无右这是给她找了什么法子?”高玉听到这个消息显然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必然是无右下了血本,遂调侃道:“她膝下可没有一个是争气的,若她薨殁,无右怕是要发愁了。” 【要是他不愁,你也没办法和他交易不是?】 系统提供的飞升窍门,其实还通用于凡人。 而这,也是高玉用来和无右交易的关键,他将信力偷换成似是而非的概念,随后与无右去交换陈国的忠诚,令自己的统一计划经由陈国的首应而大举成功。 但高玉所提供的东西,至多只够陈国那位耄耋之年的老皇帝再多活一月。 【因为系统的残损,我现在很多资料统计与信息收集都无法高效完成,所以……针对无右到底为陈国女皇做了什么,眼下我没有办法立刻给你答案。】 “自从余音死了,你的功能好像就减少了很多。”高玉说了一句饱含深意的话之后,起身往床榻处走去。 他没走几步,房门就被敲响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面色惶恐的男人,这人穿着相当整洁的棉布袍子,却含胸驼背,有着与衣着极不相称的形容举止。 在等待门开的这段时间,男人似乎很紧张,目光一直在打量着四周,双手则是握拳于身前,微微颤抖着。 “有什么事吗?”高玉在拂开房门后,轻声问道。 大概是高玉这声音实在显得慈悲,那男人竟是在跨门而入之后,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咚咚一连磕了七八个响头。 见此,高玉没有制止,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磕够了头之后,男人这才昂着带血的脑袋,颤颤巍巍地对高玉说道:“仙长!请仙长救救我,我家……我家有妖怪!” 男人叫吴明生,天阳城人,是个秀才,在城中的私塾里当教书先生。至于他嘴里说的那个妖怪,指的是他美貌贤惠的夫人杨氏。 第211章 人皮 “杨氏这么贤惠,怎么可能是妖怪?吴先生是不是搞错了呀。” 此时天已经黑了,但街巷里不乏探出头来看热闹的百姓。 吴明生领着白日里的那个仙长到自己家里捉妖一事不胫而走,于是这看热闹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一个个冲着吴明生的家指指点点,有信的,有不信的,有唉声叹气的。 “贤惠不贤惠的,你能知道那张人皮下到底是什么?我看老吴那模样,像极了被吸力的,保不准就是杨氏捣的鬼。” “就是,杨氏那鼻子眼睛,哪儿是咱普通人能长出来的?她漂亮得就不像个人!” “这话我不爱听了,你家栓子去年咯血可是杨氏上山找草药给治好的,如今这事儿还没影儿呢,你就编排上了?” 人群里因为杨氏到底是不是妖怪而起了争执。 杨氏平日里与人为善,和街坊邻居的关系都极好,所以为她说话的人实在不少。 吴明生匆匆将院门关上,关之前还悻悻啐了一口门外众人,仿佛是在告诫他们不要再议论纷纷了,可吴明生越是这样,外面围观的百姓就越是聚拢。 高玉随吴明生走近里屋之后,看到了躺在炕上的杨氏,她被五花大绑着,嘴里还被塞了一团破布。 这的确是个美人。 尤其是此时杨氏眼角微红,眼眶中蓄着泪水,就更是我见犹怜了。 “仙、仙、仙长……”吴明生咳了几声,指着杨氏说道:“以前我身子骨好得很,自打娶了她之后,这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别说我了,便是我娘都开始频频生病……” 随着吴明生的指控,杨氏的眼泪伴着绝望淌了下来。 正当高玉要开口的时候,屋外突然响动了一声,好似院门开了。等吴明生一回头,正看到一魁梧如高山般的人影从院中大跨步进来。 【霜沉来了。】 “他果然是在天阳城。”高玉不动声色地转身,面带从容看向进门的霜沉。 霜沉这一身赤金窄袖蟒袍,头戴金冠,足踩金靴,哪儿有什么隐世的风范,分明走到哪儿,都是目光的焦点。 “高玉小子,你可以走了。”霜沉开口就不给高玉留面子,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令高玉拱起的手都气得抖了一下。 【他这气势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我测算不出他的修为,你需要自己掂量掂量。】 “原来是霜沉前辈。”高玉忍着不悦,还是躬身行了一礼。 “不必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你我开门见山便是。”霜沉摆了摆手,目光看向炕上的杨氏,继续说道:“先前你在天阳城里杀的那个,我就不跟你计较了,这一个你却是杀不得。” 杨氏的确是妖。 吴明生闻言,怒不可遏地扭头冲霜沉喊道:“你又是谁?仙长除妖,哪里轮得到你指指点点!给我从我家滚出去!” 纵然霜沉气度不凡,吴明生也给不出什么好脸子来。 “你不爱你的夫人吗?”霜沉不怒反笑,指着杨氏说:“你与她成婚十载,这当中的一日日,皆是你们二人相扶相持走过。如今你引狼入室,眼见着自己的夫人垂泪,却没有迟疑,你不觉得羞愧吗?” 猝然被这么一指摘,吴明生愣了愣,没接得上话。 倒是高玉微微笑着回道:“人妖殊途,杨氏既然是妖,便不可为人妇,这一点,霜沉前辈难道不懂吗?今日不作恶,不代表来日不作恶,妖就是妖,生来与人不同。” 他的话仿佛给了吴明生勇气,鼓舞得吴明生连背都挺直了许多,大声驳斥道:“若是让你日日与妖为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可愿意?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随着吴明生的话,杨氏的脸上只剩绝望。 当—— 高玉抬起的剑便霜沉的掌心勾给拦下。 “在秦国,妖也有生存的权力。”霜沉目光不悦地看着高玉,“他们一日没有犯下恶行,就一日可以在秦国落脚,这是我秦国的规矩!” 何其可笑的一句话。 可笑到高玉都不顾形象,哈哈大笑起来。 待到笑够了,高玉才尖锐地反问霜沉道:“既然霜沉前辈说他们有在秦国生活的权利,那么霜沉前辈可敢出去对你的百姓再说一遍?告诉他们哪一个是妖,让那些你口中有生活权利的妖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 其实高玉已经看穿了霜沉那番话背后的意思,而系统也在随后给出了高玉意料之中的解释。 【已耗费十积分。】 【查询可知:秦国与灵兰秘境私下里有来往,两方交换的不仅仅资源,还为对方提供其所需要其他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允许灵兰秘境的妖怪改头换面进入秦国定居。】 嘴里的是大义,是仁慈,心里的是算计。 吴明生已经受不了了,他一面咳着血,一面冲到炕上,反手箍着杨氏的脖子,发狠了往死里勒,嘴里喊道:“仙长!求求你了仙长!仙长你救救我,救救我母亲!她老人家已经躺在床上几个月下不来床,再被这妖精吸气,就真的要死了!” 温热的血,洒了杨氏一头一脸,与她的眼泪混做一团。 “恨吗?” 杨氏听到那个华服仙长走近,俯身柔和地问道。 这话显然并不是在问吴明生。 “你为这个家断了数次尾,如今却被他送入修行者的手里,你恨他吗?”霜沉如此问道。 同意妖精入城的是他,所以他掌握着秦国境内大大小小数万名妖精的身家资料,清楚他们的诉求和喜好,并时时刻刻地关注着他们的动向。 正如他先前所说,只要这些进入秦国的妖精没有犯下恶行,他就不会插手妖精的生活。 杨氏摇了摇头。 恨是十分奢侈的事,她假作凡人十载,连爱都还没学会,又如何去学那恨? 霜沉定住吴明生之后,将杨氏嘴里的布团取出,问:“此时我给你两条路走,一是随我离开,换个地方居住……” “霜沉前辈似乎并不把我当一回事。”高玉冷声打断霜沉的话。 第212章 爱人与被爱 霜沉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高玉,做到了十成十的无视。 “当然,走这条路的话,你需要彻底忘了他。”霜沉继续说着,“另一条路,你自己取回元丹,然后回灵兰秘境去。” 吴明生听得云里雾里。 只听得杨氏沙哑着开腔:“大人……我跟您走。” “时至今日,你竟仍然放不下他?”霜沉有些诧异,目光再看向吴明生时,有些莫名。这吴明生皮相也就中规中矩,又对杨氏没有什么所谓的救命之恩,凭什么能使得杨氏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听到这儿,便是高玉都有些诧异了,上下打量了吴明生好几眼,才缓缓问道:“她的元丹竟是在吴明生的体内?” “什么元丹,我不知道!”吴明生梗着脖子大声嚎道。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吴明生的喉头又咳了几口血出来,原本就菜色的脸看上去更加难看,似乎离死不远了。 “或者我给你两条路走?”霜沉厌恶地抬眸去看吴明生,半试探半玩笑地说:“你与她继续做夫妇,待到两年期满,她取回自己的元丹,你们便能分开……另一条路嘛,你现在就与她分开,但这元丹可得还她,如此一来,你怕是没有什么两年好活,至多不过是活上十日。” 什么意思?! 吴明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 室内的沉默令杨氏的呜咽声格外明显,她侧头垂泪,身体虽然犹在吴明生的怀里,却同他一样,绷得笔直。 两人之间,有一掌宽的距离。 “不相信?”霜沉继续说道:“你的阳寿本就所剩无多,若不是杨氏用自己的元丹帮你延寿,你现在就该和你母亲一样,卧病在床,苟延残喘。” 咚。 吴明生心跳如鼓。 他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真的找到了真相,自己那美得不像人的妻子真的是妖怪,可他更加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占了便宜的那一个。 咚咚。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随着心跳而变得急促。 该如何选择? 放杨氏走的话,我会死吗? 可她终究是妖怪,若留她,她当真是如那个男人所说,在救我的命吗? 搁从前,吴明生从没有想过这么可怕的问题,但此时这个男人俨然将选择权交到了他手中……只要他留下杨氏,他就还能再活几年? 能不能,再多匀几年? 如此想着,吴明生清了清嗓子,小声问道:“如果我留下她,她要害我性命该怎么办?若我留下她,我当真能多活几年?是几年?可还能再多上几年?” 何其贪婪的一个人啊。 杨氏的眼泪仿佛要流干了,空洞的目光透过霜沉,像是在看其他人。 “能啊,你哄她,哄高兴了,她说不定能让元丹在你身上多留一转。”霜沉直起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明生说道:“她既然要救你,便不存在什么害你,如此简单的道理,你这教书先生不懂?还需要我反复与你解释?” 说完,霜沉解开了吴明生身上的术法,坐等一出好戏上场。 “我不愿意。” 杨氏突然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回轮到吴明生着急了,他突然抱住杨氏,用脸颊不断地去蹭杨氏的头,声音极尽温柔地说道:“夫人,我知道错了夫人……夫人原谅我可好?” 就连高玉这样的伪君子,此时也不禁有些作呕。 【这男人要是没有杨氏的元丹,几年前就该死了。】系统声音鄙夷。 “将死之人的垂死挣扎而已,杨氏被他伤害至此,之后想必是不会愿意继续如此耗费妖力救他的。”高玉冷眸俯视炕上的男女,“但杨氏本就已经犯下了逆天大错,就算及时止损,取回元丹,之后的劫数怕是也不少。” 说话间,高玉想要诛妖的心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 【你不诛妖了?】系统也十分惊讶。 高玉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霜沉突然出现,必然不会只是为了一个小妖怪的死活,更多的,他是想要向我证明,他并没有同意南岁等人的请求。” 霜沉的态度虽然从一开始就十分强硬,但行为只是表象,其所要传达的内里倒是被高玉抽茧剥丝的看透了。 【你们之间就不能明说?】 “明说会让秦国显得亲近道门,这对秦国与灵兰秘境之间的交易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高玉同样猜到了霜沉要这么做的原因。 秦国既然与灵兰秘境有深入的合作,那么秦国在诛神计划中对道门退避三舍的态度就有迹可循了,又因为这一点,秦国不想与高玉有任何牵扯是可以理解的。 南岁同理。 那群孩子恐怕也是铩羽而归。 高玉和系统交谈的时候,杨氏已经拒绝了吴明生三次,她决绝地梗着脖子,想要脱离吴明生的怀抱,却又因为吴明生爆发的求生欲而动弹不得。 她的元丹在吴明生的体内。 在取出元丹之前,杨氏没有任何自保的手段。如此重要的,关乎身家性命的事,她却从十年前就已经做下了决定。 “我们相遇在春日……吴郎,那时你惜我,疼我,爱我如命……如今,如今!放我走吧,吴郎,你我一别两宽……”杨氏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吐词不清,“我不要你赔我什么……我亦不愿意看你去死……元丹我不——”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 因为霜沉已经探身过去,强行将杨氏从吴明生的怀里带出来,另一只手则遮住了杨氏的口鼻,令她余下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我愿意留下她……仙长、仙长!只求您能保证她将来不会害我性命!”吴明生连爬数步拉住霜沉的衣角,扭曲地笑道:“我留,我留她!” 要诛妖的是他,要留下杨氏的也是他。 所行所言,都只为己。 杨氏不愿意去看吴明生这般丑态,别过脸去,口中说道:“吴郎,何以至此?邻里的闲言碎语便能让你猜忌于我,旁人的三言两语又能使你不顾脸面地求我,你心里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她至今都学不会凡人那般畅快淋漓的情爱。 想来,并非是学不会,而是没有跟对人去学罢了。 第213章 咯血 吴明生生怕自己说慢了,一迭声地应着杨氏,说:“真心,我对夫人你一腔真心!那年三月,你我相逢于浣纱河边,我拾了一朵野花赠与夫人,夫人的脸便红如身后晚霞,美得叫人挪不开目光。” 情话如滔滔江水,从吴明生的嘴里一句接着一句。 然而他们二人之间的裂缝岂是这么三言两语就能修复的? “大人,请您带我走吧……元丹我不要了,不愿再要。”杨氏将头埋在霜沉的怀里,声音哽咽道:“不过是重头再来而已,大人慈悲,还清大人带我离开。” 霜沉当真就转身,一副要走的样子。 炕上的吴明生急了,连忙快步挪过去,想要抱住霜沉的腿,却被霜沉轻松避开,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摔得口鼻流血。 此时的吴明生,活像一条蠕虫,在地上无助的蠕动着。 “她不愿意,所以也就别怪我了。”霜沉用脚拨开了吴明生的手,垂眸向下看着,说:“你的选择在你挑中那位仙长之前,其实就已经选了不是?你要诛妖,目的不就是将杨氏从这个家里驱走?如今我带她离开,恰如你愿,甚好。”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吴明生的喉头咕噜咕噜冒着血沫,他的目光往两边扩散,整个人在地上不断地抽搐,“我只是不想死……我难道做错了吗?” 【丑态毕现,这就是普通人对待生死的态度。】 “你以为,有几个人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死期?如仪师姐那样的人可不多……”乍一提到如仪,高玉的脸上有些微的僵硬,但他只是淡淡勾唇一笑,就接着说道:“越是修行者,越是见过了生的美妙,便越不愿意赴死,这世间于他们而言,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 【那你呢?】 “我?”高玉敛眸,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以及一缕散落在胸前的白发,“我不畏死,但不愿死得苟且。” 霜沉扭头看到高玉还杵在屋内,不悦道:“怎么,要我请你出去?” “不了。”高玉回以柔和的笑,目光在触及霜沉怀里的杨氏之后,说:“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便不多叨扰了,阁下不必相送。” 屋内顿时就只剩下了口吐血沫的吴明生。 霜沉在走出百来米之后,又带着杨氏掉头回去,伸手往吴明生的心口出一掏,掌间握着了一颗圆溜溜的金色小球出来。 “呃!”吴明生的抽搐戛然而止。 而杨氏则是短促地吸了一口凉气,两眼翻白,似乎感同身受。 “思来想去,你这百来年的修为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又何必让他这个必死之人占着?总归要死的,晚死不如早死,还能少受几年病重之苦。”霜沉对于凡人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对妖精就更是了,他只是不喜欢忘恩负义的故事。 好人应该有好报,好妖也是如此。 杨氏终于没忍得住,在霜沉的怀中嚎啕大哭了起来,破碎的声音喊着:“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会送我花,会带我游山玩水,会拉住我的手带我去看灯会……” 真实的过去,真切存在的记忆,才是杨氏现在这么悲伤的原因。 地上的吴明生已经听不到杨氏的话了,他模糊着视线仰头,伸手想要抓到什么,但终究只是抓了个空,无力地垂落回去。 细若游丝的声音里,只剩想活二字。 这一出戏,余音看到了。 她在与南岁等人分开时,就已经将黑龙引留了一点在凤然儿的身上,以备后用。谁知道这群人先后拜访了不少大能,又都吃了闭门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意义和目的。 于是余音在他们拜访最后一位时,调离了黑龙引。 而这一趟的意外收获是,余音不仅发现高玉没有坐镇燕国,还发现他相当忌惮南岁等人,并不是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满不在乎。 “高玉在秦国。”余音抬起车窗帘子向外去看,同时与车顶上赏雪景的江胜清说道:“他去秦国见到了霜沉,只是霜沉并不想与他或是南岁扯上关系。” 江胜清嗯了一声,掌心接下一朵雪花。 薄如蝉翼的雪花在温热的体温之下,转瞬即逝,像极了这世间的凡人之于修行者。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余音问出了一个马车上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接着又不给江胜清拒绝的机会,大声自问自答:“因为我有一件法宝,其能力不俗,可助我得知千里之外的事。” 这话实际上是说给朝露听的。 据囚玉所说,朝露在众人都熟睡的时候,见过一个人。 之所以是人而不是鬼或其他什么,是因为囚玉对这个气息十分熟悉,但一时半会儿根本想不起来是谁,只能依稀判断是人。 “你在诓我。”朝露果然上当,蹭的一下从囚玉的发冠里爬出来,吹鼻子瞪眼地看着余音,“小骗子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我都已经消停很久了,你用不着吓唬我。” 余音扭头冲他呲牙,刚要说话,后头的裴云英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算狭小的车厢里面,隐隐约约飘散出一缕淡淡的血腥味。 “师姐!”余音脸色骤变,连忙扑向裴云英,手已经摸向了裴云英的腕骨,“让我看看……给我看看!” 裴云英拒绝地往后一仰,想要避开余音,只是余音立刻翻手截住裴云英的头,另一只手则蛮横地掰开了裴云英捂住嘴的手。 猩红刺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师姐……你不要吓我……”余音叩指在裴云英的灵脉上,指腹下灵力飞速流转,“为什么你的灵脉会亏空成这样?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阴安城一战?” 其余人都在看裴云英。 灵脉空空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裴云英这模样显然不单单是如此。 “咳……音儿别急……”裴云英显然是想要把这事糊弄过去,咳了两声之后,咽下喉咙里的血,“只是还没来得休养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第214章 分开 余音咬破手指,点在裴云英的眉间,同时喊后头的囚玉过来搭把手。 裴云英还想说些什么来辩解,但这时候余音的脸色已经差到极点,连一旁的朝露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她。 大约是因为余音在裴云英的丹田内海中生活过一段时间,此刻余音的灵力在汇入裴云英的身体后,犹如回到了自己身体一样,没有任何排斥感。 “她这样子,看来是要好好休息一下。”囚玉托着裴云英的肩,目光落在裴云英脸上,看到了她眼底的青灰,“阴安城里的那群杂鱼虽然很容易就被她解决了,但数量不在少,而且,她可没伤那些妖精的性命……” 诛妖,反而要比费尽心思留妖性命要简单得多。 “我知道。”余音敛眸,心里十分不好受。 她怎么不知道师姐需要休息? 从无上楼离开之后,师姐就跟在她身边,没有一刻是能歇口气的,之后还被她三番五次的攫取灵力,可想其根底现在到底有多糟糕。 然而扪心自问,余音希望师姐休息吗? 对上师姐那清澈见底的浅褐色眼眸,余音只觉得其中太过纯净,反倒映出了她自己的卑劣。 “师姐好好休息吧,我们快到余囊了,一到余囊,找我父亲遗骸的事,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余音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心里那个无耻的想法。 倒是裴云英摇了摇头,清着嗓子说:“现在是非常时刻,你要我怎么休息得下?你与江胜清几次商议都避着我,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高玉已经知道余音活着这件事,余音不想让师姐知道,一如师姐对她也保留着秘密,有关瑞风离开的秘密。 听裴云英这么说,余音佯装无事地笑了笑,回答道:“怎么会?是江胜清他有些烦心事要与我商量,既然是他的私事,也就不好让其他人都听见。” 囚玉跟着搭腔:“是了,我也没听着,他们两人说话时,还下隔音阵呢!” 马车里因为裴云英咳血而变得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 正说着,外头白五吆喝了一声,勒停马车之后,打开车厢门对里头的人说:“余囊已经到了,看上去挺气派的,不像个边塞小城。” 的确。 当余音走出马车,仰头去看时,一时间竟是为这城池城墙的巍峨而倾倒片刻。 藏青色的砖瓦垒比天齐,在昏黄的夕阳下显露出了其作为城池壁垒的威严,底下往来的金甲卫士则为这份威严添加了几分佐证。 一个靠近幽冥鬼域的城,能有这般气势,着实不易。 “底下似乎没有什么人入城。”余音瞧了一眼,扭头对白五说道:“麻烦你跑一趟,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时候正是黄昏,按理说,入城者应该不少,但城门口只有零星的几个百姓入城,金甲卫士比入城百姓多,而且他们在这儿有些格格不入,像是被抽调到这里的一样。 白五应得快,下马就掠身过去了。 虽说在外不能暴露自己修行者的身份,但白五在凡人的地界上混了也不少年,个中门道比起江胜清来,清楚得只多不少。 江胜清从一开始就在沉默。 且是看着自己长心的一只鸟在沉默。 他歪头睨着余音,嘴里呲呲了两声,然后晃了晃手里的小鸟,说:“我恐怕得走了。” 余音第一次在江胜清那副吊儿郎当的脸上看到真切的哀伤,这份哀伤并不是直接表现在面上,而是掩藏在平淡的面色之下。 此前余音和江胜清的,其实是江胜清宗门里的事。 玄照宗从高玉放出诛魔计划之后,就一直不太对劲,而随着江胜清外出,这份不对劲就越来越明显了。 有人想要越俎代庖。 江胜清一直对玄照宗有着高度的掌控,他的技术,他的能力,他的随和个性都是这掌控中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有人不这么想。 这个人就是江胜清的师弟,延平。 延平在江胜清出门的第一个月里就开始蠢蠢欲动了,江胜清也惯着他,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或者说是替谁做什么。 没想到延平本事还不小,如今俨然成了玄照宗的话事人,不光代行宗主之职,还领了不少愣头青跟着高玉一道去了燕国诛魔。 “我玄照宗乃是道门第一宗,高大尊既然有诛魔之宏图,那我玄照宗必然要尽心尽力,方能不负我辈之壮志!” 延平的原话。 他这话传到江胜清耳朵里时,江胜清只当他是个玩笑,是高玉培养在玄照宗里的傀儡,并没有多么重视。 可现在问题出来了。 余音闻声扭头,仰望江胜清,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江胜清迟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如果我顶不住了,肯定会回来找你,抱你这条大腿……但现在,我先应付着吧,你这儿的事也不少。” 说着,江胜清抬头,看到白五已经往这边跑了。 余音眼下单是要集齐余阙的遗骸这一件事,就已经足够她忙活很久了,更别说还有囚玉那四万生灵,以及与辟邪那不可言说的交易。 谁肩头的压力都不轻。 “对了,这东西你拿着,灵控牌的改良版。”江胜清将这几天自己一直抱着捣鼓的东西丢给余音,说:“你有什么时候,用它找我便是,可比你用术法精准及时得多。” 莹润的玉牌在余音掌心散发着温柔且柔和的光。 “那好,如果有事,你不要死撑。”余音捏着玉牌冲江胜清摆了摆手,等她垂下手时,江胜清就已经消失在了车顶上。 白五匆匆回来,笑眯眯地对余音回禀:“城门口的守卫虽然很严格,但一听我们是散修,就愿意放我们进城。” “仅此而已?”余音觉得不对劲。 “不。”果然白五只是还没说完而已,“城中据说是爆发了一种瘟疫,这瘟疫多发于年纪较小的人身上,轻则半身不遂,重则……重则也就是三两天就撒手人寰了。” 第215章 疫病 瘟疫? 包括马车里的裴云英在内,所有人都听到了,齐刷刷地看向白五。 “既然是瘟疫,那肯定有大夫在城里救人了。”余音如此猜测,旋即又想到了马车里的胡明远,赶忙问道:“胡明远还是小孩子,带着他进城会不会有威胁?年纪较小是怎么个小法?” 白五唔了一声,回答:“具体的,咱们得进了城才知道,那群卫士显然是想要我们进城,所以只粗略说了一嘴,一副不愿意详谈的样子。” 这么一来,也就只有先进城再说了。 为了防止胡明远被瘟疫找上,余音便被他塞给了裴云英,美其名曰放在安全的地方,实际上是希望裴云英能借此机会跟着一起休息一下。 从外面看,余囊的色调是森冷的,寂静的,但走近余囊之后,便能感觉到这座城白日里热闹时的盛况。 宽敞的街道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两侧商贾铺面整洁美观,沿街高挂的纸灯笼里甚至用的是鲛油灯,百年不灭,散发着令人感到舒适的馨香。 楼阁,擂台,皮影柜。 能在南边见到的所有新奇玩意儿,都能在这座塞北的城市里看到,且似乎还要更加精致、漂亮。 而在街市之外,万家灯火,一入渐入夜色中亮起的繁星。 自问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囚玉此时也跟着余音一起张望,嘴里说道:“这余囊城倒是有点儿富饶之意了,就是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何而来,光是凭着城外矿产可不够他们发展的。” 越是靠北,其矿产就越是丰富,越是优质,这是修行者之间的共识。 这些品质极佳的矿产的用处比之灵石矿不逊色半分,它们通常是修行者随身佩剑或法器宝物的最佳选择,且是这群修行者最愿意付出代价获取的东西。 “看上去不像是有瘟疫啊。”余音看的不是城内的奢华。 白五快步跟上来,指着西边那处,附耳对余音说道:“听说,得了瘟疫的都被赶过去,所以在城里头看不到。” 顺着白五的手,余音看到了西边的黑暗。 “你们找地方落脚,我过去看看。”余音回头瞧着被当苦力的朝露,尤其重点地嘱咐了一声,“朝露是鬼王,此地若是有瘟疫,对他而言是大补之势,要多留心他的情况,随时与我联系。” 经过之前一段时间的相处,囚玉已经彻底清楚了余音说一不二的个性,此时听到她这分明是要一个人去的话,也没有表示反对,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态度。 白五就更别说了,余音说什么在她耳中都是极好的。 最后只有裴云英表示不同意,但她的意见在她说完话就咳血了之后,变得不再重要。 余音用来和囚玉互相联系的自然就是江胜清留下的玉牌,这东西看上去是一整块,但只要手指在侧面凸起处一摁,玉牌就立刻一份为二,为三,最后是分成了薄薄的六块。 收好其他四块之后,余音给了一块给裴云英,给了一块给囚玉。 与囚玉等人分开,余音一个人走近黑暗中,不懂声色地观察着城里的每一点动静。因为知道余囊可能与父亲尸骸有关系,所以当听到白五提及瘟疫时,余音下意识就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如果瘟疫与尸骸有关,那么这一趟的凶险便是修行者也极有可能招架不住,所以余音才会留下其他人,像阴安城那样,独自查探。 她的猜想在她跨入西城区的瞬间得到了证实。 整片被用来隔离瘟疫病患的西城区上空翻涌着浓郁的死气,星星点点的昏暗火光在底下民宅中若隐若现,四周的黑暗中不断有呜咽声、哭泣声,以及野兽啃噬的咀嚼声。 而余音在这当中,感觉到了一种熟悉感。 与黑龙引一般无二的熟悉感。 “你……你也是得了病的吗?” 怯生生的声音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街巷拐角处传来,余音侧头一看,看到个矮小瘦弱的小姑娘站在暗处,只探出个头来望着自己。 死气太重,余音暂时找不到那股熟悉感的源头,也就只能先了解这处地方再说。 她朝那个小姑娘走去,放柔声音,问:“你是谁?是被他们送进来的瘟疫病患吗?我是大夫,是过来给你们治病的。” 医术和法术殊途同归,只要能救人,余音大可以自称大夫。 结果小姑娘听到大夫二字,吓得本就苍白的脸更是雪白一片,其后不待余音靠近,撒腿就往身后的阴影里跑,呼哧呼哧,半分都不敢停下。 余音掩去身形,几步跟了上去。 小姑娘在暗巷中滑溜地跑着,一路拐七拐八,最终是躲进了一个破落的草棚子里。 趁着星光,余音透过狭小的窗户看到棚子里躺着两个女人,她们身边另站着个破衣烂衫,身形佝偻的瘦小男人。 “阿爹,怎么办,有大夫来了。”小姑娘猛地推开门,一脸哭相地喊道:“她会不会把姨娘们烧了?” 那个瘦小的男人转过身来,一副非人模样,裂开的嘴里向外长着两颗獠牙,虽滴滴答答淌着口水,但眼中充满着柔情,看向小姑娘时更是饱含慈爱。 “大夫?新来了人,自称是大夫吗?”男人的脸上登时只剩惶恐,手在裤腿便搓了两下后,抬起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不怕,丫头不怕,阿爹带你们跑。” 这屋子里的,都是人。 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凡人。 但在那男人让开后,他身后那张床上躺着的两个女人就完全展露在了余音面前,这两个女人除了脸上完好之外,分明已经没有了什么人形,她们腹部肿胀,其余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长满了棕色的长毛。 “我们能跑哪儿去?爹爹,我们出不去的……”小姑娘抱着男人的头,扯着嗓子嚎啕大哭道:“我们会死吗?阿爹……会像虎子那样,被架在火堆上烧死吗?” 两个女人像是被惊动了,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第216章 起因 男人连忙走去一旁的缺脚歪桌边,取了破碗回转,碗里黑乎乎的,看不清盛了什么的东西。 他回到床边后,示意丫头过来帮忙。 小姑娘虽然脸上还挂着眼泪,但脚下已经走过去了,她帮着男人扶起咳嗽的女人,小脸儿因为使了劲而涨得通红。 余音看到那个男人将那碗里的东西,分作两次,依次喂两个女人喝了下去。 那不是药。 非要说的话,余音从那破碗里嗅到了一丝来自不周的气息。 眼见着男人带着小姑娘开始收拾行李,余音便索性现出身形,推开形容虚设的破门往里走,嘴里问道:“那是什么?” 咚! 小姑娘左脚踩右脚,慌里慌张地撞在了身后的半扇柜门上。 男人一看到余音,就赶紧将小姑娘藏去了身后,跟着用那他骇人的獠牙呲牙吓唬余音,“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还不快出去,否则我吃了你!” 任谁看了男人这模样,都该害怕。 “阿爹……”小姑娘认出面前的人就是自己在巷子口遇到的,心里直打鼓,扯着男人的衣摆,想要告诉他。 但男人只当小姑娘是害怕,一只手反环着她,安慰道:“丫头,不怕,阿爹在,阿爹这就把人赶跑。” 余音摊开双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以博取对方的信任,同时又站在门口并没有往里走,“不要误会,我是过来帮你们的。” 屋内充斥着腐烂的臭味,但一路走来,这恐怕是西城区里唯一一个还勉强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偌大的西城区里,野兽横行,这些野兽并非是山中迁徙,而是经由人变化而成的,余音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已经猜到必然是和城中流行的瘟疫有关。 其后在看到男人脸上的獠牙时,这个猜测又被肯定了三分。 “阿爹,就是她说自己是大夫。”小丫头总算找到了说话的契机。 男人的脸色越发谨慎,他攥着拳头不断向余音挥舞着,喉头发出阵阵如野兽般的低吼,“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不是大夫,马上给我离开,否则我肯定会吃了你!” “你不会。”余音温和地回道:“如果你不是良善之辈,此时恐怕已经和外面那些野兽并无二致。” 草棚的附近堆了不少被精心打磨的矿石,摆法颇有门道,暗含九宫之法,有迷惑访客之意,若不是懂各宗门道的,连草棚的门都摸不着。 屋子的东南角摆放着好几把锃光瓦亮的利刃,并没有开刃,也没有见过血,似乎仅仅是做威慑之效。 桌椅家具,左右陈设,虽然都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败,但却与寻常人家的摆设几乎一致,仿佛是有意在这种地方,保留一丝家的痕迹。 种种迹象表明,哪个这个男人身处炼狱,也心怀希望与爱,从未想过要害人,更是从未伤过人。 余音的话令男人的背脊一僵,他的獠牙朝内缩了缩,眼神却更加谨慎了一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大夫是没有用的,这里已经埋过上百个不知死活的大夫,你如果不赶快走,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 小姑娘探出头来,冲着余音点了点头。 “咳咳——” 床上的两个女人又开始咳嗽了。 男人下意识扭头去看她们,他想动,又忌惮着余音,身体护着小姑娘不敢轻易挪动步子。 为表诚意,余音十指微动,隔空将不远处桌上的另一个破碗举起,随后问道:“是这碗吗?需要我代你喂她们吗?” 不过是略施神通,就已经足够震撼男人和小姑娘了。 “你、你……您是修行者。”男人的嘴皮子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藏起自己的獠牙,他踌躇了几下,最终是选择了尊称,眼神躲闪着继续说道:“您是城主大人派来的吗?他终于想起我们了吗?” 这话问的,十分奇怪。 “如果你们想要得救,我会尽力。”余音见男人并没有反驳,便使着破碗到两个女人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给她们灌了下去,“但我并不是城主派来的,不如这么说,我是为了一个东西而来,这个东西极有可能是你们得病的源头。” 有些事,提前挑明才不会有猜忌。 虽然余音可以选择用武力解决,可当她看到男人对小姑娘那一副关怀的神情时,心里不知怎么突然酸涩了起来,下意识就将男人放在了与自己对等的位置。 还有一点叫余音肃然起敬的是,男人身上已经表露出了许多非人的征兆,与外面的那些野兽差不多,但他的眼神始终坚毅,足以见得这人心智十分坚定。 “你是为了矿山而来的?”男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一开始就能找到事情的关键,绕是余音都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好运。 对于男人的问话,余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将碗放回原处,然后说道:“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吗?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们,而我实际上是有这个本事的。” 眼前的这个人是修行者,在明白这一点后,男人就知道自己的小把戏是起不了作用的,也就不再负隅顽抗,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没有一把像样的椅子,余音就干脆拂袍坐在地上,又示意男人和小姑娘放松,与她一道坐下来。 男人迟疑了片刻,护着小姑娘坐在余音对面,说:“矿山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你想问什么?” “说说瘟疫和你。”余音手肘撑在大腿上,托腮对男人说道。 闻言,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晦涩难言,不管是瘟疫还是他自己,都是令他相当痛苦,却又无法回避的事。 “我叫何方。” 他的嗓音带着些许的悲伤。 何方是铁匠,且是余囊城里小有名气的铁匠,他本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但却因为一批送入他铁匠铺的矿石而葬送了一切。 在何方的眼中,所有的悲剧都源于那座在余囊城西郊被发现有黑矿的尊灵山。 第217章 矿山 “我们肆意开采黑矿,将尊灵山凿得千疮百孔,因此才触怒了山神,招致祸患。” 第一个被发现染上奇怪的疫病的,是经常出入尊灵山的矿工,那个矿工的名字何方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个矿工在回到家之后,就不断地进食,哪怕撑的肚皮都快破开了,他也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 最后那人是活活撑死的。 仵作过来验尸后,对外宣称矿工只是犯了癔症。 但何方与那仵作相熟,两人酒过三巡,仵作就把这事当做个耸人听闻的有趣事儿说给了何方听,他说矿工已经没有个人样儿,青面獠牙的,只怕是鬼上身了。 何方当时也喝大了,听过就忘了,并没有当一回事。 直到三天后,第二个病患出现。 这回出现诡异病症的是个年轻女人,她刚开始还没有什么异样,可几天之后,其家人发现她竟是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进食了,不光如此,她的身上还开始长起了棕色的长毛,腹部更是高耸着,宛如怀胎十月。 女人到死时,已经瘦得只有一副骨架,肚子却始终肿胀。 经仵作勘验才知,女人肚子里装着的都是和她身上一样的棕色毛发。 哪怕第二个病患出现,也未能及时引起众人的重视,人们只当这两个可怜人儿是招了什么邪祟,并不觉得这是一场大型瘟疫的前兆。 何方重视了。 虽然他自己手头有几批货没赶完,走不开,但他可以把妻子父母送出去呀!于是他赶忙筹措了一笔银子,辗转托了几家商队后,才总算找到一家愿意捎上老人和孩子的。 然而正是这一趟,令何方与亲人天人永隔。 “如果我当时没有送他们出城,他们便不会被兽化的病人袭击,也就不会因此而染上瘟疫。”何方捂着脸,呜咽出声,那两颗獠牙直戳得他手掌都出了血,他却没有半点儿反应。 小姑娘跟着落泪,伸着胳膊将何方的手臂抱住。 何方的妻子与父母都在第一场大瘟疫爆发时,被先后送进了西城区,没过多久,就只剩十个木盒出来,由城主府的官吏转交给了何方。 他没能见上家人的最后一面。 那些官吏看他可怜,多说了句节哀,另给了他一些抚恤银。 在所有得病的尸体都被焚毁之后,余囊城的百姓们都觉得事情该是过去了,可没等人们松口气,第二次大瘟疫就紧接着爆发了。 这回是因为一个病患用过的梳子没能及时被烧掉,让其家人捡了回去,最后导致一家子人全都遭了殃,更是连累了全城。 大夫一个接一个的倒在了西城区,渐渐的,城主也就不派人进来治病了,只将那些被感染的人赶进西城区,不予出来,让这些人在西城区里等死。 也不是全然不管。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自称是大夫的人进来,将西城区里死掉的尸体连同其待过的地方悉数焚烧。 “丫头就是我从火堆里捡回来的,她没有得病,只是被家人连累了才送进来,又因为饿极了,倒在那尸体堆里,被一并拖走了。”何方偏头去看小姑娘,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也是因为丫头,我才发现了生机。” 小姑娘名字就叫做丫头,何方觉得没必要起名,西城区这样的地方谁知道能活多久?贱名反倒好养活。 在丫头的身上,何方发现了一块石头。 石头被穿了一个孔,挂在丫头的脖子上,正是这东西在何方拖拽丫头的时候,发出了凉丝丝的水汽,使得何方与丫头都没有被火烧伤。 而等到何方将丫头救回家之后,他又发现那石头居然会滴水。 “于娘和娴娘就是被那水吊着,不然她们现在早已经承受不住,死了……”何方犹豫了一下,选择将石头拿了出来,但并没有交给余音,只是放在掌心放余音能看到,“每日子时,这石头就会滴出十滴水,漆黑腥臭,但十分有效。” 之所以会发现那水的用处,是因为何方在第一次发病时,挣扎着不愿去啃噬身边的丫头。推搡之下,石头恰巧滴出的水溅到了何方的嘴唇上。 等到那腥臭入口后,何方心中汹涌的那股子贪食的欲望竟是奇迹般的被遏制住了。 是的。 一开始染上这奇怪的瘟疫的男人只是疯狂地吃着手头能吃到的一切食物,到后来就是能吃自己能够到的所有东西,最后就变成了吃人。 何方不愿意吃人,每次发病,他都会将自己锁起来,哪怕不受控制地将手腕脚踝啃得血肉模糊,他也不愿意失去做人的最后一点底线。 余音看着何方掌心里极其不起眼的石头。 她知道这是什么。 “不周山的困灵石。”余音声音干涩地说道。 如果说对怪病起到遏制作用的是困灵石,那么这场屠戮全城的怪病的始作俑者,十有八九的道门中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余音心里竟然没有什么诧异,似乎从孟夏冰开始,她潜意识中就已经接受了道门内有不少蛀虫的这一事实。 “您会救我们吗?”小姑娘突然问余音。 屋外冷月偏移,莹润的月光照在小姑娘毫无血色的脸上,让余音正好看到了她眼里的希冀。 “我不敢承诺什么。”余音敛眸,避开小姑娘期盼的目光,“但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们,一来你们替我解了许多的疑惑,二来事情的症结可能的确是我所能处理的。” 不管是余阙的遗骸,还是道门蛀虫作祟,余音都有把握解决。 何方跪坐起来,咚咚磕了两下头,声音颤抖着说道:“我这样的已经不求任何生机,只求您能将丫头带出去,她是好的,她没有病……” 丫头却扁嘴,犟着拒绝:“我不,我不要一个人出去,她是仙人,她会法术,她肯定能救好阿爹和姨娘们的。” 余音不愿意在这种事上耽搁时间,于是打断他们,问:“如果要去矿山,可有地图?” 就算能御剑飞行,余音也得先搞清楚地点,免得蒙头乱窜。 第218章 地图 何方迟疑了一些,试探性地反问道:“您有把握吗?要知道,在您之前,已经有不少天师栽在了矿山里……” 余囊城的城主霍林并非是个毫无人性的暴君。 起初他也尝试过在源头上遏制这场瘟疫,但事实证明,瘟疫天灾无人能敌,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无功地折损人手。 于是拖到最后,霍林不得不放弃。 被霍林放弃的这些百姓倒也不会多么地怨恨他,毕竟作为城主,霍林已经算得上是亲力亲为、设身处地了,他甚至亲自下过矿洞去检查,也曾到过患病百姓的家里慰问,对于那些得了病的百姓的遗属,他还会发放高额的抚恤金。 “城主大人招募的天师,据说还有元婴期的大修为仙长,但那些人下到矿洞底之后,都没有出来过。”何方一边说,一边示意丫头起身去拿东西。 地图。 何方正好有。 别看何方现在这副病弱的样子,昔日他做铁匠时,身手可是余囊城中上。也因此,在发现自己也染上了瘟疫之后,何方辗转找昔日的那些矿工换取了一份地图。 他不害怕死亡。 妻子与父母病故之后,孑然一身的他生出了孤勇。 “我当时是想要下去看看,到底矿工在矿洞里发现了什么……”何方从丫头手里接过泛黄的羊皮卷,摊开放在膝盖上,指腹一点点摩挲着羊皮卷上描绘的巷道,“当我下去之后,却发现我错了。” 羊皮卷的右上角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与之相应的,余音看到何方的左手尾指漆黑僵硬,像是一截枯骨。 “这仅仅是最轻的代价而已。”注意到余音在看自己的尾指,何方吸了一口口水,抬起手指对余音说道:“那是的我若不是还有几分体格,怕是从那矿洞里逃不出来……而这瘟疫竟是还救了我,让我只有尾指受伤。” “我想我可以。”余音伸手朝向何方。 不知怎的,何方在递出羊皮卷之后,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以带您进去。” 这让余音有些诧异,甚至开口时,都带了些劝阻的意思,“你要带我进去?你现在这副模样,怕是沉疴已久,若是进矿洞,可能会死。” “我不怕。” “不要!” 何方与丫头同时开腔。 丫头听到何方这么说,遂眼泪汪汪地仰头看着他,问:“阿爹是不想要我了吗?阿爹若是死了,姨娘们也会死,丫头也会死……丫头还这么小,一个人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竟是知道如何戳中何方的软肋。 “阿爹并不是要丢下你……”何方无奈地偏头去安慰丫头,“但丫头与阿爹不同,丫头没有得病,只要这位仙长能带丫头出去,丫头就能得到城主的抚恤金……” 到时候换个地方生活,就不必再日日担惊受怕了。 “我不要抚恤金,我不要那些,我只要阿爹……阿爹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这位仙长她要是能帮我们,那我们将来肯定能离开这里!”丫头的手死死地攥着何方的衣服。 明明可以活,为什么要去死? 余音蹙眉接过羊皮卷,说:“你不必如此牺牲,我觉得我没有问题。” 何方摇了摇头,倔强道:“尊灵山很大,经过几十年的开采,其地下的矿洞不说有上千个,七八百个是肯定有的,除却坍塌的三个洞口,剩下的六个洞口都是可以进入的……换而言之,如果不是熟悉的人,进去必然会迷路。” 余音并不是一个习惯为他人考虑的人,过去她已经吃过这个苦了,如今之所以再三拒绝何方,不过是怜惜他对丫头的那份拳拳父爱而已。 矿洞里的情况即便再复杂多变,有黑龙引在,余音也不至于迷路。 于是就在余音准备起身时,何方突然双手交叠在身前,头咚的一声抵在了地上,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对您而言是没有什么大用的……” 虽说何方浑身都在颤抖,可余音不觉得他这是在害怕,反而从他的战栗中,嗅到了那么一丝的雀跃,亦或是一种即将报仇的期待。 “可我希望我能在此事上帮到你,不仅仅是给你地图这样细微的小事,我可以做到更多……你相信我,我可以。” 听到何方如此说,余音才想起,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失去了至亲的。如今当何方知道自己所承受的一切极有可能是人为的祸患时,他恐怕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阿爹——”丫头扯了扯何方的衣角。 余音掸了掸袍子上的灰,俯视他们二人,说:“矿洞一行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但若我叫你回头,你就必须回来。” 屋外的月亮已经隐入了层云之中,可草棚里并没有多么昏暗,或许是原本这里就已经足够昏暗了。 何方那张算不上人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意,他利索地朝余音磕了三个响头后,拉着丫头起身。 既然决定要走,那么丫头和两个病人的事就得打点好,何方仔仔细细拉着丫头在屋里说了好一通注意事项,最后才拾掇了墙角的一把利刃,风风火火出门。 余音正站在长街上。 昏暗的光照在她的脸侧,给她带去一种缥缈的仙人之感。 瞟到何方出来,余音收回思绪,回身问他:“刚才忘了问,城里头不是传闻……得病的都是年纪较小的吗?怎么我进西城区之后,看到的却是什么年纪的都有?” 刚刚余音站在这里的这么一炷香时间,就有不少兽化了的老人在一旁的阴影处觊觎着,也有看上去十分健壮的年轻人几度想要扑上来,却被余音信手身边拂开,再不敢上前。 想来,如何方这样不愿意吃人,最后变得贫弱不堪的,在西城区是少数。 “哪里是小孩子得病?不过是大人都死绝了而已……”何方惨笑了一声,无奈道:“得病的都是穷苦人家,是不得不去矿场干活,或者如我这样,与黑矿有接触的人。” 第219章 领路 事实上,生病的不单单是年纪较小的孩子。 正如何方一开始说的那样,从第一个身边的旷工起,之后发病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与矿山有关系,以至于就算瘟疫扩散,也仅仅是在余囊城里的平民中扩散。 富人只要切断了与穷人的联系,就不存在患病。 作为城主的霍林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并没有拒绝富人们的自我封闭,能救上一部分对他而言就已经是幸事了,哪里顾得上是有钱人还是穷人。 只是这么一来,城里的矿产就开始枯竭了。 富人区这头是无人敢去西城区接矿的,得了病的也无法再听命行事,下矿洞采矿,久而久之,尊灵山那头的矿石开采就停滞了。 没人采矿的杀伤力对富人们来说简直和瘟疫等于。 于是这群人就开始惦记起了那些染病矿工家里的活口,想着以利益诱使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下矿,好让余囊城的采矿业继续维持运转。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事以讹传讹,最后竟是传承了余音听到的模样。 何方不急不慢地领着余音在狭窄恶臭的水渠里走着,嘴里继续说道:“采矿都是家传的手艺,那些有钱人当然舍不得放弃到嘴的羊肉,于是那些矿工的孩子就在威逼利诱之下,深入尊灵山继续采矿。” 也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还使了什么手段,那些后来进去的孩子发病居然要迟缓得多,甚至有的至今都没有发病,只是不发病归不发病,采矿却是完全停滞了。 “被霍林叫停的?”余音了然地问道。 “嗯。”何方点了点头,说:“城主大人不允许这些有钱人再剥削那些孩子,但也不许孩子们离开西城区……其实我能理解城主大人,谁知道看上去正常的人在离开西城区之后,会不会突然发病?为了其他人的安全,他只能这么做。” 等西城区里的人都死绝了,再一把火点上,将所有东西付之一炬,余囊城就能重新开始了。 “西城区外面的法阵并不足以挡住所有兽化的男人。”余音小心避开脚下的坑坑洼洼,遇到斗大一只的老鼠时,弹指将其打开,一道灵光便了结了它的命,“是不是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门道?” 他们此时走的是地底,但余音能听到头顶的地面时不时有奔跑而过的声音,且伴随着饿狼似的咆哮。 “得了病的人出不去的。”何方在黑暗中行走自如,兽化令他拥有了非比寻常的目力,“如果您在东南两个城区逛过,就会发现那儿的人几乎每家每户都好端端的。” 侵袭全程的瘟疫,说到底只是在西城区蔓延而已。 若不是那症状太过可怕,其他城区的百姓可能连害怕那样的情绪都不会有。 “一旦染病,所有人都无法离开尊灵山过远,这并非是谁去尝试了,而是患了病的我们心中了然的事实。”何方说完,指了指沟渠中的白骨,“女人们连下地的能力都没有,而男人们虽然能靠吃人苟延残喘,但终将成为他人的腹中餐……吃人者,人恒吃之,我不愿做那吃人的人,但长此以往,我也会与这白骨没有什么区别。” 余音没有说话,心里一直在回忆自己看过的典籍和邪书,在她的记忆中,好像并没有哪一种术法或禁制能让人变成余囊城百姓这样。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走了许久,沟渠里的气味也越来越浑浊,其中交织了不同的恶臭味,以及些许的血腥味。 新鲜的血腥味。 何方率先跑动,他身子前倾,如一头猛兽般窜了出去,爆发出了与其身形截然不同的冲劲。等他冲到前方不远处的沟渠拐角时,手一伸,就从暗处抓了一个人回来。 余音跟着快步过去,接过了何方送过来的人,而何方则继续呲牙,冲着那暗处不断低吼出声,声音沉闷而厚重,像是在告诫暗处的东西,不许过来。 被何方拽出来的,是个少年。 只剩半个身子的少年。 “何……咳咳……何叔……”少年显然是刚失去身体不久,还没咽气,他想要咧嘴冲何方笑一笑,但紧接着就无力地垂下了他那满是鲜血的头颅。 死了。 凄厉的哀嚎声随之回荡在阴暗的沟渠中。 “他看上去和丫头一样,并没有生病的迹象。”余音伸手拍了拍何方的肩膀,说:“还是说,他也有那颗石头?” 看少年临死前的神色,他是认识何方的,余音的猜测就相当合理了。 “丫头的石头,就是他送的。”何方哑着嗓子说道:“西城区里没患病的人就他们几个了,都是下过矿的孩子……丫头还说,柱子哥哥给她石头,让她保管好,说这石头能救命。” 也就是说,柱子知道石头的用处。 “那草棚外的矿石迷阵是谁教你的?”余音接着问。 何方抱着柱子的残躯往前走,身下滴滴答答地淌着鲜红的血污,“也是柱子教的,他说……这样就可以让那些得了瘟疫的人进不来……他栖身的草棚外也有这样的矿石。” 亲眼目睹了柱子的死,何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魂不守舍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塌得尤为沉重,与此同时,他的呼吸也在一点点加重。 他被引诱了。 “给我吧。”余音按在何方的手臂上,卸其力道,接过了柱子的尸体,“你继续往前带路,地上的血我来处理。” 一缕微弱的灵光随着余音接触何方,而汇入何方的身体里。因为何方是凡人,过多的灵力对他而言非但不是好事,还极有可能因为承受不住而暴毙。 何方僵硬地回头。 他那歪歪斜斜的眼珠子在转了一圈后,眼瞳稍稍凝聚了点,似乎是找回了一星半点的意志。 “谢谢……” 短促的两个字过后,何方匆匆加快了步伐。 余音叹了一口气,低头去看少年的尸体,覆手将尸体收入腰侧江胜清赠与的袖里乾坤里,之后又一个清泉术洗去了身后的污秽与行迹,以避免被其他兽化的病人发现。 第220章 黑矿 在阴暗的沟渠里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何方总算带着余音走到了外面。 此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可这熹微的晨光似乎并不眷顾这片阴暗的地方,光在触及西城区时,诡异地消失了,而除了余囊以外的其他地方,正在逐渐沐浴于光明之下。 何方留恋地看了一眼东边,随后埋头继续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天亮了,不好办了。” “什么意思?”余音问道。 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何方的异样。 嘎吱嘎吱的声音从何方的脸上发出,他的脸部皮肤似乎是更进一步地兽化了,獠牙更为细尖,眼瞳竖直狭窄,又少了几分人性。 “想想丫头。”余音冰凉的手指贴在何方的额角,指腹一用力,摁得何方脚下一个趔趄,软软地跪了下去,“她在等你回家。” 听到丫头二字,何方的脸上出现了挣扎。 他浑浊不堪的眼球骨碌碌地转着,竖瞳斜望余音,一开口,声音尖刻:“走,走快点!” 随着何方的话,余音回头望去,后头街角处弥漫起烟尘,仿佛有什么东xz在漫天的黄沙之中,正朝着余音与何方汹涌而来。 砰。 巨响骤起。 余音这才看到,那些夜里藏匿在暗处的人们此时像是疯了一样在长街上奔跑,他们互相摔打撕咬,势要在天黑之前,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没有人敢往余音这里来。 并非是余音展露出了什么非凡的手段,她站在这里不动,眼锋一扫,骇人的威压就已经足够震慑这一群靠兽性在行动的人了。 “走吧。”余音搀扶了一把何方,继续往前走。 他们二人转身,身后的喧嚣更甚。 出余囊城往西十里,就能看到当年为了矿山而搭建的许多瓦舍,如此都废置了,看上去十分破败,当中蛇鼠攒动。 瓦舍之后是枫林。 此时明明已经是深冬,但枫林中枫叶红似火,一派热闹景象,与其下时不时出现的枯骨有着极强的对比。 “病到后期,这些人都想要回到矿洞里,但大多数人走到这儿,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何方匆匆从尸骨堆上踩过,“如今西城区里还活着的,也不多了,左右不过百人……再过上几日,就会互相厮杀殆尽……” 余音跟着他,经过时,目光向下望去。 似乎受矿洞的影响,这些树木也变得诡异了起来,底部的根系像是有意识地缠绕着枯骨,一点点收紧,直勒进骨头里面。 “快到了。”何方转左钻过一条藤蔓形成的一人宽甬道之后,指着不远处的山口,“那是目前保存最完好的一个坑洞,从那下去,有很大的可能能走到底。” 余音嗯了一声,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着了骨剑。 她的警惕没有错。 就在何方踏入矿洞口的一瞬间,两侧的黑暗中突然窜出两个灰影,带着锋芒扑向何方。 当。 一剑出。 可余音这一剑竟是绞在了硬处。 到这时,她才看清楚,扑向何方的是两条巨蟒,有些青灰色坚硬鳞片的巨蟒。 何方抓着其中一条滚进了矿道中,一路跌跌撞撞发出咚咚声。 “嘶——”余音面前的这条不知死活地扭头想要冲余音示威。 可能余音刚才那一剑,让这畜生产生了一种它也行的错觉,示威过后,牙一呲,咬了过来。 腥臭不已的口气喷了余音一脸。 而就在这巨蟒探头到余音面前时,它的上颚就已经飞了,独留下颌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 余音提着剑不顾自己一身污血,顺着矿道就滑了下去。 “何方?” 带有灵力的声音一散,便如明灯,刹那间照亮了漆黑的矿洞。 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因为有光,不少东西爬进了更深处的黑暗中。 坑道其实并不是很深,第一个平台只开凿了不到百来米就停住了,建为平台,从平台另一侧继续往下挖。 何方就死死钳着巨蟒锁在一角,獠牙咬在巨蟒的七寸,眼中有贪婪之色。 这可能是他许多天以来,第一次进食。 “松嘴……”余音飞身过去,蛮横地扯着巨蟒的尸体,强逼何方松开,“已经够了!” 血顺着何方的獠牙,滚落到他的喉咙处。 噗通,噗通。 何方的脸色逐渐红润,他咧嘴冲着余音一笑,砸吧砸吧嘴之后,说:“血肉的味道竟然这般美妙。” 明明他吃的,是恶臭不堪的生肉。 “看来……一时心软竟又是错……”余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点在何方的脖颈处,以灵力逼他灵台清明。 像何方这样病入膏肓的人,允许他跟着下矿洞简直是让他去死。 可要是拒绝他,他恐怕又会生不如死。 无奈之下,余音拖拽着何方继续往下走,手头注意些,给他的灵力不间断,又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消化刚刚吃下去的血肉。 从第一层平台往下,便需要开始通过滑索通行,两侧凿开的岩壁上镶嵌着宝石,其内莹莹发光,光源正好够普通人目视身侧几步。 但余音不是普通人。 她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能看到阴暗中爬行的蛇虫鼠蚁,能看到兽化的凡人的尸体。 以及传闻中的黑矿。 很奇怪,余音从没见过黑矿,也没有见过黑矿制成的武器。 照常理说,余囊城有这么大量的黑矿出产,余音不可能没见过。 最大的可能性是,黑矿本身就极具危险性,并不在明面上流通,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余囊城能在短时间内暴富崛起。 想到这儿,余音抛出了不少黑龙引,驱使它们打前站。 黑暗的坑道里,黑龙引的速度要比余音更快,没多久,就已经抵达了第二道平台。 在这里,黑龙引找到了尚未被运出去的残余黑矿。 “这……” 余音有些呆滞。 摆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矿石,不过是一块又一块凝聚了无数怨念的普通石头! 原来余囊城采的竟是这种矿…… 一时间有些吃惊的余音将何方扶在地上坐好,嘴里嘱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下去……去去就回。你放心,若有收获,我必会叫你。” 第221章 背后的真相 在发现黑矿的真相之前,余音尚有一丝侥幸,觉得此事也有可能并非是人为,可等到她看到黑矿的真面目之后,她明白何方不能再下去了。 人的怨念若是离体,其实极难保存,而这些黑矿能蕴含如此浓厚,其背后绝对有人在捣鬼。 以何方的意志力,他下去之后对余音来说就是个祸害。 余音放下何方之后不放心,又给何方设了个不能随便移动的护身法阵之后,这才顺着石壁往下探去。 一路崎岖的坑洞口,时不时会吹出冷风,但这些冷风不是那种代表着生的出路。 黑暗的尽头,巨大的野兽盘旋在狭窄的矿洞里,吞吐之间自成气流,一呼吸,便将冷风吹了出来,诱使不知情的凡人进去。 而随后,余音在第三层平台时,看到了一个人。 也不能算是人…… 余音在站定之后,并没有隐去身形,但底下平台上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红发女却并没有回身,甚至都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似的,自顾自地在继续做自己的事。 她躬身于废弃的矿篓之间摸索,一旦摸到个黑矿,便会将其取出,然后把里面的怨念吸收干净。 这个人满身煞气,不似寻常血肉之躯,余音便猜测她应该是不周那边的人,反观其所行之事,对余囊城而言却是实打实的好事。 余囊城的城主霍林若是打的灯西城区的病人全死了就没事了的算盘,那他可能要失望了。只要黑矿在余囊城外一日,这像瘟疫一样的怪病就不会有尽头。 过了许久,那个女人总算停下了,她直起身子,回头仰望高处攀壁的余音,说:“还不下来?” 面露三春娇蕊,形如烈焰熊熊。 她是不周的罗刹王——骄阳。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余音僵住了,她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以及这种地方遇到不周的魔,且还是个罗刹王。 在余音的记忆中,骄阳这个罗刹王比之其他罗刹王其实相当不称职。 寻常罗刹王烧杀劫掠,食人窃阴都是做惯了的,骄阳不一样,这位来路不明的罗刹王虽然本事炉火纯青,却非常喜欢凡人。 尤其喜欢幼童。 骄阳对幼童的喜爱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在骄阳的领地内,那些魔修绝不会用凡人的幼童取乐,就算猎食也会必开幼崽,挑选一些青壮年。 也因此,骄阳在俗世里还有一个称号——护子娘。 “原来是骄阳大人。”余音清了清嗓子,松手落下,右手握着的骨剑则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不知骄阳大人在此地做什么?可有我能效劳的?” “我和你很熟?”娇娘像是没见过须伦恶童这副躯壳一样,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几圈,跟着继续说道:“你现在可以走了,今日我吃饱了,不杀人,你也不必往下走了,否则……” 她的脸上有些奇怪的情绪。 “否则什么?”余音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觍着脸问道。 骄阳不悦了,转眸别开视线,手中的黑矿须臾间被碾成粉末,“否则……我不介意加个餐,与其让你下去做那东西的腹中餐,不如由我来了解你的好。” 那东西? 黑矿底下,果然是有什么东西。 余音便拱手一礼,有模有样地开腔:“骄阳大人有所不知,在下是囚玉大人麾下使者,是特地过来此地调查余囊城瘟疫一事的。” 观骄阳神色,余音就猜到这人肯定是长时间没有回过不周了,那肯定也就不知道囚玉最新的境况。 果不其然,听到囚玉的名号之后,骄阳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但仍然捎带了不满,“他调查瘟疫做什么?不是说高玉要打不周吗?难不成他也跑了?” 也字用的相当巧妙。 “囚玉大人不愿意与道门交恶,但同时也不愿意损失自己的地盘,所以这才留在了不周。”余音撒起谎来可以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至于为何要调查瘟疫……是因为余囊城内有一宝物,可以助囚玉大人赢过高玉。” 余音权当自己父亲的遗骸是真的在余囊。 四周的漆黑中,开始呼啸起寒风。 寒风中有能御风而行的蛇在吐着猩红的信子,但它们并没有靠台,也不知道是害怕骄阳,还是害怕余音。 “宝物?这地方可没有什么宝物,只有害人的东西罢了。”骄阳冷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四周越来越多的蛇上,“时辰到了,既然你是囚玉的人,那就跟我一道下去吧。” 说完,骄阳拂袖扇向余音。 对于骄阳的动作,余音倒也不是避不开,但她本就做好了将计就计的打算,故而装出一副被吓到的神情,乖乖地任由骄阳动手。 两人乘风而起,却在上浮百丈之后,骤然下落。 逐渐适应黑暗的余音看到了像种子一样镶嵌在山壁四周的黑矿,每一块黑矿的后面都另有一具保存完好的尸体。 是活尸入山…… “这……是谁做的。”瞠目结舌的余音一路看下去,竟是连数都难以数清楚。 这整座山难不成都做了坟冢?设下这坟冢的又是谁?谁能有如此大的手笔? 骄阳拉着余音落在第四层平台上,素手一指,颇为嘲讽道:“这可是你们道门与范榕联手做下的好事。” 当然,借此夯实自己修为的骄阳说这话其实多少有些不自然。 她敛眸,转口说:“还记得范榕如何堕魔的吗?都在这儿了……” !!! 余音震惊地再次抬头环顾四周山壁,这些都是范榕曾经的臣民吗?他将这些人生祭之后,居然还没有放过他们,再次将他们的尸体用作了极恶的邪术上。 和范榕合作的道门中人…… 会是高玉吗? 哪怕此时对高玉有报仇之心的余音也不得不承认,高玉恰恰是最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的人。 他的那份假仁义不允许他做这样不义之事。 “知道和范榕合作的是谁吗?”余音蹲下拾起地上散落的黑矿,在手里掂了掂,“骄阳大人出现在此处,必然不会仅仅是为了吸取这里面的怨念吧。” 第222章 骄阳 越深处,活尸越多。 余音在这种地方却没有任何的不适感,跟回了家似的,只有温馨。 “这话我得问你……”骄阳说着,甩手一打,掌心飞出无数团光亮,“你家囚玉大人不是范榕的一条狗吗?他该是比我更清楚才对。” 火光下,骄阳的五官像是被渡上了一层柔光。 余音没说话。 骄阳似乎也没指望自己身边这个自称是囚玉手下的家伙会叛主吐露什么,她弯腰信手捡起一块石头打在岩壁上,打得黑矿的外壳梆的一声裂开,露出里面的矿石来。 “我到这儿来,是因为受人托付。” 说完,她点地掠身而起,冲向了那个有裂纹的岩壁。 与此同时,不周山侧的战场上,范榕突然捂着胸口一震,浑身战栗地跪倒在地。 “大人!”金崇连忙回身去搀扶范榕,“大人可是今日劳累过度?属下扶大人回宫歇息一会儿吧。” 范榕绷着脸,目光阴翳地看着北方,说:“有人闯进了余囊城……近几日高玉不在战场上,莫非……莫非他是找这个去了?” 所有的罗刹王中,只有范榕,只有他是生祭凡人而成的魔,也就是说,只有他的弱点是被众人知晓的,但少有人能真正找到他弱点所在。 人们只知道范榕生祭了自己的臣民,但不知道这些亡魂被圈禁了,更不知道范榕时至今日都还在利用他们。 “需不需要属下去一趟?”金崇问道。 不远处的战场上,范榕所领的魔军少有的取得了上风,又乘胜追击,一路将道门的诛魔军给赶出了不周山的边界。 怒吼声此起彼伏。 范榕摇了摇头,坐在地上一边吐纳,一边说:“如果是高玉进去了,那么此时就算你赶过去,也于事无补……不过没关系,余囊城早就已经派不上什么大用处了,与其成为我的拖累,不如让高玉自认为捡了一个便宜。” 阴差阳错的,高玉替余音背了这个黑锅。 当然,余音是不知道范榕能有所感应的,她哼哧哼哧地跟在骄阳身后,将自己所能见到的所有黑矿通通拆出来,又在骄阳看不到的地方,将黑矿背后的活尸悄悄收入自己的千机囊里。 “你收这个做什么?” 本以为骄阳看不到,谁知她一清二楚,只是在所有事都做完之后,才发问。 瞧着面前这一堆黑矿,余音抬手,掌心朝外,步子往后撤了三步,说:“我不会与你争夺这些,我来这里不过是秉承囚玉大人的命令,调查瘟疫起因而已,所以才会想要留存那些活尸。” 骄阳挑眉,捏着一枚黑矿送进嘴里,咬得嘎嘣脆,“我倒也不怕你跟我抢,只是你收走的活尸里,有一具你要还给我。” 还? 这个字用得让余音有些意外。 根据骄阳的描述,那是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姑娘,眼眶是空的,没有牙齿,左臂骨折,腹中藏有一枚钥匙。 不知怎的,余音的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些可以称之为古怪的想法,这些想法令她毕竟背脊一僵,有些毛骨悚然了。 而当她循着骄阳的描述,找到这个小姑娘的尸体时,这个想法就得到了证实。 “呀,看来你猜到了。”骄阳自然没有错过余音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我倒没想瞒着谁,只是这事到底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让范榕知道了,只怕要夜不能寐了。” 堂堂不周罗刹王之一的骄阳大人,竟是昔日范榕所统帅的隆中国里一员,也是他生祭的万民中的一个。 “可怜吧……” 骄阳说着,两腿并坐在自己昔日的身体边,目光柔和,手里的力道十分轻柔。 “这双眼是范榕亲手剜掉的,因为我是与他生辰八字相合的圣女,是引领他走上长生之道的钥匙,所以他打造了一把纯金的钥匙命令我吞下。” 至于骄阳的眼睛…… 自然是在范榕的肚子里。 求长生求到疯魔的帝王想尽了一切办法,可等他发现自己的圣女没有办法将他带上长生之路时,他动了怒。无能狂怒的帝王先是大手一掀,把圣女丢下了祭坛,随后便听信了身边天师的法子,用武力圈禁全国上下,以邪法生祭。 生祭之人怨念尤为难缠,为此,范榕还有后手。 “好奇吧……”骄阳拨了拨尸体的唇瓣,敛眸继续说道:“这牙呀,可是我爹娘亲手,一点点打碎的,他们觉得把枉死之人的牙打碎,这人就没有办法找害他的人报仇了。” 余音笔挺地站着。 “跟我比起来,你们家囚玉大人是不是好多了?”骄阳吃吃笑了一声,掌心贴在尸体的额前,黑色的雾气忽的一下喷出,瞬间包裹住了尸体,“不过也托范榕的福,我没能轮回,跟着他一道成了魔……又因为他过去几千年一直将这黑矿当做生财之道,保护得很好,所以连带着护住了我。” 凡人就算开凿黑矿,也只能凿出一部分,其后牵连的活尸即便不小心被窥得,也只做不敢招惹的山灵大人。 是以,这座山的名字叫做尊灵山。 挑着这个时候过来,是因为骄阳无意中得知,那个与范榕合作的道门中人要收手,而范榕也有放弃黑矿,让余囊城自生自灭的意思。 “既然范榕生祭的百姓在这儿,他凭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他就不怕有心之人拿这些活尸做文章?这可是能要他性命的。”余音有些纳闷。 骄阳摇了摇头,说:“非也,范榕要破境了。” 只待最后一道雷劫下来,范榕这个肉身成魔的帝王就可以真真正正地踏上长生之路,成就他毕生最大的心愿。 “什么时候?”余音问道。 “三日后。” 这件事不光是骄阳知道,高玉也知道了。 “没想到我们这种为天下生灵奔波的修行者苦苦追寻的东西,对他们那些魔物而言却是触手可得。”此时他背手行走于妖尸之间,神情漠然地同系统说道:“不过也没关系……既然范榕想要飞升,那么不如由我来给他助力一把。” 第223章 凡人 都说凡人是上苍最钟爱的,他们拥有灵性,拥有七情六欲,拥有最不可复制的智慧,可凡人同时还是所有种族中最脆弱的,寿元最短的。 凡人的寿元之余其他种族,不过蜉蝣一日尔。 而凡人若要求长生,就需要舍弃那些与生俱来的情感,历经万难走上修道之路。其后过曲折,修道心,为万民谋福,积攒信力,方可见真谛。 魔呢?妖呢?鬼呢? 无非是杀生掠夺而已。 如此看来,高玉竟是有那么一瞬间是羡慕魔物的,至少他们的路更加纯粹。 【你还想要帮他?他可是生吞了楚国十万凡人,活生生用人命堆起的修为,即便他到了飞升的门槛,也绝不可能轻松如愿。】系统并不知道高玉此时的想法。 “不周没了他这块硬骨头,其他的都会做鸟兽散。”高玉的掌心反冲出一道强光,将后头还在动弹的妖怪一击毙命,“如此一来,不周臣服于我,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难道现在的不周对你来说,还是个大麻烦吗?其实你只要照我给你的规划,用不了十年,你就能将不周夷为平地了,到时候那些魔物不是手到擒来?】系统不解了。 高玉缓步走出密林,口中说道:“若是依照你的计划,我还需要投入相当大的人力物力以及精力去解决这一群散发着恶臭的东西,而通过这几日的积攒积分……至少让我明白了一点……” 【什么?】 “过去我太依赖你了。”高玉的眼中,有凶光一闪而过,“在没有你之前,我一样可以将余阙师兄解决,一样可以掌控云林宗,有了你之后,反而因为过度依赖你,而处处捉襟见肘。” 【并不是你依赖我,而是我能做的本来就很多,只不过现在我需要时间来修复而已。】系统有些急了,如果高玉也像如仪那样生出了脱离它的心思,那它岂不是就只能等着被回收了?! 它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你看,我现在已经能预测范榕的飞升日期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恢复到从前的水平!到时候把余音拿捏在手中,那不是轻而易举?】 余音? 这个名字现在已经在高玉的心中激不起什么波澜了,积分一满,他就会回到不周战场上,届时只要范榕离开,不周之于他不过是探囊取物。 不周一除,剩下的灵兰秘境只需要威逼利诱,就能将那些妖精永远囚禁在密林里。 到时,便是天下太平之日。 “天下太平,不就是我坐收信力之日?过去是我太谨小慎微了,以为余阙与如仪的孩子能掀起什么波澜,现在看来,不过跳梁小丑罢了。”高玉不屑一顾地说着,脚下踏云而起。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天边,而方才他走过的地方,鬼鬼祟祟地钻出来两个蒙着脸的人。 “方师兄,你算得越来越准了诶。”其中一个蒙面人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高个子,嘻嘻哈哈地说:“没想到他真的在这里,我还以为晏师兄他们骗我呢。” 高个子抬手将面上的黑布扯下来,赫然便是方凌齐。 而站在方凌齐身边的,是同为皇子的叶崇阳。 “高玉不在正面战场,这说明他此时做的事,远远重于与不周的战争。”方凌齐一头白发,脸上有沟壑般的皱纹,看上去十分苍老,“刚才我们跟了他一路,他都不过是在诛妖,这一点太奇怪了。” 叶崇阳啊了一声,蹲在地上去摸那些已经凉透了的妖精尸体,说:“诛妖不是好事吗?宗……高玉他目前为止,做的都是好事呢……我们……我们会不会错怪了他?” 其实叶崇阳的心里,还是对高玉抱有一丝的希望的,毕竟过去那么多年,高玉的形象始终是正面的,且温和仁善。 方凌齐低头看了看叶崇阳,又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那条疤,冷声道:“你要是同情他,不如想想师姐。” 不单单是余音师姐,还有裴云英师姐。 “若是你三千年都活在辱骂之中,自己最亲近的人用天下苍生的大义把持着你,拿你当炉鼎,你该如何?”方凌齐兀的握拳,敛眸狠狠地说道:“即便他所行所言皆为正道,也绝非我方凌齐的正道,师姐的冤屈,我必然要为其声张。” 如果说,龙门宴之前的方凌齐还一副局外人的心态,那么在知道真相之后,良心就在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令他辗转不得入眠。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不惜折寿,也要为师姐们卜上一挂。 满头的白发如何,苍老的面容又如何? 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道。 见方凌齐如此严肃,叶崇阳连忙收敛嘻嘻哈哈的态度,起身说道:“这些妖精的元丹都没了,我估计是被高玉拿走了,这么看来,他诛妖的心思可能并不纯……” “恩,先给晏师兄他们回信,我们继续保持距离。”方凌齐跟了上去。 叶崇阳连忙应了一声,接着回望了一眼他们来时的方向,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枚月牙形的法器,那法器发出灼灼的光来,倏忽间将面前的一切拓印下来,变成了一颗光球。 草草将光球抛入空中后,叶崇阳这才向方凌齐追去。 那厢,余音和骄阳在尊灵山的底下忙活了一通,一个是把黑矿全都给吃了,一个是把活尸全都给收了,闲暇之余还不忘清理掉四周飞舞的巨蟒和毒蛇。 这一忙,就是整整两日。 城中焦急等待的囚玉和裴云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只是他们刚准备出门去,就看到一身邋遢的余音带着个兜头罩脸的人跨门而入。 囚玉几乎是立刻马上就往后一躲,想要遮蔽自己的行迹。 “躲什么?”骄阳大喇喇地进门,跨坐在一旁的桌边,“你不是为了查瘟疫来的?怎么鬼鬼祟祟的。” 余音偏头,给了囚玉一个眼色。 “啊——”囚玉慢吞吞地站出来,目光在骄阳身上转了一圈之后,转口说道:“骄阳你这修为涨得够快的啊,半年不见,竟是半分不输阴九娘了。” 第224章 来势汹汹 屋子里的气氛随着囚玉这句话而变得有些冷凝。 说到底,囚玉和骄阳也没有多么的熟悉,不周的那些罗刹王们平日里相见不是掐个你死我活,就是打个你死我活,像囚玉和桃然那种半依附范榕的状况是鲜少存在的。 而囚玉…… 他只是跟江胜清待久了,下意识就贫了嘴。 “感觉好些了吗?”余音说着,扭头去看床边坐着的裴云英。 此时裴云英的气色相较于城外时,已经好了许多了,除开眼底青黑之外,看不出其他的异样。 囚玉和裴云英也都注意到余音故意省略了称呼,心里自然就明白余音必然是在骄阳面前隐瞒了什么,遂没有穿帮。 “嗯,好了一些。”裴云英揉了揉手腕起身,接口道:“只是没有休息好,倒是让你担心了。” 骄阳偏过头,审视着裴云英。 和余音身上那股亦正亦邪的气息不同,裴云英就算改头换面,遮掩修为,她身上所显露出来的也是至真至纯的修者之气。 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散修与不周交好的,不在少数。 “你什么时候跟修行者混在一起了?”骄阳的声音里听不出息怒。 囚玉坐去骄阳的对面,一面提壶斟茶,一面说道:“什么叫混?我与这位是路上相识,又目的一致,故而结伴而行罢了。” 目的。 说回目的,骄阳还真就不管裴云英的事了。 她先是一个弹指将禁制设在这小小的客房内,其后伸手从自己的袖里乾坤中取出最后一枚黑矿放在桌上,“这东西就是瘟疫的源头,我本不会走这么一趟,但你的这个属下帮了我大忙,于情于理,我都该过来给你一个交代。” 如果不是余音在尊灵山底下搭把手,骄阳一个人少说也得再用上十来天才能解决。 “客官……” 正说着,外头一个帮着灰布巾的伙计跌跌撞撞地打开门跑进来,嘴里喊着:“您带来的那个人得了瘟疫呀……咱……咱可不敢接。” 伙计的脸上只有苦笑。 这客官出手阔绰,一给就是一锭金子,结果却丢给他们一个染了瘟疫的人,这让他们怎么办?不说要冒着染病的风险去赚这一锭金子,光是那病人的脸一露,大堂里的其他客人就都跑光了。 “不妨事,误了你们多少事,我补上。”余音只当他是觉得钱少。 “不是,不是。”伙计连忙摆手,苦哈哈地说道:“好叫客官您晓得,咱东城区是不能进疫病病人的,这可是城主大人的命令!” 余音与骄阳对视一眼,兜手跟着那伙计往外走。 “把人送我房间来吧,其余的事,你们不用——”余音这厢刚出客房的门,才踏上楼梯一步,就看到底下咚咚咚小跑进来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后头则跟着个威武不已的将军式人物。 金甲黑刀,威风凛凛。 士兵们将客栈大堂围了个水泄不通,二楼许多听到动静的客人出来瞧了一眼,又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显然是都认识这位。 “遭了,是莫将军。”伙计也慌了,僵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见站在大堂里的老板强装镇定,搓着手迎上去,点头哈腰道:“莫将军光临鄙店,真是令鄙店蓬荜生辉啊。” 被唤作莫将军的人一看平时就积威甚重,还没开口,这老板就被他一呼气给吓得扑通跪倒在地,一个劲地开始磕头,嘴里喊着饶命。 伙计赶忙跑下去,与老板并排跪着磕头。 “人是你带来的?”莫将军忽略了自己面前两个软脚虾,抬眸去看余音,“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 余音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往下走,“是我带来的,观阁下这阵仗,难不成是来抓我的?” 喝! 士兵们突然呼喝出声,抬起手中的长枪,眨眼间形成了一个围堵的大阵。 “既然清楚,那就请你束手就擒,不要妄想能从我手上逃走。”莫将军五指一收,掌中黑色长刀于半空中划出一道银芒,仿佛能斩碎四周的灵气一般,令刀前一寸处的灵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黑刀通体透黑,刀身嗡鸣不断。 余音在看到莫将军使出这一刀之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刀恐怕就是由黑矿打造而成。 房里的囚玉和裴云英听到动静,跟着出来就看到了这一幕,裴云英是匆匆走向余音,囚玉则是斜着身子倚在扶手上,向下问道:“什么情况?” “音儿,你带回了什么人?”裴云英压低声音问。 白五躬身抱着胡明远出来,鬼鬼祟祟地缩在二楼走廊的廊柱后头。 此前白五就一直关注着隔壁的动静,堂下的声音自然也就逃不开她的耳朵,如今听到余音的声音,白五哪儿还能坐得住,没多想就溜了出来。 好在胡明远乖巧,双手环着白五的脖子,一声不吭。 莫将军举着刀,眯了眯眼睛,环视一周,问:“这些可是你的同伙?” 三个人的问题,余音都没打算回答,她走到大堂里,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不急不慢地说道:“西城区的瘟疫有解,如果城主大人想要救自己的子民,还请趁早。” 西城区也好,瘟疫二字也好,都挑拨了莫将军心中却危险的那根神经。 就见莫将军低吼一声,打着翻身挥刀砍向了余音。 裴云英本是要冲出去接下这一刀,却在即将要靠近莫将军的黑刀时,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兀的窒息,后翻摔了出去。 呜—— 刀的嗡鸣声转为风的呜咽。 一向无往不利的莫将军认为,这一次他也必将斩下这个毛头小子的头,然而他的刀在那小子头上一指处停了下来,经由那小子抬起的两指一夹,竟是再也无法继续向下半分。 可以说是纹丝不动。 余音抬头去看莫将军,浅笑道:“莫将军为何这么急躁?我既然是为了救人而来,自然就不是歹徒。” 如果此时有人去仔细打量余音的手指,便能发现她两指贴近黑刀刀身的皮肤,有一小块与黑刀颜色一致。 第225章 救人 一场本该要闹得天翻地覆的大战在余音提前做好的准备之下戛然而止。旁边跪着的老板与伙计纷纷长出一口气,哆嗦着爬去一边,防着店里面又打起来。 而余音在扶起裴云英之后,已经和莫将军心平气和地对坐了下来。 “你要如何救?”莫将军问道。 莫将军大名莫笑,是城主霍林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之一,他的存在便是余囊城的安全保证,这也是为什么在知道客栈有疫病病人之后,来的是他。 “尊灵山里的黑矿已经没了,而黑矿……就是你们口中瘟疫的病源。如今病源被毁,剩下的事,就只要把那些尚在人世的病人悉数捆好送到我面前,我自有办法救他们。”余音如此说道。 其实这事不用经过城主霍林,甚至都不用骄阳或囚玉帮忙,余音自个儿一个人就能做到。 但余音不乐意。 她想要试探试探这个城主,看看他到底是如何方所说的那样真心要救人,却因为重重困难而不得已放弃,还是说一切都不过是在民众面前是惺惺作态而已。 莫笑不说话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莫笑抬手,冲自己的兵摆了摆。 一个小兵噔噔两下出列,行礼过后,一溜小跑就出了客栈,看方向是往城主府去了。 “你可知道,若是将所有疫病病人聚集到一起,他们的病极有可能传染给其他人?”莫笑眼神如炬,似乎是在猜测余音话里的真实性,“你说你要救人,那么先将你带来的那人救好,我才能信你。” 方才出去的小兵,不过是回城主府回禀而已,并非是要将余音的话转达给城主。 事实上,如果余音拿不出可信的证据,莫笑即便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余音的对手,也会拼上性命,将其斩首。 “好说。”余音向大堂柜台后的伙计扬手抛出一锭金子,说:“劳烦小哥把我带来的那人送过来。” 何方这时候在后院的院子里,天气寒凉,倒是令他清醒了许多,与刚才进来时那般昏昏沉沉的模样大为不同。 伙计刚撩开帘子,便对上了何方的竖瞳。 “哎哟。”胆子不大的伙计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屎,“客官……客官欸,您带来的这位……这位他醒了!” 再让伙计进去,便是两锭金子,他都不敢了。 余音撑着下巴偏头去看那通向后院的半撩开的门帘,说:“醒了不是正好?来时我已经拔除了他体内一部门的邪气,如今他也就是看着不像个人,其实内里已经好了大半。” 之所以能这么轻松,是因为何方在过去患病的期间,从未同胞相食。 凡人这样的脆弱存在,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在毫无意识的时候吃过什么,恐怕就算治好了他们的病,也治不好他们的心。 这也是余音在离开尊灵山之后,迟迟没有将设想付诸行动的另一个原因。 西城区里的那些完全兽化了的凡人们在病愈之后该如何自处?这些人兽化之后,第一个吃的就是身边的亲人,光是这一点,便已经足够绝大多数的人崩溃了。 于是,在治好病人之后该如何善后,成了余音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后院门口,伙计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他本有些打退堂鼓,但最终在余音的安慰,以及那锭金子的驱使下,一咬牙,硬着头皮将人给抬了过来。 不得不说,何方现在这副模样,的确叫人望而生畏。 二楼这时又跑出不少人来看热闹,这群人在看到何方的獠牙与兽脸之后,纷纷发出了倒吸冷气的声音,还伴随着窃窃私语。 “唔唔——”何方的嘴里还塞着老板慌慌张张放入的布团。 余音没去扯掉,而是安慰他:“不用担心,我现在只是要当着他们的面,治好你。” 说完,余音又抬头朝二楼看戏的囚玉招手,说:“劳烦你去西城区走一趟?帮我带个人回来,有她的话,接下来的救治必然事半功倍。” 家人之间的羁绊是唤回人性的利器。 莫笑蹙着眉头看余音大摆龙门阵,心里头虽然对其刚才的那一手十分忌惮,但仍然没有怎么相信她能治好患了瘟疫的病人。 要知道,在此之前,城主府里可是损失了不少好手的。 那些手眼通天的修行者们尚且铩羽而归,这年纪轻轻的小子凭什么能信口开河? 不过…… 像是想起什么的莫笑突然眼前一亮,指着余音起身道:“你是修行者?你方才明明可以信手招来这人,却使着伙计去搬,是不想我看出你有法术,对吗?” 囚玉踢踢踏踏地走到余音身边,问清楚余音要找的人之后,在反身离开之前,对莫笑嘲讽道:“莫将军能在这时候想到这一点,还真是不容易。” 能接下莫笑那刀的人有吗? 有。 莫笑知道自己那一刀的威力吗? 当然知道。 然而莫笑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面前这个能信手接下自己一刀的人并非普通人,为什么呢? 无他,实在是因为莫笑已经太久没能与天师接触。 自从瘟疫一起,城主府里的天师就像是泥牛入海,送进西城区救人的那是一茬接一茬,但最终没有一个天师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这也导致后来没有几个散修愿意来余囊城里送死,会点儿法术的都避着这里。 这也就算了,莫笑这几年可没能遇上个可以接下自己一刀的人,光是自己受挫这一事实,就已经够震撼他许久了。 眼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笑的举动在囚玉眼中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不用在意,是我有意隐瞒在先,莫将军没意思到也是情理之中。”余音笑了笑,示意莫笑坐下,“话说回来,莫将军的刀能借我看看吗?” 借刀? 莫笑立马绷着脸摇头,说:“此刀乃是城主赠与,刀在人在,刀离身,则人死。” 和接触了黑矿就会得病不同,由打磨好的黑矿制成的武器显然并不会致病,不然也就无法给余囊城带来巨额的财富了。 第226章 回来 见莫笑坚持不给,余音也不强求。 她转而捏着何方的手腕,以食指指甲直接挑破其腕间皮肉,一边厘清内里与血肉纠缠的邪气,一边同莫笑解释道:“既然这刀对于莫将军是如此重要的东西,那是在下唐突了,还望莫将军不要怪罪。” 谈笑间,余音掌下血腥一片。 何方的獠牙在余音的催化之下迅猛增长,几乎要把嘴皮子给顶破了,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硬撑着一声都没有吭。他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位可信可敬,故而相信此时自己承受的痛苦不过是生的历练而已。 等到丫头被囚玉拎回来时,看到是就这么一副宛如人间炼狱般的惨状。 客栈的大堂里挺立着一圈面无表情的士兵,柜台一角缩了胆小如鼠的客栈老板与伙计,二楼成排的是麻木看客。 而大方桌上—— 何方就那么毫无尊严地躺在上面,手脚血肉模糊,可有暗红色的血从桌上一直淌到地下,仿佛流不完似的,汩汩成潭。 始作俑者余音却如玉面修罗一般,含笑抬手,十分利落地折断了何方嘴角的獠牙。 “阿爹!”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丫头的胸腔里爆发而出,她手脚不断扑腾着,企图从囚玉手底下脱身,“放开我阿爹!你把我阿爹怎么样了?你放开他!” 声音之大,直震得客栈内外皆知。 绕是囚玉这种喜爱孩童的,也有些受不住丫头这聒噪的动静了,他连忙用另外一只手去揉了一把丫头的后脑勺,嘴里宽慰道:“你看看你阿爹的样子,像是有事吗?还不小声点儿,别等下吵到那位,影响了救你爹。” 何方其实除了样子狼狈一些,有些血肉模糊狰狞之外,其他还是的确算得上在好转,例如他脸上的兽纹,他又尖又长的指甲,他的竖瞳,都在一点点朝着人的方向回转。 至于何方自己,他听到了丫头的声音,但无法做出回应,甚至在几次巨痛过后,五感都在离他而去。 虚无。 褪去万般表象之后,何方能感受到的只有虚无。 他的灵与肉像是被人拆开了似的,意识渐渐从中脱离开,也因此让他看到了自己丑陋不堪的躯壳,以及当中含光内敛的魂。 余音抬眸与半空中的何方对视,同时闲着的手握上了何方的另一根獠牙,“你看,她来了,想想她,你就知道该如何回来。” 留在躯壳里的只剩下邪狞的怨念。 若余音除秽,那么何方回来时,一切就能恢复如初。 但他能回来吗? 从未修炼过的凡人通常在魂魄离体之后,再难找到回去的路,这也是很多妖精与魔物惯常用的猎食手段,以借此来躲避天谴。 当初柳清风的魂之所以能来去自如,是因为余音知道他已经活不久了,才敢去大肆干涉。 何方不同。 余音甚至都不用去探灵何方的寿元,单从他深陷泥潭都不忘救人这一点来看,就知道何方此前绝对是行善积德之人,福缘必然深重,后福无穷。 所以余音不能插手。 “她在救我阿爹?”丫头总算停了苦恼,仰头去问囚玉。 谁知余音拇指摁在獠牙上,咔的一声捏碎半截,接着偏头对丫头说道:“继续哭,若想要你阿爹全须全尾地回来,那就不要停。” 二楼不少人逃也似的溜了。 囚玉耸了耸肩,把人往地上一放后,转头抄着手就往楼上走。他刚才和骄阳可是谈到一半就打住了的,正好能避开去,省得耳朵都要聋掉。 倒是刚才还能扯着嗓子嚎的丫头有些茫然地坐在地上,她看余音那脸色不像说假,但情绪散了,短时间内又极难再嚎出来。 “呃——啊!!!” 死寂时,躺在大方桌上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何方陡然惨叫了起来。 他身体猛地朝上拱起,肚皮高耸,脸上和身上几乎是瞬间就蔓延开深褐色的兽纹,嘴里的獠牙则发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生长。 这意味着何方的魂已经在遗忘现世的记忆了。 “你再耽搁,可就来不及了。”余音转手虚空一抓,将丫头拉到脚边来,“记住,你的哭喊声可以成为你阿爹回家的路,而且是最快的一条。” 似懂非懂的丫头应声哭开。 如余音所说,何方的魂在脱离肉身之后,沉浸在了那种周身满是灵气的奇妙感觉中,此刻屋外日光灼灼,饱含温暖,如同一双朝他伸出的手,想要拥抱他。 去吗? 去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何方挪动了步子。 但紧接着四海十方有哭嚎声骤起,像是一记醒钟敲在何方的脑海中,瞬间将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很好,继续。”余音用脚拨了拨被她拎过来的丫头,手不停地结术丢进被她挑开的伤口中,眼睛则始终关注着何方魂的动向,“哭得再大声些。” 何方回过头,循声望去。 长时间的魂魄离体使何方记不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也看不到丫头的所在,但冥冥中,他就是知道这人对自己很重要,自己绝不能就此轻易离开。 “阿爹,我想你!” “阿爹……我早上一个人葬了娴姨娘……您要是再回不来,于姨娘怕是也撑不住了,连、连水都救不了她,我该怎么办呀。” 稚子嚎哭,振聋发聩。 “回来吧,阿爹你回来啊……不要丢下丫头一个人,丫头好害怕,丫头好饿。” 熟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何方的心,他看到了漫天火海,看到火海中无助的孩子,看到自己不顾一切地顶着床湿褥子冲了进去。 那是丫头啊,是他从尸体堆里拉出来的孩子,是他费尽心机也要保下的孩子,是他仅有的一切。 “丫头——”何方的意识回体,挣扎着喊出了声。 但很快他的所有思绪就都被无处不在的疼痛给占满了,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他在丫头的喜悦声中,两眼一翻,疼晕过去。 “我阿爹怎么了?”丫头吸了吸鼻子,焦急地问道。 第227章 釜底抽薪 余音开始着手修复自己刚才挑开的伤口,余光一瞟,看到莫笑起身往客栈门口走了过去。 方才被莫笑派出去的小兵这时候已经回来了,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他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到莫笑身边后,压低声音回禀。 只是他们之间的对话,显然是不可能瞒得过余音的。 “城主大人说,既有希望,再所不惜。”小兵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只是……只是副城主与文书令们都觉得此事需要再议。后来、后来城主府里就乱了,副城主请了老夫人出来,将城主带走了。” 莫笑的脸色比之小兵,更加的难看。 小兵口中的老夫人,十有八九就是城主霍林的长辈,不过单从霍林那句再所不惜来看,他这个人还是相当在真挚的,不是那种尸位素餐的庸碌。 “如何?莫将军,这人我可是快医好了。”余音明知故问道。 随着何方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他身上的兽纹已经无影无踪了,肚子回归正常,刚长出来的獠牙也被余音信手掰断,顺便抠掉了那两颗獠牙的牙根。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莫笑回身,指着何方说道:“只要他醒来能和正常人一般无二,那么我大可以先斩后奏,替你把人都带来。” 后奏,显然不是奏给霍林。 “好说。” 说着,余音掌心覆于何方的面上,灵力如瀑,弹指间修复了他面上的血痕。等她再收手时,何方就睁开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缓缓坐了起来。 他先是去摸了一把自己的嘴。 骇人的獠牙不在,何方脸上的狂喜已经掩盖不住了。 “阿爹!”丫头连忙扑向何方,双手死死地抱住他,呜呜咽咽道:“丫头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阿爹了,阿爹可把丫头吓死了。” 东城区有一例瘟疫病人被治好的消息不胫而走。 人们疯了似的往客栈奔去,有的是想要仙人救自己的丈夫,有的是想要仙人救自己的孩子。他们抱着自己所能筹得的全部家当,乌泱泱地在客栈外跪了一地。 “莫将军,看看他们,这些可都是余囊城的百姓,他们都是深受黑矿之苦啊。”余音倚在桌边,捏着块白麻布擦着手,“可说到底,是谁先发现黑矿的?是谁先要去开采黑矿的?错不在黑矿,错在人呐。” 如果没有贪欲,尊灵山就只是一座普通的山而已。 当初囚玉在进城之前说过一句,他说余囊城在百年之前还是只是个破落村子,没想到这短短百年就已经发展至今,真叫人瞠目结舌。 哪知道,这背后的代价竟然是一整个西城区的百姓的性命? 莫笑哑口无言,对于黑矿,他了解得不多,除了知道自己手中这把长刀是由黑矿所制之外,其他的再不清楚了。 热。 长刀热得烫手。 “我……”莫笑踌躇着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闭上嘴,转身向一旁的金甲卫下达命令。 余音倒不是想要看金甲卫受伤,所以在这群士兵出去之前,一人给他们分了一道自己现场绘制的符咒,末了还打趣道,时间仓促,不要嫌弃不是朱砂黄纸。 高高在上的仙人三言两语间,就将自己与士兵的距离拉近。 后头目睹了全程的裴云英已经热泪盈眶了,她与有荣焉地过去把自己刚才一起绘制的符咒送给金甲卫,又扭头将余音抱在了怀中。 “音儿,师姐好……”一句话没能说完,裴云英就觉得自己喉头有些痒。结果她咳嗽一声,污血就像喷泉似的止不住,从她喉头喷薄而出。 余音肩头一热。 不等她偏头去看,血腥味就已经扩散开来。 “囚玉!囚玉!” 所有人就看着跟刚才一直处变不惊的仙人像换了个人似的,面色苍白,双手颤抖,嘴里不断高喊着。 余音并非是医修,能救何方不过是恰巧能对症下药,以黑龙引吸收其体内的邪气而已,真要让余音替裴云英去看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二楼囚玉出来往下一瞧,登时翻着栏杆落地,从余音手上接过裴云英就飞了回去。 “你们继续,将病人全部带回来。”余音匆匆吩咐那些列队出门的金甲卫,“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被病人咬到。” 话音一落,她就已经消失在了大堂里。 客房里。 骄阳瞧着腿坐在床边,左手捏在裴云英的腕间,右手夹着一根红色的线。线的一头是骄阳的右手手背,另一头则连着裴云英的眉心,若仔细看,就能看到线上有不少像是走兽般的黑色阴影来回滑动。 “怎么样?”余音风一般地进屋,抓着囚玉的手臂问道。 囚玉朝骄阳努了努嘴,说:“先等她看看吧,她虽然不是医修,但在不周也是个能搞定罗不少头疼脑热的好手。” 余音对此还是有过耳闻的。 要知道,骄阳那护子娘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据说她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懂得治病救人,不过是偶然从一位女医手上得来了本医经,之后便经常在俗世里向凭兴趣施以援手,还救过不少身怀六甲的妇人。 但也只救女人。 “放心吧。”瞧着余音那紧绷的模样,囚玉只得又安慰道:“裴云英的根底在那儿,就算是陈年旧伤,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 是大事。 囚玉不清楚,也不明白余音与裴云英之间的羁绊,更不会理解余音此时为什么会生出如此惶恐的情绪。 裴云英的底子不差是事实,但从无上楼离开时,余音满心只有猜忌,对裴云英做的可都是釜底抽薪的事,偏偏裴云英还一直惯着她,看破不说破。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害怕。”一直没有露面的朝露突然从囚玉的发冠中钻出来,面带坏笑地说道:“她可是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我交手时,侵占了裴云英不少灵力,简直就是血稚虫。” 咚。 余音红着眼睛掐住朝露的脖子,直将其掼倒在地,又用膝盖撞向朝露的胸口,灵力轰然散落了朝露满身。 第228章 惊魂 朝露作为鬼王,有生之年居然也品尝到了一丝险险魂飞魄散的滋味,他屏息看着余音,却在即将四目相接时,慌忙错开。 会死。 刚才如果他再多说一句,余音就会毫不留情地让他尘归尘,土归土。 一旁的囚玉抱臂倚墙站着,没有打算插手或劝阻,如果不是余音刚才的神情太过恐怖,他可能还会趁机拱火,让余音干脆了结了朝露,免得夜长梦多,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 客房里的动静外面也能听到,但这回没人敢过来凑,一个个老老实实躲回房,把门栓得严实极了。 “有些话,你不该说。”余音的手一寸寸收紧,面上的愠怒已经散去,可眼神却更为阴森,“留你一命,你竟是当真以为我心慈手软?” 就在余音要进一步动作时,床边的骄阳突然开腔:“她的身体很奇怪……” 话没有继续。 她偏头看了一眼囚玉和朝露,眉心拧着,其意思不言而喻。 囚玉十分了然地过去搀扶起余音,之后又拎着朝露往外走,出去时,顺便把门也给关上了。 余音收拾好情绪,疾走回床边,问道:“她怎么了?什么叫很奇怪?” “她本该是大乘修为,却一再亏空……这种情况我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其实见得不少,但那些女人或多或少都找到了一些遏制的法子。”骄阳揉了揉额角,神情有些疲惫,“唯有她不同。” 骄阳愿意对女人施以援手,但这不代表骄阳愿意让自己淌进泥沼中。 因为骄阳知道,道门修者修为大跌不是个例。 据说这事与最近咄咄逼人的那位高玉大尊的徒弟——余音撇不开干系,可也有魔在说,现在的道门才是原本该有的模样,什么天才之姿,什么上苍厚爱,不过是寄生在那个天生灵骨的余音身上的虚荣假象而已。 过去的几千年里,道门欣欣向荣,事事都压不周和灵兰秘境一头,颇有一家独大的趋势。眼下道门生变,不周和灵兰秘境当然是幸灾乐祸的,可惜高玉动手极快,在不周蠢蠢欲动之时就先手大军压境。 “不同在何处?”余音隐隐约约已经知道了骄阳要说什么,但仍然心存侥幸。 “她的不同在于……”骄阳对上余音的眸子,愣了一下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其修为大跌且先不说,元神居然也裂开了,俨然有一分为二的趋势。” 是因为我。 这个念头就像是重有千斤的大石猛然砸在了余音的头上,令她身形有些不稳,踉跄着反手扶住了身后的床帏。 “如果放任下去,别说她现在的洞虚修为了,便是性命也只怕不保。”骄阳给出了最终答案。 余音敛眸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只问有没有救。 谁知骄阳却突然笑了,撑着下巴斜望余音,稍显戏谑地说道:“她对你很重要?观你方才的紧张态度,想来是只要为了她,就什么都敢做了?” 不等余音开口,她又换了一条腿翘着,继续说:“你是不周的魔,她是道门的修行者,将来医好了她,你们二人总归是要分道扬镳的,值得吗?” 虽然骄阳误会了余音与裴云英之间的关系,但余音也没想着反驳或解释,因为余音从骄阳的话里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 这并非是个问题,而是试探。 如果余音答错,骄阳只怕会当场翻脸。 “她活着,一切就值得。”余音给出了绝对会令骄阳满意的答案。 果然,骄阳抖动了两下腿,偏头对余音说道:“传我医术的,其实并非是凡人医女,而是造化宗的飞冉。” 飞冉? 造化宗的大师姐? 她居然会和骄阳有干系! 余音有些惊讶,那位据说有医道天资的高岭之花竟会将自己的医术传给不周的罗刹王,不,单是她会和旁人交流这一点,便已经足够震惊余音了。 说到余音上一次见到飞冉,还是在千年之前云林宗为高玉举行的寿宴上。 彼时飞冉是带着师父一叶的厚礼过来道贺的,但那脸如寒冰似的,生人勿进,将一众想要与她攀谈的同道给冻走了,便是自诩活络的南岁都没能近她的身。 这事给余音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当然,最令余音记忆犹新的,是后来飞冉出人意料地因为一个凡人而叛出了造化宗。 听说她带着那个躲去了海外。 听说她为了那个凡人而不惜违逆天道。 从那之后,道门里对于飞冉,就只剩下了听说。 “看你这表情,想来你也认识飞冉了。”骄阳接着说道:“她救了我,不计较我是罗刹王,也不计较我当时杀了人,仅仅是因为我濒死遇到了她,她就救下了我。” 倒也符合造化宗的宗旨。 余音敛眸望向裴云英,心里对于骄阳突然剖白过去有些了解了。 “自那以后,我也学了她三分……”骄阳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神色落寞,“可没想到,再见到她时,居然已经是天人相隔。” 闻言,余音惊愕抬头,“飞冉死了?” 骄阳点了点头,说:“那个男人得了不治之症,若要救其性命,就必要改天逆命……她做到了,代价是自己的毕生修为。” “然后呢?”余音猜到了结局。 “然后她一夜之间花容不再,变得鸡皮鹤发,如耄耋老人,那个男人便吓得夺门而出,再也没有回来。”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这也是骄阳会问出先前那个问题的原因,其经历飞冉一事之后,痛恨男人,尤其痛恨负心寡情的男人,若面前这人的答案不够真诚,下场不问自明。 裴云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她勉强睁开眼,在余音的搀扶中,一边咳嗽,一边扭头对骄阳说道:“飞冉的心中从来都只有道……她不会爱上任何人。救人也好,散尽修为也罢,都只是为了她奉为圭臬的医修之道而已!不知你这些故事从哪儿听来的?还是说不过是你的臆测而已。” “姐姐与飞冉相熟?”余音环着裴云英背,帮着她顺气。 第229章 自保 姐姐? 骄阳这还没来得及反驳裴云英,就被余音的称呼给惊到了。 余音假作歉意一笑,偏头向骄阳解释:“抱歉,我姐姐可能言辞激烈了一些,但她并非是要与你交恶,还请见谅。” “我与飞冉虽之是点头之交,但同道间惺惺相惜,我知她抱负,亦知她不会沉湎于情爱。”裴云英皱眉望着骄阳。 “无事。”骄阳先是冲余音摆了摆手,随后对裴云英说道:“我亲手砍下了那个男人的脑袋,挖出了他脑子里的往事,这些岂能骗我?待我寻去海外时,确实只看到了一抔无碑黄土冢,里面躺着的也确实是飞冉。”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只是余音觉得,那个在云林宗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冰美人飞冉的确不可能因为小情小爱便舍弃自己的道心。 最大的可能还是—— 在那个男人的眼中,如飞冉这样貌美强大的仙人能为了他放弃一切,除了爱,别无他因。 但飞冉当真是因为爱吗? “飞冉也许只是想救好自己不可能救好的人而已。”余音打破了骄阳与裴云英之间的僵持,说起了自己的猜想,“她想要证道,最终也成功证道,至于那个男人如何想,她自然是不屑于去纠正的。” 一如她不屑于向外界澄清自己的目的一样。 此时连骄阳也不得不点头认同余音的猜测,又旋即懊恼道:“那我杀了他,岂不是坏了飞冉的道?我竟是做下此等错事!” “不妨事。”余音伸手抓来一碗热茶,递去裴云英的手里,说:“飞冉的道在她医好那个男人的时候,就已经得证,之后男人的死活与她何干?人不过百岁,终究是要死的。” 这话说得冷漠又正确。 而且,对于那个男人而言,他先入为主地认为飞冉爱上了自己,却在飞冉舍命救好他之后,舍飞冉而去,倒是真配得上骄阳的报仇。 门外的囚玉没有去偷听里面的谈话。 此时,楼下大堂里陆陆续续被带过来不少捆好的病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只能说勉强有个人样。 大堂一角还窝着不少人,这些人显然被带进客栈的病人的亲眷,他们的神情里希冀与畏惧交杂,明明怀捧千金,却又对病人心生害怕。 众生百相。 难得出来放风的熙儿环着囚玉的脖子,指着下面的人说:“他们怕什么?刚才那个小丫头不是可以靠近那个男人吗?他们这群大人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呀。” “他们不同。”囚玉拍了拍熙儿的脑袋,耐心解释道:“这群病人和先前那个何方不一样,何方自始至终都没有吃过人,所以保留了理智……而他们已经越过了那道界限,理智荡然无存。” 别说亲眷不敢靠近了,就算他们敢靠近,金甲卫们也不会允许他们靠近。 “可怕。”熙儿抖了一下,埋在囚玉的脖颈处,转而问道:“大人,您最近都不叫我们出来陪你了,你夜里不会梦魇了吗?” 熙儿突然提起梦魇,叫囚玉有些晃神。 是了,他这大半年里,竟是一次梦魇也不曾有过。 为什么?是因为余音的承诺吗?还是因为余音本身? “大人,您在想什么?”熙儿直起身去看囚玉,只是这还没说上几句,就看到一缕黑雾顺着楼梯滑下去,连忙喊道:“啊——他下去了!” 朝露这厮! 简直记吃不记打! 囚玉连忙拉回自己飘远的思绪,直接翻栏杆而过,掌心连打出数道魔气,以此来截住朝露的去路。 “我劝你最好歇了那些不可能的心思,一旦余音抽出身来,必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囚玉不忘警告朝露。 尽管囚玉巴不得朝露去死,但却不能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捅了娄子之后再死。 要死也死远点儿啊! 朝露狭长的眸子一翻,身子连闪数次,避开囚玉的魔气后,狡黠笑道:“她手握我的生杀大权,我若再不动,只怕连死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了。” 看来,是刚才余音外泄的杀意改变了朝露的想法。 “你要真老老实实,何至于到这一步?”囚玉以眼神示意一旁的莫笑带着人避开去,脚下则踢出数张横椅,标识出朝露的位置,“你现在收手,待会儿我可以在余音面前保你一次,可你要是真动了这群病人,余音恐怕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啊……”朝露立在一张竖起来的横椅上,乖张地歪头对囚玉说道:“这些东西对你来说,也是大补之物,你不馋吗?那个罗刹在来之前,可是吃够了的,她身上有一股相当浓郁的恶臭味。” 骄阳饱餐了一顿,修为大涨,这事囚玉当然知道,若是搁在从前,他肯定要心生艳羡,想一些歪主意去打探了。 然而这一次,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有什么在影响着他,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并且不令他厌恶。 啪! 横椅被囚玉抬脚踢断。 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白五与胡明远二人手握一截黑龙引逼近朝露,与囚玉完成了对朝露的围追堵截。 “多谢。”囚玉掸了掸袍子上的灰,与白五说道:“看来余音从没有放心过他,还留了一手在你们身上。” 白五点了点头,腼腆地笑了笑,解释说:“音姐她自然是不放心我们与这鬼王独自相处的,所以早在阴安城的时候,就给了我们这保命的底牌……刚才我瞧着情况紧急,才大着胆子出来的,还好没有给您拖后腿。” 同样是邪物,比之朝露,白五可尊敬囚玉多了。毕竟一路走来,这位传闻中能止小儿哭啼的罗刹王十分平易近人,为人处事也相当温和有礼。 小家伙胡明远跟着点了点头,小脸红扑扑地看向囚玉背上坐着的熙儿。 “你瞧我干什么?我也是有用的!把你的臭眼给我挪开!”熙儿不满地白了胡明远一眼,嘀咕道:“我可有用处了,不然大人也不会一直带着我在身边。” 可怜胡明远本是示好,平白被挤兑了一嘴后,脸更红了,一声不吭地躲去了白五身后。 第230章 百草万兽盘 外面的动静余音知道,但并没有当一回事。 朝露因为余音的态度而改变行事风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余音设想过这一点,也正想看看这个过去个性喜怒无常的人到底在被击穿底线之后,能做到哪一步。 此刻尘埃落定,余音兴趣缺缺地回望骄阳,将话题转回了正道上。 “如何救?” 裴云英也在等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骄阳沉默了一会儿,敛眸答道:“你此时元神一分为二,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一趟烈火烹池,或者,有人代你去一趟烈火烹池。” 其话里的重点,自然是后一句。 以裴云英现在的状况,只怕还没跨进烈火烹池,就先被不周的魔气给污染了灵脉。 余音略微思考了一下,随后点头说:“既然如此,此地事了之后,我代姐姐去一趟。只是此事恐怕还要叨扰骄阳大人您,您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满足。” “我自己可以去。”裴云英却拒绝了,蹙眉道:“你手头的事明显更加要紧,若不能在高玉有所反应之前壮大己身,将来岂不是必败?我……” “你们与高玉有仇?”骄阳突然问道。 听她这话里有些兴起的意思,余音连忙点头说:“是,高玉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骄阳勾唇笑了一下,起身抚掌收拾掌心的细线,嘴里则说:“既然如此,我可以陪你回一趟不周,条件是你在杀了高玉之后,把他的头拎到我面前来。” 余音有些诧异于骄阳的这个要求。 按理说,骄阳最痛恨的应该是那个夺去她生命,将她变得这般模样的范榕才对,怎会对高玉有这么大的仇恨? 还是说…… 骄阳与高玉之间,有别的余音尚不知晓的故事。 “杀高玉我是势在必行,斩首也不过是举手之劳,骄阳大人其实可以要点儿别的。”余音故意说道。 谁知骄阳驻足回眸,一副看穿了余音念头的样子,挑眉反问:“你是想知道为什么不是范榕吗?很简单,因为我不恨他。” 为什么要恨? 昔日骄阳弱小无力,就算不死在范榕的手上,也会死在双亲的手上。早死晚死都不过是个死,死在范榕的手上,反叫骄阳获得了新生,不算是因祸得福吗? 说到底,做罗刹王有什么不好?做魔物又有什么不好? 至少现在的骄阳再不会被人驱使,朝不保夕。 “十个罗刹王里,只有我是纯粹的灵。”骄阳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缓缓往下抚摸时,抚过的脸便露出枯骨来,“比之他们寻求飞升,我却是不必的,因为我已经不朽。” 枯骨消失后,骄阳摇身一变,又成了个束发的高挑公子。 非男非女,非人非鬼。 在被范榕杀死的那一刻起,骄阳就完成了灵的蜕变,借范榕的邪术一举称为了魔本身。 “原来如此……”余音似有所悟地点头接话道:“世人只道罗刹王骄阳来历不明,却不成想,其本身就是最纯粹的魔,可比之须伦恶童。” 须伦恶童四字一出,骄阳就又知道面前这人在试探自己。 “你家大人帮着范榕救出须伦恶童一事我知道,你也就没有必要三番五次地试探我。”她说着,从腰间的袖里乾坤里取了一个绿玉盘出来,“我之所以躲来这极北之地,为的就是避开那些尔虞我诈,自然也就不会想要参一手。” 绿玉盘不过两个巴掌大,四方雕刻着祥云纹,当中凹陷,摆着不少玲珑精致的飞禽走兽。只待骄阳一伸手,其掌心就又跳下了不少,和里面的混作一团。 刚才为裴云英诊断,用的就是这些东西。 “这是飞冉的百草万兽。”裴云英认识,且见过飞冉不止一次使用,“她竟是把这东西给了你?还是说,是你从别处得来的。” 百草万兽盘。 余音听过,但没见过的绝品灵宝。 据说是用万年玄冰打磨而成,一开始是纯净的白色,之后注入百草精粹之后,才有了现在这样的莹润的绿色。而里面所包含的万兽都是真的,是飞冉一只只狩猎淬灵,将其炼入玉雕而成。 在遇上那个叫飞冉送命的男人之前,道门中流传着一句话:没有百草万兽盘救不回的人。 骄阳的指腹在百草万兽盘边摩挲了几下,尔后托起,笑着说:“她当然不会给我,是我带走了它……和她。” 到这时,余音才看到她窄袖之下,纤细的腕间系着一个银色的小瓷瓶。 恐怕骄阳是把飞冉从那无碑的坟冢里带走了。 裴云英显然也意思到了这一点,赶忙说道:“你应该将她送回造化宗去,不光是她,百草万兽盘也是属于造化宗的东西。” 其实裴云英是为了骄阳好,百草万兽盘怎么说也是绝品灵宝,没现世也就罢了,一旦现世,造化宗必然会站出来要求物归原主。 虽然飞冉是这东西的主人,但毕竟是造化宗供给了飞冉足够的人力与物力。 “他们当初将飞冉除名,不就已经是不要飞冉了吗?我才不送。”骄阳翻了个白眼,拉开椅子坐下,“若是想要,大可以来取,就看他们现在有没有这个功夫了。” 也是,如今道门诛魔如火如荼,伤者必然不在少数,那造化宗居中救人想来也就忙得四脚朝天,哪里还顾得上去寻找飞冉的遗物? “只要骄阳大人您不在外面显露便好,此地就我们三人,天知地知,再不会传开去。”余音说着,扶裴云英躺下,“姐姐别急,此地有没有遗骸还是个未知数,若没有,遗骸一事暂且搁置也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姐姐的身体。” 邦邦。 客房的门被敲响了。 “楼下已经到了百余人,你下去救人,还是我先代你?”说话的是囚玉。 余音应了一声,但没过去,而是手握紧裴云英的肩膀,冲她笑道:“总之,姐姐要安心养病,只有姐姐好好的,我们才有报仇的可能。” 囚玉见余音没回自己,便推门而入,正巧看到骄阳将百草万兽盘收入袖里乾坤内。 第231章 不是骄阳 “我什么也没看到。”囚玉下意识就抬手遮住了双眼。 骄阳无所谓地翘腿靠着桌子一转,说:“看到了也没事,大不了把你眼睛挖了。” 这还是骄阳第一次同囚玉开玩笑。 囚玉耸了耸肩,跨进门的同时,接茬道:“好叫骄阳大人您知道,咱这脸上的眼睛可不是寻常人能挖得下来的。” 龙眼,非常物。 等看到余音朝自己走过来,囚玉便正颜,说:“白五在楼下照看着,所以我才有空抽身上来,只是你终究是要下去看看的,现在人已经多到将门口的长街都堵住了。还有,你一个人能行吗?若你信得过我……” 余音抬手截住他的话,“我信得过你,但现在并非是动手的好时候。” 骄阳和囚玉齐齐看向余音,对她这话有些不解。 “等天黑。”余音指了指窗户,解释道:“底下那群人我目前不知道谁与何方情况一致,便只能都当做是过了界的处理。” 日为阳,夜为阴。 之前余音在和何方去尊灵山的路上,就发现了十分反常的一点,那些兽化了的病人在日出之后,反倒是变得更加地暴躁嗜杀了。 可按理说,这群人体内的邪气应该是会被阳光所压制才对。 等到细想过后,余音才明白,恐怕病人体内的邪气的确是被压制下去了,但兽性却在这时候占了上风,从而使得他们在白日里更具攻击性,而邪气却藏匿其下,不易被揪出。 天色一黑,这群人体内的邪气就会复苏,到时余音便能一网打尽了。 客房的门被囚玉打开后,在楼上也能将底下大堂的嘈杂声尽收耳中,被束缚住的病人的磨牙声,与其亲人的啜泣,为这客栈平添了几分悲凉。 霍林是在月过中天的时候到的。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贼眉鼠眼地在客栈外潜行,没走几步,就被百姓们发现,然后举报到了余音面前。 正在外面街道上巡逻的莫笑哭笑不得地回到客栈里来,请余音放人,但他刚向霍林下跪,就被霍林给躲开了。 “这里没有什么城主,我是过来帮忙的。”霍林看样子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说起话来,倒是细声细气,温文尔雅的模样,“莫笑你也别声张,刚才我在外面不表明身份也是这个道理。” 莫笑一愣,蹙眉道:“傅十一他竟是将您逼到了这份上?” “老傅他不过是站在了城主的位置上思考,倒也不是他的错。”霍林到这时候了,还想着为他人找补,“你别总是误解他,你也在知道他在政务上一向尽心尽力。” 啪。 勃然大怒的莫笑一掌把身边的大桌子给拍成了两半,他冷着脸起身,说:“是,他当然要尽心尽力,只待你哪天不中用了,便能自己坐上那城主之位!还有老夫人也是,被他骗得晕头转向,他说什么都对……” 余音没空去管余囊城里的恩怨情仇,只拍了拍莫笑的手臂,嘱咐道:“外面已经清了大半的病人,此时也用不着城主大人您做什么了,若您想要帮忙,便跟着莫将军巡逻吧,提放着有漏网之鱼。” 说完,她就埋头冲进了夜色中,留下莫笑与霍林面面相觑。 霍林又是一口气叹出,坐在身后的横椅上,揉着眉心强调:“莫笑,老傅他没有异心。” 有没有异心,莫笑再清楚不过了。 堂堂余囊城的副城主,每每向城主进言时,都把自己摆上那爱民如子的神龛上,明明劳神费心的是霍林,最后百姓中说起他傅十一来,都称赞其佛心仙姿。 常有传言,说傅十一功高盖主,只怕霍城主迟早有一日会容不下他。 可莫笑知道,霍林这个城主做得何其宽容大肚,别说一个傅十一了,便是十个,他也只会扫榻相迎,而不会去计较其是否功高。 “您不能总把人往好处想。”莫笑苦口婆心地劝道:“若他傅十一当真安了好心,为何要请老夫人出来,将您带回去软禁?他自个儿现在可是在南边安抚民心!” 霍林不想深究,侧身提壶直接牛饮了一口后,起身拖拽着莫笑往外走,“好了,不说这个,你今夜不是忙得很?可比因为我耽搁了。” 两人出去时,柜台后准备茶水的老板偷偷摸摸探出了头。 他从怀里摸出一支笔来,不知写写画画了些什么,尔后停笔,东张西望了几下才一路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西城区原有百姓三万,自三次瘟疫爆发之后,出逃半数,死伤半数,余下七千多人,能捱到今时今日的,不过区区三千。 这当中还有两千多人是女子。 “这些女子是如何躲过兽化的病人的追杀的?”骄阳手下没停,一边挤压面前女子的腹部,一边疑惑道:“便是躲过了追杀,这日常的进食也是个问题。她们无法进食,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如何能捱这么多天?” 旁边躺着的那个刚刚被治好的女人勉强扶着墙坐起来,虚弱地说:“是有人救了我们,那人将我们藏匿在地窖之中,每日都会过来给我们喝一种奇怪的水。” 水? 后头余音端着一盘粘稠的红色汁液过来,她在骄阳身侧放下盆,手捞了一把汁液糊在女人的脸上,嘴里解释道:“何方与一群孩子在西城区救了不少人,可怜的是,那群孩子没能熬到今天……最后一个,在我去尊灵山的路上被吃了。” 说到这个,余音便跟着问:“困灵石不是出自你的手吗?起先我没问,还以为是你给那些小孩子的,你毕竟也喜爱孩童不是吗?” 这下轮到骄阳傻眼了,愣了半晌才摇头道:“我是临时起意来的余囊,根本没有带困灵石,怎么……这城里出现了困灵石?” 不远处的囚玉与余音一样,僵在原地。 如果困灵石不是出自骄阳的手,那么岂不是代表余囊城里还有不周的魔?其意欲为何?这至今没有现身,难不成是在等他们将所有邪气引出?! 第232章 余音很多疑 “我们在这里看着,你去查一查?”囚玉提议道。 余音没说话。 困灵石非罗刹王不可得,除了骄阳,还能是谁?难不成是囚玉?猜忌如雨后春笋般在这一刻涌了出来 对于囚玉,余音有信任吗? 有的。 但不多,且不足以支撑她在此种情况下一直保持。 倒是一旁的骄阳置身事外地继续手里的活计,嘴里则打着圆场:“我个人以为,困灵石来得蹊跷,的确是应该好好去查查,但现在这么晚了,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东西了吧。” 地上敷了药的女人哎哟哎哟地呻吟着。 “没事,先处理了手头的事再说吧,救人要紧。”余音抬头去看走近的囚玉,一脸正常地说:“送出困灵石的这人虽然藏在暗处,但他若有所图,就必然要现身……我不急。” 说完,余音就俯身又捞了一把红色的药糊往身边另一个女人的脸上糊去。 救人这事本就不容易,更别说这一回余音要救的是几千人,连胡明远这个小家伙都不修炼了,跟在大人的屁股后头踉踉跄跄地来回搬运药与物资。 本来余囊城的百姓也想帮忙,毕竟曾经大家都是邻里相亲,但在莫笑的授意下,金甲卫将东城区这条大街围得严严实实,愣是没让一个人进来,也没放跑一个病人。 因为不知情,故而外头传什么的都有。 以傅十一为首的城主府智囊们,现在正在南城区的民宅中穿行,他们当然对城中百姓的议论有所耳闻,但现在连他们都进不去那条街,也就无从考证其真假了。 不过,没办法考证是一回事,在民众面前要装出一份稳操胜券的模样又是另外一回事。 “大人,您说……城主大人该不会真溜进去了吧?”一旁的文书吏捏着块帕子擦汗,声音压得极低,“若进去了……这出不出得来还不一定呢。” 他这么同傅十一说,其实意思就是让傅十一别跟着去蹚这趟浑水,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进去料理残局便是。 傅十一却摇了摇头,说:“莫笑既然敢放霍林进去,就必然是吃准了里头安全。” 众官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再说不出个不字来,只能随着傅十一一道往东城区那条街走,边走心里边打鼓。 瘟疫当初是何种可怕模样,在场的人都是见识的,如今叫他们送上门去,岂不是送肉上砧板?可惜大人执意如此,他们这底下的人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怕什么?”傅十一环视一圈,掸了掸手指,慢条斯理地说:“霍林是个病秧子,里头真有个三长两短,莫笑这个大将军也不必当了,老夫人指定要扒了他的皮。” 到那时候…… 傅十一想着,脚下越发轻快。 “站住!” 前方金甲卫长刀一拦,截住了这浩浩荡荡一群官吏。 “大胆,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可是傅大人!”一旁几个文书吏争先恐后地站出来,叉腰一脚踢在金甲卫的腿上,“谁给你的胆子拦下傅大人?真是狗眼不识泰山。” 被簇拥在当中的傅十一凉丝丝地出声说道:“欸,作何如此暴躁?莫将军的金甲卫当然认识我,只是眼下非常时期,肯定是要好好盘问的,对吧?” 被红脸白脸夹击的金甲卫却没有任何惶恐,丝毫不让地站在原地,冷漠地回道:“传莫将军令,无关人等,一概不得入内,擅闯者以极刑处之。” “你!”文书吏们一个个跟生吞了苍蝇似的,吹鼻子瞪眼。 此处不过是长街街口,往里眺望甚至都看不到那些被带进来的病人,只能看到零零星星的几个百姓站在沿街,垂头丧气。 见金甲卫软硬不吃,傅十一也没有轻易动怒,他抬手摆了摆,示意其他人后退,自己则前进了几步,软言说道:“城主大人不辞辛苦地深入疫病中心,吾等作为臣子,自然要跟上。” 金甲卫连眼珠子都没转动一下。 倒是旁边一个白脸小子溜达过来,嘻嘻哈哈地说:“几位,里面现在可是水深火热,你们要进去可以,若是染了病,那咱哥几个都是等同待遇的。” 说完,他指了指街边那几个百姓后头的一个敞着门的店铺。 夜里无月,只有长街上的灯作亮。 众人顺着白脸小子的手望去,便看到那大门里依稀躺着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可那哪儿还算人啊,青面獠牙,如禽兽一般在地上蠕动。 正因为这几个人都被封了口,故而没有传出什么大动静来。 “他们都是刚染上的,眼下救治都是紧着先得病的救,后来的嘛……那就得等上一等了。”白脸小子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接着说道:“诸位虽是城主左膀右臂,但此事不分高低贵贱,通通一视同仁。” 好一通吓唬后,傅十一身后的几个人就越发有了退意。 嗷呜—— 加之恰巧传出的狼嚎声,应是让那胆子小的,当场湿了裤裆。 “不敢进的,就回去。”傅十一嫌弃地掩住口鼻扇了扇,回身道:“别给城主大人丢人。” 绕是到了这个时候,傅十一都还不忘装腔作势,足以见得平日里他到底是个什么做派,也就无怪于霍林家的老夫人信赖其到极点了。 见傅十一非要进,几个金甲卫只能转头去向莫笑禀报。 正当着苦力的莫笑听说傅十一来了,黝黑的脸上有冷凝的杀气一闪而过,他旋即点头,说:“既然是傅大人来了,还不赶紧将人迎进来?只是莫要误了自己的事,且让傅大人自便就是。” 这又不是什么享乐之地,能自便什么? 金甲卫都是跟了莫笑几十年的老兵了,莫笑平日里有什么事也不瞒着他们,所以大家都明白将军对那帮子臭书呆子十分不满,自然就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街口等着的傅十一没成想自己进来的如此顺利,他背着手在街道上快走,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寻着,想要找到霍林的身影。 第233章 凡人的出色之处 霍林这时候在哪儿? 他在客栈后院里头帮着仙长们统计患病男女的第一次发病时间,忙得是四脚朝天,没工夫去管外头发生了什么,来了什么人。 只是,他不管,有人却是要凑上来报消息,好让他知晓。 此人正是客栈的掌柜——刘大。 刘大是傅十一的人。 准确一点说,是傅十一在这城里面有不少暗桩,不巧,余音等下下榻的客栈老板正是其中的一个。 傅十一之所以敢进来,就是因为刘大在密信中告诉傅十一,自己的客栈里来了几个仙人,手眼通天,大有本事,当场就治好了一个患病已久的瘟疫病人。 知道了这一点的傅十一当然坐不住了。 若那仙人真把瘟疫给赶跑了,他还在外面糊弄百姓做什么?当然要进来分一杯羹,做那人人爱戴的救世主了。 “呀!听说傅大人进到咱们街里来了?真是仁义呀,没想到傅大人竟是爱民如子到这种地步。”刘大将手肘撑在后院火房的窗台上,夸张地与身边伙计闲谈道:“就是不知道城主大人在哪儿了,城主大人最是关心咱们,估计也虽傅大人一道进来了。” 伙计不知情,两眼蒙圈地回:“啊?傅大人进来了?他能做什么呀?连咱这些下等人都帮不上啥忙呢……城主大人前些日子不是说病了吗?他老人家进来怕是不太好吧。” 院子里的霍林提笔一顿,墨渍啪嗒一声落在纸上,晕染出大片污渍。 “抱歉,我走神了。”回过神来的霍林连忙放下笔,侧身重新取了张纸过来,“刚才你说到哪儿了?” 能进到客栈后院的,都是已经得到了初步救治的百姓,这些人精神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大多能吐词清晰,可以准确地报出姓名与八字等事。 经过白五与霍林的核问与记录,病人会被按照发病时间的先后分成几个不同的救治区。 到目前为止,所以进入客栈的都是女人。这不单单是因为女人在发病之后没有出现同胞相食的情况,病情不算严重,还以为何方与那些孩子在过去坚持不懈的救治。 “奴……奴没有名字。”女人期期艾艾地说着:“奴……奴是被卖进余囊的。” 她很害怕。 霍林穿着一身黑,脸上还蒙了个布,别说是这个被贩卖进来的奴隶了,便是那些见过霍林的百姓一时间也辨认不出来。 他握拳抵嘴咽下咳嗽后,宽慰女人道:“别怕,仙长们带来了救人良方,你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白五偏头去看那个病秧子城主,手里的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墨却没飞,稳稳当当地缀在笔尖处,“你要不要过去歇会儿?像你这样的不要命的凡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对于有能力的,诸如余音那样的修行者,白五很是敬佩,而这些永远拼尽全力的凡人,她的心里同样抱有敬畏。 凡人生死之于修行者不过朝夕尔,但往往也是他们,散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眼前的霍林活不久了。 他得的是痨病,即便是南洲最好的大夫,即便是请来造化宗的医修,也顶多只能给他延续上几年的寿元。 再想要多的,就得看其自身造化。 霍林没有去看白五,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白五视线里的可惜。 只是霍林自己是不觉得可惜的,生死有命,他若是能在死前看到余囊城走出瘟疫的阴影,那么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吧。 “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病的?”霍林手腕微沉,笔走龙蛇。 女人回忆了一下,小声报出了自己印象中的一个日子,院子口的金甲卫旋即过来将女人领去相对应的客房,末了还不忘给女人发上一个馒头,一碗热粥。 白五起身数了数自己面前剩下的几个,随后对霍林道:“你去外面看看,为什么进来的这么少了?还是说,这些女人就是仅剩的全部了。” 虽是使唤,但却也是给霍林起身活动活动的借口了。 他扭了扭嘎吱嘎吱直响的腰和脖子,刚一站起身,就险些踉跄着倒下,还是白五眼疾手快,赶忙将他给扶住,才避免了一场事故。 “多谢。”霍林谢完叹了一口气,敛眸说:“我这身体从前年开始就不太中用了,本以为死前看不到余囊城的希望了,没想到几位仙长从天而降,救了全城。” “不是我的功劳,是音姐……”白五说着住了嘴,改口道:“你该谢谢那个叫何方的,如果不是他,西城区里的人最后留不下几个。” 即便是这样,也不代表着所有的人都有救。 早在最开始,余音就已经同白五等人说清楚了,救人容易,救命却难,她们眼前所见的一切悲苦都是既定事实,不会因为她们的施救而更改过去。 换而言之,那些在生病期间同胞相食过的病人,哪怕救好了,恐怕也活不久。 或是被内疚摧毁,或是被疯癫吞噬。 那些不具备厮杀能力的女人被何方救下,也就成了整件事中,比较令人欣慰的事了。 至于白五和霍林要做的,就是将踩过了那道界限的,从病人里甄别出来。这一群人当然也会接受救治,但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是余音等人不会去干涉,也无法干涉的。 “我知道他。”霍林记得这个何方,“老傅在邸报中提到过,说这人是西城区里比较危险的人,曾主动袭击过进入西城区的天师……” 傅十一为什么要这么汇报,霍林不知道,他一向不喜欢把人往坏处想,只当傅十一是调查有误。 因为客栈里的病人增多,金甲卫也就跟着增加了,以至于刘大出不去,没办法给傅十一提供霍林的所在,从而导致傅十一在长街上转悠了几圈,都没能看到霍林的影儿。 霍林没找到,傅十一倒是先看到了余音。 “阁下可是救这百姓于苦难之中的仙长?”傅十一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阔步上去,拱手道:“在下余囊城副城主,傅十一。” 余音双手插在药糊里,一转身,散发着刺鼻的药糊就甩了傅十一满身。 “哟,得罪,不过还请让一让,你挡到我路了。”余音目不斜视地望向右侧的病人,忙不迭地问:“左手糊上了吗?指甲缝里也不能落下,这可是为了你们好。” 第234章 巧遇 长街上躺着的一个个,此时都糊上了出自骄阳之手的独门药糊,这药糊不但腥臭,还带有灼烧感,一时间满街都是疼痛哼哼的声音。 傅十一瞧着自己华服上的脏污,强忍着怒气昂头再次介绍:“在下乃是余囊城的副城主,傅十一。” 啪! 余音一掌拍在了傅十一的脸上,不痛,但是药糊已经跟着沾了上去。 于是长街上就多了道哼哼的声音。 到天明时,七千多人中只有一千多人得到了救治,这还是在余音等人借助术法的情况下。余下的病人虽然依旧被绑着,但明显已经因为天亮而变得更加暴躁,以至于一个金甲卫看守百来人变得十分危险。 “先把他们弄晕?不然那点练家子可不够看的。”囚玉腾出手接过余音递来的剩余一盆药糊,“只不过……干等夜里也不是个办法,” 前方晨光升起处,骄阳拎着一把黑色的草走过来。她那一头火红的长发已经被黑布抱住,但在朝阳的镀染之下,依然夺目。 也是,一夜之间,救人无数,她的形象变得光辉正面也是情理之中。 余音用手臂擦了擦脸,问道:“还剩多少个?” 负责回答的是胡明远,他刚从客栈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回音姐,一共五千一百零三位,其中女人三百六十个。” 他也学着白五喊余音音姐,哪怕余音再三强调,自己是三千年的老家伙了。 “女人继续救,至于剩下的男人,让白五跟着囚玉过去一一辨认。”余音弹指间清理干净自己的手后,摸了一把胡明远毛茸茸的小脑袋,“你呢,就跟着这位骄阳大人好好学学。” 一夜下来,胡明远的某些特质得到了放大。 他虽然年纪小,但做事细致,观察敏锐,深得骄阳喜爱。 “那音姐你做什么去?”胡明远仰头问。 余音指了指长街尽头,说:“我出去看看。” 地上其实还有个傅十一,他哼唧了一夜之后,潦倒不堪,终于在羞愤与疼痛之中昏睡了过去,没有动静了。 也正好,反正没人管他。 倒是在所有人离开之后,莫笑带着个金甲卫缓缓靠近了他。 “将军,要不要……”金甲卫抬手在自己的脖子上,作势摸了一把,“正好人没醒。” 莫笑没应声,走过去作势要踢傅十一。 没等莫笑放腿,地上原本死猪样的傅十一猛地蹬腿后滑数步,睁开眼睛仰头道:“莫笑,你果然在这儿等着我的。” 两人视线相交,互有厌恶。 “等?傅大人怕是想岔了,在下公务繁忙,实在没空等您。”莫笑横刀一甩,刀尖离傅十一只有一指宽。 然而傅十一却根本不慌,神色冷漠地接口说:“你这刀何必拿出来指着我?你若真敢杀我,早八百年就闯入我府里一刀了结我了,那些草包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 “傅大人英明。”莫笑侧头唾了一口,“我这不臣刀下手太过明显,您与城主大人情同手足,我岂会做这等令城主大人伤心的事?” 附近的病人已经不多了,就算还有,也不清醒,根本听不见傅十一与莫笑之间的交锋,所以不管是莫笑还是傅十一都没有掩盖自己的情绪。 不过,无论如何,莫笑是不会亲手杀了傅十一的。 “我还有事,傅大人您要是觉得这地上舒服,便继续躺着吧。”莫笑翻手收刀入鞘,居然真的带着金甲卫走了,好似他来不过是放放狠话而已。 可就在傅十一刚刚松一口气时,就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走到街角转身的莫笑面色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嘴里问道:“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过残忍?” 一直跟在莫笑身后的金甲卫却摇头说:“您是为大局着想,属下省的,傅十一图谋不轨,若他知道城主大人的病情越发严重了,只怕会更加露骨。” 退一万步说,又不是莫笑绑着傅十一进来的,这里面鱼龙混杂,病人尤其多,傅十一一介文弱书生进来,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便是死了,也正常。 “我不嫌自己的手脏,只是觉得……这事不能让大人知道。”莫笑抬头,很快就收敛了情绪。 他们二人再往前走,就要到客栈门口了,城主霍林在客栈里帮衬,其一向敏锐,若莫笑有半点儿别的情绪,只怕很快就会被发现端睨。 金甲卫跟着肃容,应道:“是。” 那厢,余音轻松出了余囊城,直奔尊灵山而去。 在余囊城时,余音并没有感知到任何其他的气息,可后来在尊灵山里却察觉到了。当时余音只以为是骄阳,并没有多想,毕竟那气息在骄阳出现时候,与之几乎融为一体。 现在看来,可能当时尊灵山里还有个罗刹王。 会是谁? 余音脑子里的人选不多。 首先不可能是范榕桃然阴九娘,他们三个余音见过,即便尊灵山里气息驳杂,也能清晰地辨认出来,那么剩下的罗刹王里,谁最有可能瞒过骄阳,隐藏在尊灵山里? 带着这个问题,余音闪身顺着矿道滑了下去。 经过余音和骄阳的清剿,矿洞里已经没有异兽了,但仍然弥漫着令人不适的臭味,这些臭味来自多年积累,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散的。 余音指尖弹出两道火球环绕身侧,脚下小心翼翼地踩着碎裂的石块而过。 因为安静,哪怕细小的碎石块滑落,也能引发大动静。而当余音穿过两个一人宽的甬道,顺着右前方的动静探过去时,迎面就闪过了一道银光。 杀气和血腥之气扑面。 但剑招十分眼熟。 “谁?!”余音低喝着,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躲过,右手上扬并指夹住那剑,左手则扶着身侧墙壁借力而起。 火光之下,飞踏出去的余音看到了藏在黑暗中的那张苍白瘦弱的脸。 “瑞风?!” 看清是谁之后,余音吓了一跳,连忙收住力道,踩着一旁的石壁落下,其后又顺手没收瑞风挑刺而出的剑,下一步便是伸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第235章 饿鬼稷山 瑞风的状态十分不好。 她的左腰处有一道十分狰狞的伤口,虽然没有流血,但也只是草草处理了几下,依稀可见翻卷着的皮肉下森森白骨。 腰侧的伤倒不是致命伤,关键在于瑞风的肩膀靠近脖颈的地方另有一道豁口,深度不可测,外圈皮肉还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别怕,是我……余音。”余音贴着瑞风的耳边低语了一句,同时握住她手腕,为她传导灵力过去,“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可有看到其他人?”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瑞风在意识到抱着自己的是余音之后,头歪进余音怀中,晕了过去。 无奈之下,余音只能带着瑞风往回走。 而瑞风躲藏的那处地方,余音在离开前也彻底检查过了,除了被有意遮盖过气味的血迹之外,没有其他的异常。 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瑞风不是在尊灵山里受伤的,因为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法术或禁制留下的波动。 从尊灵山出来,余音还没来得踏云,就看到不远处树林里慢悠悠走出来个人。 哦不,是罗刹王。 大名鼎鼎的饿鬼稷山。 “之前隐藏在骄阳气息之下的,是你。”余音眯了眯眼睛去打量这个穿着花里胡哨的俏蝴蝶,其后冷冰冰地说:“你为何出现在此?若是想趁火打劫,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大人是不认识我了,还是换了芯呀”稷山大冬天地打着一把玉扇,摇啊摇,脚下缓行,“想来……应该是换了芯。” 见他戳破,余音反倒面色更加平静,古井无波般地回道:“是又如何?我能轻而易举地夺了须伦恶童这躯壳,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你,劝你识相些。” “吓死我”稷山稳稳当当地停在离余音有一丈远的地方,身子斜扭着,分外婀娜,“可阁下应该清楚,我与他们,从来都不是一道的。” 别说一道了,稷山发起疯来,连自己的手下都吞。 “我清不清楚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需要清楚,你不是我的对手。”先不管余音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光是她这冷若冰霜的表情,就已经学活了那种大修为者的冷漠,“阁下若是惜命,就该回头,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永远留在这里。” 岂料,稷山这厮听了却开始往前走,脸上逐渐浮现起疯疯癫癫的笑意来。 也正是他继续朝前走,才让余音发现,他没扇扇子的右手好似受了伤,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他的步子前后摇摆。 对上稷山,余音的心里其实没底。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稷山这种活腻了的罗刹王那可是能豁出命去跟人交手的,听说他之前发疯和范榕交手,硬是以废了自己一条腿为代价,换了范榕的左手。 罗刹王的血肉之躯得来容易不假,可也不是这么糟蹋的,那之后不周就真没人敢随便招惹稷山了,都说他是十成十的疯子,是幽冥鬼域里的恶鬼。 “你受伤了。”余音突然说道。 稷山一愣,似乎没想到余音会说这话。 余音小心翼翼地放下瑞风,随后快步迎向稷山,一面从身侧千机囊里取了伤药出来,一面继续说:“看情况应该不是小伤,这是骄阳给的药膏,应该对你有用。” 硬的不行,来软的如何? 和疯子相处,余音也学了几分喜怒无常来。 刚合上扇子的稷山还没来得及用扇尖戳穿余音的脖子,只堪堪点到余音的皮肤上,就看余音已经眼疾手快地将药膏涂了过来。 触手炙热,内里魔气纯正,的确是骄阳的手笔。 “你不杀我了?”稷山怪腔怪调地斜眸去瞄余音,“刚才不是喊打喊杀的吗?” 余音掩去神色中的厌恶,平静地回道:“我随时可以杀你,但什么时候杀,取决于我的心情,我看到你手上有伤,便想着这时候不用杀你,等到你伤好之后再说。” 话语里颠三倒四的感觉,比稷山还要稷山。 这下稷山乐了,笑得花枝乱颤,嘴里则说:“原来你也是疯子,好说,好说!也是,若非疯子,如何能取须伦恶童狗命?我本是试探试探你,没成想居然真有个家伙能收拾了他。” 说完,他伸着猩红的舌头出来,舔了一圈唇瓣。 “你是跟着骄阳过来的吗?应该不是,她不是那种会与旁人合作的性子,更别说是你了。”余音借着上头的疯劲,开门见山地问起了话,“看你的伤不像是旧伤,估计应该伤了不到一日,这附近能让你伤成这般模样的大动静逃不开我的耳朵……” 大概是余音这样子真的太过大胆了,以至于稷山都兴奋了起来,双脚不住地点地,眸光闪烁。 “你是被桃然伤的吧。” 余音突兀地总结了一句。 咔。 稷山扭动自己的脖子,歪头说:“看来你对我们十分了解,也不是真疯嘛。” 闻言,余音抬头粲然一笑,回答道:“我从没说过我是疯子,或者说,我从不认为我是疯子。” 话音一落,余音的骨剑从稷山身后的虚空中抽出,几乎没给稷山任何的反应时间,就朝前横摆,剑锋正中稷山的背心。 实际上,稷山也没有什么躲避的机会,他受伤的那只手可还在余音的控制之中。 随着骨剑命中,余音抬膝顶在稷山的胸口,掌心贴着他的右手一路向上,最后将黑龙引直接引到了他胸口的位置。 五指一收。 污浊的黑血喷薄而出,糊了余音一脸。 “我不希望在不必要的事,或者突发的事上浪费过多的精力。”余音将稷山来不及阖眸的尸体放倒,目光冷漠地上下扫了几圈,“稷山大人您就安心在此处歇息吧,我知道凭我这几下伤不到您根基,但总归是能让您现在动不了的。” 从一开始,余音就知道稷山这厮与其他罗刹王不一样,他绝对是奔着须伦恶童这具身体来的,也就根本没有掉以轻心过。 软也好,硬也好,都只为了博取哪怕半刻的机会,好一击放倒。 第236章 坦诚 匆匆搞定稷山,余音连忙抱起瑞风往城里跑。 骄阳对救治瑞风倒没有什么抵触,三两下结束手头的活,就带着瑞风进了客栈里,留余音一个人坐在底下大堂里发呆。 裴云英下楼时,余音仍旧呆坐着。 “我刚才……看到小风了。”裴云英思量了片刻,提步走过去,边走边说道:“她看上去并不大好……是你带她回来的吗?” 余音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回身望向裴云英,说:“是,我本是要去尊灵山找找头绪,不料碰到了瑞风,且发现她身受重伤。” 瑞风的离开一直是她们姐妹二人之间搁置的话题。 见余音这副模样,裴云英再想瞒着是不可能了,只能拉着她到一旁空着的房间去细谈。 原来,云林宗早乱了。 不少长老虽然过去对余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心里却仍旧是把余音当作自家弟子的,这弟子虽弱不堪言,却总归都是自家孩子。 是以,当他们猛然发现自己过去是倚仗余音修炼,且做了那祸害余音的帮凶时,没谁老脸能挂得住,当然也就群情激奋地对高玉掀起了反旗。 他们想要联系上裴云英,想要再为余音做些什么,却在最后围剿高玉时,几乎全军覆没。也正是因为云林宗这件事,才使得其他宗门归顺得更加顺利,几乎没有出现什么明面上的反对声音。 “瑞成亦活着,也是唯一一个从丹青山围剿中活着出来的。”裴云英双手撑在窗框边,落寞地望着外面逐渐刺目的日光,“云林宗已经名存实亡,现在坐在长老位上的,都只是附和高玉的虫豸而已。” 独活的瑞成亦怕了。 其实害怕也是正常的,昔日的同道在高玉一念之间成了一地残渣,连完整的遗骸都保存不下,自己则是在几番周折之后,虎口逃生。 怎么说也都是一群化神期巅峰,甚至是洞虚期的修行者了,对上高玉却半分胜算都无。 换谁谁能不害怕呢? “瑞风被瑞成亦带走了?”余音问道。 裴云英点了点头,说:“瑞成亦走之前,对我说了丹青山围剿的事,他虽提点我要多加小心,但却再也不想卷入任何事非……瑞风作为他的女儿,他更加不会希望她涉入任何危险。” 薄如蝉翼的雪忽然间就落了下来,给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披上了雪纱。 别样的美被裴云英收入眼底。 她叹了一口气,掌心灵力飘转而下,顺着雪花扶起一个跌倒的幼童后,继续说道:“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此事背后实在背负了太多人的性命,我不希望你困于其中。” “师姐想岔了。”余音起身过去,揽着裴云英的肩,另一只手手伸出窗外接了片雪花,“现在的我已经不会轻易被任何事或人压垮。” 两姐妹的头靠在一起,场面看上去十分温馨。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被轻轻扣响两声。 敲门的是囚玉,他推门进来,眉头拧在一起,嘴里说:“街边发现了一具尸体,经金甲卫辨认,是余囊城的副城主,傅十一。” 傅十一的死对余音来说是意料之中。 “我们救我们的人,没必要掺和到凡人之间的权柄争端中去。”余音一脸淡定地回道:“傅十一与莫笑之间有争斗,而我们的到来就是这场争斗的突破口。” 不过,莫笑能如此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傅十一,倒让余音有些侧目,他看上去是那种被君君臣臣之道束缚的典型凡人,就算真的护主心切,也应该会先考虑霍林的想法才是。 “咳……还剩多少人?不如我也跟着帮忙吧。”裴云英的脸色因为咳嗽而白了几分,不光是余音不许她出去帮忙,连那个罗刹王骄阳也说,她不适合出去。 囚玉看着余音,没有擅自答话。 余音很坦诚地与裴云英相视,说:“姐姐不必考虑这些,其他人之于我,是仁慈是善心是举手之劳,但姐姐对我而言是勇气,是我能走完抗争之路的勇气。” 好像从骄阳给裴云英看病起,余音就不再喊裴云英师姐了,而是换成了更为亲昵的称呼。事实上,裴云英也很吃这一套,一句姐姐入耳,什么都依余音的。 余囊城的这场全城救援一直持续了十日。 后世人称那几位从天而降的仙长们为北境医仙,为他们塑像,还把这事编撰成了传说,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了下去。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救人的这几个,别说医仙了,有的甚至都不是人。 这是后话。 此时的余囊城由于大部分人得救而展现出了新的气象,可人们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因为他们在几日之内,接连失去了他们的城主与副城主。 霍林的痨病使他没能撑到化雪之时,由于过度操劳,他倒在了落雪翌日太阳升起之前,也因此没能见到所有人得救的场景。 人们争先恐后地去送霍林,在霍林的陵墓前叩拜,一时间万人空巷。 不过余音他们倒是没见到霍林出殡时的这个情形,早在结束救治时,他们就已经连夜偷偷出了城,直奔尊灵山而去。 那个藏在暗处的罗刹王直到事情彻底结束,都没有现身,但余音总觉得,他似乎是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在想什么?”囚玉翻身跨上马车顶,坐在余音身边问道。 余囊城里没有余音所需要的东西,但余音仍然在情况紧急的时候,耗费了十多天的时间去救人,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令囚玉心服口服了。 “我在想,我没在余囊城找到我父亲的遗骸,是不是意味着,有人先我一步。”余音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那个人必然不是高玉,否则拿走的就不是余阙的骨头,而是余音的命。 她说完,将手里把玩的小石子往马车后一抛,石子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朝露的脸上。从处余囊城起,朝露就那么被黑龙引捆住,倒挂在马车后,随着马车前进而一晃一晃的。 刚开始朝露还会骂骂咧咧的,不多时就放弃了挣扎,百无聊赖地数着马车轧过的草玩。 第237章 敏锐 “你干什么?”朝露像虫蛹一样蠕动了几下,忿忿反问。 余音由坐姿换成了反趴着,问朝露道:“你在客栈里动手时,心里想的什么?你就算是再蠢,也该有基本的危机感吧?什么时候动手会死,你不清楚吗?” 做了几百上千年的鬼王,一朝被困,疯疯癫癫,也不可能完全丧失昔日的感知。 换句话说,当时朝露一定是嗅到了什么契机,才会暴起反击,但最终他嗅到的那份契机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在客栈里弄出乱象来。 鬼比人敏锐。 看到余音那仿佛能彻底看穿自己的目光,朝露下意识地敛眸,错开了视线。 “看来是真有了。”余音探了探指甲,吹气道:“你不说,肯定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后续可能和那人有合作,需要倚仗他……让我来猜猜,他允诺事成之后,杀了我,助你离开?” 朝露的脸上,写着骇然两个打字。 惊讶的不光是朝露,坐在旁边的囚玉也看傻了,他没想到余音能利用蛛丝马迹分析出这么多,更没想到余音还能从朝露的眼神表情里诓出真相来。 “我囚着你,是因为你有大用,你留在我身边虽说不上自由,但好在安全,不是吗?离开我之后,你能有什么好去处?所以这人的本事还得能为您之后提供庇护之所。” 余音的话还在继续。 “寻常庇护不足以逃开辟邪的搜寻,更加不足以让你这样的前鬼王栖息……故而,这人得有一处方外净土。” 方外净土可不是随便说说的,那是只有大乘修士才有的本事,他们撕开灵气,便能创造出一份新天地来。只是这方外净土极其耗费其己身灵力,且稳固程度与其本身状态息息相关。 正如余音之前所说,一般的大乘修士都是不闻不问的老东西,没谁会突然站出来操心外界的事,所以这个人就锁定在了不周的几个大乘修为的罗刹王和灵兰秘境那为数不多的老妖身上。 老妖怪的味道一般都很冲,隐匿再好,不说余音,囚玉肯定都能闻出点味儿来。 而不周的大乘罗刹王只有两个。 范榕不是那种藏头藏尾的性子,如果是他和朝露合作,那么肯定是正面出手。如此一来,便只剩下那个有善恶修罗之名的冲庠,是符合条件的。 面如死灰的朝露只得点头承认:“我见的是冲庠。” 传闻中,冲庠会在夜里出现在凡人家的喜宴上。 他有一副绝美皮囊,举手抬足之间能引发凡人的痴狂,当所有人都为之痴狂时,他便会为问那喜宴的主角——新郎与新娘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新郎若说是个好人,那么冲庠就会吃掉新娘。 新娘若说是个坏人,那么冲庠就会吃掉新娘。 不管怎么回答,其结果都是这对新人落入冲庠的腹中,称为他当天的美餐。 听到这个名字后,余音只觉得头大,这些罗刹王一天天的是没有自己的事吗?怎么就不断地出现,不断地给她找事? “冲庠向你保证了什么?”余音又问。 朝露被她拖拽到半空中,开始了不断地旋转。 “我说我说,你给我停下来。”光是旋转朝露也就受了,偏偏那黑龙引在旋转中一点点收紧,颇有种要扎入他体内的趋势。 咚。 余音将朝露摔在马车顶上,如他所愿地停了下来。 “在客栈时,冲庠靠近过,我以为他是过来捣乱的,但他却只是在客栈底下逗留了一会儿,并没有出现。”朝露含含糊糊地说道。 而余音一眼就看穿了朝露在说谎。 她抬手按在朝露的头,将他压在车顶上,声音凉丝丝地问:“你是以为我痴傻如你吗?如果不是冲庠有什么实际动作,你会在那么恰好的时候出手?” 囚玉则从听到冲庠二字开始,就一直在环顾四周。 和范榕不同,冲庠做事毫无逻辑,他可以因为这人长得太美而心生厌恶,干脆吃掉,也可以因为这人太美,便索性带回不周养起来。 是真的养,埋一半在土里的那种。 与这群人一比,囚玉从来都觉得自己无比正常,即便他随身携带了不少的孩子。 在囚玉警戒的期间,余音把朝露好一顿胖揍,等把他打得服服帖帖了,才接口说:“我希望你明白一点,论做人,你不如我,论心计,你不如人。” 不得已,朝露只能坦白说,当时的冲庠其实就在金甲卫里。 看到冲庠的那一刻起,朝露就以为自己有了逃出生天的希望,这才突然从囚玉手里逃脱,往冲庠的方向跑去。 结果冲庠却和其他金甲卫一同往后避让,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就在金甲卫里?”余音皱了皱眉头,她回想了许多,可依旧没能在记忆中找到什么异常。 囚玉也说:“当时我出来得晚,没能看到所有的金甲卫,如果他在里面,我可能同样无法察觉到。” 到目前为止,冲庠可以说是余音真正接触到了实质为大乘的对手,他的修为有没有跌堕余音是不知道的,但从其与朝露的交易来看,必然是没有的。 如此一想,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不周的罗刹王们并不是都如囚玉这样会以成魔之前的习惯修行,所以在所有的罗刹王中,只有他受余音影响最大,到现在只堪堪保存到化神巅峰期的修为。 “他有什么目的?”余音继续问道。 朝露哪儿知道冲庠什么目的,他能搞清楚自己离开之后在哪儿安全,且以这一点和冲庠谈判成功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从朝露这儿得不到有效答案,余音也只能暂时作罢,等着冲庠什么时候再和朝露取得联系。失去问询价值的朝露冲庠回到了马车后,咚咚锵锵地撞着马车车厢,随马车一道南下。 因为有法术加持,从余囊城往南走了约莫半个月,就已经能看到楚国的边境了。 以前这里大多只有楚国的士兵巡逻,现在增添了不少修行者,一个个着装大有不同,应该是从各个宗门里抽调过来的。 第238章 延平 伪装成普通人的余音一行人在上交了数目可观的金银,外加拍了通修行者的马屁之后,成功地进入了楚国境内第一座城——怡安。 饱经风霜的楚国由南向北都显露出一种盛世衰败后的荒凉,连怡安这个最外围的城市也没能幸免于难。由修行者接手后的怡安城却没有重现生机,反而笼罩在更为高压的窒息环境中。 百姓们几乎没有在外面走动的,但凡能在大街上看到,都是衣袂飘飘的修行者,而从他们的神情上看,这似乎是怡安城的常态。 白五机灵地将马车拉走,改换成小道,心说要避着这群人,却没想到小道里反撞上个肥头大耳的锦袍修行者正在凌辱个少女。 昏暗难掩春色,少女衣衫半挂,泪眼朦胧。 “住手!” 得到余音许可之后,白五抽剑踩着马背飞身而出,大喝得那修行者打了个激灵,泄了一手。 少女的呜咽声与修行者的咒骂声顿时回荡在了小巷中。 “格老子的,谁敢坏你佛爷的好事?”那修行者转过身来,满脸横肉上仿佛写着四个字:我不好惹。 当他看到出来打岔的白五是个女人时,狂怒又转为戏谑,语气轻佻不已地继续说道:“哟,哪儿来的小娘子?是想与我携手,共赴巫山?” “作为修行者,岂敢做出此等有辱道心之事?!”白五目光下移,十分厌恶地闪身崩腕斜挑而出,说话间了却其秽根,“今日便让我来替天行道。” 咒骂变成了惨叫。 看上去没人的小巷子,其左右两堵高墙之后竟是藏了好些隐匿身形的修行者,这些人在那个自称佛爷的修行者惨叫之后突然蹿了出来,手中剑招与法术不断。 漫天飞落的术法对白五而言尽是杀招,风却在这时候凝滞了。 只见余音拂开车帘飞身出去,一脚踩在其中一个修行者的头上,直蹬得这人头骨咔嚓脆响,尔后身轻如燕地行走于多位修行者之间,长剑如飞霞。 不费吹灰之力的,场面形势逆转。 “你、你、你是谁?”佛爷跌坐在地上,左手捂着裤裆,右手指着余音,喊道:“你知道老子是谁吗?你竟敢纵奴行凶!” 能驱动这么多修行者替他行凶做掩护,其地位可见一斑。 然而出乎佛爷预料的是,面前这白面小子半点儿都不慌,甚至提剑继续前进。 “我是观叶宗——” 佛爷的话还没说完,飞芒划过天际,他那丑陋不堪的头就已经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 余音神色冷漠地站在无头尸体面前,抬脚将其踢开,说:“观叶宗而已,小小内门弟子就敢如此为非作歹,看来高玉驭下也不怎么样嘛。” 衣衫不整的少女缩在墙角,不断地哆嗦着,她想要向救下自己的这几位仙长道谢,但出口的,却只剩下哽咽。 “别怕。”白五快步走过来,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少女的肩头,其后问道:“你的家在哪儿?我们可以送你回去……” 余音回身将地上垒高的尸体悉数毁去,处理完了之后,才和白五说:“送她回去估计是没用的,这座城如今在修行者的掌控之下,她回去,不过是从虎穴换到了狼窝。” 少女眼中的惶恐证实了余音的话。 听余音这么说,白五犹豫了一下,扭头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对上全城的修行者好像不太合理,也很耽误时间。 正说着,后头的囚玉用脚磕着车厢,打断她们,“东南方向过来了一队修行者,看上去是被这人的死给惊动了,目的性很强,需不需要我帮你们先行打发走?” 此时马车厢里裴云英和瑞风都还在休息,有骄阳和胡明远照料她们,暂时也就不用余音去操心。 “白五,把马车拉走,找个地方落脚歇息,至于她……由我和囚玉负责就是。”余音思量过后,简短地吩咐白五,接着又从白五手里接过少女,掌心输送灵气为其愈疗皮外伤,“让我来看看,是谁会为这所谓的佛爷出头。” 白五忙不迭地应着,几步跳上车辕去,勒着马儿就掉头往巷外走。 囚玉轻身落在余音身边,慢条斯理地说:“救她可治不了本……” 何止治不了本,恐怕连标都治不了,这座城乃至这个这个国家都已经病了,若不能将伏在楚国病躯上吸血的道门给彻底剜掉,如刚才那般令人作呕的场景只会源源不断地发生。 “我救不了所有人,我也无意去救所有人。”余音略有些疲惫地甩了甩手腕,目光看向巷子口,“但眼前人可救,眼前事可拦,一切无愧于心就是……” 脚步声渐近。 第一个出现在巷子口的,是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白冠男子,他的身后还跟着不少同等装束的修行者,但显然是以他为尊,听其号令。 大约是看余音和囚玉气度不凡,这人在走了几步之后,示意后头的随行人员在巷子口停下,而他自己则扶住腰间佩剑,孤身走了进来。 余音怀里的少女哪儿见过这阵仗,吓得直哆嗦,大气不敢出一声。 “几位,可有在这附近见过修行者?”男子在走了差不多十步时开口,声音清越,“在下乃是诛魔军驻怡安总指挥使,延平。” 好家伙,狭路相逢,竟是半个熟人。 延平可不就是江胜清之前与余音抱怨的那个十分惹人厌的师弟吗?他居然就在怡安,还在高玉的手底下混了个什么总指挥使当,正是有趣。 “原来是玄照宗的延平道友。”余音笑眯眯地单手行礼,一语点破延平的身份后,继续说道:“我们两个是北边的散修,慕名而来,想要见识见识诛魔军风采的。” 小巷子里的痕迹已经被余音清理了个干净,以延平的本事,想要看穿很难,唯一的疑点就是余音怀里的少女,而这,是余音故意留给来人的突破口。 “这位是……”延平看得出这个不断发抖的姑娘是凡人,顺理成章地踩上了钩。 第239章 作戏 “这位啊……”余音眯眼笑了笑,将少女交给囚玉后,几步走到延平面前,压低声音道:“这是我刚刚被一位前辈托付的……据说是那位前辈的……这个……” 余音说着,做了个十指相扣的手势。 延平先是很谨慎余音的靠近,尔后在听到她这么说之后,面露狐疑,身体稍稍放松了些许。 “我也是第一次见,听她说,叫……好似是姜卿,那一手落云掌可谓是出神入化,看花了我们兄弟二人的眼啊。”余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其后又指了指地上,“延平道友你看,这一地的尸体可是连渣都不剩,全都被那位前辈挥袖间碾碎……” 从清理巷子起,余音就已经想好了把责任往谁那儿推。 玄景宗那个从不露面的姜卿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凡余音能描述出其面纱底下有着怎么样的容貌,那么就能够仅凭只言片语在延平心里站稳脚跟。 更为关键的是,姜卿独门的落云掌能令敌手瞬间魂飞魄散,等于是连骨灰都给你扬了,两相一辅,十分合理。 “这……”延平神色动摇。 道门里对姜卿的传闻可不少,可大多都只在小范围里传传,外面的散修就算想打探,也无从探听。 传的什么? 大多是茶余饭后的调笑,毕竟是位终年遮面的前辈,又没有道侣,唯二的入门弟子还养得与其一般清冷出尘。 有的说姜卿其实养了不少凡人面首,生了好几个孩子养在凡间,也有的说姜卿其实好女色,只是担心影响自己宗主形象,才一直藏着掖着。 后一个传闻并非是空穴来风。 姜卿在道门里少有走动,唯一的几个日常来往的,也都是独身女同道,对那些男性追求者也从来都是冷面强硬地拒绝,不留余地。 所以好女色一说的认同者还挺多。 巧的是,延平就是其中一个。 其实余音本来是想说女儿的,但无奈这个叫木香的少女的家世背景很简单,实在难以和姜卿扯上干系,也就只能先委屈委屈姜卿前辈扛鼎了。 “哦对,姜卿前辈还说了,这次只是警告……若有下次,便是违逆高大尊也再所不惜。”余音意有所指地接着说道:“虽然我不懂她这话什么意思,但总归转达给你是应该的。不过啊,这么一看,姜卿前辈的确用情至深……这位我可得好好儿的送回去。” 逐步递进的话,令整个故事更具备可信度。 延平的目光在余音三人的脸上来回打转,心里已经掂量权衡了起来。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重视,余音作势扣扣巴巴地从腰间取了一小袋灵石来,以更低的声音对延平说:“我哥不愿意花钱,但延平道友你说,这钱是不是花得值?他日姜卿前辈要是再来,只消她在姜卿前辈耳边替我美言几句,我这岂不是就能进玄景宗了?” 余音的脸上流出浓浓的市侩气。 到底是个散修。 对此不屑一顾的延平虽然心里对自己面前这人模狗样的家伙已经没了什么好感,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敷衍地附和了一句:“没错,要是姜卿前辈真能为这女子冲冠一怒,那她的枕边风应该有用。” 说着,延平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刚才城里的气息相当驳杂,这使得延平没能及时判断出出事地点,可他来得也不慢啊!换而言之,肯定是行凶之人修为高深,否则怎么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解决那么多的修行者,当然更不可能如此快速地清理掉所有痕迹。 落云掌…… 有些合理。 想到这儿,延平冷哼了一声,说:“既然是姜卿前辈的熟人,那就怪不得旁人了,只能算是关老兄点子背,走了霉运。” 余音活络地接话问道:“关老兄?那人是什么重要人物吗?会不会让延平道友你难做?需要我与我哥去给你作证吗?” 那一副热切的模样,生生把延平恶心地后退了好几步。 而囚玉…… 他快憋不住笑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余音这般炉火纯青的做戏,而且看那愣头小子的样子,显然已经全然相信余音的说法。 “不必了,关佛虽是观叶宗宗执法长老的独子,但说到底,他是过来服役,不是过来享福的。事情是难办了一些,可楚国动乱,谁敢保证自己绝对安全?有个三长两短再正常不过了。”延平扭头看向巷子口,右手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散开去。 连延平会如何回答,余音都已经猜到。 据江胜清所说,延平是一个非常能审时度势的人,同样也是个将趋炎附势表现到极致的人。这样的人在面对突发状况时会作何选择,其实再好猜不过了。 关佛死人一个,从其行径言论来看,说不定平时就嚣张跋扈,给延平这个总指挥使造成过不少麻烦,死了对延平而言可能还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而少女木香却是实实在在的活人,且是与一宗之主姜卿有瓜葛的活人。 选择关佛的话,延平就得经手关佛的死讯,将其转达给观叶宗,就算他把责任全推给姜卿,也极有可能被关佛的父亲怨恨上。 若是选择木香,将事情隐瞒,延平不仅省了个大麻烦,还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姜卿欠自己一个人情。 该选什么? 会选什么? 所以余音才断定延平在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一定不会将关佛的死如实上报。 眼下看延平这么说,余音感激不已地垂手去摸出另一大袋灵石来,故作夸张地说:“延平道友你可真是个好人!” 边说,边把灵石送到了延平的怀里。 “其实我也不想去面对观叶宗,毕竟这人已经死了,就算和我们没关系,那我们也少不得要受一番诘问。哎……我还是怕的,到底是没怎么和大宗门打过交道……退一万步说,人死如灯灭,那失去儿子的关长老只怕会连带着怨恨上我们!” 这番话在一定程度上,彻底熄了延平想要联系观叶宗的心思。 第240章 鲜活 延平的心思活络,几句话之间,脑子就已经转得飞快了。 的确,现在形事这么紧张,他虽然当了这怡安城的总指挥使,但总归只是个小喽喽,比不上姜卿那权势。与其将事情闹开,让观叶宗和姜卿都恨上自己,那不如成全了姜卿,好叫姜卿记自己的恩情。 一番寒暄之后,延平十分豪爽地请余音和囚玉进了怡安城第一的客栈,之后又着人好生将木香护送回家,还嘱咐了手底下的人平日里护着些木香。 木香即便是再害怕,再蠢笨,也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所以不光是一路上闭口不谈,之后也打算不再声张任何细节。 她的表现反倒是让延平更加相信了余音的说法。 等到进了客栈休息,余音这才拿出之前江胜清给的牌子,只待灵力一注入进去,那牌子就嘀嘀咕咕地发出了声音。 许久之后,江胜清的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喂?直接说话就是了,我这边没其他人,不必担心。” 江胜清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地空,还时不时地伴有呼啸的风声,似乎是在个孤高之处。 余音两指夹着玉牌正反翻开,嘴里则说道:“没事,我现在在楚国的怡安城,发现这里的诛魔军总指挥使是你的熟人,便想着与你联系联系,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 那头的江胜清一听,迟疑地问:“延平?” 能在高玉的手底下混到总指挥使,还得是江胜清的熟人,又能让余音主动联系他,其答案倒是不难猜测。 “嗯,他在高玉手底下倒是混的风生水起了,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余音这么问,其实就是在问江胜清需不要需要解决了延平。 江胜清却拒绝道:“延平虽然是个小人,但好歹是个真小人,杀了他……换个其他人被高玉操纵,只怕我还得更加防备,没那个必要。” “那就算了。”听江胜清这么说,余音也不坚持,说着就想要切断联系。 结果江胜清后知后觉地高声问道:“你去楚国做什么?不在北边寻找你爹的遗骸了?不对,去楚国不就意味着随时可能被高玉撞见?你疯啦?!” 一缕寒风忽然卷了进屋。 是囚玉站在窗边,伸手将窗户扒拉开了一条缝。 “怎么了?”余音没理会江胜清的唠叨,抬头问囚玉。 囚玉摇了摇头,手指轻放,说:“延平对我们这间屋子监守严密,我不敢随随便便用魔息去探四周的暗桩,但光是明面上,就已经有不少人守着我们了……难不成是想要将我们灭口?” “他并非是想要灭口。”余音捏着玉牌换了个姿势躺下,双腿架在床帏上,“他只是想确定我们什么时候会离开怡安。木香住在怡安城对他而言是一张底牌,而我们这两个知道底牌的人,当然是离得越来越好。” “杀了我们,不也一了百了?”囚玉有些不解。 余音伸着一根手指摆了摆,解释道:“我们若是死了,将来东窗事发,他连个证人都没有,那要是姜卿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头上,他不是有口难辩?所以他希望我们活着,但要远远的活着,这样姜卿来的时候,他就能独享功劳了。” 前提是,姜卿真的会来。 玉牌那头的江胜清可还听着的。 他扯着嗓子,试图拉回余音的注意力,高声喊道:“什么?什么底细?怎么还跟姜前辈有关联?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和延平有过多的牵连,那小子邪性的很,凭空钻出来的!” 余音嗯了一声,回答:“我们进城时,杀了关佛。” 江胜清也不认识这位,懵了一下才反问:“关佛是谁?” 等到给江胜清解释清楚了关佛是谁之后,江胜清又开始了怪叫:“姜前辈人那么好,你居然把锅甩她头上,万一延平那小子使坏怎么办?她岂不是要被勒索个措手不及?” 好在屋子隔音,里面就算有大动静,外头也听不到。 “那你说,怎么才能保住木香?还是说,你觉得木香死不死无所谓。”余音慢条斯理地问他,“若是我们直接将木香送回去,她解释不清关佛的死,就只会重新陷入悲剧之中,恐怕要比最初我们插手之前的下场还可怕。” 仅凭余音这几个人,杀杀人还行,掩盖事实就难了,而想要让木香只会稳定地生活,就需要给她一个护身符。 这回,玉牌那头的江胜清陷入了沉默。 江胜清此时正盘腿坐在华山山顶上,他仰头望着头顶那冷月好久,最终长叹一口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确,他找不出比余音这个还好的办法,若让他来,他恐怕只能将让木香拖家带口地离开怡安。 “我一直觉得,故事里的人都是单薄刻板的,你永远懦弱,裴云英永远倔强,这个故事里的人都只是手机屏幕下冰冷的文字而已,不具备生的鲜活。” 江胜清的呢喃并没有传到余音那头。 他的身侧摆着个玉白色的瓷罐,里面装着的,是他穿越过来后一直视为父亲的任长青。 能怎么办呢? 不管他做什么,这世间还是有许多他所无法掌控的事,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先前一直退而自保的行径到底有多么可恶。 环绕在他身边的这些人,并非只是故事里的纸片人,而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会哭的亲朋好友。 “江胜清?”余音隐约听到了啜泣声,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将玉牌拿近了些后,就听到了更为清晰的呜咽,“你还好吧?是不是玄照宗出什么事了?” 云林宗能大换血,玄照宗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缓和了情绪的江胜清用他那明显哭过的声音说道:“没事,没有事,只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仙逝了,可惜他还没玩上我新给他捣鼓出来的连连看。” “节哀。”余音只得安慰他,“你师父他恐怕也不会希望看到你如此悲伤,你要振作起来才行。” 第241章 出事 “我知道。”江胜清抱着瓷罐往后一靠,闭上眼说:“我师父他希望我能照顾好宗门里的弟弟妹妹们,现在他们就是我的责任了。” 月光倾斜而下。 江胜清说完这个,又转口将话题绕回了一开始的姜卿身上,“你们这事做的不妥当,我去给姜前辈打声招呼,免得让她在延平那小子面前露了馅。” 这话说的,好像江胜清与姜卿很熟似的。 “你确定她会接受我这样的无礼诽谤?别最后让木香丢了性命。”余音正打算与江胜清细说,囚玉就冲她使了个眼色。 哒哒哒。 脚步声在木质楼梯上十分明显。 余音飞快地掐断与江胜清之间的联系,接着开窗隐匿身形,闪身就回了隔壁自己的客房里。她这前脚坐下倒茶,后脚客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徐道友可在?” 是延平的声音。 对延平,余音自我介绍叫徐童,而囚玉则叫徐玉,他们二人是北边自学成才的散修,过来楚国一是想要瞻仰高大尊的风采,二就是想要去不周战场上出把力。 如何跨过楚国重重的修行者人墙?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在的,在的。”余音一副粗狂模样,举着茶壶就小跑过去开了门,与延平打了个招呼后,仰头牛饮了一口,叹道:“延平道友这客栈选的真好,茶也是上好的茶叶。” 延平其实是打从心底里拒绝这个狂徒。 但对方人傻灵石多,还没路子,简直就是送上门的灵石袋子,延平怎么说都不可能放过这个赚灵石的好机会。 “好说,这屋子里的茶叶你可以带着路上喝,不妨事。”延平不着痕迹地避开余音搭上来的手,面上却笑眯眯地说:“对了,你托我打听的事,还真有了结果,且是个轻松又安全的活计。” “还有这好事?”余音眼睛一亮,拉着延平就坐去桌边。 延平点点头,往外挪了挪,说:“这差事原是我兄弟的,他不凑巧,今日宗门里突然又派给他了活,于是不得已去了北边处理其他事,差事嘛……自然就空出来了,你与你哥去倒是正好。” 又能上场混混经历,又不会真有什么危险。 “哥,你是我亲哥。”余音呜呜喊着,双手扒拉住延平,“哪儿像我哥啊……那死家伙上来就睡觉,到现在也不知道愁一愁,忒不靠谱了。” “我们毕竟一见如故……”延平额角青筋直跳,却又碍于灵石,不得不装出一副亲近的样子,“这事目前尚未对外公开,徐兄可别声张,免得让人抢先了去。” 说着,延平就要起身。 “是是是,我省得。”余音放下茶壶,搓着手应道。 看面前徐童光说不动,延平眼皮子直跳,起身大跨步走了两步后,神秘兮兮地回头说:“过不了几天,怡安城里的诛魔军也要开拔,我若是走了,你这差事只怕运作不过来,这几天我得紧着你,赶紧把你这事给办妥了。” 明示到这种地步,余音当然是立马就又掏了不少灵石出来,直往延平怀里堆,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嘴里奉承着:“延平兄之真性情乃徐某生平见所未见,这点谢礼,不成敬意。” 灵石都是囚玉的,余音用起来自然是不心疼的。 拿了灵石的延平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告诉余音,最快两天就能有消息,让他耐心等待,千万别到处去宣扬。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余音提着茶壶,将温热的茶水往手上淋,仿佛如此还淋不够,又内扣两指变出清泉来净手。 “其实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囚玉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窗边,他身形外夹虚影,底下临街的看守根本看不透,“想去不周,我们可以找别的法子,不必这么低三下四。” 囚玉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喜欢看余音那股子韧劲,但又见不得她如此伏低做小。 “并不全是因为要去不周。”余音甩了甩手上的水柱,斜眸望着地上的水渍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木香想要活着,这戏就得唱完……不光是木香……不光是她……” 从高玉诛魔开始,道门似乎就在一步步侵入俗世。 这是不对的。 俗世的凡人们敬畏修行者是因为他们惯常难以见到,等他们日日夜夜都能与之相伴时,必然会发现这些看似出尘的修行者其实也是凡夫俗子。 修为精妙又如何? 欲望缠身的那些修行者在凡人的眼中,最终只会称为敢怒而不敢言的存在。可怒气是会积攒的,一朝爆发,便是渺小的蜉蝣也可能对入山般的堤坝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影响。 余音对此,乐见于成。 “我看凡人可爱,便想要帮他们……” 话到嘴边,变成了含含糊糊的聪明话。 囚玉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跳下来,走到桌边后,说道:“你这脸色可不像是觉得凡人可爱……不过无所谓了,你自己愿意就好。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她们?看着这些人的做派,怡安城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就算要等那个延平的消息,也得先让骄阳几个出去才行。 不然,以骄阳那性子,保不齐—— 轰! 这厢囚玉还没来得及继续说完自己的想法,客栈外的西方就传来了一声巨响。 “不好……”余音几乎是立刻就飞身过去推开了窗,只见那黄昏处浓烟滚滚,火光四起,隐约间还有人腾空。 细看去,那腾空的人可不就是骄阳! “只怕是那头出了事。”说完,囚玉跟着余音翻窗跃出。 两人在落地时,身形变换。 街上的修行者们纷纷伸着脖子去往西边看,有的要凑热闹的,就往那边走,不凑热闹明哲保身的则不约而同地往后退。 余音和囚玉便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不断往爆炸声处走,走着走着,就听到前头有人在议论。 “出事的是林逸住的地方吧?他小子又闹腾什么?”前头踮着脚的修行者一甩臂弯里的拂尘,嗤之以鼻道:“这三天两头地闹,也没见延平指挥使把他怎么样啊。” 第242章 这一帮子人似乎很了解这个林逸。 有人开腔,旁边附和声就跟着起来了,有说林逸这家伙肯定又看上了谁的剑,有说他前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头,说不定收心了,这动静不是他造出来的,也有说昨夜瞧见林逸与人在客栈大堂里起冲突,祸端指不定就是在那时候埋下。 “瞧,这女的谁?怎么气息如此浑浊?”有人指着半空中的骄阳问道。 有人问,自然有人答。 这人身边的癞子头捏了捏自己的山羊胡子,故作高深地说:“我昨日见这人出入过玉兰客栈,她身形轻盈,脚下无尘,其修为必然在林逸之上,林逸这回要踢到铁板了。” 所有看热闹的人,都还有分寸,并没有过分靠近,只远远的围观。 “不会吧,林逸可鲜有敌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懂不懂?他林逸要不是在前线得罪了观叶宗的长老,能被发配到咱们这儿来?” “也是,他本事虽然高,但到底没有什么底蕴。天才又如何?道门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人家千年家业,怎么都要厚过他这愣头青的。” 议论声渐渐就大了。 余音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便干脆从他们身边挤过,目光凝聚与骄阳身上。 骄阳显然还算清醒,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动手时还主动留了点余地。至于站在她对面的那位,余音怎么看都觉得有那么三分眼熟。 粗布衣,黑发,如雪一般的瓷肌。 “我认识他。”余音突然停下脚步,拉着囚玉说道:“我去找他,你把白五她们转移。” 林逸。 百年前出名的那位隐居关子峰上的名剑散修——林逸。 据说这人从没有接受过任何宗门的教导,自己光靠着一柄破剑去悟道,结果天资绝佳,硬生生是让他在几十年年走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等到林逸一剑出云可破天机时,道门里却再没了他的消息。 余音记得他,还是因为当时觉得这人有意思,故而央着裴云英去弄来了有关他的话本子和最新的消息,这才知道他后来是隐居去了西南关子峰。 剑修嘛,还是个男人,再加上传闻中林逸的剑招极其刚猛,所以余音一开始还以为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的,结果余音看到话本子里画的那面若好女的脸时,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对上骄阳,未必会输。 囚玉看余音这样子,又仰头去看了看那半空中长得跟女人似的白衣剑客,问:“怎么,他很危险?我怎么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耳熟是肯定的,只不过囚玉活的时间太长了,他需要记住的人很多,那些没什么重要性的人和事,听过也就过了,不会记得。 “很危险……我只能尽力避免这起争端,为保险,你送离白五她们。”余音郑重地点头过后,闪身穿过人群,没费多少功夫就已经到了骄阳与林逸动手的客栈外头。 林逸注意到了底下有人靠近,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继续望着骄阳,问道:“你的剑不错,为何不拔?” 骄阳冲他翻了个白眼,抱臂后纵几步,冷声说:“我有必要拔剑吗?刚才十招你甚至都接不住我五招,谁给你的勇气如此嚣张?” 如果不是余音嘱咐过骄阳,骄阳这时候就已经大开杀戒了,区区一个臭男人,也敢对她吆五喝六?这要是传出去,只怕要被笑掉大牙。 刚想完这个,骄阳就看到了不远处人群里的囚玉。 “并非嚣张,只是我的剑……想见识见识你的那柄剑。”林逸的手腕在身侧向内转了一圈,如青墨一般的剑发出嗡嗡蜂鸣来,仿佛真的有自我意识。 底下余音几步蹬空,在林逸跨步之前挡在了二人中间。 “你来得正好,再不来,我就有点控制不住我的脾气了。”骄阳摸了摸耳垂,神色不耐地看着林逸,“我的剑出鞘即见血,非百人不止,你有这个觉悟吗?” 骄阳的话倒是把林逸给说愣住了。 余音便趁热打铁,软言斡旋道:“此地到底是凡人的地界,二位没有必要闹出大动静来,是不是?这样,我做个和,咱们下去——” 说着,余音瞥了一眼下面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客栈。 “找个地方歇歇脚……如何?我做东,二位想吃什么都可以……饮酒也行。” 作为散修,林逸天资本事都不缺,唯独缺钱,这一点,从他穿着的与众不同的粗布麻衣就能看出来,隔近了看,甚至能看到麻衣上有不少补丁。 再就是…… 余音知道林逸嗜酒。 可能真的是因为听到了酒字,林逸慢吞吞地望着余音,像是在判断余音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久闻林逸道友剑法精妙,待酒过三巡,小道还想请教一二呢。”余音拂袍,显出腰间的佩剑来,作势拱手道:“可否请林逸道友移步?” 总之就是别闹大。 一旦闹大,延平必然会被吸引过来,而以骄阳的性子根本不可能如余音那般周旋,如此一来,木香的事情极有可能败露。 林逸的目光成功被骨剑吸引,二话不说就跟着余音蹬蹬落地。 余音松了一口气,旁边看热闹的人倒是扫了兴,不免大声抱怨了起来: “怎么不打了?” “林逸,让我们看看你的杀猪剑法啊,让我们长长见识嘛。” “就是就是,你那杀猪剑法不是神挡杀神的吗?这会儿怎么偃旗息鼓了?别是假把式哟。” “人家这杀猪剑法是有选择性的嘛,遇弱则强,遇强则退呀!哈哈哈哈哈” 不得不说,论起哄,这群人的本事还是十足的,刺耳的笑声绕是余音都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冲过去给这几个人来一巴掌。 她本以为林逸会被激将。 结果没想到林逸顿住脚步,手腕微颤,咔一声抖出半寸剑身来,接着木讷地扫了一眼人群,说:“我的剑法名为诉诸剑法,并非是杀猪剑法,不过若你们想见识,我可以与你们过上几招。” 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蔫儿了,没人再敢出头。 第243章 余音用囚玉的小金库赔了客栈老板一大笔灵石,又请了林逸道另一处酒肆喝酒,这事儿便算是揭过去了。 骄阳不想作陪,与余音说了几句话之后,转身就走,连看都没看林逸一眼,倒是林逸还略有留恋地瞟了一眼骄阳手里的剑,看上去想挽留骄阳。 “林逸道友……喝。”余音见状,连忙倾身过去给他斟满酒,举杯仰头时,酒顺着脸侧倒去了后头。 她这拙劣的演技在林逸面前简直毫无破绽。 有些憨傻的林逸喝到最后已经不用余音劝了,直接将头塞进酒坛子里咕咚咕咚牛饮直喝得面色发红,开始抱着余音递过去的骨剑上下其手,嘴里嘟囔道:“好剑,好剑!” 其实余音留林逸喝酒是有原因的,并不单单是要把他从事发地骗走。 在那些人口中,林逸成了一个好勇斗狠的烂人,甚至是因为在前线得罪了观叶宗的长老,才会被贬到后方来打杂,可在余音的记忆里,林逸应该是个清冷孤傲的天才。 是什么改变了他? 对于这个,余音有了些兴趣。 当然更大的兴趣是林逸做了什么得罪了观叶宗的长老,以及得罪的是哪个长老。 “林道友……”余音看林逸重新将头埋在酒坛子里,半晌没出来,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问道:“敢问,你在前线可有杀敌呀?在下也想为道门效力,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去不到前线那种重要地方。” 林逸啵的一声拔出头来,两眼茫茫地看着余音,说:“他们不需要我杀敌,杀敌什么的……不需要我啊……” “那你是为什么会离开关子峰?你不是在隐居吗?”余音又问。 关子峰三个字大概是林逸的痛点,他一听就泪眼婆娑,双手抠着剑嗷嗷大哭道:“关子峰被征用啦!说是要连通西南,不让我住……我就只能出来了……本想着诛魔军包吃包住,还给喝酒,是个好去处,结果他们却不让我上战场……” 余音还以为,林逸出来是为了救世济民。 不过也是,如果林逸真是那种为天下苍生着想的性子,当初也就不会隐居,而是会仗剑走天涯。 连通西南…… 高玉为什么要连通西南?是秦国一行令他生出了什么别的念头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打了灵兰秘境的主意。 诸多疑虑浮现,余音看着林逸这泪酒混合的脸,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他身边继续问道:“我现在想去前线,能不能请问林兄,你当初走的是什么路子?” 延平那厮虽然收了灵石,但余音也不想光指望他,毕竟这人若真像囚玉所说,剑走偏锋要灭口,那她还得多留个心眼。 “嗝”林逸张嘴,喷了余音一脸酒气。 他伸手往酒坛子里掏啊掏,掏了个空,扭头就扬手喊小二上酒,好似花钱的是他。 “林兄若不说,在下怕是要伤心了……这一伤心,灵石可摸不着咯。”余音推掌间从林逸怀里拿回骨剑,其后靠在软榻上,用脚拨开了林逸面前的酒坛子。 林逸扑了个空,扁嘴道:“我没有什么路子,他们征用了关子峰,我没地方去,当然只能跟着他们……他们看我昔日有几分名气,就要了我。” 得,还得看名气。 可余音偏偏不能表露身份,这一表露,可不就是送羊入虎口了? 酒肆小二十分机灵,听到声响就搬酒,送酒进厢房后扭头就跑,半点儿都不耽搁,生怕自己会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余音早在带林逸进来时,就已经在这厢房内设下了隔音屏障,让外头那些个跟着凑热闹的修行者连个蚊子叫都听不到。 “那我要是给你酒喝,你愿意带我去前线吗?”余音试探性地问。 捧着坛子咕咚咕咚的林逸闻言,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余音,反问了一句:“你给我多少酒?不光要酒,你还得跟我打一场。” 见林逸得寸进尺,余音抬手按在他后脑勺处,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头给按进了酒坛子里。 浓郁到足以令人窒息的灵力先酒一步包裹住了林逸的头。 醉醺醺的林逸并非没有挣扎的力气,但他的身体在此时酥麻不已,从灵脉到灵识都在抗拒他做出任何反抗,以至于他直接瘫软在酒坛子上,一动不动。 “我若要对你动手,你逃不开一个死字。”余音贴近林逸的耳侧,轻声说道:“但我并不想那么做,你可以将这份心情当做对昔日话本子的告别,毕竟在话本里,你是仗剑英勇的侠义剑修,而不是我眼前的这摊烂泥。” 大概这便是偶像的破灭。 在过去没有什么点缀的枯燥生活里,那些被裴云英送到余音手头的话本就是难得的色彩,光是林逸那本一剑开云的话本,余音就翻过不下千遍。 可惜,故事是故事,而人往往没有那么完美。 于是乎,连哄带骗加威胁之下,从酒肆里离开的林逸顺理成章地做起了余音不周之行的领路人。不过,他不喝酒时,倒是有几分话本里的孤高模样,清冷的眼锋一过,仿佛都带着冰渣子。 林逸这事搞定,延平那头也传来了好消息。 这日一早,延平带着卷澄黄的卷轴来找余音,他敲开门后,谨慎地左右环顾了一圈,才将余音往里拉,嘴里说道:“徐老弟,这是高大尊的任令,你带上之后,直接南下,去到姜无城之后,将其交给姜无城的总指挥使,他就能编你上战场做辅医官。” 说完,延平的手搓了搓。 余音连忙又掏了不少灵石往他怀里送,脸上则挂着烂笑,“多谢延平兄……就是不知道,这辅医官是做什么的?我可不会医修那本事,别上到战场之后被识破,反丢了人去。” 延平大收特收,心情舒畅,连解释都变得温柔极了:“放心,辅医官就是给那些医修磨个药,煎个药什么的,用不着多大本事……你上到战场捱他个半月,下来便算是有资历了。” 第244章 成事 各怀鬼胎的两个人在客栈的客房里哈哈大笑,最后还相携去喝了一顿,算作践行酒。 别过延平后,余音便回客栈找囚玉。 她把那澄黄的任令摊开来,指着其上的字,对囚玉说:“我们两个便充作这辅医官,如何?我师姐她身体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带上她?或者就让她带着白五几个在下个城镇等我们……毕竟瑞风也没醒。” 囚玉刚把白五他们送出城去,扭头凑近了一看,问了个和先前余音一样的问题:“什么是辅医官?” “高玉这诛魔军,油水极多,他又不深入底层,压根不知道底下的猫腻,还以为自己领了个如何训练有素的队伍呢。”余音两指扣在桌上敲了敲,整个人朝后一靠,抻着椅子晃荡,“诸如这辅医官一类的,根本没有什么用处的兵,其用处有二,一是分账,而是分名。” 如果不是延平喝大了,估计也不会将这些说出来,毕竟还是有些风险的。 高玉只负责指挥,其他宗门负责提供弟子,而一层层管理则是交给了高玉看好的年轻后辈,这些人里固然是有真心拥护高玉的,但更多的是像延平这样,觉得有利可图,才过来攀附。 这样一来,诛魔军里层层盘剥,底层将士压根享受不到高玉允诺的各种待遇。 “北面十二个灵石矿日夜不停,为的就是让诛魔军能正常运转。”余音说着,仰天轻笑了一声,“要是高玉知道自己巨利之下引过来的都是此等虫豸,他会作何想?心情会如何?” 不过也不好说,高玉所求说到底与这些人浑水摸鱼倒是不冲突,总归最后能把不周的那些魑魅魍魉给打得屁滚尿流,就对了。 囚玉似懂非懂地坐着一旁思考。 “别想了,你只要知道,此事对我们有利便可。”余音坐直身子,将任令收入怀中,“刚才我说的那个方法我想了想应该可行,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囚玉没反应得过来,扭头问道。 余音指了指囚玉的发冠,说:“其实是两个,一个是朝露和冲庠之间有交易,这点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我们行动,二便是如何确保我们离开之后,骄阳能一直待在我师姐身边。” 裴云英的精力不济,刚才囚玉送她们出城时,她就时昏时醒,而白五虽然信得过,但终究修为不够,若是遇上点大麻烦,白五恐怕是不够招架的。 更别说,还带了个胡明远。 “骄阳不可控……”囚玉摇了摇头,“她性子阴晴不定,现在愿意留在这里,是因为她愿意,而不是被我们说服。” 一旦骄阳不愿意了,谁也拦不住她走。 偏偏余音需要她留下,要救裴云英的话,缺了骄阳不行。 “她还有什么弱点吗?我从书上了解的到底少一些,不如你与她同在不周。”余音五指依次敲击桌面,歪头冲囚玉说道:“她连范榕都不恨,想来其他怨愤对她也没有什么影响。” 囚玉并不知道骄阳的来头,也不知道骄阳和范榕之间的渊源,故而听余音这么说,不过是更加云里雾里而言。 “她为什么要恨范榕?”囚玉问。 余音摆了摆手,敷衍道:“没什么,不重要的小事,此事不便细说,过后有空再和你详谈吧。” 正在这时,朝露突然现身,摇头晃脑地说:“我知道如何留下骄阳。” 他这乖顺了几日,竟是又一副皮痒的神情了。见余音和囚玉不理自己,他便啪的一下双手拍在桌上,继续说道:“骄阳不是收了自己的遗骸吗?你把那东西偷过来,她自然要听从调遣。再说了,那东西不是你帮她找到的,也算不上偷,不过是让她报恩而已。” 哐! 朝露被按在了茶壶上。 “谁告诉你的?”余音反剪着朝露的双手,蹙眉道:“我想骄阳应该不会蠢笨到主动向外透漏这些事,而这些事发生时,只有我和她在场才对。” 此时朝露的表情可以说是吃瘪中的吃瘪,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主动提供建议,却又被将了一军。 左右躲不过余音的审问,朝露只得耷拉着眼皮子,承认说:“是冲庠告诉我的,他当时也在尊灵山底下,只不过与稷山斗了一场,受了些伤,所以气息十分虚弱,并没有让你们发现。” 不对。 冲庠如果在此之前就已经告诉过朝露自己在和稷山交手时受了伤,那么当他出现在客栈时,朝露不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并以为冲庠是去救他的。 可若不是之前,那是什么时候? 从离开余囊城起,朝露就一直在余音的监视之下,这期间朝露不可能与冲庠取得联系。 所以两件事中,起码有一件事是假的。 思及至此,余音手腕发力,掌心的黑龙引顺着朝露的脸颊往下,一点点钻进他的鼻孔里,“我想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不要在我面前玩弄心计。” “我没撒谎。”朝露不打自招。 黑龙引从朝露的七窍进入,于其体内聚集之后,形成了一个车轮状带刺的圆盘,不断地在朝露体内来回滚动,每一下都会搅得其体内鬼气翻涌。 囚玉捂着耳朵躲去窗边,口中则喊道:“她可没说你撒谎,你这是不问自招了,我劝你还是赶紧老老实实把实情交代了,否则等下有你好受的。” 对于黑龙引,囚玉比记吃不记打的朝露可是有阴影多了,光看黑龙引过去所做的事,囚玉就已经足够说服自己永远不要尝试和余音交手。 朝露没有立刻认输。 他紧咬牙关,仿佛觉得自己能熬过去。 可他体内肆虐的黑龙引却在逐步增加强度,到最后他连实体都难以维持,趴在桌上虚虚实实了起来。 内心继续挣扎后,朝露总算开始求饶:“好好好,我说!” 然而余音没有立刻停手,而是随着他的求饶声,控制着黑龙引渐渐放缓,手头则将他压得更紧了一些,“你想从哪儿说起?” 第245章 揪出 从哪儿说起?朝露可不知道。 于是他打算从自己与冲庠的交情说起,若要总结,他与冲庠之间,大概就是一个疯子与另一个疯子相见恨晚的交情。 朝露与冲庠最大的区别就是,朝露知道自己疯,但冲庠不认为自己疯。 所以,当屈居人下的朝露撞见鬼鬼祟祟的冲庠时,朝露第一反应是要躲,不过很快他就与冲庠四目相对,并找了个契机偷偷溜出去与其会面。 冲庠一直在跟踪余音他们。 为了不被发现,冲庠让自己的身体始终和余音一行人保持安全的距离,而他的元神则被他拆解成了无数片,如游魂一般,飘荡在空中。 换做了是普通人,不,即便是换做其他罗刹王,这么摆弄自己的元神,只怕也要疯。 然而冲庠自己本身就是个疯子,根本不怕这么造。 “你是说,冲庠现在就在我们周围?”余音顿时警觉起来,虽然她设了隔音法阵,但难保其抹去自己的痕迹,混在周遭驳杂的气息里。 朝露摇了摇头,说:“他不会靠这么近。” 客栈那一次,是冲庠唯一一次用自己的身体靠近,所以才使得朝露误以为时机到了,结果便是朝露捞了好一顿胖揍。 “只是这么一来,他很难周全自己的身体,也就被察觉到端倪的稷山找到了契机……”朝露喘了一口气,脸上因疼痛而出现的痉挛并没有散去,“与稷山一战,他虽然受伤不轻,但并没有告诉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也是真的不知情。” 余音关心的是冲庠什么时候联系的朝露。 得知这个,也能借机判断朝露话里的真假,免得被这个吃一堑降一智的家伙真里掺假。 “什么时候?”朝露回忆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说:“我记不太清了,他联系了我几次,都是像风一样地刮我,我就能和他对话了……这把戏我让他教我,他还说我学不会……” “说正事。”余音手肘打在朝露背上。 朝露苦着脸喊:“我真记不清了,有事他就找我,我哪儿需要记什么日子?总归就是你从尊灵山回来之后,也是那次我才知道他是受了伤的……若我早知道他受了伤,自然不会以为他靠近是要救我……” 听到朝露这么说,余音信了大半。 可是她想不通冲庠为什么会在受伤之后,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以肉身靠近…… 当时的客栈里有什么是他所需要的吗? 冥冥中,余音感觉自己漏掉了什么,但她就是想不起来。 “你说你在城里没感知到你父亲的遗骸,会不会是因为尊灵山底下的万人坑影响到了你的判断?而当你和骄阳解决了万人坑之后,冲庠先你一步找到了遗骸,轻松带走了。”囚玉在关键时刻给出了一个猜测。 黑矿。 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黑矿之上的怨念太过浓郁,使得余音难以从中抽丝剥茧,找到父亲余阙的遗骸。 而等到余音与骄阳将尊灵山底下的万人坑解决之后,遗骸的气息只怕十分明朗,这也就给了冲庠动手的时间和机会,因为那时的余音注意力全在骄阳的身上,根本没有想到余囊城里还有一位罗刹王。 如此说来…… “冲庠曾上过莫笑的身?”余音一下子就黑了脸,手头掐得朝露哇哇乱叫。 当时她根本没有去细想为什么师姐会被莫笑一刀震开,纵然黑刀暗藏玄机,纵然师姐沉疴多日,但归根结底,一个是凡人,一个是洞虚期的修士。 迷雾顿时散去。 “啊?是……是……”到这时,朝露哪儿还敢骗人,倒豆子似的吐露着,“你猜得不错,他当时的确利用残魂影响了莫笑,但也说不上是上过莫笑的身吧……只能说他们是互相利用。” 难怪莫笑最后会那么利索地解决掉傅十一,想来是冲庠在里面搭了把手,抹了与莫笑有关的痕迹。 余音放开朝露,信手拍了拍,起身往外边走边说道:“下次他联系你时,留住他,我来会会他。” 朝露没想到余音会这么说,僵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得过来。 还是囚玉把他揭起来,揉吧揉吧往发冠里一塞,脚下连忙追上余音,说:“你要和冲庠交手?还是说你想与冲庠做交易……玩心计?不好吧,他可不比寻常疯子,是真的捉摸不透。” 不周这些个罗刹王,就没有一个正常的。 “我知道。”余音拉开房门,回头一笑,“其实我一直没说的是,在尊灵山外头,我杀了稷山一个法身,这么一算,对上冲庠也不能说全然没有胜算,对吧?” 这稷山可还与冲庠互换了一下伤不是嘛。 囚玉听的头都大了,不由叹道:“你怎么又惹上个新的?光是眼下这些个还不够吗?” “可不怪我……”余音一路往下走,学着囚玉唉声叹气地说:“要怪只能怪这些罗刹王都想要追求力量,也就促使了他们源源不断地找上我,如你一样。” 一句话,把囚玉给噎了回去。 他很想说,自己最开始也并非是为了追求力量才找上的余音,或者说自己现在已经不再抱有之前的那些念头,只是好像说这些都失去了意义。 走到底的余音回头见囚玉还在顶上发愣,便招手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是那么想的,但对我而言,无所谓。我最后会帮你救那四万阿傍人,而你要在此期间,付出了你的忠诚,仅此而已。” 手落下的瞬间,隔音法阵散去,客栈里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包围他们二人。 “嗯。”囚玉点了点头,小跑往下,面上挂着释然的笑。 出怡安城时,延平安排的那些眼线总算没有跟过来,看来的确只是想要确定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怡安,没打算做些别的。 为此,囚玉还嘲笑了延平一番,说这人没有什么大出息,顶多小偷小摸,也不知道江胜清为什么那么忌惮他。 而林逸那头,他一早就出了城,抱着剑蹲在怡安城往南十里地的小树林里,干等着余音一行人的到来。 第246章 离开余囊 夜一深,树林里便刮起了寒风。 林逸掏出温着的酒,靠在树边开喝,喝到两眼懵懵时,余音总算来了。 “进常阳关的路这时候已经封了,我带你们走小路?若是要等开关,得到明日辰时才开。”林逸踉踉跄跄起身,脚下虽不稳,但周身气劲依托着灵力,倒也没真摔倒。 楚国自诛魔军进驻之后,就被高玉划分成了十二道,由各宗派人接管。 起初高玉弄这些,是因为楚国实在是幅员辽阔,他自己一个人即便是再有精力,也分身乏术,所以便将地盘划分出来,好让其他宗门一同辖治。 事实上,高玉此举倒也的确很快就消灭了楚国境内绝大多数的妖魔鬼怪,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比这群妖魔鬼怪更让楚国百姓胆战心惊的修行者。 楚国百姓的水深火热已经没人能去管了,皇帝一族早在不周频繁进犯时逃亡国外,其后虽然道门过来营救,也并未将其迎回。 名为楚国,实为道门现世的附庸。 怡安城以及出城往西南的十三座中小型城镇属于玄照宗的管辖范围,目前均由延平代政,而若是想要直入不周,便需要经过不下四个宗门的势力范围,其通关之手续相当繁琐,没个几日下不来,且还需要大量的灵石打点。 真正有道心的修行者寥寥无几,大多不过是沾了一些修行皮毛的虫豸而已。 即便是当初林逸跟着诛魔军的增补军对一道进楚国,都费了老鼻子劲,才一路躲过盘剥,成功去到不周战场上。可惜的是,林逸还没混上几天好日子,就因为一碗肉汤被踢了出来。 余音听林逸讲这故事时,尚觉得此事怪不到林逸身上,他顶多是不更事,那观叶宗的代政长老才是真的令人作呕。 明明是那代政的何长老惺惺作态地说赏赐底下,结果最后就林逸一个二愣子上去道谢,满满一锅香浓肉汤,被他一个人喝了大半。 然后林逸就被踢出来了。 面上是说林逸行事特立独行,不适合诛魔军,实际上就是因为这事儿得罪了何长老,被何长老的那些狗腿子抢在前头料理了。 话又说回来。 林逸嘴里的常阳关,便是出怡安城之后的南边第一道关卡,守在这儿的是xx宗的xxx,据说也是个善于玩弄权柄之流,并不好对付。 “常阳关往西北二十里,就是吴村,那里有人等我,我们先去一趟吴村,再转道常阳关南下。”余音伸手将林逸拉起来,三言两语便安排了接下来的行程。 囚玉送人出城之后,也不识路,便让白五御车,先暂且随便找个地方落脚,稳定之后再用那江胜清留下来的玉牌联系,也就省了他这头的事。 “啊?”林逸掏了掏而已,问道:“你要走吴村?那不是去不周的路,你不是要上战场吗?走那儿怕是要耽误些功夫。” 虽说林逸不那么靠谱,但好在他的确混了一段时间的诛魔军,对这里面的门道稍有了解。 “吴村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各道都跑那儿去要租,惹的吴村的人烦不胜烦,最后跑了个干净,现如今该是个荒村了。”林逸解释道。 余音没说话,领头在树林里走。 “你且领路便是,管那么多?”囚玉啪的一声拍在林逸肩头,箍着他的臂膀跟在余音身后,“那吴村是不是荒村与我们没有干系,我们另有人在那儿等着的。” 他们二人都知晓,那吴村并非是荒村。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家的田地都种不好,三两天就荒废了,吴村里的百姓们也是如此,偏偏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不说祖宗坟茔迁不走,便是真能狠了心跑路,那也没处去。 哪里不要银两生活? 再说了,他们是楚国的籍民,出去了身上就一本楚国的户籍文书,其他地方也不认,根本没有什么好的去处。 离不开吴村,那能怎么办? 白五起初带着人到吴村的时候,也以为这里的荒村,她将马车随意栓了一处地方,便带着裴云英等人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屋子落脚。 当天晚上,白五前脚拿出来的一些需要煎制的药,后脚她一离屋,药不见了。 偷东西的是几个小娃娃,刚抱着出院门,还没来得及去看自己拿得到底是什么,就被白五逮了个正着。在小娃娃的哀嚎中,白五一手一个,腋下再夹两个,统统带回了屋。 听到声音的裴云英咳了几声,从床上坐起来,她这时候目力已经大不如前,明明油灯还算亮堂,可她什么也看不见,而一动用灵力,这浑身的骨头便如针刺般剧痛不已。 “白五,怎么了?”她眯了眯眼睛望向声音处,问道。 “无事,只是几个小孩子。”白五说完,将人往屋外一放,拖了条矮凳过来坐下。 几个小孩子哪儿见过这阵仗,一个个抖如筛糠,眼泪汪汪。 白五双手撑在膝盖上,将身体压得与他们平行后,和蔼地问道:“你们从哪儿来?白日里时,似乎是没有见过你们,这村子不是没人吗?你们的爹爹娘亲在哪儿?” 除了哭声之外,没有其他回答。 隔壁屋子里睡着瑞风,自发现瑞风起,骄阳不管下多重的手去医,瑞风都没有任何反应,始终昏睡。这反倒是激起了骄阳的逆反心理,叫她不服输般的,日夜埋头于瑞风的病床边。 即便是这样,骄阳也被吵到了。 只见那门哐啷一声被风吹开,随后骄阳便风风火火地阔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揪着两个大人。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已经循着动静把人给抓到了。 “饶命,饶命,小的只是想混口饭吃。” “仙长饶命,小的无意冒犯。” 被丢在地上的一男一女不断地朝着白五等人磕头,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上去已经饿了好几天了,与小孩子们圆润的两颊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两个躲在村东头的井里,那井似乎是连通了另一个地方,想来后头应该还有不少人。”骄阳撂下这句话,就反身回去了。 第247章 荒村 白五哦了一声,抬手将门给关上,然后继续问道:“你们所为何事而来?” 两个大人跪行于小娃娃与白五之间,咚咚磕着头,异口同声地说:“小的只是饿肚子,逼不得已才行此下策。” “只是饿肚子?我们随身并不带粮食,这一点上,帮不了你们。”白五坦诚道:“来时见林间山间也并没有走兽飞禽,否则我也能帮你们打个猎之类的。” 见白五好说话,那女人抬袖抹了一把泪,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早在吴村处于三不管状况的最开始,吴村百姓就在村长吴胜的带领下,有序开始了转移。他们想着搬去吴村东边十几里地的山里,那边虽然同样不能种地,但好歹能靠山吃山。 谁知道,这一搬,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是急转直下。 没有名字的山头里的确有不少鸟兽可以供吴村村民打猎,可他们人多,三两天就能将山里的东西给吃空,也就别说什么长久生活了。 眼看着这法子行不通了,吴胜便开始带人一起挖地道。 白日里,吴村看上去是个荒村,到了晚上,这些人就都从山里摸了回来,出口便是骄阳堵到人的村东头井口。 起初这法子倒也行得通,村民们夜里回来偷着种地,倒是比以往大喇喇的种地要顺利得多。 可一片荒地平白长出来粮食,肯定会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尤其现在实际管辖楚国各道的并不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修为者,而是他们手底下的拥趸。 这群人熟悉俗世里的种种,无利不往,见缝插针,最能嗅到端倪。 于是乎,吴村的百姓刚种好的地,没等收成,就被那群人给据为己有,只待这背地里种地的人自投罗网。 “我们被清剿了三次,本有千户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下不到百户……”女人越说越伤心,哽咽不已,“他们要钱要粮,说那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收的卫租。” 拒交的,就都是匪,甚至是妖魔的伥鬼,是阻碍诛魔军行动的罪人。 吴村这点手无寸铁的百姓哪儿能斗得过修行者?最后自然是死伤无数,渐渐的就偃旗息鼓,再没有了反抗之心。 当然也没有粮可以交,他们本就朝不保夕,又哪儿能筹出粮来…… 最后演变成了如今这般境况,残存的吴村百姓照旧白日里躲在山中,夜里回到家里,只是这回再不能种地了,而回家也就变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形式。 白五落脚的这处院子,便是跪着的夫妻俩的家,几个小娃娃都是他们的孩子。 “你们俩看上去饿了不少天,他们倒是还行。”白五端详着这对夫妇,说:“只是你们将此事告知于我,我也并不能帮你们什么……我们有十分紧要的事在身……” 女人擦着眼角的泪,苦笑一声,扭头将身后的孩子抱在怀中。哭哭嚷嚷的孩子们这下不闹了,一个个都挤去娘亲的怀里,神色懵懂地看向白五。 “仙长说笑了,我们这些苦人家,哪里指望得了别的?不过是希望仙长们能饶恕我们的无礼……”男人无奈接口道:“我们白日里,就去其他地方行乞,虽说丢人现眼,但好歹能捞到几口吃食……只是不多,也就紧着孩子们先。” 刚才白五拂袖关门的本事,他们都见识过了,也知道自己面前的是高不可攀的修行者。 “你们为何不寻一道栖身?”裴云英突然出声问他们,“若是找到个靠山,倒也不至于被多方剥削。而且,他们若聪明些,也该知道你们身上没有什么油水,不会盯着你们不放才是。” 后知后觉的白五,猛然从裴云英的这话里听出了点头绪。 “的确,这群人既然如此敏锐,应该知道你们身上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为何持续滋扰你们?”白五蹙眉,思绪百转千回,“最关键的是,为什么偏偏吴村是三不管?是真的三不管,还是高玉有意将此地拨出来,留作他用?” 没想到她们白日里一番打听,想找个无人处落脚,竟是歪打正着地找到了关窍。 裴云英冲着白五的方向点了点头,说:“这两点都十分可疑,白五,我如果没猜错,瑞风的千机囊里应该会带食物,你去隔壁借来让我看看。” 过炼气之后,其实修行者大多就已经开始了辟谷,只是如瑞风这样娇滴滴的后辈,最喜欢随时携带一些俗世里叫好叫座的零嘴点心,以饱口腹之欲。 白五一听,赶忙去隔壁‘借’千机囊。 “所带食物应该够你们几日饱腹,便充作我们借住的资费吧。”裴云英说着,又问:“方才你说的那位村长吴胜,他可还在?” 男人点了点头,回答道:“村长还在山上,山上虽然石头多,种不了什么地,但总归是有几根野草可吃,比在村里饿着等死的好。” 带着千机囊回来的白五自然是把东西放在了裴云英面前,这种东西惯来认主,只有在修为远超其主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不损坏内力的东西而破开外面的法阵。 白五贴心地托掌点了团更为明亮的光球,为裴云英照面。 “多谢。”裴云英脸色苍白,伸手在千机囊上一拂。 尖锐的刺痛在此刻侵袭她全身,令她不自觉颤抖着,嘴里溢出了几声闷哼。 “您没事吧?”白五见裴云英发抖,连忙坐过去扶住她,关切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去喊那位过来吗?” 使用术法,运转灵力会痛这件事,裴云英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脆弱来,更不喜欢暴露自己的弱点。 包括余音。 只是不告诉余音是因为,裴云英不希望她被这些琐事浪费精力。 “没事……”裴云英在千机囊里摸索了一会儿,再抬手,掌心源源不断地送出油纸包住的点心到那对夫妇的怀中。 虽然眼下目不能视物,可花了少许时间适应后,裴云英的听力倒是更为精准了。 第248章 回忆 彼时,余音三人正趁着夜色疾行。 他们本是想在天亮之前到吴村,岂料这刚出林子,便看到个妙龄少女被倒挂在路边的巨石旁。少女双目紧闭,脸色青紫,似乎是要断气了。 林逸提着剑就想上去救人。 余音连忙将他拦住,然后掌心轰出一道强光,直指那石头,嘴里则说道:“小心,有猫腻。” 经余音一提点,林逸这才发现,那石头上居然充斥着浑浊腥臭的气息,而刚才明明就没有这个味道,不然他也不至于傻乎乎的看不出。 有了黑龙引之后,比起旁人,余音要多几分看破虚妄的能力。 她抬手指天,解释道:“夜空月华隐匿……恐怕我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就已经踩到了他人的法阵之中。” 离奇的是,四周没有任何的法术痕迹或波动。 一切静谧无声却又十分到位。 而在余音回身时,身边的囚玉已经不见身影。囚玉并非是那种鲁莽的人,若有发现,必然会先告知余音,可此时他却消失了。 “我感觉很不妙。”余音将一小段黑龙引放在林逸身上,旋即与他并肩继续往前走,“恐怕此人修为远超于我们,纵观南洲,哪个可能的人都不是我的朋友。” 只是奇怪的是,布下法阵的人迟迟没有现身。 “你仇人这么多?”林逸有些好奇地问道。 余音在拔剑之后,侧头冲他微笑,说:“并非是我的仇人多,而是想要杀了我的人很多。” 不管是高玉,还是不周的冲庠、范榕,亦或是可能已经与高玉联手的灵兰秘境里的老妖,都对余音,或者说余音现在这个壳子,有一定程度上的觊觎。 为什么提到老妖? 因为就此前江胜清为余音提供的大量资料显示,灵兰秘境早就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甘愿屈居人下,他们希望借着道门衰败的这个契机重回中原,而切入点,便是可能没有死的余音。 林逸闭上了嘴,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个人什么身份,但只要之人能让他饱个口腹之欲,就万事大吉了。 两人在来到巨石面前时,那个倒吊着的少女已经枯萎了,其原因并非是余音刚才轰出去的那一掌,而是自巨石底部扩散开的裂纹。 裂纹逐渐崩大,最终从里面钻出来个半人高的尖头圆脸小怪物。 “阿姐。” 小怪物在出来看到余音的第一眼,便如此喊她。 熟悉感再次扑面而来。 当初孟夏冰在丛芳身上炼出的怨胎,也曾如此叫做余音,此时这个非人非魔非妖的东西,又这么叫她。 为什么? 余音几步过去,俯身扣住其脖颈,问道:“你是谁?为何叫我阿姐?你可认识孟夏冰?” “阿姐。”小怪物的绿豆眼由于窒息而开始滴溜溜直转。 然而当余音将其提溜着朝向林逸时,小怪物却不喊了,仿佛的确是有针对性的,并非随口胡诌。只不过不管余音怎么问,他都只会阿姐两个字。 “我年少时,曾在俗世老家听过一种传闻。”林逸抬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小怪物,说:“老人家都说,死胎在妇人的腹中会凝结成怨气,魂散时,怨气结成怨胎,便做三尺童相,四处祸乱。” 说的都是余音知道的。 林逸看余音脸色没有什么变化,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也有例外……若魂不散,则成恶胎,与这天地间灵气结为姊妹,和天道相辅相成。” 此怨胎唤余音做阿姐,便有两种可能。 一是余音肉身为假,本源乃是恶胎; 二是余音修为已臻化境,与天地合为一体,可堪飞升,所以才会被恶胎误认为姊妹。 刚说起时,林逸担心自己又犯了直言的老毛病,惹到愿意为自己提供酒菜的这个人,但看其脸色,好像又不太在乎,与自己寻常遇到的那些小肚鸡肠的同道不太一样。 余音垂眸去看自己手里的小怪物,林逸所说的这种市井逸闻通常不会被记载在道门的书籍中,但此故事的前半段,却做驯化怨胎之例,记载在册。 与林逸不同,余音想的是第三种。 她的父亲是九天之上的真神,她的母亲是不周素洛,而她自己,可以说是承受了高玉长达三千年的压榨,却没有消亡…… 她是什么? 至少不是,也不可能是父亲口中的那个祸害世人的恶胎。 没有哪一个恶胎有哺育世人的本事,若有,须伦恶童的下场不会是在不周山永眠,更没有哪一个恶胎可以哺育个三千年不散。 属于是长期性的竭泽而渔了。 “我是什么?”余音呢喃道。 林逸最后的那句话,像是一击洪钟,敲在了余音的脑海中,令她在电光石火间,仿佛窥得了自己的真实一般,恍惚出神。 小怪物倒是一直在滋儿哇乱叫。 它这没有什么具体含义的声音能带来的只有聒噪,于是回过神来的余音手动帮他闭了嘴。 只是头顶还是没有月亮。 没有月亮,也没有布阵人的身影,仿佛这个法阵就只是为了将余音和林逸困在这里而已。 “你是什么?”林逸侧耳,跟着复述了一下余音的话,不知怎的,这是四个字如一层阴影笼罩在他心头,令他莫名惶惶然了起来。 要知道,这世上只有两件事会让林逸害怕。 即:没肉吃和没酒喝。 再强大的敌人对于林逸而已,左右不过是个输,是个死而已,无肉吃无酒喝的日子却是漫无边际的折磨,令他这个早就辟谷百年的人想想就胆寒。 余音没有理会林逸,她将小怪物丢在一旁,其后蹲下去捏了把石头碎裂成的灰。 瓷白色的细沙中,臭味依然顽固不散,连带着触碰过的手都变得隐约捎带上了些味道,可恰恰是这种味道,令余音脑海中的杂念无限放大。 过往高玉的一言一行,裴云英曾经的尖酸刻薄,身边所有人的冷嘲热讽。 “做你自己便是,无用便无用吧,师父不怪你。” “凭什么你能如此心安理得?” “红颜枯骨,金丹期的废物再美,等那两个靠山一飞升,还不是要任人揉搓?笑死人了。” 第249章 现身 林逸眼睁睁地看着余音的气势在阴阳之间反复横挑,他握紧了手里的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拍醒余音,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进不了余音的身。 平地突然卷起呼啸的寒风,无形的屏障将林逸隔绝在外,并不断地将他往外推移。 而小怪物却很高兴。 瑟瑟寒风中,小怪物左右撑脚跳着,指节不全的手啪啪拍得直响。 可能是出于对酒和肉的执念,也可能是单纯不想认输,林逸抬脚蹬在身后一步处,抽剑转腕横扫而出,灵力形成的旋涡伴随着剑气劈砍在了风阵上。 一剑不行,再来一剑。 底子扎实的林逸就这么在风外不知疲倦地劈砍着,虽说没能砍开那强风凝成的屏障,但却是止住了自己被排斥的势头,逐步站稳了脚跟。 “该死,该死。” 不会说话的小怪物突然怒气冲冲地瞪着不肯离开的林逸,那目光,好似要将其拆解入腹一般。 “再看,便连你一同砍。”林逸平日里极少这般放狠话,这会儿显然是被小怪物那绿豆眼里的不屑给激怒了,而之后,他扬出的剑锋果然转向了小怪物。 结果小怪物也不遑多让,张牙舞爪地冲着林逸比划,似乎只要林逸进去,它就会毫不犹豫地向林逸。 飞星擦夜空而过。 剑影中,林逸的脸色开始发白。 毕竟剑法再炉火纯青,再灵力深厚,也经不住这么个造法。 可就在林逸体力不支的时候,风陡然停止。其后,四下荒野与林逸陷入到更为醇厚的黑暗中,周遭连灵气都变得十分稀薄。 咚。 小怪物也笑不出了,与林逸一道倒在了地上。 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余音睁开了眼睛,此时的她眼中并没有先前的那种执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就在刚才这么短暂的半个时辰里,余音孤身重走了漫长的三千年过去。 被遗忘的细节清晰不已。 这回,余音确定有某种力量一直在帮助高玉,也正是这个力量,导致了所有悲剧提前。没错,仅仅是提前而已,高玉狼子野心,不管有没有那股力量,他都会将自己的计划走完。 同样是因为这次重新回忆过去,余音看到了高玉构筑万象山河阵的全部过程,看到高玉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睡梦中,抽去她的骨髓。 倒是不疼。 之后的仰天一寸也好,服用的金丹也好,甚至被拿去的头发和指甲,都只是为了最大程度地限制余音,使其在高玉可控制的范围内。 可笑的是,高玉的确以此救了不少人的,且那些人为了感谢高玉,为其熔铸了金身。 他依靠余音落成的万象山河阵为南洲各地的凡人提供了条苦难直达其手的渠道,任何小范围的妖魔肆虐,他都能第一时间得知,并及时赶到。 至此,谢高玉者众。 “啊……”余音收回思绪,偏头去看地上的林逸,眼珠子转动了两圈才勉强有些正常视物,“倒是辛苦你一直在旁边干扰了。” 如果不是林逸一直在砰砰哐哐,余音可能到了末尾,都难以从极端的憎恶中脱身。 要知道,憎恶和仇恨是最容易令修行者迷失自我的,而余音回忆过去,并非只是单纯的在自我脑海中实现,而是依托了手边已经被碾成粉末的石头。 石头中蕴含了十分精纯的怨,精纯到余音都要怀疑这怨气是天生地养的了,但天道无常,岂会滋生仇怨息怒? 余音不再多想,踢开脚边的小怪物后,走到林逸身边一把将其提溜起来,接着就径直往回走,走入了密林之中。 到此时,法阵可破,来途亦出路。 当然,如果这时候树林外有人的话,这人便能看到树林上空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景象。 月亮仿佛被人横刀砍成了两半使得,其中一半逐渐消失,与此同时,无数鬼影划夜空而过,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半空中,发出嘶哑的鸣叫。 林间鸟兽大乱,纷纷扑腾振翅,撞月而去。 这时候囚玉在哪儿? 他倒霉催的,卡在了一处断崖的峭壁缝里。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随便施术就出去了,可偏偏这片峭壁底下刻着他人的法阵,居阵枢的囚玉别说施术了,连力气都在逐渐流失。 “大人,怎么办,怎么办。”熙儿和珠儿跑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挂在囚玉身上哭喊,“您这样该不会死吧?不要……熙儿珠儿不要大人死。” 囚玉看她们哭,也只能无奈地用下巴蹭蹭她们两个的头,说:“怕什么?这法阵在抽取我的魔息而已,又不会死。” 桀桀。 桀哈——桀桀—— 狞笑声猛然响在囚玉耳侧。 对囚玉而言,这声音也太熟悉不过了,他的脸色逐渐难看,目光四处搜寻声音的主人。 “找我?得了吧,你找到我,又能如何?”尖刻的声音满载嘲讽,“如今的你,别说我了,就是你身边的那个小崽子也打不过。” 小崽子,指的是余音。 “那不是挺好……”囚玉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世人修为皆堕,我亦不能幸免,但不管怎么说,我们不问自取是为贼,如今散去的修为也算偿还,不算白忙活。” 忽的一下,灰色雾气在深壑上空凝聚出人形来。 冲庠白衣黑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笑吟吟地看着囚玉,问道:“要是她选择放弃你呢?现在她可是已经带着那个剑修小子走了,头也没回。” 法阵出自冲庠之手,若他愿意,大可以在法阵中随心所欲,但他却将余音放走了,还大发慈悲地帮她记起了许多被术法抹掉的过去。 如果不是那个剑修小子捣乱的话,现在的余音应该与他冲庠站在一起。 还是有些可惜的…… 想到这儿,冲庠抬手抱臂,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自问自答:“她真的已经放弃你了,因为这时候的她,心中的仇恨已经大过了一切,如你这样的不周罗刹王,她没找过来杀掉,便已经是念在前段时间相处的份上了。” 第250章 不去也得去 囚玉实在不想理冲庠这个疯子。 但奈何这个疯子持续性地用言语撩拨囚玉的情绪,且囚玉不给反应不停。 “你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想做什么?你也清楚,就算你抽了我体内的魔息,也无法一举将我抹杀,既如此,又何必浪费功夫?”囚玉头疼不已,选择先让哭哭啼啼的珠儿和熙儿回去,自己来应付冲庠。 冲庠的右手不断抠挠着自己的脸,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手,滴滴答答往下落,直挠得骨头都能看到了,也没停下。 “浪费功夫?不浪费,将她羽翼拆去,要不了多久,孤身入不周的她便是群狼环伺,她跑不了了。”虽然做着反常的举动,但冲庠的话却是正常得不行。 接着,他几步腾空跨到囚玉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囚玉。 “你也太没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便能虚弱至此,简直贻笑大方。” “范榕不日就会飞升,他一走,不周必然溃败,我不可能坐以待毙,更不可能向高玉俯首称臣……你呢?你会吗?” “没用,飞升不了,范榕也借了余音的气运,借了的东西都是要还的……这世间谁也别想走……大家不若一道迎接千年大劫,如何?” “不不不,还是让余音进烈火烹池吧,我好不容易说动骄阳,全盘计划周全缜密,岂能轻易作废?” “既然大家都飞升不了,不若维持现场,让余音一个人死就好了,你说呢?你亲近道门,借的可不少,别以为现在就还完了。” 他的脸,一侧皮开肉绽见骨,一侧端方俊朗无双。 说完这些,冲庠又开始神经兮兮地挠自己那半边脸,手指上下飞动间,唇瓣翕辟数次,似乎又在念叨着什么。 囚玉心中骇然,没想到骄阳竟是早就和冲庠达成了合作,难怪性格古怪的她会在余囊城里听命行事,难怪她会一路跟着无怨无悔地救人。 如此反常的事,囚玉还只当骄阳如自己一般。 “我刚才……”冲庠突然撕下了自己的半张破脸,用红花花的肉凑近囚玉,问:“是不是说了我的计划?嘻嘻,她此行必然会走向毁灭,而你……不从我,就在此自生自灭吧。” 最后一个字落地,冲庠转身。 然后他就看到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人。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不不,不可能,你就算修为一日千里,也不可能做到令我毫无察觉。”冲庠脸色大变,他匆匆吃下自己手头的皮肉,旋即笑眯眯地歪头道:“你在虚张声势,你在等我自乱阵脚。” 余音来了很久了。 她听完冲庠所有的话后,自然也就知道不周之行危险重重。 但她同样知道,骄阳并没有骗她,要救裴云英就必须去一趟烈火烹池,那是最快最直接的路,而裴云英已经等不起。 应该说,骄阳在余音给出飞冉身死的可能性起,就决定坦白所有。 烈火烹池可以救裴云英,但抵达烈火烹池前,会有无数的人和魔为了将余音绞杀而前赴后继。骄阳与稷山顶多算得上是前哨,而之后到访的,会比他们更难缠百倍。 “我没有虚张声势,只是想看看你要疯到什么地步。”余音面色平静地望着冲庠,她没有动手是因为面前的冲庠并非本体,并且她也想听听冲庠到底能吐露多少。 冲庠双手交叠于身前,张臂时,万箭齐发。 “你才是疯子,你不是和稷山相谈甚欢吗?和疯子能聊得那么开心,说明你自己也是。”冲庠呸呸了两声,刚笑完又转怒,竖眉道:“不过,你听到了又怎样,还不是得去一趟才知道真假?万一我刚才是故意作戏呢?万一你一耽搁,便延误了时机呢?” 这下余音就有点懵了,自己明明是在尊灵山外头放倒了稷山,怎么到了冲庠的嘴里,就变成相谈甚欢了?如果是这样,那她现在也算是和冲庠相谈甚欢了。 不过,余音懵归懵,手头也没停下半分。 她提剑上抬,手腕翻转间,黑龙引借剑气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将所有的箭矢网罗殆尽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复而掷回。 叮铃哐啷,箭矢纷纷打在了悬崖的石壁上,顿时沙石飞溅,尘雾漫天。 被困其中的囚玉也因此脱身。 早在余音反击时,冲庠就已经轻松避让开,他背手蹲在山头上,俯身往下,说:“让你带上他也无妨……我是没想到他现在能这么废物,要知道了,今日也不必走这么一遭。” 血染红了冲庠的衣衫,勾勒出半张鬼面。 “带着他和那个剑修小子,你以为你能走到烈火烹池吗?不先死上几个人,你们连劳心关都过不去。” 冲庠又开始抓牢自己那半边惨不忍睹的脸了。 “嘻嘻,对我而言,倒是好事了。那般看着我作甚?有本事便上来除了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 于冲庠而言,他要的是自己能飞升,如若不能,那起码要不被高玉滋扰,能偏安一隅。 反正不管如何,先得除了余音这个祸害。 见囚玉走去余音身侧,冲庠伸着血淋淋的手指着他们狂笑不已:“他现在修为不过化神,这样的软弱废物,与你昔日的名声倒是极其相配,妙哉,妙哉!” 大部分魔物在察觉到自己修为跌堕时,比修行者们可遏制得快多了,毕竟同类相食这事他们做得相当顺手。 一直跟在余音身边的囚玉没有条件,也没有想法去做这些,是以修为才会一落千丈,毫无遏制之势。如今囚玉这样,在冲庠看来简直丢脸至极,忝为罗刹王。 被指着鼻子嘲笑的囚玉别说生气了,心里甚至连半点儿波澜都没有。他走到余音身边后,无视冲庠的废话,开腔说道:“冲庠的肉身是夺舍而来,其元神淬炼过百毒,占据肉身之后,元神里的毒素便会渗入到肉身里,百来日就得换上一具。” 时间一到,冲庠的肉身就会由内极外地出现瘙痒,直到他将肉身挠破,才另寻新的。 第251章 按理说,冲庠这样,还不如用自己原本的身体。 可偏偏他生得古怪,左右眼不一般大,头顶稀疏无毛,身高不过二尺,走到哪儿,都只会收获一众夹带讥讽的目光。 当然,所有暗地里笑过冲庠模样的,都死了。 “也就是说,现在百日之期已经到了,他留在这里不过是故意浪费我们时间。”余音梳理了一下,继续说道:“方才我将林逸送出去,发现法阵内并没有什么杀招,看来他之前的疯话倒也不假。” 余音甚至怀疑,冲庠只是希望找回缺失记忆的她疯掉或更改立场,而没想过要杀她。 一旁囚玉没回答余音,因为他也搞不懂冲庠的意图,不过不管冲庠想做什么,起码现在冲庠不会伤人,也没有时间伤人了。 阵外,天方破晓。 吴村的百姓们得知村东六子家来了仙人,且是几位格外和善的仙人,纷纷从山里穿密道回来,之后又乌泱泱拜倒在裴云英的榻前。 领头的自然是吴胜。 这年头为了能活下去,哪里还顾得上面子或里子,有粮便是爷,吴胜这个做村长的也不例外。 “吴村为什么会变成三不管,作为村长,你可知道内情?”裴云英不敢对白五说自己身体的问题,又觉得内里疑点重重,便打算从吴胜这里下手。 紧接着,点心如流水般送到了吴村村民面前。 吴胜虽然知道粮食要紧,但也没有盲目去拿,他先是磕了三下响头,随后摇头说道“小的就是个种地的,因为当年父亲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做了吴村的教书先生,便跟着沾了些光……” 老村长过世时,世道已经差得不能再差了,当时的皇帝不理朝政,父母官自然也就懒得照拂吴村这样捞不着什么油水的破落村。 而此时的吴村愣是找不出个识字的大人,最后村长之位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唯一识字的吴胜的头上。 然而吴胜做这村长也不过是料理一些村里的家长里短,哪里懂得高高在上的那些仙人们的打算,故而连连摆手,不敢接口粮,也不许旁人去接。 小孩子倒是早就麻溜地拿了吃食往嘴里送,也不管自家大人如何瞪眼。 “无事,不管你们答不答的上来,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的……我们辟谷已久,这些东西之余我们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你们而言却是雪中送炭。”裴云英也不急,安慰完吴胜之后,继续问道:“那你门在这儿生活了这么多年,可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吃人家的嘴软,一帮子吴村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这些年的怪事。 乡野嘛,怪事异闻肯定不胜枚举。 有说村东那绿草甸上出现过吃人狐妖的,有说后山林子里有女鬼的,还有说吴村底下埋了万人墓的。 裴云英望向那个抬手说万人墓的黑脸男人,他身边的村民仿佛很忌讳这事,都扭头去看他,眼神中带着意欲遮掩住的责怪。 为什么是责怪? 明明在场开口的人不少。 于是裴云英匀了一份点心到那黑脸男人面前,问他:“为什么说是万人墓?你们有在吴村底下挖出过什么东西吗?” 这一问,把吴村的所有人都给问得没声儿了。 庄稼人刨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吴村的人世代生活在此,别说刨土种地了,就是丧葬也得动土。可若是裴云英出去走一圈,便会发现吴村内外没有任何的坟茔,碑石。 吴胜见瞒不下去了,只能站出来给裴云英解释,说当年他太祖在世时,吴村底下挖出过许多红木棺材,棺材里躺着的清一色全是孩子,唇红齿白,跟活着似的。 光是孩子,倒也不足以吓坏吴村村民。 可从那些棺材现世的第二天起,吴村就陆陆续续有人患急病死去,这些患病的,大多都是那日一道开挖棺材出来的人。 吴家太祖吓坏了,连夜就想带着一家老小逃离,偏偏在出村时,一脚踩进了掀翻在地的红木棺材里。 “死了足足有十八人……”吴胜耷拉着眼皮,也不知道是悲伤还是畏惧,“还是那时的州牧大人过来,又是请天师,又是找大夫的,勉强止了祸患。” 事一了,吴村就有了不可动深土的死规矩,村民们虽然依旧耕作,但绝不会动土丧葬,实在有需求的,也都是远远地避开去,生怕再次招来祸事。 “那些棺材,你们是否重新下葬了?”裴云英又问。 吴胜点了点头,苦哈哈地说:“先祖们哪里敢冒犯鬼神大人,只能办一场盛大的仪式,将它们请回去。” 白五听得云里雾里的,忙接口说道:“在哪里挖出来的?听上去应该是借子阴术,是北边惯用的借炁之法,南边极少听闻。” 她自然是说给裴云英听的。 裴云英听过年少便仗剑行南洲,几千年来诛妖除魔不计其数,俗世里的那些怪谈她也多少都听过,是以对这借子阴术略知一二。 “这些术法都是那些刚入道门的凡人自行摩挲出来的,无甚大用,也应该是无法伤人才对。”裴云英的手垂在身侧,无名指与拇指贴合,灵力如细流缓缓徜徉而出,“可从吴村长刚才的话里,死掉的十八个人应该都是因为这些红木棺材。” 吴胜点头如捣蒜。 他生怕这两位仙长会提出要掘墓,可若对方真提了,他这半只脚踏进黄土的人,也根本没有办法阻拦。 “也是,这借子阴术大多是富贵人家选奴仆的子女来造术借炁,我还没听过一挑挑一堆的……”白五想了想也是,又转而问道:“裴前辈觉得,杀人的真是红木棺材里的孩子?” 有趣的是,白五虽自发地喊余音音姐,却不敢对裴云英过分亲昵,选来选去,喊的还是裴前辈三字。 裴云英没有表态,她在思考这些红木棺材所带来的可能性,同时又在想,为什么吴村会成为三不管的地方,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第252章 救 吴村以北是玄照宗所辖区域,以南则是观叶宗。 高玉故意空出吴村来,难不成是不想玄照宗会被观叶宗发现吴村背后的秘密吗? 深思熟虑之后,裴云英继续将自己的灵力一点点沿着脚下泥土探出去,她不会主动要求开挖棺材,毕竟村民们脸上的惶恐和畏惧是真实的,但这不代表她不会悄悄地查。 余音没能在余囊城里找到余阙的遗骸一事对裴云英来说是非常在意的,尽管余音脸上表现得十分不在乎,可裴云英还是能感觉到,余音很不开心。 这个不开心的原因,起码有一半是建立在怀疑有人捷足先登之上。 与此同时,另一头的余音三人已经安全地离开了冲庠所设的法阵,当他们马不停蹄地往吴村赶时,却发现江胜清留下的玉牌已经无法联系上裴云英等人了。 “可能只是术法的影响。”囚玉看余音变得焦躁不安,忙把江胜清的话复述了一遍,“不光是术法,若裴云英他们有事,也有可能没察觉到你联系她,不是吗?前面就快到了,远远看去宁静得很,没有什么问题的——” 囚玉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发现,本该出现在草甸尽头的村落,竟是原地消失了。 林逸御剑俯冲过去,绕着空地转悠了几圈后,回来说道:“还好,不是消失,像是被什么包裹住了,能在上空察觉到法术波动。” 余音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握着骨剑的手微抬,再落时,万丈剑光倾洒而出。 “你这么个蛮横打法不行。”囚玉叹了一口气,匆匆追上去,劝她说:“不是消失就好办,总归只是禁制或法阵之类的,以裴云英和骄阳的能力,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侧头,对上余音冷若冰霜的视线,下意识就哆嗦了两下。 吴村外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无形无色的罩子,余音的每一剑都只能造成震耳欲聋的咚咚声,根本无法撼动其分毫。 挥出第三剑时,余音突然停下,扭头对林逸说道:“你站在我对面去,那块石头那儿,并与我相同时间挥剑。” “那我呢?”囚玉指了指自己。 “你站在旁边观察,我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剑气与术法落在屏障上的时候,并不能捕捉到全部的流纹和走向。”余音说完,等待林逸到位。 林逸当然是立马就跑动去了距离余音有五丈远的地方,问:“这样够不够。” 见到余音点头,林逸眼观鼻鼻观心,真正是做到了力度角度和朝向都与余音一模一样,就在这时,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难以察觉的痕迹被双方同时的击打所放大,碎如流萤的金色波纹在半空中来往滑动,像是覆盖了层金色的大网 “这是……”囚玉困惑了,他也没见过这种东西,起码没有在不周谁手上见过。 余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什么,她方才第一剑劈出去的时候,黑龙引就发出了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尖啸声,紧接着那些流萤波纹便闪烁消散,快到几乎难以察觉。 第二剑的力度被余音刻意加大,可引发的流萤波纹同样没有维持多久,且散落的点便是余音剑气的落点。 所以才有了先前余音对林逸的吩咐。 囚玉想了想,闭上眼睛,等到他再睁开时,金色的竖瞳内倒映出了万般光华。 原本被遮蔽的小小村落在余音和林逸同时挥出的剑气作用下,在囚玉龙睛的注视下,终于献出了原形。也是到这时,他们仨才看到,吴村上空密密麻麻地漂浮着身穿艳丽华服的双髻童子。 林逸看得头皮发麻,收手问道:“这什么啊?妖物还是魔物?” 既不是妖,也不是魔,更不是鬼怪之流。 事情要倒回到裴云英刚刚将灵力深入地底的时候,她本身就因为动用灵力而感觉到不舒服了,更别说吴村底下还有相当浓郁的怨气。 怨气最集中的地方,正是吴胜所说的,当年重新给那些红木棺材下葬的地点。地底的棺材多达数百副,不管是外表还是内里都十分正常,没有什么邪术的痕迹。 躺在棺材里的也不全是孩子,还有大人和老人。 与其说这些棺材像是白五所提及的借子阴术,不如说是这些亡者更像是一家人,一大家子突遭横祸、却被妥善下葬的人。 这些可怜的亡者死相倒是异常安详,显然周遭的怨气并非出自他们,只是他们不腐的尸体让吴村的村民误会了而已。 那么问题来了。 怨气来自那里? 裴云英过去除魔的手艺并没有因为修为跌堕而生疏,可变故就在她打开第一个红木棺材的时候发生了。 仅仅是撬开那棺材的一条缝,汹涌的怨气便突然咆哮着冲撞向裴云英,引得裴云英急忙收回灵力,张嘴就呕了一滩污血出去。 场面混乱不堪。 白五急了,赶忙起身去喊隔壁的骄阳,村民们则是慌慌张张地起身,想跑又不敢跑。 来不及了!裴云英深知自己刚才定是触动了什么,她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白五,就迅速合掌叩指,以术护持己身,以法纳身前凡人。 吴村上空的屏障有一半是裴云英的功劳,剩下那一半,便是如蝗虫般蜂拥而出的诡异童子。 “别怕……”裴云英擦了擦嘴边污血,目光透过屋顶看向空中云集的东西,说:“领着你的乡亲躲好,凡事有我们。” 那厢,匆匆过来的骄阳看到裴云英这副模样,不由分说地就把她按倒了。 “刚才做了什么?” “你们修行者的性情也太难猜了,都这种情况了,还想着保护他们作甚?各人有各人的命。” “别动,亏空成这样还敢偷偷行动,过会儿余音知道了,保不齐要连我——” 轰! 骄阳冷眸甩手,将那个打断自己啰嗦的鬼东西给射杀在了窗框上。 “都要怪的。” 说完,骄阳卸了裴云英的下巴,接着一拳塞进了裴云英的嘴里,无数兽影顺着她的手臂源源不断地滑了下去。 第253章 万灵墓 骄阳的动作太过粗暴,直把一旁的村民给吓坏了。 吴胜手头指挥着村民往后院地窖里躲,目光则略有担忧地看着被按倒的裴云英,到底是拿了人家的粮食,心中担忧是正常的。 旁边白五也抖了几抖,小声问道:“这会不会太过了?裴前辈好歹……” 话说到一半,迎上了骄阳冷冷的视线,白五乖巧地闭上嘴,指了指门外,说:“我去照顾瑞风,瑞风等下别醒了然后找不到我们人。” 四周除了说话声,就只剩下那些鬼东西的嘶哑叫声,它们疯狂地撞击在裴云英设下的屏障上,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停下。 刚才那只漏网之鱼,便是从前头几只狠撞出来的细缝里钻进来的。 因为不知道屏障的构成,白五也不敢轻举乱动,小心翼翼地凑了点自己的灵气送入半空,勉强算是把那条缝给堵上了。 一回头,瑞风站在院中,面色十分苍白。 “啊……道友,我是白五,是音姐的门客。”白五挠了挠头,想过去搀扶瑞风,却被瑞风神色冷漠地避开,“别怕,这……这只是突发状况,你昏睡了很久,刚醒来肯定不清楚情况,我们进去说吧。” 昏睡了很久。 瑞风听到这句话,脸上多了几分落寞。她目光绕过白五后,望向已经变得有些昏暗的天空,问:“余师姐去哪儿了?她可还好?裴师姐呢?” 白五只能说音姐去了外面有事,裴前辈则在隔壁有事,总之就是现在谁都抽不开身过来,只能由自己照顾瑞风。 照顾二字深深刺痛了瑞风。 她突然爆发,怒不可遏地嘶吼道:“我不需要你照顾!我千辛万苦的跑出来,是想要帮余师姐的,不是过来拖后腿的!” 然而怒火改变不了现实,看着白五那无奈的神情,瑞风喉头的话一噎,顿时泄了气,蹲在地上大哭不止。这些日子所受的苦,好像全都变成了眼泪,怎么流都流不完。 睡得迷迷糊糊的胡明远起来,光脚踩在地上往外走,嘴里喊了声白姐。 白五连忙过去将他抱起来,说:“别出来,外面很危险,你和这个姐姐在屋子里等着便是。” 说完,她将胡明远放去床上,又转头回来安慰瑞风,“虽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现在你也到了音姐和裴前辈的身边,总之不管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她们肯定能帮到你……你也肯定有什么地方能帮到她们。” 后一句话,是白五担心瑞风又哭,找补上的。 吴村里的人们并不知道在漫天童子的遮天蔽日之下,整个儿吴村都消失在了原地,一如他们不知道,外边正有人想方设法地进来一样。 骄阳不如裴云英那样,愿意舍身救人,只是自己毕竟也在里面,所以紧急处理了一下裴云英的伤后,转头就冲了出去,和那些童子混战在一起。 地窖里的村民们胆战心惊地去听外头的动静,不少人觉得这是自己的死期,纷纷与身边的妻子相拥在一起,无声哭泣。 只有吴胜沉着冷静地攀在地窖门口,他侧耳听了会儿后,扭头扬手压了压地窖里的哭声,说:“人家仙长们可都没跑,在外面除魔呢!咱们怕什么?别怕!听说那些个妖魔最喜欢咱们凡人怕他,越怕他们就越强……” 得亏吴胜还有几分见识,知道敌强我弱这一点。 “村长,你说的是真的吗?” 有人持怀疑态度。 “之前那些仙长可从没管过我们死活,粮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施舍而已,他们当真会为我们拼命吗?” 倒也不怪这些村民,他们短暂的寿命里,遇到的都是嚣张跋扈的仙长,故事里的那些除暴安良,斩妖诛魔的仙长他们可是从未见过,不信也是自然的。 “好了,大家伙冷静冷静,咱们就在这里好好待着,仙长们肯定能把事情解决的,不然,他们不早就跑了?还等到现在?”吴胜自己心里打鼓,面上却依旧装着淡定。 恰是这时,余音与林逸在吴村上空的屏障处敲开了道可供一人出入口子,三人连忙陆续钻进去,结果一进去,先是被那些青面獠牙的童子成群的照顾了一番。 好在吴胜招呼了村民不要害怕,他不知道的是,这些童子的数量竟是真的开始有所减少,并不像之前那样,杀多少出来多少。 那头,余音带着林逸和囚玉杀出一条血路后,直冲向童子聚集最密的地方,果然在那里看到了骄阳和白五。 她们二人身后,便是被法阵护好的院子,院子里显然待了不少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余音落地问道。 骄阳徒手捏爆两个童子的脑袋,一口一个,随后回答:“你的好师姐在吴村底下发现了万灵墓,结果万灵墓和枉死之人的坟茔重叠,这才孕育出了你眼前的怪物。” 天生地长的万灵墓本是修炼之极佳灵引,至纯至阳,可它们要是与带有怨气的亡魂接触,就会变得相当棘手,沦落为为祸一方的邪祟。 这也是为什么裴云英在那些棺材里的尸体周围嗅不到怨气,因为那些尸体本就不是万灵墓改变的原因,而真正让万灵墓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的,早就已经被万灵墓给吸收炼化。 “听裴云英说,当年有修行者来此地清剿过一次,但不知为何,没有剿灭,而是选择了镇压。”骄阳嘴里说着话的功夫,手头已经又解决了十来只童子。 白五不如骄阳的修为深厚,所以在动手方面拍马不及,只能跟在她后头解决一下边角料,绕是这样,她都已经气喘吁吁,力有不逮了。 余音扬剑清理了身侧几只,说:“万灵墓只要加以炼化,就能重新为修行者所用……先进去吧,待会儿我下去一趟,看看这根子里什么情况。” 屋内,裴云英直挺挺地躺着,双目瞪圆。 许多兽影绕着她身边打转,每转悠一轮,兽影就会从裴云英的身体里搬出不少浑浊的雾状球。 第254章 上路 “姐姐!” 余音不知道情况,见裴云英这模样,吓坏了,忙不迭就冲了过去。 骄阳慢吞吞地走在后头,说:“她灵脉收窄,灵力干涸,眼下百草万兽盘是在帮她清理灵脉里的浊物,不必担心。” “我没事……”裴云英勉强睁开眼,对余音一笑,问道:“可是路上耽搁了?” 昔日意气风发的裴云英,那个一剑开不周的裴云英,如今却形如枯槁,病气缠身地躺在这破落小屋里,即便是这样,她还不忘惦记着余音的事。 余音鼻头一酸,眼泪滑落。 看余音落泪,裴云英也慌了,挣扎要起来,又被旁边快步走过来的骄阳给按了回去。 “急什么?清理了这个能管半月,但你的时间也只剩下这半个月了,若是不能及时赶到烈火烹池,便是飞冉再世,也束手无策。”骄阳的掌心有团柔光抛出,呼呼几下,砸在了裴云英的额间,化作光雾散落。 隔壁的瑞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她揉了一把发红的眼睛,赶忙就跑来了。 身后还跟了个胡明远。 “瑞风?你醒了?可有什么不舒服?”扭头看到瑞风进来,余音随口问了两句,便继续朝向裴云英了,此时的她没空去安抚或照顾瑞风的情绪。 瑞风看到余音的模样大变,心中酸涩不已,想着余师姐大概是经历了许多,再看余音那敷衍的神情,顿觉陌生,又开始自我否定。 她怀疑自己跑出来到底是不是正确的,怀疑自己能不能帮上余师姐,还有许多话要跟余师姐讲,但到了嘴边,就只变成了我没事,我很好。 骄阳瞥了瑞丰一眼,拂袖收走百草万兽盘,跟着走去旁边坐下,说:“我的建议是,除了囚玉和裴云英,其他的你一个都不要带,如果不放心,就找个能让你放心的人托付。” 屋内所有人,最终都看向了床上的裴云英。 而裴云英喘了口气,目光始终看着屋外,刚想说句话,余音就开腔了,“姐姐别担心,外面我们会料理干净了再走……怎么说,也是我么么到来才惹出了这些事。” “此地有蹊跷。”裴云英低声说道。 “嗯。”余音点了点头,将自己来时和囚玉说过的复述给裴云英听,末了又说:“这么庞大的万灵墓……想来只有高玉才有那个能力去留用。” 裴云英想起之前的猜测,附和道:“我怀疑高玉就是当年过来诛魔的人,毕竟平分楚国的也是他。” 故意让吴村落了个三不管,不正说明他不想要其他宗门的人发现吴村里的猫腻? 如今裴云英歪打正着,竟是破了玄机。 屋里说话的当口,囚玉正拉着白五站在院子里寒暄。 他主要是担心自己与余音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骄阳有做过什么,但从白五的嘴里听到的,都是关于骄阳的好话。 白五甚至说,单看囚玉和骄阳,她心里反倒是觉得不周的罗刹王还颇有几分人情味。 “得了吧,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留在余音身边是有所图,她也是。”囚玉无情地打破白五的幻想,“我们在别处时听到了一些关于骄阳的事。往后你须得留心些。” 听到囚玉与白五说话,瑞风目光不善地望过去,心思犹在屋子里的余音和裴云英身上。她想,怎么就没人来问我经历了什么?怎么就没人来问我为何会受伤?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了,哪怕刚经历过生死不久,这脑筋也没能转得过弯来。 其实,余音倒也的确存了让瑞风好好想想的心思,才会那般冷漠敷衍,如果瑞风能从这次挫折中学到什么,怎么说都算是件好事。 可惜的是,瑞风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转不过弯来了。 屋里屋外的人说了会儿话之后,便一同出去了,正事做完,赶紧去不周才是要紧的,尤其是裴云英眼下剩不了多少时间的关口。 要不说人多力量大,原本骄阳和白五除了几个时辰都没能清干净的童子,在囚玉与余音加入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着。 天亮了。 地窖里的村民得知灾祸已去,纷纷出来感激余音等人,吴胜甚至提议要给他们点长生灯,永世供奉。 这些客套话,余音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有当一回事,转头去收拾东西之余,将剩下自己能拿出来的粮食全给了他们,准备重新上路。 余音不知道的是,吴胜真的做了,且坚持到死。 出发前,骄阳带着余下的人往另外的方向去了。 对于骄阳同意余音的托付,余音自己都有些意外,她甚至还没有允诺,而骄阳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会陪她们半个月,如果你没能从不周出来,我不会等,他们的死活也与我再没有关系。”骄阳坐在从村民处借来的破旧平板车上,拂袖间,挑了个百草万兽盘里的兽影出来御车。 所有的事都谈妥,连瑞风都没有闹腾,乖乖坐上了平板车,林逸却不满了。 他跟过来是想要喝酒吃肉,但现在不让他跟着,万一余音赖账怎么办? 看林逸坚持,余音也不打算说服他,只是随手抛了一袋灵石给他,说:“你想喝酒吃肉,那就待在他们身边吃喝,有事记得帮衬一二就好……等这事一了,我另有谢仪。” 还是那辆马车,只不过,这回从吴村出发时,车上就只剩下了余音、裴云英和囚玉三个人。照旧是囚玉御车,他将魔息裹着马儿的蹄子,让马儿迈腿间便跨越千里,但又如履平地。 “遇上事,先礼后兵,若讲不通就动武,我们的时间不多。”余音盘腿坐在车顶,边吐息,边与囚玉说话。 然后话音一落,马车前就拦了个不长眼的蓝袍年轻男人。 好巧不巧,余音还真认识这人,他是秦如玉的师弟——安继明,还是林逸之前提到的那个太生宗留在楚国的总指挥使。 安继明作为总指挥使,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好色,一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 遗憾的是,他这回挑中的是囚玉。 第255章 安继明 其实安继明大部分时候还是正常的。 他有着出色的领导能力和规划能力,往往能带着太生宗弟子在最小损耗的情况下,完成宗门所托付的任务,跟着他出去,是那些太生宗弟子最愿意的选择。 但他这好色的毛病,时不时就会蹿出来。 不过,安继明不喜欢强迫别人,这也成了他好色却名声好的另外一个原因。 只是对囚玉而言,安继明那光是撩拨的话,就已经足够点燃囚玉全部的怒火,并因为余音刚才说的,直接一脚将挡在路当中的安继明给踹倒了。 其速度之快,直把安继明后头带着的一众拥趸给吓蒙了,好半天才指着囚玉叫嚷: “小子,你做什么!” “这可是安指挥使,若伤着了,你担待得着吗?!” “安指挥使是如今太生宗的二号人物,是秦大师姐的亲师弟!你若敢动安指挥使半根毫米,太生宗比追究到底!” 可能他们也知道囚玉不好惹,所以只是站在后头放狠话,并不上前阻止,甚至都没人到安继明身边去扶他。 囚玉黑着脸,对着安继明的背又是一脚,直把安继明给摁进了泥里。 “撒够气了吗?” 车顶上,余音慢条斯理地问囚玉。 “你不是说,先礼后兵,讲不通就打?”囚玉是想直接剁了这小子的,但奈何安继明在发现自己踢到铁板之后,立刻投降,嘴里的求饶声不断。 “他这不是求饶了?”余音说着,托腮瞄了一眼后面那些小喽喽,这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道门中人,“那就没必要再下狠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从余音的嘴里说出来,着实有些不合常理,别人也就算了,她可不是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主。 不等囚玉说话,余音便又问安继明道:“你怎么招揽了这么多的散修,你太生宗的弟子呢?没有跟着你出来猎艳吗?” 面朝黄土,安继明想回答,也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行,反正你说了算。”囚玉垂眸去瞧安继明,说话间再送一脚,将其从泥土里拔出来,“算你小子走运,若再敢出言不逊,必叫你去见你家太生宗先尊。” 安继明苦哈哈地揉着背和肚子起身,鼻青脸肿的,也不敢抱怨,而是拱手对马车上的余音道谢,道谢之余又说:“在下今日并非出门猎艳,只是接到上面的任务,要出南边去支援,所以便领了手底下的兄弟出来……”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任务,安继明就没打算叫自己宗门里的师兄弟,随便喊了些散修一道。他本是想沿途与美人来个偶遇之类的,结果刚出城不久,就遇到了煞星。 “还望两位明鉴,在下着实没有滋扰和玷污之意……” 安继明还想着找补,但他越说越提,囚玉的脸色就越难看。 “无事,本就是场误会,不着急。”余音笑眯眯地看着安继明,说:“不若这样,既然你我都有结交之意,那安道友的任务干脆交由身后的兄弟们去做,自己则陪我们走一趟。” 到底是个总指挥使,其面子在众城守军的面前肯定是有几分用处的。 虽说余音的确是抱着说不通就打的想法,但要是能有个缓和的法子,当然还是要走缓和的法子,总归低调行事才是上佳。 “啊这……怕是不妥吧……在下任务乃是高大尊钦点” 安继明讪笑着应了句,背脊微僵,浑身都开始发冷。 可惜,余音没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掌心黑龙引一松,不由分说地绑住安继明手脚,限制住了他偷偷往后挪的步子。 挪不动,安继明就明白今日这邀约他是不去也得去了。 “既然两位道友相邀,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安继明苦笑两声,僵硬地扭着头去给身后观望的众人吩咐任务的事宜。 于是乎,送上门的安继明就成了余音通关各城的招牌,他广交好友,也的确是派上了大用场,即便是遇上点不认安继明这个招牌的,也能花些灵石糊弄过去。 余音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几乎没遇上什么阻拦,所以在第五日时,顺利抵达了不周山界。 不周山是不周与楚国的界限,高耸巍峨的山峰上寸草不生,瘴气遍布,更有俗世所没有的巨蟒毒虫藏匿于石林间,十分凶险。寻常修行者入不周山都尚且存在危险,就更别说楚国的百姓了,所以不周山极少有人踏足。 之前高玉领军跨过不周山,用是从江胜清那儿买的法器,据说耗费了不少灵石,让江胜清大赚了一笔。 余音虽然没有法器,但他们三人的修为远超高玉招拢的那点小兵,自然就不需要为瘴气或蛇虫烦扰,唯一要想的是,在跨过不周山之后,如何先后穿过高玉直辖的领地以及各罗刹王的领地。 高玉打下了将近一半的不周,其中属无人应战的囚玉的领地为最多,之后便是诸如桃然、骄阳这样的,对领地不甚在乎,压根没想着抵抗的罗刹王。 目前所有罗刹王中,领地保存最完好的,恐怕就是范榕了。他的领地不光保存完好,还在高玉的进攻之下,反拿了不少其他人的领地,颇有独占鳌头的趋势。 “在、在下可能离开了?” 安继明小心翼翼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问了声,迎上囚玉的目光后,噌的一声就缩了回去,不敢再问。 “可以,这一路与安道友相谈甚欢,想必安道友心里已经将我们看作是友人了。”余音解了安继明手脚上的黑龙引后,继续说道:“既如此,那安道友回去,应该不会走漏什么风声吧?” 来时,只有安继明出面,余音等人都隐匿了身形,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另外还有三人的存在,若余音进入不周的消息传开,那自然就是安继明的问题。 安继明哪儿敢说句不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嘴里忙不迭地说:“在下省得,在下省得,等回去了,在下一定不会乱说一个字。” 第256章 受影响 一被准许离开,安继明撒腿就跑,连回头都不敢,生怕背后两个煞星反悔。 余音和囚玉倒是的确没空理他,两人正围着囚玉拿出来的不周地图钻研。 地图上的领地划分都是高玉打进不周前的,并不准确,而依着林逸之前的笼统介绍可知,高玉在占下一半的不周之后,并没有选择继续深入,与范榕交战。 “阴九娘和范榕的领地一左一右地环绕着烈火烹池,我们要想进去,岂不是非得挑一处进?”余音瞧见了地图最南端的一个火红色的鬼脸,那就是传闻中的烈火烹池。 囚玉唔了声,说:“若搁从前,只需要绕过稷山的领地,然后走我家过,再从桃然家底下的密道走,就能直达烈火烹池,但眼下不周经历过几轮战乱,不知道密道有没有保存下来。” 关键是,高玉在打下地盘之后,好像都将从前的都推倒重建,还让各宗都派人进驻坚守了。 不周几乎常年都笼罩在红雾中,无日无月,且十分的阴暗潮湿,只有少许的几处山头,才能窥得朝阳一隅,属实不太适合修行者生活。 被高玉使唤着住进不周的,自然都是满腔抱怨。 “如今你、稷山、桃然、骄阳所拥有的四处领地都被高玉侵占,如果我们要穿过,先得与高玉留下的那些修行者打打交道。”余音的手指在其中划了两道,“阴九娘的领地里没有魔物,就她一个,是我们的首选,但阴九娘的地盘说不定已经被范榕趁乱给拿下了……” 孤木难支,阴九娘昔日的际遇让她信不过旁人,到了危急关头,也就变成了无人可用。 囚玉点了点头,赞同道:“的确,范榕与阴九娘所领之地相隔不远,乱起,他有理由也有能力去侵占其领地,如果我们将计划定在阴九娘身上,就得做好其实范榕早就已经进驻的准备。” 马车里,裴云英迷迷糊糊地醒了,她咳了两声,想喊余音,余音却迅速放下手头的事,爬进了马车里。 “姐姐哪里不舒服?” 一边问,余音一边掏了临行前骄阳给的不明绿色液体出来,作势要喂给裴云英喝下。 裴云英迷瞪着眼睛循声望去,她好像彻底看不到音儿了,耳边的声音也像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的。只是,她不想告诉音儿自己身上所出现的这些异状,免得让音儿担心。 察觉到唇边有湿润的东西,裴云英顺从地咽了下去,过后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嗡—— 话一出,裴云英的脑海中出现了剧烈的蜂鸣声,这声音刺激得裴云英想呕吐,又被裴云英强行忍了下来,只求自己脸上不要出现任何的痛苦。 巨响之后,万物寂灭。 裴云英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茫茫然地站在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中,不管怎么走,四下都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再无他物。 “音儿!”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她开始尝试呼喊余音,但声音如同泥牛入海,根本没有引来任何的回应。 坐以待毙从来都不是裴云英的行事风格,可当她想要运转灵力时,却发现自己体内竟是不存在任何的灵脉灵力,与凡人无二。 半晌之后,裴云英头顶出现了灰白色的穹顶。 紧接着,穹顶上就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另出现了有些模糊的画面。 画面中是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白袍男人,他面前站了一排瘦骨嶙峋的小丫头,牙子谄媚地搓着手站在男人的身侧,嘴里叽里咕噜低语着。 说了什么? 旧日的记忆在此时复苏。 裴云英记得了。 她记得那个牙子说,这里的孩子都是经过小的精挑细选的,全都符合您说的生辰八字,若这些不合眼缘,小的后院还有。 一众孩子里,最瘦弱,面色最难看的那个,就是裴云英。 而这个白袍男人,是高玉。 那时的裴云英将高玉视作恩人,之后漫长的修炼岁月中,但凡高玉有所吩咐,裴云英都会拿命去拼。也正因此,裴云英一跃称为了云林宗的大师姐,成了高玉最信赖和喜爱的人,之一。 “这孩子根骨不错,选了她,将来我大业必成。”此时的高玉慢慢走到裴云英面前,伸手摸了摸裴云英的头,“怎么样?想跟我离开吗?你可还有爹娘?” 裴云英的答案是想。 她的爹娘用她换回了一斗米,那一斗米可以救活弟弟妹妹,所以她不恨也不怒,只是将爹娘就此忘却而已。 “我没有爹娘。”裴云英如此回答。 高玉闻言,眼中浮现笑意,他伸手从怀里取了一袋金子丢给牙子,然后说道:“就要这个了,钱你可以给她爹娘一半,不要阴奉阳违。” 牙子哪里敢,脸上道谢之后,保证自己绝对会给这孩子的爹娘送去一半的钱。 之后,高玉俯身将裴云英抱了起来,他会变出糕点和玉露来哄裴云英,几乎只花了半日功夫,就已经让裴云英非他不可,寸步不离了。 被高玉带走后,裴云英的确过上了往日不可想象的优渥生活,虽然修炼很苦很累,但她不在意,只将这苦与泪都当做是代价,应付出的代价。 后来,余音出现在云林宗。 彼时高玉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余音身上,对裴云英难免就有冷落,一度让裴云英恨起了那个漂亮又娇嫩的小娃娃。 可随后高玉便告诉裴云英,你要爱余音如命,她是你的妹妹,是你毕生的责任。 一日说,日日说。 渐渐地,连裴云英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她真心觉得余音可爱,所以护她爱她,还是仅仅是因为高玉灌输给她的执念。 既如此,那情感变质也就顺理成章了。 画面在裴云英第一次怒吼余音的时候戛然而止,站在底下的裴云英略有些出神,她不知道这穹顶为何会出现过往的声音和画面,但她可以确定自己的心。 “音儿是我的妹妹,是与我虽无血脉关系,但亲甚手足的亲人。”裴云英冲着穹顶高声喊道:“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但休想离间我们!” 第257章 方诸城 裴云英在丹田内海中备受煎熬之时,外面的语言和囚玉却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样,收拾收拾就准备上路了。 倒也不怪余音。 余音在喂给裴云英药汁后,看裴云英脸色如常的缓缓闭上了眼睛,便以为她只是乏了要睡,又看她躺下后呼吸平稳,面色红润,灵脉也没什么异常,也就没当回事。 她并不知道裴云英正在经历痛苦。 不过,就算知道了,余音其实也无计可施。因为裴云英的症结在于元神分崩离析,旁的手段只能帮助裴云英缓解一时的痛苦,而没有办法治本。 要想裴云英从痛苦中脱身,彻底痊愈,就必须加快脚步,一刻不停地赶往烈火烹池。 马车行至半山腰时,天渐渐就黑了。 但这并非是因为时间过去很久,而是因为落日关要到了。落日关处于不周山的半山腰,以两颗高耸入云的石柱为界限,越靠近就越是见不到阳光。 落日关以北,怪石嶙峋,入山无路,凡人若是不慎闯入,轻则迷失方向,重则被闻风而来的魔物吞食;落日关以南乃是永夜之地,赤地千里,魔气浑浊,既不适合凡人生活,也不适合修行者居住。 但就是这样一片地方,如今驻扎着上千名修行者。 不过好在有囚玉御车,余音带着裴云英不需要从底下凶险的石林过,加之不周山上浓郁的魔气足够支撑囚玉长时间的挥霍,故而马儿不必落地,踏魔息便过之。 途中,余音倚着车窗往下看,发现不少样貌怪异的野兽如人一般两脚立地,双臂抱于一侧的石柱上,顿觉好奇,问囚玉那是什么。 囚玉暼了一眼,回答道:“那是衢灵,不周山里的魔气滋生出来的低等魔种,没有灵智,以前是不周里低级魔物的口粮。” 现在? 现在有人吃,哪里还用得着吃这种没什么价值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衢灵,从前只在书上听过,倒也没见过它的画像。”余音仔细看去,略有些感慨地说:“从万物中生,化万物之形,却因没有灵智,而沦为低贱之物,着实可怜。” 囚玉摆了摆手,接话道:“没有灵智,也就不存在什么可不可怜,它们朝生暮死,死在石林里或死在魔物腹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两人说话间,马儿一跃越过山峰顶端,再往下看,便能看到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是修行者修筑的城池——方诸城到了。 因为不周内物质极度匮乏,所以当诛魔军的大部队进驻之后,大量的需求又催生出了一种由散修组成的游商联盟。该联盟往来不周和楚国之间,为修行者提供俗世的一切享乐物资。 当然,也不全是为修行者服务,不少散修胆大包天,赚顺手了便偷偷摸摸地开始与魔物们做生意。 高玉对此不说完全知情,起码是有所了解,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对高玉而言,这些被引诱的修行者都是棋子,且是上佳的棋子。 从前他只顾着去寻那赤诚稚子,想着从幼时培养,就能令其忠心耿耿,却是忘了欲望缠身的庸徒才是最佳的马前卒。 余音当然不清楚高玉的那些盘算,她只是从林逸那里得知了游商这一存在,又鉴于自己身边跟了囚玉这么一条喜欢藏宝的魔龙,便顺理成章地伪装成了游商,混在入城的队伍里,等待着通过检查。 排队的人里,有不少都是来过几次的,这等待的闲暇时间,难免就开始了吹嘘。 “你们听说了吗?高大尊快回来了,接下来只怕是要和范榕打正面了……等清剿了范榕,不周剩下的罗刹王可就算不上什么威胁了。”一个长眉道人捋了捋自己的长须,老神在在地说道:“届时,只怕不周山都要被夷为平地。” 旁边还真有人搭理他。 余音左边站着的那个宽眉大眼的黑衣男人侧头接腔说:“可这不周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日高大尊荡平不周,不还得派人进来进驻?谁也不知道不周山被夷为平地之后,这不周还是不是这副腌臜模样呀。” 人群里附和黑衣男人的比较多。 又有人说:“听说了吗?南边的新城刚空上几日,里头就滋生了新的魔种!这些东西只怕是除不尽的……也不知道高大尊这是图啥。” 长眉道人故弄玄虚地环视了身边的一众散修,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魔存于人心中,除,的确是除不尽,但高大尊要真能荡平不周,那他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少不得要被万世景仰的。” 这些东西对他们散修而来是华而不实的虚名,但保不齐人家高大尊就好这口。 余音和囚玉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听着散修们唠嗑。 能跨过不周山,带着宝物进到不周里头的游商,基本上都是有几把刷子的,不会轻易被糊弄了去,所以其他人在听到长眉道人如此说之后,不免有些嗤之以鼻。 “老李啊,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高大尊肚子里的蛔虫呢!” “就是,老李你今日带进成的是什么?听说你上回可是差点折在杜如的手里,这回别又是捯饬了几个西贝货进来吧?” “嗐,人老李从前是云林宗的人,说不定真有什么门路呢?你们别老挤兑人家,哪天要求人家给条路走的时候,看你们怎么办。” 听到这儿,余音侧头去看那个长眉道人。 没什么印象。 余音的记性属实算不上好,宗门里别说寻常弟子了,就是各门长老的嫡传弟子,余音都有些认不全。 囚玉往前多瞧了几眼,跟着凑去余音耳边,低声说道:“看情况,进城需要看什么凭信,要不我先过去探探?” 队伍其实并不长,从头到余音这儿顶多二十来人,但入城的速度相当之慢,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在城门口耽误半个时辰以上。士兵们不是索要检查各种凭信,就是骨头里挑刺,想从这群游商手上捞点儿油水 第258章 游商 余音摇了摇头,眼神往前头一扫,说:“先看看,城里不知道有没有大修为者,贸然过去试探,反倒会打草惊蛇。” 最关键是,后头马车里还躺着个裴云英。 虽然裴云英的形容都进行了伪装,但难保方诸城里有熟悉裴云英的人,谁叫裴云英过去便是风云人物? 不过,不打探不代表坐以待毙。 就见余音以拳抵嘴清了清嗓子,随后便挤去了那群唠嗑的散修们身边,面露讨好地塞去一小袋碎灵石之余,问道:“几位,我这是第一次走趟,不知道火候,还请几位指点一下迷津。” 走趟、火候,都是游商堆里的切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激余音出来替自己解围,那长眉道人十分热情,手伸过去接了灵石之后,揽着余音说:“小兄弟看着年轻,从哪儿来的?能过不周山,便是过了第一道坎,你这年轻有为呀。” 众人没拿到灵石,倒也没散开,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长眉道人,仿佛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若不是在外面走投无路了,我也不会想着进来不周这种地方谋生活。”余音苦着脸,勉强笑了几声,又扭头指了指后头的马车和车边发呆的囚玉,解释道:“那是我大哥,撤离躺着我大姐……他们一个傻一个病,离不得我,我也就只能拖家带口地过来了。” 人群里,唏嘘不已。 除开那些天生桀骜不驯之辈,剩下这些当散修的,要不就是家世不行,要不是根骨天资平平。 宗门挑人说是说从俗世里一视同仁地遴选,但实际上挑人除开看资质和根骨,还要看家底。有钱者自然能送平庸之辈入大宗门,就算天资不行,也能靠灵石生堆出修为来。 至于那些家世和天资根骨皆普通的凡人,那别说是入宗门修炼了,就是进去扫个地都不配。 余音没有表露出什么祈求同情的神色,她挠了挠头,脸上再度挂着笑容,说:“倒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小弟运气好,这一路上没碰到什么魔种魔物,顺顺当当地到了方诸城。” “小兄弟倒是通透。”长眉道人哈哈大笑道:“我叫李平阳,他们都叫我老李。我曾入过云林宗的蒙考,可惜在最后甄选时,因为年纪而被退回了……不过你可别觉得这很惨,惨的还在后头,第二年我又通过了云林宗的蒙考,结果又因为长相问题,而被挑剩下。” 李平阳话音一落,大家就都开始跟着笑。 乐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哪怕是最开始等着看李平阳笑话的那几个人,也开始捧腹大笑。 有人笑出了眼泪,便抬手擦着眼角的泪,嘴里调侃他道:“老李你可不厚道,搁这儿跟兄弟们卖惨呢?咱哥几个哪个不是被大宗拒绝的?只有你是过了蒙考的,若不是那云林宗没眼力见,老李你现在就是正儿八经的云林宗弟子了。” 倒也不是说李平阳长得多丑,但总归算不上周正,不符合大宗门挑人的一贯要求。 嘻嘻哈哈几句话,余音就把自己与这帮散修的关系拉近了许多。能当游商的,大多七窍玲珑,长袖善舞,即便是不善言辞一些的,也都是久经商场,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余音成功从散修们的嘴里得知,即便是没有高玉亲发的凭信,想入方诸城也很简单,给灵石就够了,越多越快。 进不周算得上是刀口舔血,比当诛魔军打仗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敢闯进来,愿意闯进来的散修们都不是富裕之辈,也因此才会让排队的队伍耽搁这么久。 说话间,李平阳把灵石袋子又推回了余音的手里,且是悄悄的。 “小子,下次别这么露财,你也不宽裕,有事招呼一声便是,不必这么破费。”李平阳传音入余音耳中,其后又目光慈祥地冲着余音笑了,形容坦荡。 到这时,余音才知道那些个想要看李平阳笑话的散修们在等什么。 只见其中一个散修冲李平阳吹了一声口哨,扬声道:“老李,你看看你,你又做好人了,明明自己坑蒙拐骗,怎么老是喜欢做这等假仁义的事?” “老李,你不要,给我便是,我正好把我手头的凭信送给这位小兄弟,如何?” “那我也有啊,我和城里的守城吏相熟,便是不要凭信,也能凭脸混进去……还是让我来卖吧!” 玩笑声四起。 他们笑的是李平阳莫名其妙的操守,以及对他前后言行不一致的讽刺。 李平阳咳了两声,胡须颤颤,老脸发红地辩白:“说什么呢?我那些东西都是我亲手做的,顶多便是样式仿制,哪里算得上坑蒙拐骗?你们休要胡说。” 末了,他那小眼珠子睨着余音,又赶忙解释了几句,不外乎自己真的没有骗人,法器全都是能用的,只不过并非出自大宗门而已。 余音回以温和的笑容,甚至后退半步,行了个大礼,口中说道:“李老仁义,在下没齿难忘。” 队伍在这时前进了几步,比之之前的速度,要快上许多,想来是哪个发了财的散修多使了些灵石,快速通关了。 轮到余音时,正巧是李平阳进去。 他走了没多远又掉头回来,对拦在余音面前的守城吏说:“这位是我的小兄弟,老哥可能高抬贵手?他马车里还躺着个病重的姐姐,外头坐着的哥哥也是个不当事的,一家三口的担子都压在他肩头呢。” 囚玉非常无奈的配合着余音作戏。 而余音则在李平阳的眼色示意之下,左摸右摸,摸出一块碎灵石来递给守城吏。 守城吏刚盘剥过几个散修,油水虽然没捞够,但心情却是很好,在听到李平阳如此央求之后,接过那不够看的碎灵石,大手一挥,就让余音带着马车过去了。 李平阳虽然做了好事,却没想着要余音如何如何,他从腰间的千机囊里取了个大包袱出来,脚下连转数步,蹬蹬消失在了街角。 第259章 入城 方诸城是过不周后,修行者们建立的第一座城,单从气势上看,就已经十分威武看,更别说城内仿制楚国都城而建,长街宽敞,楼宇恢宏。至于那远处雕栏玉砌处,应该就是高玉下榻的行宫,据称仿楚国皇宫而建。 街道上明灯高挂,高空无星无月。 如果不是知道身处不周,随便领个楚国人进来,只怕要以为是夜幕下的都城了。 但是这城就算再富丽堂皇,也只是空有其表而已,居住在城里的修行者别说楚国都城百姓了,就是寻常的7升斗小民也只怕是闭不上了。 虽说修行者们已经辟谷已久,可大多都还是保留了些个人的爱好以及口腹之欲,只是这些欲望如今得靠翻山越岭的游商来满足。 囚玉目送李平阳远去,斜靠在车门边上,懒洋洋地甩着马鞭做做样子,嘴里说道:“倒也算是个好人,只不过,好人在这世道可活不长,看他这样子,怕是要遭难了。” 听声音,余音斜眸觑着他,蹙眉问:“你什么时候也玩起占卜一道了?” “我哪里会占卜?”囚玉摆手,用嘴努了努前头街角,解释说:“是预感罢了,他这种性子,再加上之前那些人的嘲讽,不难得出现在他要去做的事……而且,他离开之后,一旁酒肆里出来了三个人,看样子是跟踪他的。” 骗人,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 “他有动手之能,法器若如他所说都是能用的,想来也不全算骗人。”余音翻身上马车顶,示意囚玉跟上李平阳,“不过也许你说得对……刚才我心思不在他身上,许多事可能不如你观察得那么细致。” 却说李平阳揣着大包袱一路疾行,左绕右绕,过长街穿小巷,最终是停到了一处挂着周宅的院子前。 这周宅便是门前石狮子都雕刻得格外栩栩如生,等李平阳把门敲开,遥遥望去,丹朱画影壁,玉石做长阶,看着就知道,其主人必定是个有权有势之辈。 影壁后,雕栏画栋,丹楹刻桷,好不富贵。 李平阳朝着开门的仆人拱手一礼,随后指了指自己的包袱,说:“大小姐要的东西,小的已经带过来了,这回保证令大小姐满意。” 余音本来只是想看看李平阳是要做什么,结果在李平阳掀开半边包袱皮时,惊得坐了起来。 那是半截骨头! 哪怕骨头中段被掏空镶嵌了水粉色的玉石,哪怕其已经被打磨得丝毫没有原本的模样,但余音只要一眼,就能确定,这是仿制的余阙的骸骨。 “怎么?”囚玉也察觉到了余音的异样。 李宅门口,李平阳顺利通过了仆人的问询,正喜笑颜开地拢了拢包袱,准备抬脚往宅子里走。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余音想都没想就掠身出去,出去前还不忘吩咐囚玉,免得囚玉跟上来或操心。 以余音的本事,穿过李宅的防守轻而易举,她跟在那仆人与李平阳身后,自廊下穿行。行走间,仆人与李平阳还在有一句没一句的闲侃,似乎二人相熟。 “今日怎么来得晚一些?好在大老爷不在府里,不然我也不敢放你进来。”那仆人微弓着背,面白无须,双手习惯性地兜于腹前,脚下步子细碎而紧密。 看着,像是俗世皇宫中的宦官。 李平阳闻言,憨厚地笑了笑,说:“在城门口耽搁了些时间,不过不妨事,守城的老哥们也都不容易……小的也是怕误了大小姐的事,这不赶紧过来了。” “知道便好,若再晚些,大小姐怕是要闹的。”说到这儿,仆人举袖擦了擦额角那并不存在的汗,似是后怕不已。 不是第一次来的李平阳赶忙点头应和了几声。 从前门到后院的距离不短,绕过几处花园后,隐约就能透过稀疏的松林看到堵方方正正的朱红色围墙。围墙后耸立着一幢金顶的小三层楼阁,而金顶上另镶嵌了一颗大如脑袋的夜明珠,照得那方寸之地格外亮堂。 仆人含胸敛眸,小碎步迈至门口,接着侧身一推大门,说:“大小姐在里面,请吧。” 这时,阁楼里娉娉婷婷出来一个荷粉色襦裙的少女。 少女脸上尽是傲气,在确认李平阳身上没有携带什么武器之后,抬袖示意李平阳可以进门。如此,李平阳才弓着身子往里走,嘴里不忘小声说了句歇息,态度卑微。 余音彼时轻巧地落在屋檐上,看到李平阳跟在那少女后面穿前院的林榭进入了阁楼,便飞升跃起,选择了直接走窗。 行至三楼,少女停步跪下,磕头禀道:“大小姐,人带到了。” 不一会儿,屋内传赖木屐踢踏的声音。 门无风自开,其后曼步出来个明眸皓齿的凡人小姑娘。 这小姑娘生得娇美,头簪珊瑚翡翠琉璃大凤簪,手执织金白玉扇,身上一袭羽蓝色的如意云纹袍上点缀了不少散着光华的灵石,甚至连她脚上的那双木屐的鞋底边缘,都镶嵌了稀碎的灵石。 其身份之尊贵,不言而喻。 “李叔怎的来得如此晚?”小姑娘瞧着李平阳直笑,走到李平阳身边时,不由分说地夺了他手里的法器,末了又嗔怪道:“是被我家阿爷吓到了?上回原是误会,李叔可不能记心里。” “小的惶恐,受不住李叔二字之重,还请大小姐唤我李三。”李平阳慌忙四下看了几眼,口中继续说着:“这法器材料得来不易,还、还请大小姐准小的去看一看香儿。” 香儿二字一出口,这位刚才还笑容满面的李家大小姐顿时就垮下了脸。 咚! 旁边的少女起身抬脚踹在李平阳的腰侧,直把李平阳踹得撞在了门上,险些要跌落楼梯去。 等踹完了人,那少女便叉腰指着李平阳:说:“你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大小姐面前有你讨商量的余地了?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仗着大小姐往日亲近你,你就敢蹬鼻子上脸!” 第260章 尊卑 听到李平阳如此说话,本该是动怒的李家大小姐却只是和和气气一笑,她一手掂着那法器,一手转动着白玉扇。 翻掌时—— 法器与玉扇叮铃哐啷地摔在了地上,法器倒是没坏,玉扇则是碎成几段。 紧接着,就见这李家大小姐往前走了两步,木屐踢过白玉扇的碎片,她那如珠玉般圆润的脚趾因此而见了红,一滴血珠随其动作涌出。 “大小姐!”少女尖叫起来。 李家大小姐啧了一声,抬手制止了少女的动作,转而俯视李平阳,用极温柔的声音说道:“李叔的要求其实也不算过分,毕竟这香儿是李叔的救命恩人……对吧?可惜香儿呀,命不好,昨日居然被我阿爷钦点了带去新城,如今这一日未归,只怕是已经香消玉殒咯——” 说完,李家大小姐用她那秀气的玉足踢了踢滚到李平阳面前的法器。 血滴飞出,溅落在了李平阳的袖摆上。 李平阳的眼睛这时候已经红得吓人了,可他不敢多说半句话,只是赶忙爬行两步,跪在李家大小姐身边直磕头,嘴里央求着:“请大小姐绕香儿一命,小的……小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再所不惜!” 走投无路之人的哀求取悦了本在愠怒边缘徘徊的李家大小姐,她抬脚踩在李平阳的脸上,微微笑道:“李叔这话说的,方诸城都是我阿爷的,你有什么本事敢说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就你这金丹后期的修为?” 明明自己还是个未入道的凡人,但这位大小姐说起话来却是底气十足。 旁听的余音倒是并不怀疑其话里的真实性,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凭其坐拥方诸城这样的家底,她但凡想要入道,都可以快速结丹。 只是如此得来的修为终究只是个假把式。 过去道门中这样的假把式太多太多,什么朝入道夕金丹,十年结元婴这样的天才传说枚数不尽。 其实哪儿有那么简单? 就算家世背景雄厚,天材地宝死命地往人身上堆砌,也很难达到过去三千年里那些天才们修炼的速度,究其原因,不过就是因为高玉攫取了余音一家的灵力,对余音一家敲骨吸髓。 何其大义凛然。 他高玉甚至没有独吞呢,反而想着泽被众生。 若不是因为自己就是受害者,余音甚至要为高玉这伟大的奉献精神而感动不已了,也就无怪乎现在道门的中坚力量是真心实意在拥护高玉。 经过余音一事之后,天才们通通跌下了神坛,其中如秦如玉南岁那样的一小戳人看透高玉,选择了反叛,而另一撮既不想应和也不想反叛的,则是沉下心来,不再一味追求修为,将修炼的重心方放在了心境之上。 于道门而言,是件好事。 说回被踩着的李平阳,他这时候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的动作令李家大小姐跌倒,是以努力绷着身子,声音发颤地回答:“您要的这个法器……只有小的、小的才能做得出……您若是……” 咻的一声,有什么擦风而过。 原本要落脚踢在李平阳胸膛的李家大小姐被一股不明力量推开,她踉跄着朝后倒去,吓得那个跋扈少女慌慌张张地冲过去,充当了人肉垫子。 李平阳吓傻了。 他不知道这下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在李家,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可能再救出香儿了。摔了一跤面子大失的李家大小姐必然会动怒,这位可是动辄就打杀下人,对目睹他人流血痛苦反觉痛快的主啊! 如果不是顾忌香儿,李平阳又怎么会三番五次过来受辱,吃尽苦头也从不还手? 上一回,他照着这位大小姐的要求做了法器,结果呢?其阿爷闻风赶到,痛打了他一顿。上上一回,法器是收了,但也只让他见了香儿一面,就匆匆把香儿又带走了。 绝望之下,李平阳呲目欲裂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李家大小姐,右手食指摁去了左手手腕的灵脉上。现在李家大小姐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四周法阵禁制纵然有护主之能,也绝对没有他快。 要动手吗? 咕咚。 李平阳吞了一口口水。 就在李平阳要动手之际,他的耳边突然送来了一道极熟悉的声音:“你做的这法器的来历,你可知晓?” 陡然听到这话,李平阳下意识就摇了摇头。 余音便继续问道:“不着急,你且问她是从哪里知道这法器的,至于你那救人一事,我可以帮你。” 之所以余音会出手,是因为她在那李家大小姐动脚时,察觉到了其浓烈的杀意,且发现阁楼里随其动作触发了许多的禁制。 这么一看,金顶阁楼竟是早就被布下了如天罗地网般的禁制与法阵,而关窍就在于那位大小姐踢去李平阳身上的血液。 刚才如果余音掷出的是灵力或者其他法器,只怕在出手的那一刻就触动了禁制,并给自己招致祸患。好在她惯用黑龙引,而黑龙引甚至能躲过高玉的感知,这小小金顶阁楼就更加不在话下了。 “大小姐,您没事吧……”被压在底下的少女痛极了,也只是嘶了两声,开腔先问李家大小姐的安危。 谁知李家大小姐不怒反笑,就那么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越发和风细雨地对着李平阳说道:“好啊李叔,你竟是带了帮手过来,怎么?想强行带走香儿?那你今日怕是要遗憾了。” “不必害怕,是我救了你,刚才如果不是我出手,你此刻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了。别想着你能快过这楼里的禁制,也别想着你能凭自己杀掉她,她连血都暗藏玄机,岂会那么容易就被杀?” 余音的话说得李平阳脸上血色全无。 深思熟虑后,李平阳垂下手,战栗着求她们:“非是我动的手,碧儿姑娘,大小姐……求求你们绕了我这回……或者您看看货,若是对货满意……咱们好商量。 到最后,李平阳一把年纪,在两个小丫头面前声泪俱下。 第261章 城主 那个叫碧儿的,眼刀子如淬了毒般,一个劲往李平阳身上甩。 至于李家大小姐—— 她舒展着身体,由碧儿扶着起身,慢条斯理地觑着李平阳,说道:“你以为,凭这玩意儿,你就能拿捏住我吗?” 李平阳哆嗦着,再度以头抵地。 窗外的余音一直在观察着李家大小姐的左手,其左手尾指的指甲上粘了一枚米粒大小的灵石,打磨得当,当中灵力流转,颇为精巧。 细到指甲,大到整座阁楼,无一处不再彰显这位大小姐的地位。 但越是这样,李家大小姐越是跋扈,余音就越是感觉到她面孔下深深的不安,所有的情绪都只是这份不安的盔甲而已。 “如果大小姐不满意,小的、小的可以重做。”李平阳开始咚咚磕头。 见此,李家大小姐才总算表露出些微的让步之意,口中说道:“既如此,三日之内,你再做一次,若还不符合我的要求,你便自行了断吧……还有香儿,我会将她与你葬到一处去。” 说这话时,她在笑。 红颜玉面内装着的是修罗心。 原来她如此发难是因为李平阳所仿制的法器并不如她的意,而不仅仅是因为李平阳抬到香儿,触怒了她。 “还请大小姐再让我看看那图……小的已经竭尽全力去临摹,可有些细节到底是难周全的……”李平阳顺势请求。 不等李家大小姐吩咐,碧儿就一瘸一拐地躬身进了屋,没多久捧着一个镂空的木盒出来,站在了李家大小姐身边。 “看可以,若是让我知道你走漏了风声,我便拔了你的舌头,剜了你的眼睛,你也不必再替我做事了。”李家大小姐素手横摆,从碧儿手中的木盒里取出黄褐色的画卷来,“当然,你若是仿制不出,照样也是个死,不光你死,你的家人也得死。” 做散修多年的李平阳,家中就只剩下个已成人的孙女,此时原是他自个儿招来的祸事,与家人又有何干?可惜有些道理是不能辩白的,越辩,只会越发触怒李家大小姐。 李平阳哽咽着应了声,跟着双手抬起,从李家大小姐手里接过画卷。 余音一直在等。 画卷在李平阳的手里被缓缓铺开,一柄精巧绝伦的法器顿时带着冲天的灵光出现在了画布上,哪怕只是描绘其形状,就已经能沾染些许锋芒了。 到这时,余音已经能确定那画中物的确出自余阙的遗骸,而问题就来了,李家的大小姐是如何得到这幅画的?凡人接触到此类物品,少不得要失魂,但碧儿和大小姐这两个如假包换的凡人却半点事都没有。 如此种种,实在太过诡异。 于是,在找不出任何头绪时,余音选择了干脆用黑龙引将碧儿与那大小姐一同绑住往屋内一丢,自己则踩在黑龙引之上,隐匿身形溜入阁中。 突遇变故,碧儿甚至没来得及大喊救命,就已经失去了意识,李家大小姐却临危不乱地看着地上的李平阳,敛眸藏起了眼中神色。 “不怕?”余音走到她面前,拂袖一抖,现身问道。 “小兄弟……是你?!”门口的李平阳有些惊讶,哆嗦着起身后,抬脚跨境屋里。 余音嗯了声,说:“本是想跟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没想到却是有意外之喜。” 画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余音的手里。 “谁也别想在这里伤我。”李家大小姐冷笑道:“你以为你能瞒过他的眼睛?那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没对我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否则你的下场便是碎尸万段。” 听她这么说,余音来劲儿了,扭头转着那画卷问:“他?指的是你刚才说的阿爷,还是这方诸城真正的城主高玉?” 顿时,李家大小姐暴怒不已,额角青筋直冒地对余音吼道:“高大尊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贱民可以直呼的?!混账!” 李平阳也有些慌了,怎的在城门口那般谨小慎微的小兄弟,此时的威压却如此恐怕?若不是李平阳身侧正好有把椅子,他恐怕是要跪倒在地了。 “高玉的名字如何喊不得?他有本事就出现在我面前,然后杀了我,否则我今日还就喊了。”说完,余音垂头嗅了嗅画卷。 画卷是的确残留了一丝属于高玉的气息,不重,想来这画卷经过了多人之手,且离开高玉已久。 “她叫李馥。”李平阳小碎步挪去余音身边,压低声音说:“是这方诸城城主李克己的孙女,也是这方诸城里除李克己之外最有权势的人。小兄弟,你还是不要招惹她的好,咱们避其锋芒……避其锋芒。” 杀人于李馥而言,不过是日常的玩乐而已。 要知道,城中便是再纨绔的道门弟子,也不敢轻易过来招惹李馥,能躲则躲,躲不过就觍着脸应和。而李馥的这栋小阁楼,每次抬出去的尸体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死相各不一样,死因连提都不能提。 再看李克己。 这位深得高玉信任的城主之所以能得到方诸,不是因为其身后有哪个宗门做靠山,而是因为其身为凡人,却有连道门弟子都难以匹及的玲珑心思,几次在高玉未坐镇的情况下,指挥诛魔军全歼魔物。 李克己十分宠溺李馥,对李馥杀人施虐的行为毫不管制,甚至为了哄李馥开心,奴仆如流水般送进这小阁楼里,回回如此。 余音听着李平阳的介绍,几步走到李馥面前,凑近其脖颈处挑起一缕发丝,边闻边说:“大小姐由内及外都散发着令人心神往之的馨香,这香味,我好似从前在古籍中见过记载……” 李馥脸色大变。 她肉眼可见地紧绷着身子,犹在犟嘴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劝你赶紧离开,否则等我阿爷回来,你必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不是这人至今好端端地站着,李馥恐怕已经和往前一样动手鞭尸了,此时愤怒与畏惧在她心里同时叫嚣,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令她走向歇斯底里。 第262章 猜 余音的话还在继续。 “如兰如桂,暗藏玄机,经十年小成,可窥金丹,二十年大成,登至元婴。” 每一个字都在剥开李馥的伪装,到最后,李馥哆嗦着跌坐在地上,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听说灵兰秘境里有一种名为三秀的自带灵气的植株,这三秀若是被凡人服下,便可叫凡人身体沦为吸纳灵气的容器……” 虽体内有充沛灵气,但那凡人终究还只是凡人,而发现这一手段的,将他们称之为药人,可为修行者提供增补灵力的药引。 大概是从余音记事的时候起,道门上下就严令禁止拿三秀去哄骗凡人、炼制药人。 因为药人虽然可以将修行者的修为拔高几层,但终究只是拔苗助长,许多修行者到后期大多会迷失自我,堕落于永无止境的吃药中。 在禁令出来前,许多修行者甚至为了买一个药人而倾家荡产,不惜为此去作恶。 “你这药人已经有十年之久……”余音俯视李馥,说:“怎么,李克己是打算将你献给高玉?若光是如此,恐怕不够他换取这方诸城的。” 作为入不周的第一座城,方诸城可不单单意味着守关之地。 李克己甚至都不是道门里的人,单凭那点打仗的功绩,就算真拿到了方诸城,也没有本事坐稳,这背后必然是有高玉一直在扶持护航。 可单单一个会打仗的凡人,对高玉而言,真有必要做到这一地步吗? 余音不信。 不过,地上的李馥已经听到任何的声音了,她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睛瞪得极大,一瞬不瞬地看着余音,杀意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 如果是平时,阁楼的法阵早就被触发,并将这个登徒子给置之死地了。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李馥开始颤抖,她想要见血,想要杀人,偏偏又杀不了人,可能自己还会被杀!那种濒临死亡的快感令她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战栗。 这颤抖并非是出于害怕。 余音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正寻思着要如何解决这个病态的女人。 这时,碧儿醒了。 “啊!大小姐!”唯恐自己被波及的碧儿声嘶力竭地喊着,身体不断朝着李馥那里蠕动,似乎是想要帮李馥从束缚中脱身,“大小姐饶命,请大小姐恕罪!” 屋里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去,而碧儿在蠕动了几下之后,就被迫停了下来,不断收紧的黑龙引逼得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黑龙引顺便捂住了碧儿的嘴。 四下寂静,静得只剩下李馥粗喘着的声音。 “你什么都不知道。”李馥咯吱咯吱地磨着后槽牙,一只眼睛看着余音,另一只眼睛则看向了碧儿,“你如果知道,你就不会提出那些猜测,你会收手离去,因为无论如何,高大尊已经会来救我,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我的人。” 余音点了点头,蹲在李馥面前,说:“好,我就在此处等他,看他来不来。” 能这么说,是余音确认阁楼里没有任何一个禁制被触动,也没有任何讯息传出的痕迹,高玉就算本事再大,又岂能预知千里之外的事? 不巧的是,高玉真可以。 只是高玉这时并抽不开身,因为他刚解决完积分考核,正陪着系统在复盘剩余的任务与积分。于是当他听到系统提醒他说,不周里的药人李馥可能遇到了危险时,只是挑了挑眉,让系统随便喊个人过去瞧瞧。 这个被系统千里传讯喊到的,正是乌子瑜。 乌子瑜虽然是在不周听令行事,实际上则是暗中在与方凌齐等人联系,只等那天反叛大旗高举,他们就会纷纷站出来应和。 等乌子瑜赶到李家宅院外头的时候,余音正在攻破李馥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几句话下来,李馥的任何期望都被打碎,她哆哆嗦嗦的,露出难得的害怕神情,坦白自己是指使别人从高玉手里偷来的画卷,又说自己与高玉生辰相符,是高玉最为满意的药引。 纵然如此,李馥绝望地想到,他还是没来,他真的没来。 余音听得有些郁闷,如果李馥说的是真的,那么滥用前辈遗骸的事早就在暗处泛滥,不光是余阙的,肯定还有别人的。 可余阙不同啊—— 高玉会舍得将余阙的遗骸给别人去祸祸吗?他自己尚且还嫌没用到极致呢,若就此任由遗骸分散,他昔日设下的局,不就付诸东流? 或者说,遗骸失窃对高玉而言,本就是场意外。 李馥太过天真,以为指使他人就能从高玉手上偷走东西,高玉的东西要那么容易就能被偷走,他那宗主还是别当了。 换而言之,高玉极有可能是故意让李馥盗走画卷,以此来寻回遗骸。 “说说你怎会生出要找这东西的心思,又怎会想到让李平阳为你仿制。” 现在,余音问什么,李馥就会老老实实答什么。 “因为那人说……这法器名为霄云,若我能找到,便可以从药人之必死境地脱身,便是找不到,能仿出十之八九来,也能多活几十年。” 李馥说着,从怀里又摸出个信物来。 “这是那人给的,他还说,要是仿制品能有十之八九,这东西便会示警与我。” 信物是黄玉做的鲤鱼环,里面精雕龙纹,又有丹朱刻字。结果,这东西一落到余音手里,就开始绽放出夺目光华,并伴有寒风呼啸之声。 原本已经萎靡不振的李馥登时来了精神,目光烁烁。 后头的李平阳始终惶惶然,又是担心阁楼里有杀招,又是担心外头来人,总之要跑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此刻他再瞧见那鲤鱼环有异样,赶忙冲到余音身边,附耳低声道:“小兄弟,咱们要不还是赶紧走吧,李宅里能人颇多……这万一察觉到阁楼里饿动静——” 邦邦。 门在这个当口,真就被敲响了。 接着便是一句轻声细语: “李大小姐可在?楼外仆人说您在里面,在下便擅自进来了,多有得罪。” 第263章 出 敲门的是乌子瑜。 一听到这个声音,余音立刻就认了出来,不过她站在原地没动。 倒是屋内的李平阳吓得一个激灵,脚下连点数步,轻身贴去门边,手则握拳,似乎是准备随时动手。他想的其实很简单,这人过来一开口是问李家大小姐,十有八九就是过来救人的,既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无事,他进不来。”余音拂袖一道金光打在门上,接着继续对李馥说道:“给你东西的那人是谁?看你刚才一直避而不提,是否另有隐情?” 李馥刚开始还不肯说,随后看余音脸色变差,心里打着哆嗦,才开口解释,自己没有见过那人,每次都是那人主动联系她,现身时也都是蒙着面。 至于为什么会相信那人的话…… “我有得选吗?我生来就是药人,长到二十岁便要赴死,还是被吃干抹净的那种……”李馥苦笑了一声,敛眸道:“我除了相信他,别无他选。” “李大小姐?” “开门!” “谁在里面?” 发现不对劲的乌子瑜迅速开始破门,可余音要关的门,他怎么可能打得开?是以不管门外的乌子瑜如何使劲浑身解数,也只能看着门无能狂怒。 “那便告诉我,他会在什么时候与你联系?”余音说完,右手在腰侧一划,取了一截骸骨出来,“他是不是说,只要你找到了那法器,便再次联系你?” 李馥点了点头。 原本鲤鱼环上被余音给按下去的动静,因为骸骨的出现又再次闹腾了起来。 “他子时才会出现,虽然方诸不分日夜,但他总能在最准确的时候到达。”李馥继续说道:“我该说的都说了,可否请你留我一命?我虽作恶多端,可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后日便是我二十岁的生辰……” 对自己的认知倒是十分透彻。 “留不留你,不是我说了算的。”余音蹲着与李馥平视,“你杀人无数,这阁楼底下早就挤满了想要索你性命的冤魂,但凡阁楼禁制一破,你就会被吞没。” 闻言,李馥脸色苍白。 她不可置信地想要往余音那边挪动,嘴里喊着:“我还有用,你不是想要知道谁教的我吗?我有用的!高大尊他十分珍惜我,若是知道你毁了我,必然不会放过你!” 接着,她又扭头对李平阳求饶:“我知道我不该戏耍你,我知道错了,只要你能救我,我定会将香儿的奴籍除去,还她自由。” 这年头,奴婢买卖都是刻了血誓的,如果不是主人首肯,奴婢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在主人身边待到死。 李平阳有些意动。 只是他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尤其是在余音已经对他承诺过会帮他救香儿之后。 余音耸了耸肩,微笑着起身走去李平阳身边,拍了拍他,说:“如果高玉真的因此而找上门,倒是省了我东躲xz了……届时胜负如何,自有天定。” 须臾之后,门开了。 与门一道打开的,还有金顶阁楼里所有的法阵和禁制。就在刚才余音与李馥墨迹的那些时候,黑龙引早就如虫蚁一般扩散开,不知疲倦地啃噬着阁楼里的一切带有法术波动的事物。 实际意义上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 门外的乌子瑜感觉到了阁楼的摇摇欲坠,两厢取舍之下,他还是选择了冲进屋里,只是他没能看到歹人,甚至都没能看到李家大小姐,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打晕乌子瑜的余音转手将乌子瑜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则拎住李平阳的衣领,身轻如燕地飞出屋子,又折返踩着三楼走廊的窗台掠出,将凄厉的惨叫声与屋瓦坍塌的轰隆声撇在了身后。 冤有头,债有主。 李馥昔日犯下的每一桩血债,都成为了葬送她性命的因果,而她饱含灵力的血肉,甚至能助那些冤魂来世初具灵脉。 一切,都只是天道使然。 出了小三层阁楼的余音把门口接引李平阳的那个仆人的记忆抹去,接着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躲在长街角落里纳凉的囚玉。 她把人往囚玉身上一推,探身去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裴云英,确认裴云英安好,才反身接过乌子瑜和李平阳,对囚玉说:“走,直接出城。” 方诸城很快就乱了。 金顶阁楼作为城主府中最为重要的地方,此时突然升起滚滚烟尘,明显有被毁掉的趋势,对所有驻扎在城内负责防卫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噩耗。 一群人几乎立刻蜂拥至李宅门前,以至于两处城门的防守几乎是空的,仅剩的零星看守也都没了心思。 所有人都害怕自己被追究责任。 但所有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擅离职守。 法不责众嘛…… 倘若李宅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不还如此尽心尽力地过来替城主分忧了吗?城主毕竟还是凡人,日后少不得处处都要倚仗他们,如此想来,城主大人大概是不会如何怪罪于他们的。 于是乎,囚玉居然就那么大摇大摆地驾着马车,直接出了方诸城。 而李平阳在经过初时的震惊之后,总算反应过来了,冲着余音边磕头边祈求道:“求您放我走,我必须要去救我的恩人……” 也就是那个香儿。 余音侧头枕在车窗边,手掌一翻,一枚绣着荷花的香囊就垂落了下来,说:“这是那个叫香儿的丫头的随身物品,李馥倒是宝贝得很,贴身放着,估计是打算在刚才求完你之后,用这东西来买你的服从。” 与香囊一道拿出来的,还有那个出自李平阳之手的法器,不知什么时候起,它竟是被余音给捡了回来。 “仅仅是看了看画像,你就会仿造了,倒是天资上佳。”余音继续说道:“刚才你替我引出了画卷,我得谢你,否则凭我自己要打开那盒子,怕是得废上些功夫。” 看似简单的盒子,其实里三层外三层都包裹了术法,如果打开盒子的不是指定的人,盒子估计会被毁掉,里面的东西也会付之一炬。 第264章 沛南 “不敢当……”李平阳看完那香囊之后,将脑袋抵在车板子上,动也不敢动,“香囊是不是香儿的,我……我实在弄不清……” 余音看他这畏首畏尾的样子,不禁叹了口气,说:“别怕,我既然说过要帮你救人,那就肯定会做到,如果不是肯定了东西的主人,我不会不留余地,而且你放心,你要救的人还活着。” 李馥在最后求李平阳时,始终弓着身子,香囊那时就藏在她的腰腹间。而在余音靠近李馥的时候,李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身子因此而故意舒缓了些,颇有几分掩耳盗铃之意。 拿到香囊轻而易举。 香囊上有多重气息糅杂,想要从中找到属于那个凡人香儿的气息很难,但里面的东西另有门道—— 一截被折断的中空的蜡烛。 将香囊抛给李平阳后,余音接着说道:“这蜡烛你应该知道是什么,长生烛,她能舍得为一个奴婢做这长生烛,就必然是打了从你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的心思,也就是说,香儿不可能死。” 蜡烛的内部放着一根头发,一根不属于李馥也不属于碧儿的头发,那至于是谁的,不难猜测。 而且,说是长生烛,但只有当人死了的时候,这蜡烛才会点燃。 李平阳毫不客气地咚咚又是几下磕头,直把一旁的乌子瑜都给磕醒了,他吞咽着口水,提前谢道:“香儿是个好孩子,从小就与人为善……您能帮我救她出来,我真的是感激不尽,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便是死,也会帮您做出来。” 虽说李平阳修为不怎么样,但其心思的确活泛得很,知道余音刚才那一番话里透漏着对他手艺的欣赏,这立马就表起了忠心。 看李平阳上道,余音笑了声,其后竟是直接把骸骨掏出来,丢给了李平阳。 “照着这个感觉去仿,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你的仿制就算是天衣无缝了。”说完,余音转头摁住了想要有所行动的乌子瑜,咔一下,下了他两条胳膊。 黑龙引紧缚其手脚,算是堵住了乌子瑜最后的挣扎余地。 “想跑?跑去哪儿?我们现在出了方诸城,正在往被沛南去的路上,你就算跑了,高玉和李克己也不会放过你。”余音坏心眼地把乌子瑜给按道了回去,故意吓唬他道:“你若再动,我就把你杀了,也好过你闹出什么不该闹的动静来” 马车内分作两室,小门虚掩,裴云英被送去了后面躺着,就算乌子瑜再聪明,看不到裴云英的情况下,也决计想不到自己面前的这个阴翳人物是余音。 不过,乌子瑜安静是安静了,心里却开始琢磨。 余音看他敛眸掩藏神色,也懒得管他,转头对尚在惊慌中的李平阳道:“你需要什么材料?还是说,我给灵石给你便是,等到了沛南城里,你就下去,不要与旁人提及你曾经到过李宅就是。” “可……我进李宅,除了碧儿和门仆喜宝之外,还有人知道。”李平阳其实对自己身后跟着的人一清二楚,甚至他知道那几个人是李克己派来跟着的,只不过他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一直没有挑破。 “碧儿跟着李馥作恶,其下场不言而喻,那个门仆的记忆已经被我清理,也不用去忧心,至于三个跟踪你的人……”余音说着,直起身子屈指叩了叩车门,“他已经帮你解决了。” 囚玉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可不是干等,趁着余音进去的功夫,他是早就把那三个尾随李平阳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顺便抹去了所有痕迹。 “多、多谢。”李平阳喜出望外,叩谢之余,又手指颤抖地摸了摸怀中骸骨,说:“在下必当不负君之众望。” 骸骨上附有黑龙引,余音敢给李平阳,就是肯定他做不出背叛之事,而若是有人循着气味找上李平阳,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那枚鲤鱼环,也随着骸骨一道给了李平阳。 余音对于李平阳的话并不如何在意,她摆了摆手,说:“蜡烛上气息指引的正是沛南,我们随你——” 话说到一半,后头的裴云英突然开始咳嗽。 刚还在想事情的乌子瑜竖起耳朵,目光如炬地望向了那虚掩着的门。他并不能因为这么些许的声音就辨认出后头是谁,可这略带病弱的声音却是给了乌子瑜一些灵光。 有病人…… 这些人是为什么进不周?又为什么会要杀李馥?身边还携带着一个病人。 听到裴云英咳嗽的瞬间,余音就已经闪身到了后面。 这厢裴云英幽幽转醒,看到余音之后,不顾周身撕裂般的疼痛,直接起身拥住了余音。 “音儿……” 裴云英阖眸,眼角有泪滑落。 余音连忙拍了拍裴云英的背,喊着姐姐,又宽慰她道:“姐姐可是梦魇了?没事,我在,没事的……有我。” 岂料裴云英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低声叹道:“是的,没事,万幸一切都已经过去,不会再有更糟糕的事了。” 两姐妹搂在一起,说了好一通互相安慰的话。 等余音再扭头,正对上乌子瑜那仿佛见了鬼的神情,他的手指着后车的两天人,哆嗦哆嗦半天,愣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事实上,余音是故意的。 临走的时候,她甚至还收走了乌子瑜身上的黑龙引,给他接回胳膊,跟来的机会。 “子瑜……?”裴云英也有些惊讶,眯了眯眼睛,端详了一会儿乌子瑜,问道:“你怎会在此?你带他过来的吗?” 后一句话,自然是在问余音。 此时乌子瑜心里汹涌着的皆是难以置信,他先是确认了这个形如枯槁的女子的确是裴师姐,然后又看着与裴师姐搂在一起的这个人,反复自问,其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 除了余师姐,还能是谁? 乌子瑜简直下巴都要惊掉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况,与两位师姐重逢,昔日早就想过百遍千遍的话,在此时通通卡了壳。 第265章 回光返照 裴云英的苏醒并不意味着好转。 事实上,在她说完话之后,她身体的情况就急转而下,不光是口鼻处在汩汩冒血,眼眶还开始急剧收缩,仿佛刚才的气色不过是回光返照。 见此,余音也顾不上去管乌子瑜如何了,连忙翻掌用骨剑划破自己的掌心,温热的鲜血很快裹着灵力就被送进了裴云英的嘴里。 “姐姐,撑住,我们快到烈火烹池了。” 余音说这话时,声音在不住地颤抖。 哪怕她平时能伪装得从容淡然,此刻也无法再继续,慌乱和无措毕现。 愣在旁边的乌子瑜本是想凑过去搭把手,结果动了两步,没找得到自己能插得进去缝的地方,便只好转头出去,面色落寞地坐到了李平阳的对面。 “诶——” 李平阳余光瞥了一眼乌子瑜带关的门,随后用靴子尖碰了碰乌子瑜,小声问他道:“老弟,你们认识?这位是哪路大人物?往日好像没见过……” 其实李平阳只是想摸个底,虽说阁楼一战已经让李平阳确信了余音的实力,之后也再次得到了余音的承诺,可他总觉得心里慌张,有些不着地。 而乌子瑜呢?他听到李平阳这么问,自然就明白李平阳也不过是个刚上车的,对余音和裴云英的情况肯定是一问三不知。 既然这样,乌子瑜干脆抬手摆了摆,故作高深地说:“不能说,说不得,刚才她答应你的,你且听着信着,不要有怀疑。” 搞不清余师姐和裴师姐的用意是一回事,乱说一气,给她们拖后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当李平阳还想再问时,马车突然停了。 外面御车的囚玉打开车门,指了指李平阳,说:“沛南到了,你,下车。” 刚说完,囚玉发现余音不在前头,便知道定是后头的裴云英出了什么岔子,于是又转而拦住要准备下车的李平阳,“等等,一切等她出来再说。” 不周的天始终都是雾霭沉沉的,看不见星子和月亮。 不过,也有少数时候,不周的天空中会出现血月,那通常是因为不周里的罗刹王想要整点儿场面,天上的血月就与其同时出现,当中还会有相应相称的图腾。 这边囚玉带着俩发愣的人站在马车外等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天上就出现了一轮比寻常血月还要大上几倍的红色月亮。 三人面面相觑。 半空中的那月亮是纯粹到极致的正红色,里面没有一丝杂质,更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图腾,而它的大小令底下三个人都以为它快要砸下来了。 “遭了……”囚玉想着是不是有其他罗刹王逼近,可旋即又想,他还没见过谁的血月是这样的,唯一一个可能性,就成了他最不希望的可能。 乌子瑜和李平阳也都是知道血月的人,两个人的视线交汇,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惶恐。 只是,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并没有什么罗刹王造访,也没有囚玉想的须伦恶童重新现世,有的只是余音面色疲惫地从车里走下来,右手手掌的伤害甚至还在淌血。 “直接进城,姐姐等不了那么久了。” 余音说话间,眼瞳里有红色若隐若现,周身同时出现了明显不似灵力的术法波动,连带着她手里的那柄灰白色长剑也染上了浓浓的邪气。 乌子瑜看得心里一个哆嗦,对余师姐活下来的手段开始过分猜疑。 倒是李平阳强压下自己心里的畏惧,拱手行礼对余音说道:“既如此,那、那在下就先行进城,一旦仿制成功,就立刻联系您,如何?” 他的话令余音稍稍侧目。 “嗯。”余音揉了揉眉心,掌心的血因此沾染到了鬓角,血缓缓低落,给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带去了些妖冶,“至于香儿,他会去救的。” 这个话里的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乌子瑜。 要不说乌子瑜正巧撞在了余音的手上,让余音有了第二个选择。本来余音自己也不是不能去救人,可现在裴云英的身体差到这种地步,她根本静不下心来管别的,而香儿又是她先前应下来的责任。 正是在裴云英咳嗽的电光火石之间,余音才解了乌子瑜身上的禁制,让他跟着进去,让他发现真相。 乌子瑜啊了一声,指着自己问道:“我吗?救谁?香儿是谁?我该去哪儿救?” 余音掏了袋沉甸甸的灵石丢给李平阳,又从李平阳那里把香囊过来递给乌子瑜,接着说:“事情我现在已经说完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就这样,乌子瑜和李平阳都被留在了原地,目送余音执鞭策马而去。 “现在是什么情况……”乌子瑜无奈叹了一口气,低头打开香囊,从中取出长生烛来,左看右看后,扭头问:“那人就在沛南吗?这边是属于她的是吧?” 李平阳上下打量了乌子瑜几眼,嘟囔道:“你行不行啊?” 方诸城里出了事,李克己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而香儿若是真被他带走,那救人的时间就十分紧张了。若是那位大能倒也算了,现在换成这毛头小子,还真叫李平阳心里直打鼓。 乌子瑜单手抹了把脸,说:“不行也得行,方诸的乱子到现在过去了两个时辰,按寻常密信的速度,李克己接到李馥身死的消息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对于李平阳的担忧,乌子瑜不是不清楚,但既然这事让余师姐托付出了口,那乌子瑜不拼尽全力,都对不起他在丹青山上流的泪。 李平阳和乌子瑜的对话,余音不用去听都能猜到他们会说什么,但此时交给乌子瑜,是当下余音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至于接下来的路,余音打算改变以往的低调计划—— 她打算直接杀出一条血路来。 余音知道头顶的血月是因为自己才出现,她更清楚自己所拥有的这股子非魔非道甚至非鬼的气势,并不是因为侵占了须伦恶童的身体。 至少,不全是。 第266章 与母亲隔空对话? 可能是从陈国开始,也有可能是从离开丹青山开始,反正余音一直都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内,以及周围发生的所有变化。 不光是身体,还有修为、灵脉、性情,包括天空中那些偶有聚集的鬼影。 在幽冥鬼域,余音曾与母亲如仪有过短暂的相处,当时母亲竭尽全力帮余音化解了其元神中的桎梏,可那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音儿,不要试图救我,这是我的路,而你有你的路。” “相信你的心,而不要相信你的眼睛,我们的血脉注定了我们一生不会甘于平庸,哪怕高玉那个小崽子再如何偷奸耍滑,他也决计拦不住你半步。” 母亲的声音里有太多不可言说的哀愁。 当时的余音本还有满腹的话要问,可最终母亲只是用一种你会懂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将一枚闪闪发光的金丹强行摁进了她的元神里,接着就把她丢出了幽冥鬼域。 后来余音便想,母亲在幽冥鬼域里的气势实在太过从容,与其说母亲是被困在幽冥鬼域里,不如说母亲是主动留在了幽冥鬼域。 至于那枚金丹。 站在车辕上的余音福至心灵,抬手以两指点在眉心,随后生生用手将其从血肉中抠了出来。 金丹表面密密麻麻地环绕着金文,虽有凌厉之意,但一点儿也不排斥余音,反而在余音注入自己的灵力后,开始绕着余音的手指往上爬。 ‘系统,是我主动交出去的。’ 如仪的声音在这一刻挤进了余音的脑海中,丹田内海的灵力被震荡得形成无数个旋涡,巨大的冲击令余音脚下不稳,直挺挺地撞在车门上,撞得车门轰隆一声响,散作了七八块。 囚玉见状,也不管余音怎么了,飞快冲过去维系住马车的稳当,接了余音手里的缰绳策马继续前行。 余音不明白什么是系统,如仪也清楚这一点,所以花了些时间来向余音解释这样一个超乎寻常的存在,并解释了其唯一性与不可违逆性。 解释完系统之后,如仪就开始了自己的长篇叙述: ‘有的人生来就是天之巅的圣洁真神,有的人却连血液中都透漏着极恶。’ ‘你的父亲窥到了南洲大陆的千年大劫,并告诉了他最信任的师弟……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点上,他们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他们都想要挽救这块生活着无数种族的土地。’ ‘可我不想。’ ‘我只在乎我的夫君我的孩子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所以当我发现我的夫君已经走进了必死的局,我自己亦无力回天时,我的孩子就成为了我全部的信念。’ ‘高玉如果意志如最初那样坚定,他就是无坚不摧的,他会像对待你父亲一样对你,但他做不到。人的欲望往往只需要只言片语的诱惑,就能催生出可怕的怪物。’ 为什么呢? 余音迷迷糊糊地想,很快她就想到了原因:因为得到了那个所谓的行善系统之后的高玉不能杀她,哪怕他迂回地用各种里有来攫夺她的气运和灵力,他也不能杀她。 甚至于,他不能指使他人去杀余音。 哪怕是无上楼时,他也只是万般无奈地向裴云英陈情,口口声声说着不能杀余音。 ‘高玉拿到系统不假,但他同时也被束缚住了。他不能动你一根毫毛,因为这是我交出系统的唯一要求,而系统的性质也决定了他不能伤害一个初生的婴儿,纵然这个婴儿有一半的素洛血统。’ ‘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对你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此事是我们对不起你,当时情况紧急,我做不到周全所有,甚至做不到为你留一处容身之地……’ 金丹承载着如仪的意识。 当金丹融入余音的元神里,如仪作为母亲,轻而易举地就知道了余音过去三千年里所遭遇的事。说不震惊与愤怒,那必然是假的,然如仪到底是不能离开幽冥鬼域,否则她怕是会立刻冲去高玉面前,来个玉石俱焚。 一声长叹过后,余音仿佛听到母亲在哭,细听之下又不像,应该是母亲在一处有人,不,有鬼哭泣的地方。 幽幽丝竹声隐藏在哭泣之后,又夹着曼妙的乐音。 如仪的话还在继续: ‘父辈的恩怨我不希望你背负,因为都是我们咎由自取,但音儿你的确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黑龙引比起你父亲那个老好人,更适合你来使用,不过……在找齐所有的残引之前,你需要隐匿自己的行踪。’ 说完这些后,如仪的声音散去,余音猛地从失魂中醒来,她刚坐稳,就侧身伏地不断干呕。浓如墨汁的不明物从余音的嘴里出来,一滩有一摊地落在马车的车板上,转眼渗透过车板,消失无踪。 余音可以确定这金丹能穿过幽冥鬼域,将她与母亲直接联系在一起,所以她在听到那些声音之余,还听见引诱了人的低泣与婉转的歌声,且还伴随着叫人相当不适的恶臭。 “母亲,告诉我,我需要去哪里找齐残引?” 捏着金丹,余音用残存的灵力送出了自己的话。 只是有些可惜的是,声音送是送了进去,却犹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回应。 几番尝试之后,余音只能放弃,她一扭头,正巧就看到囚玉等着眼睛看她,显然是有许多话要问。 “血月还是这个?” 余音抻着袖子擦了擦嘴,盘腿坐好后,继续说道:“血月是我招出来的,不为别的,等下要强闯,总得有些由头不是?至于这个……” 望着手里的金丹,余音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的存在是个隐秘,她不可能随随便便说出去,但撒谎骗囚玉也不是个好的选择。 一来金丹气息非比寻常,囚玉光靠看的就能看出点端倪来;二是接下来的路多少还得倚仗一下囚玉,要是在这个当口与囚玉生出嫌隙,岂不是得不偿失。 幸而囚玉并没有打算强迫余音,他看余音沉默了好一会儿,便扭头坐回车辕上,说:“不想说就算了,你人没事就好。” 第267章 冲 天空中的血月一直没有消失,与往常的情况大为不同。 是以,不光是驻扎在不周的修行者们如临大敌,连本该在闭关等待最后飞升机遇的范榕都被惊动,出门盯着血月看了好久。 而始作俑者余音带着马车十分猖狂地御风而行,一路驰骋飞过,丝毫没有将底下那群如临大敌的修行者们放在眼里。 后来有修行者回忆,当时半空中确有个被浓浓魔气裹挟着的不明物闪过,虽各城防御工事及法阵相当完备,却终究是没能拦得住那东西,估摸着该是和天上的血月有关。 还有人说,那东西会发出凄厉的叫喊声,相当骇人,恐怕是罗刹王拘着魔物出行。 事实上,叫喊声的确有,但不是余音等人发出来的,而是余音手里的那枚金丹所发出的声音。 她本以为至少要过很久才会得到来自母亲的回答,没成想自己还在半空中,就听到掌中金丹传出一道鬼喊鬼叫,接着便是母亲的声音。 “音儿你手中所掌握的已经是半数黑龙引,余下的在哪儿,你只需要用心去感受,自然就能知道。”如仪那头好像是在揍鬼,说话间鬼叫声越来越弱。 余音乖巧地应了一声,问:“那父亲的遗骸不需要入土为安吗?” 如仪却回道:“不必,他向来喜欢福泽后人,有人用得着他骨头,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父亲余阙的形象在余音的心里已然变了个模样,但终究这位是她的亲人,无论如何,该有的尊敬还是不能少。 于是,余音便转口岔开说:“母亲如今已经知道高玉的阴谋,可有什么想法?以我之力对抗高玉,怕是够呛,少不得要母亲指点指点。” “他现在应该是没空管你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还在积分考核期,他抽不出身来找你的麻烦,你若有什么打算,就应该尽早。”如仪说着,又是一口气叹出,“我和你父亲都对不起你,让你深陷泥潭三千年,浑浑噩噩度日……” 对话并非是公开的,所以囚玉只能看到余音潇洒地迎风站在马背上,衣袍被吹得猎猎鼓动。 此时马儿的眼睛已经被囚玉细心地给遮上了,到底是凡马,上个天闹一趟事小,真让它瞧见事大,只怕会因此撅过去。 他看余音神神叨叨地站着,也没想着过去打扰,转头坐回马车里,目光落到了裴云英的脸上。 裴云英这时候已经歇下,气色虽然不如从前,但要比在方诸时好多了。可越是这样,囚玉就知道,裴云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好在余音这蛮横的法子还真奏效,往常需要很多天的路,现在坦途一片,没有修行者卡关收贿,也没有魔物滋扰,十多个时辰就到了烈火烹池边上。 听了母亲一路教训的余音草草敷衍了她几句后,收起金丹,纵身跳了下去。 轰! 血月瞬间炸开,成散落状,化作了漫天的红色星辰。 烈火烹池位于一堵高耸入云的山峰之巅,四周铁树密布,山间怪石嶙峋,当中的烈火烹池终年沸腾,内有恶鬼修罗之怨气,哪怕远远看着,都会被拉入其中,永世不得脱身。 阴九娘是怎么出来的,余音不知道,古籍中也从未有过第二例从烈火烹池中脱身的记载,但她知道的是,这一跳,势在必行。 早先给裴云英灌下的血在这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余音与裴云英之间的联系从双方平等转变了余音做主导。余音跳下去之后,一道如黑蛇般的雾气反冲向上,直入马车里,连在了裴云英的腕间。 马车没有落地,倒是被不断上涌的滚烫热气给冲得更高了,如果不是囚玉护着那匹马,马儿估计是已经本地烈火烹池给烧化了。 回程时,这马还得用来作戏,现在可死不得。 “大人,她不怕死吗?”被囚玉放出来的珠儿窝在囚玉怀中,双手捂脸,十分害怕地问道:“烈火烹池出来的那位,可是十年都没炼成合适的法身。” 说的就是阴九娘。 从烈火烹池出来后,阴九娘有十年的时间都是以残躯行走世间,鬼火烈焰灼烧过的痕迹非寻常力量可以摸去,而那种疼痛哪怕十年后,还伴随着阴九娘,跗骨难消。 “烈火烹池的利害我早就同她说过,该注意的,一路上也都提点了。”囚玉摸了把珠儿的头,解释说:“她不得不去,如果她不去,那就得送里面的那位去,你觉得里面那个能活着出来吗?” 半掩着的内门后,失去意识的裴云英面色青灰,两颊凹陷。 裴云英会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太过靠近烈火烹池,但这已经是囚玉所能保持的最安全的距离,远了底下余音无法建立牢靠的联系,近了不光是裴云英,连珠儿和熙儿怕是都会有所影响。 跟着一道出来的熙儿抖了两下,抱着膝盖缩在马车一脚,嘴里嘟囔道:“要是珠儿你病了,我也会不顾一切地想救你。” 这时候熙儿倒是十分理解余音了。 底下已经靠近烈火烹池的余音犹如被丢进了沸水中,从不染尘的衣袍湿了个透,双手一拧就能拧出水来,发髻也散了,口鼻呼吸阵阵刺痛。 咕嘟,咕嘟。 烈火烹池每冒出一个火红的泡泡,里面就会跟着涌出来一个鬼脸,被烫的几乎没有皮肉的鬼脸。 “嘻嘻,又来了一个倒霉鬼。” 鬼脸们还会说话。 “拉她下来,快,快,快拉她下来。” “要去你去,这人一看就不好惹,我还是等着她自己下来吧。” 不断在烈火烹池的表面上下浮沉的鬼脸们似乎明白余音的不好惹,个个都不愿意当那先出手的,只想最后坐享其成。 余音权当自己听不到,一手执剑,一手捏着链接裴云英的黑龙引,缓慢而谨慎地往烈火烹池靠近。光靠近是不够的,想要让裴云英的元神重新融合,余音需要彻底深入到烈火烹池里去。 第268章 乌龙 囚玉曾说过,魔气在烈火烹池里不起作用。 而且不仅仅是不起作用,魔气对烈火烹池里的魑魅魍魉来说,简直犹如美餐,令它们越发开心地大快朵颐。 那么灵气呢? 可阴九娘是不会使用灵力的,也从未听说过阴九娘有这个本事,想来关窍是在阴九娘肚子里的那个死胎上。 正当余音在思考着对策时,半空中的囚玉猛地将珠儿与熙儿往内门一推,接着就拂袍飞升冲出了马车。 血月的出现必然会引来罗刹王的探究,来的如果是范榕,囚玉就得躲着,但囚玉感知到了来人并非范榕,而是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桃然。 “你果然还跟着他。”看到囚玉,桃然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他余光睨着底下,嘴里继续说道:“怎么,她答应送你那四万亡魂返生?看来你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连辟邪都搞不定的事,你居然指望她这么个黄毛丫头帮你?” 囚玉没有反驳桃然,他只是耸了耸肩,说:“我的确是病急乱投医,你呢?你不也是想要通过她的手,救出姜毅?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姜毅二字,令桃然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 如果不是因为余音的游说,他不会为余音拦下稷山,如果不是因为想要救出姜毅,他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原以为,来的会是范榕,那到时候我估计就和丧家之犬似的,要东躲xz了……再不济,也有可能是阴九娘,她其实也够麻烦的。”囚玉说着,双手交错与身前,掌心跃动着魔息,“但来的是你,你若是友,此刻我们尚能平和对谈,若你是敌,我少不得要动点真格的。” 桃然看到余音已经一只脚踏进了烈火烹池,那些魑魅魍魉顿时兴奋起来,将满山的烈焰岩浆给搅和得飞溅上天,可混乱中心的余音却毫发无损,周身泛着金紫交加的柔光。 对此,桃然十分震惊。 他的确设想过余音是有法子应对,但却没想到她能做到如此游刃有余。 金光…… 那金光是什么? 电光石火间,桃然惊讶地抬头看向囚玉,问道:“难不成,你竟是将逆鳞给了他?先是辟邪后是她,你竟为了那四万亡魂敢做到这一步。” 可即便有逆鳞,生灵也只不过能在烈火烹池里熬上那么一炷香的时间而已,这里是集天下之恶的中枢,是世间万魔的源泉,是幽冥鬼域的刀山火海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刑场。 “我信她,信她有能力助我,亦信她会助我。”囚玉毫不掩饰自己对余音的信任。 听到这儿,桃然只能叹息了一口,说:“来时,我已经将范榕和阴九娘打发了,你放心吧,他们不会过来,其他的也没有什么精力过来。” 在桃然的运作下,驻扎在最内侧的诛魔军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 巧合的是,在沛南准备救人的乌子瑜也因为桃然的这一番操作而成功得手,不多时就带着香儿与李平阳躲了起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说回烈火烹池—— 余音知道逆鳞并不能助她待在烈火烹池里多久,所以她是打算以灵力仿制出灵胎来,想看看凭借这种法子,能不能多撑一会儿。 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其实并不需要任何的辅助措施。 能发现这一点是在逆鳞消失的那个瞬间,她那湿溻溻的长发落在了烈焰岩浆里,就在她打算直接斩断头发时,却发现头发没有收到任何的侵害。 别说火了,就是炙烤会出现的卷曲都没有。 有些愣神的余音反复思考了许久后,终于决定伸手试试。 接下来,神奇的一幕出现在了余音面前,连带着将头顶的桃然和囚玉都吓得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余音就那么撤去所有防护,直接泡在了烈火烹池当中,没有受伤,没有痛苦,至多就是觉得有些热,汗淌得有些多。 原本环绕在四周等着开席的魑魅魍魉们因此纷纷躲开,仿佛是十分畏惧余音。 阴九娘腹中的死胎凝聚了其所有的怨念与恶,恐怕那东西到了这烈火烹池里才叫如鱼得水,也因此能挽救阴九娘一次。 而余音呢? 她占着须伦恶童的身体是其一,有素洛一族的血脉是其二,天生与余阙等同的神格便是其三。 至纯至灵者,不受外邪侵扰,至邪至恶者,与烈火烹池同源。 从烈火烹池出来的阴九娘变得更加嗜血狂暴,究其原因,是因为她元神在烈火烹池里经过了魑魅魍魉的一番洗礼,被重新染上了疯狂。 余音却不一样,她与烈火烹池之间有相当奇妙的平衡,这份平衡让她如泡澡般浸在烈火烹池中,不受伤,也不会被污染。 “她……当然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啊……”桃然瞠目结舌之余,只能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囚玉听了,难得地笑出了声,他哈哈大笑完,插着腰说:“看来是我多虑了,没想到这素洛一族竟是有此等本事,看来她的确可以将这烂泥似的人间搅得天翻地覆。” 桃然却不太认同,抬手摩挲着下巴,反对道:“依我看,不单单是因为素洛,她这百邪不侵的模样,分明是继承了真神的神格……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日算旧账时,你我可都算得上是她的杀父仇人。” 其实桃然的想法倒也情有可原,当年随着高玉屠神的,可不就是余音的杀父仇人?虽然囚玉和桃然都没怎么出过力,也没怎么沾过光,但终究还是和高玉一伙的。 至少在那个时候。 “诶,别带上我。”囚玉挑眉摆手,“你是没怎么沾过光,我是连光都没见过,往日范榕只把我做狗来看,可没丢过骨头。”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这话听得桃然直翻白眼,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怼回去,就看到后头马车里出来个容光焕发的女人,女人身边还跟了两个小丫头。 囚玉也听到了后面的动静,他连忙回身,在看见裴云英之后,松了口气,说:“你醒了?还是先坐着休息一下吧,余音待会儿就回来了。” 第269章 二探 裴云英没回答囚玉,目光一落,自然就看到了泡在烈火烹池里的余音。她脸色大变,抬脚便想要冲下去,却被囚玉先一步拽住。 “放心,她没事。” 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余音能在底下烈火烹池里毫发无损,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呀,她好厉害。”珠儿捂着脸的双手微微张开一条缝,“居然能如此神情惬意地浸泡在烈火烹池里……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修为。” 熙儿过去拉住珠儿的手,歪头道:“和修为关系不大吧,她不是神魔之体吗?得天独厚咯。” 余音并不知道裴云英已经醒了,也不知道裴云英情况其实已经大好,她的精力都被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魑魅魍魉给吸引了。 ‘怎么办?’ ‘她好像真的没事。’ ‘那万一让她知道咱们的秘密了,岂不是要遭?我们将她赶出去吧?’ ‘要去你去,你看她那样子像是好惹的吗?’ 鬼怪们窸窸窣窣地交谈着。 啪! 烈焰顿时拍出千丈。 其下,余音伸手一捞,捞着个斗鸡眼的倭瓜鬼脸在手,垂头问道:“什么秘密?” 岂料那鬼脸两眼各转了几圈,嘴里嘻嘻哈哈地回答:“秘密就是秘密。” 见鬼脸还想要糊弄,余音五指收紧,黑龙引以极其霸道的形势如张落网,兜头照在鬼脸的脑后,直逼得它开始滋儿哇乱叫。 烈火烹池是连幽冥鬼域的鬼吏都不敢踏足的地方,能进到这儿来的,都不是寻常的贪生怕死之辈,而是究极怕死之徒。 若不是不愿去死,谁又愿意日日在这烈焰中煎熬? 时间一长,池中的魑魅魍魉与这天地间的恶与怨同在,非寻常力可以伤之,也就成全了他们想要永生不灭的想法。 可此时,情况却大有不同。 本该是不惧不怕的鬼脸却随着惨叫声而变得虚幻了起来,这下看得四周的其他魑魅魍魉都有些惶惶然,怪叫着四散逃窜开。 池中的东西虽然都变得一身同体,心思却是各自为已,没有谁甘愿凑过去送死。 “我说……我说……” 鬼脸总算有些熬不住了,歪嘴一瘪,脑后另长了一张嘴出来,说道:“池中有圣物,真圣物,是当年真神临世前,想要毁去的躯壳。” 也正因为这个躯壳,鬼怪们这几千年修为大涨,甚至滋生出了要不要离开烈火烹池大闹一场的心思。只是这个心思到底是偃旗息鼓了,不单单是这时候遇上了余音,还因为前些日子那个纠集兵马攻打不周的道门大尊。 ‘它说出来了。’ ‘它说出来了!’ 散落在各处的鬼怪们慌慌张张地开始划圈儿游,嘴里稀碎地念叨着,好似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发生了。 ‘完蛋,完蛋,我们也要完蛋!’ ‘不如先下手为强,咱们吞了底下的东西如何?’ ‘不好,不好啊,那东西可不是寻常物件,你想吞你有那本事吗?风紧扯呼!’ 尖利的声音渐渐隐去,烈火烹池表面顿时再也找不到半只鬼东西,只剩下岩浆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以及雾腾腾的热气。 得知烈火烹池底下有东西,余音自然不能当做没听过,她甩了甩手将鬼脸抛开,拧着湿漉漉的长发,就想起身往外走。 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掌心连着裴云英的黑龙引已经断了,而半空中,与囚玉等人站在一起的,不正是裴云英?脸色看着红润了许多,精气神也好了些。 余音弹指间洗去周身污秽,随后蹬地掠云直上,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裴云英面前。 “姐姐!” 简短的两个字,叫裴云英登时落泪。 “音儿受苦了。”一把将余音抱住后,裴云英赶忙检查她的身体,既担心底下烈火烹池是不是伤了余音,又担心为自己治病会不会影响到余音。 倒是一旁的囚玉清了清嗓子,说:“既然病这么快就治好了,我们还是赶快回程吧,你不是说过,现在你的力量不足以与高玉对峙,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余音却松开裴云英,摇头回道:“我还得再下去一趟,而且是深入烈火烹池底部。” 在场三人均有些惊讶,连不可能会担心余音安危的桃然都开口劝说:“你刚才进去没事,是因为你仅仅是在表面……至今可没有谁能淌烈火烹池还全身而退!便是阴九娘,也只是飘浮了数年。既然已经没有什么紧要之事了,还是先走吧……哪怕里面有天大的好处,那也是你我不能触碰之物。” 桃然自然是知道里面肯定有什么极具诱惑的东西,才会引得余音说出这返回来。 裴云英则拍着余音的肩,温和却坚定地说:“音儿,你若要下去,也好,那就带上我一起去。” “我是觉得,里面就算你有你爹的骸骨,你都别下去的好。”囚玉跟着裴云英和桃然劝她,末了又说道:“要是你实在觉得非去不可,将来等事了了再回来一探究竟便是。” 结果他这话音刚落,余音便点头说:“里面的确有可能有我父亲的遗骸,但这只是其次……” 那鬼说的是昔年真神留下的躯壳—— 余音以为,烈火烹池底下存着的可能并不是父亲余阙转世之后的尸骸,而极有可能余阙在做真神的时候的身体,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 哪怕余阙是真神转世,其修为和肉身的能量,也远比不上做真神时的强悍。 想来…… 母亲在金丹里说,不建议余音为父亲收殓尸骸,用意就是在这儿。她不希望余音为此涉险,毕竟烈火烹池底下可能正如桃然所说,与表面截然不同,谁下去都是九死一生。 “姐姐莫担心,底下也就看着危险。”余音拉着裴云英的手,乖巧承诺道:“我至多下去一刻钟,若时间长了,我没出来,你们就先行离开,如何?” 她这话说了还不如没说,一出口,就把裴云英的眼睛都说红了。 “我开玩笑的。”余音连忙蹭了蹭裴云英的肩,眨巴眨巴眼睛,说:“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第270章 底部 在余音的软磨硬泡之下,最终裴云英也只得答应了,与囚玉和桃然先行回去,同乌子瑜汇合之后,再做他议。 等人一走,余音就自半空俯冲,扎了个猛子下去,只溅点岩浆,便不见了身影。 丑得发指的那些鬼怪在发现余音居然回来了之后,竟是一改之前的害怕,纷纷簇拥到了余音身边,有的甚至还长出了手与脚,对着余音拉拉扯扯。 面上看着十分可怖的烈火烹池,底下却是平和得多,虽然入目依旧满是烈焰,但温度较之表面低了很多,也没有那么强的翻腾之意。 深红色的岩浆里,肉眼可见的聚集着越来越多的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余音都有点儿不舒服了。 ‘她信了我们的鬼话耶。’ ‘破了她的护体真气看看。’ ‘这个人还真傻,宝物哪儿有那么好得?既然下来了,便当我们今日的美餐吧!’ ‘吃了她,吃了她!’ 由此可看出,鬼怪们说的倒是不假,但却同时还是用来引诱别人深入烈火烹池,以此狩猎的一个引子。 余音在岩浆中相当自在地遨游了几寸后,掌中翻转骨剑扬出,黑龙引跟着剑气一起迸发,炸开成无数条细小的,不起眼的游虫。 离余音近的鬼怪瞬息间被炸得尸骨无存,离得远的也没能逃得过黑龙引的蚕食,发出厉啸之后,反成了黑龙引的美餐。 然而,烈火烹池中最可怕的,本就不是这些附庸。 刚收拾掉魑魅魍魉的余音才松口气,再扭头时,眼前就已经不是岩浆了,而是如海底般幽森的蓝色汪洋。汪洋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宫殿,华美威严,颇有几分庄重的威压感。 起初余音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可她单手内扣两指在胸前,念了许久的清心咒后,面前的大海和宫殿却没有半分改变。 “外来者,何故到此?” 曼妙的声音自宫殿门口传出,随着这道声音,宫殿的大门在水流的推动下打开了。 余音看到宫殿大门上挂着块无字牌匾,而从中走出来的那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人一扬手,牌匾上便出现了一个字—— “喜” “姑娘能进到这里,便算是有了三分胆量,若姑娘愿意,喜阁里的一切宝物,任君采撷。” 无论余音怎么凝眸去看,都看不到女人的脸,只有她在说话时,才能窥得半边红唇在开合,情景十分诡异。 “我不求宝物。”余音反握着骨剑拱手一礼,警惕地说:“只求通过您这喜殿。” 虽然是第一次进来,可余音就是鬼使神差地感觉到面前这座宫殿并不是烈火烹池的底部,在这喜阁之下,还有更深更神秘的地方。 突然,女人闪身到了余音面前。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女人抬手摸上了余音的脸上,冰冷的触感甚至令余音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求。” 女人呵气如兰,红唇在余音耳边一开一合: “你的心在喜阁面前没有任何遮蔽,一览无余,我能看到你内心最渴望的,最痛恨的。” 接着,女人的手缓缓下滑,按在了余音的胸口处。 余音很想挣扎,或者干脆后退,但她不知怎么,就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在女人的抚摸之下,身体下意识做出了迎合。 不。 不对。 真正迎合这个女人的,是须伦恶童的身体。 意识到这一点后,余音立刻用意念驱使着黑龙引去拉着手臂反折。 咔! 骤生的疼痛令余音脸部抽搐了,但也让她迅速从女人的魅惑中脱身,若她再晚上一会儿,女人勾爪的手就已经洞穿了余音的腰腹。 丹田才是这个女人的目的。 对于余音的逃脱,女人像是很意外,抻在半空中的手转而抬起,抚了抚唇瓣,问道:“你不想要完整的黑龙引吗?不想要你父亲的遗骸吗?不想成为大修为者,杀了高玉吗?不想守护你身边的人吗?” 女人的每一句话,都正中余音的痛点。 “是,我很想。”余音察觉到这地方大概有什么不妥,也就丝毫不避讳自己的欲望,坦言道:“但不管我有多想,我都不需要从你手上得到什么,毕竟……你连真面目都不敢——” 余音的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个一直五官蒙蒙的女人就现出了原本的模样。 与余音一模一样的脸。 当然,这里说的是余音从前的脸。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余音厌恶地翻手一剑夹带雷霆扫出,同时又单手环骨剑一圈,加以水龙术佐之。 啪啪啪。 剑气打在女人面前的半寸处,被无形的水幕挡下;雷霆倒是过去了,只是依旧对那女人没有任何影响;至于水龙术就更别说了,这水底无处不是水,以其游刃有余的气势来看,根本造成半点儿的威慑。 “我是你,所以我知道你所有的爱与恨。”女人弯眸勾唇,一派温和的神情,“甚至我知道你过去三千年里在丹青山时的窝囊和委屈,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眼中。” 对于这种鬼话,余音当然是不信的,眉头一竖,提着剑就踏水流冲了过去。 女人的身体如水一般,无形且柔软,她掷袖间挡下余音数招,脚下湍流频生,射出一道又一道,内力暗藏杀机。 被余音击散的水流却在余音身后重新凝聚,其互相交错,来回重叠,最终形成了一张巨网,将余音兜在了当中。 网里长着细而密的尖刺,尖刺有毒,扎在余音的身上,叫她根本生不出挣扎的力气。 “我说过,我就是你,生在烈火烹池里的我,自然要远强于你,所以你大可不必挣扎,因为你没有胜算。”女人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儿,在走近余音之后,隔着巨网径直将手捅进了余音的腰部。 猩红的血在水里扩散。 “也不必这么看我,就算你不进来,他日我也是会出去找你的,毕竟这世间只能有一个余音。” “哦对了,母亲还活着,对吧?她向来爱我,为了我,她甚至宁愿在幽冥鬼域受罪终身。” 第271章 为了我 若说一开始女人的话,余音只当她是在放屁,那么她最后那一句,便真真是叫余音不得不正视了。 “你什么意思?” 反问出声时,余音被束缚在后的双手间有暗流涌动。 女人倒是没注意余音的动手,她一直伸手在余音的身体里掏啊掏,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可脸上的表情却越发凝重,似乎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你说你是我,那我呢?这世间不会平白出现两个相同的人。”余音继续问道。 疼痛令余音在此刻越发清醒。 烈火烹池底下的所有事物都非比寻常,那么眼前这个妖物能洞悉人心也不是不可能,但关键在于,如仪的存在是余音从未启齿的隐秘,便是搜神都不一定能从余音的元神中得到。 妖物是如何得知的? 想到这儿,余音突然想起故事中,父亲和母亲曾经来到过烈火烹池边上,一说是父亲想要毁掉母亲腹中的胎儿,一说是父亲与母亲都想要除了恶胎。 不管是哪一种传闻,可以肯定的是,身怀六甲的母亲的确到过烈火烹池。 “想从我这儿套话?”女人肆意将余音这具肉身捣毁,又亲眼目睹其以相当之快的速度愈合,不觉好笑,舔唇道:“原以为你会有父亲的遗骨,没想到你也是个废物,在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实际上什么也没得到。” 听到这句话后,余音可以确定,自己面前的这个妖物并非真正的能够洞悉人心。 仿佛是为了验证余音的猜想,远处那个名为喜阁的宫殿在水流中变得越来越虚幻,连带着四周清幽的大海也开始混浊、沸腾。 看似平静的汪洋,归根结底还是烈火烹池。 一旦余音堪破了妖物的魅惑之术,那么眼前所见所闻都只是虚无而已。 女人察觉到四周景象的变化后,面色大变,皮囊也在这一刻溶成了滴滴答答的汁液,露出其底下的青面獠牙来。 可她还没来得及抬掌揪住余音的心脏,便叫余音反蹬一脚,灵力如针扎一般钉进了她的胸膛。 哪里是人? 不过是顶了一具人形皮囊的阴虫罢了。 被余音打得人形都没了的虫子却依旧嚣张,只见其扭了几下厉啸一声,张开了其大如斗的口器,对着余音就想兜头吞下。 轰! 黑龙引掀起万丈巨浪,余音顺势让那阴虫将自己吞下,却又在巨浪之后,从虫身中形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冲击,把阴虫席卷得连服骨架子都没剩下。 咕嘟,咕嘟。 烈火烹池转眼间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正当余音吐纳几个小周天,打算调理一下时,周遭腥臭的涡流骤生,卷着她不断往下沉去。短暂的天旋地转后,余音穿过了厚如城墙的岩浆之海,啵的一声掉进了岩浆底下的新世界。 一道灰白的牌坊空落落地伫立在血污中,上面写了个怒字,红且暗沉,想来也是由血上的色,牌坊后有一座山,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山。 喜阁过后是怒阁。 如果说喜阁是将美好表现出来,以此诱惑来客,那么怒阁便是把闯入者的真实下场摊平开来,让闯入者胆战心惊地接受惩罚。 除开触目所及均是刀山火海外,整座由利刃和烈焰组成的山峰上还悬挂着密密麻麻的人皮灯笼,被掏空了的人皮里装着经久不灭的鲛人灯,忽闪忽闪,给四周装点了些阴森。 一个少年神情惬意地悬坐在半空中。 他看到余音上山后,脸上出现了雀跃的神色,旋即掸了掸衣袍起身,扶着鬓角长发落到了余音面前。 “我识得你,你是来赴死的吗?”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眼睛却蒙着层灰翳,一开口,声音有如黄鹂鸣啼,十分悦耳。 余音抬眸看他,反问道:“我不认识你,你是谁?我只想穿过这里,不想赴死。” 山上很安静。 能到这里的通常不是寻常人物,就算死了,也不可能这么安静,然而事实上,别说动静了,现在这座山上连一星半点儿的怨气都没有。 已经不能用诡异二字来形容了。 为避免出现喜阁那样的情况,余音又说:“我曾到过幽冥鬼域,见过那里的刑场,与你这儿一般无二,你是幽冥鬼域的鬼吏吗?” 听到鬼吏这个词,少年不禁抚掌大笑,点头道:“算你识相,没想到你竟能识得这刀山火海,那不如你自己上去走一遭,若能活着下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不等余音有所动作,少年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余音,继续说:“我倒是认错人了,你虽与她有几分相似,但她必然做不出你这样的气定神闲来。” 但少年也只是说到这儿,便住嘴,不再吐露任何一句多的。 余音回头瞧了眼来时的路,半空中别说缝隙了,就是烈火烹池的那道火海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幽冥鬼域般的昏暗天空,一眼望不到头。 此时余音已经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刀山火海的刑场上走。 铺陈于眼前的利刃吹毛立断,再伴有烈焰灼烤,刀刃被烧得通红,余音毫不怀疑要是寻常的修行者踩上去,立刻就会成为几大块熟了的烂肉。 可不知怎的,余音突然想起了母亲,也想起了那个妖物阴虫的话。 ‘为了我,她甚至宁愿在幽冥鬼域受罪终身。’ 是为了我吗? 余音有些茫然地伸脚踩在上面,没有一丝犹豫。 “瞧着还是有几分本事。”后头少年单手环臂,另一只手卷着长发转动,“就是不知道,你心底的恨能不能支撑你走到最后?” 事实上余音的思考是极其正确的。 任何走到此地的修行者与魔物都非同等闲,但山上的刀山火海却有着与幽冥鬼域刑场一模一样的功效,但凡是这世间的生灵,走一遭,爱恨情仇便皆会随痛苦一道被消磨。 山上无处不在的人皮灯笼是那些能坚持到最后的修行者所化,这群人虽然看似成功,但走到最后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终究沦为了山中玩物。 第272章 黄粱一梦 滋啦。 是火燎过皮肉的声音。 最先承受不住刀山火海的,不是余音,而是承载余音元神的这具属于须伦恶童的身体。原本愈合速度很快的肉体变得腐臭不堪,不断往下渗漏着粘稠暗红的血,在余音踏过的刀山上形成了一窝又一窝的浅潭。 疼吗? 对余音而言,当然是疼的,可她只要想到这样的疼是母亲过去三千年每日都在承受的,似乎又没有什么是不能坚持的了。 她并不知道刀山火海在消磨她心中的爱与恨,事实上,她在上面走出每一步时,都没有去想任何的事,只是单纯地设身处地地去感受。 身体的痛之于她,更像是一种考验。 也正是因此,余音误打误撞地找到了正确通行的方法。 “有意思,她好像真的没有带上任何情绪。”少年说着有意思,眉头却是紧蹙,翻掌时,掌心有一圈银灰色的光闪烁飞出,“就让我来看看,你到底能捱多久。” 随着那银灰色的光,一个面容平和的女人落到了余音面前。 “音儿,不要再走了。” 顶着如仪的脸的女人含泪开口,伸着的手几乎要摸到余音的脸了,却被余音侧头一闪,冷漠地避开了去。 更加意外的少年不禁飞近了一些,一面观察余音,一面自言自语道:“不是想的是母亲吗?怎的母亲出现了,她却没有半分动容?难不成是知道我在看,故意演出来的?” 余音才不是在演,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面前的只是幻象,如果母亲真的到了她面前,那么必然不是以这样的神态说出这样的话。 滋—— 一步踏出。 面露微笑的余音不禁想到,母亲应该会揪着她的耳朵,怒骂她不听话吧?都说了不要她去帮父亲收殓尸骨,她却仍然要涉险,最终吃尽了苦头,还看不到前路。 当然,恐怕还会骂她是财迷,欲望缠身。 “喂!” 少年不满地喊着余音: “你不是想要见你母亲吗?现在她就在你面前,但凡你伸手拥抱她,就能救她出来,不好吗?要知道,这可是真能救她出来的办法。” 结果换来的只是余音的一个白眼。 余音翻完白眼还不够,冷笑了几声,回道:“阁下若真是有心,不如先将我母亲救出来,我自然就信了。” 刀山火海的尽头,长着一棵黄粱树。 树梢顶部缀着几盏亮如明星的琉璃灯,仿佛只要能到那黄粱树下,一切就都会结束,之后的路也尽是坦途。 用那刺完了那少年后,余音眼观鼻鼻观心的继续稳步往前,脚下半点儿不哆嗦,似乎走的不是刀山火海,而是随处可见的平地。 这下可是把少年气坏了,他蹬着脚落在余音身侧,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心里不想,那些就不存在吗?瞧瞧你的脚,骨头都快磨裂了!” 看余音无动于衷,少年又威胁道:“但凡是走这刀山火海的,就没有谁能全须全尾地离开,你心中牵绊就会成为你的阻碍,你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赴死!” 他倒是不知道余音这身体是抢来的。 是以,即便身体所受摧残的疼痛原原本本地传递给了余音,可余音仍在肉身之外,保存了几分灵识,用以支撑自己走完全程。 有意思的是,刀山火海的确夺走了什么。 这也是少年如此恼火的原因。 他明明感知到了余音身上流失的怨念,可纵观全程,余音的脚步没有半分凝滞,依旧走得是坚定无比,哪儿像个被攫夺了七情六欲的。 凭什么! 眼看着黄粱树在望,余音不禁加快了脚布,三两下就把少年给甩在了身后。 躺在不周山底下休养生息的须伦恶童陡然清醒,他于黑暗中打了个哆嗦,身体又小了几分,连最初的婴儿像都维持不住了。 “余——音!” 咬牙切齿的须伦恶童只能任由自己刚生出来的怨愤一点点流失,他明知道余音定是拿自己身体做了什么,却只能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无能狂怒。 甚至…… 连怒火都渐渐平息。 良久后,须伦恶童茫然地看着自己周围的黑暗,他有些想不起自己是谁,也想不起为什么自己会被关在这里。 对于不周山底下的动静,余音自然是不知晓的,她穿过漫长煎熬的刀山火海,来到黄粱树下,却没有停留,而是目不斜视地从黄粱树一侧走了过去。 少年开始发脾气了,掌心迸发出烈焰与利刃,直袭余音后背。 “没有谁能过去,你也不行!你给我停下!” 轰! 后有少年的攻击,前则山体猛然高抬,将余音的所有退路全部堵住。刹那间,人皮灯笼呼呼直摆,烈焰倒灌,向余音压去。 余音已经精疲力尽了。 她知道少年必然会恼羞成怒的出手,所以她只是后退两步,抬臂间,用黑龙引将自己往黄粱树底下一送,随后回赠了少年一个微笑,消失在了原地。 黄粱树处,另有生死幻阵,但起码能让余音躲过眼下这个死局。 见余音进了黄粱树,少年这才哼唧了一声,抄着手放狠话道:“左右都是个死,别以为你就能出去!黄粱一梦,神仙难逃!” 这倒不是少年在说大话。 便是余音自己,也对着黄粱梦阵有所耳闻。 相传,从有一男子求爱而不得,就将那不顺从自己的女子绑回了家中,虽然其家中长辈皆劝其回头是岸,可这人却是死都要带着那女子死,不愿意放手。 后来那男人不知从何处得了秘法,把绑来的女子吊在黄粱树下,说是吊足九九八十一日,那女子就会改变心意,称为他的妻子。 人又怎么可能熬得住八十一日? 到第十天,正好有一修行者路过,这修行者顺手将奄奄一息的女子救下,谁知反逼疯那个日日守在旁边的男子,叫男子一头触在黄粱树下,当场暴毙。 男子的血融入了黄粱树中,又因为其怨愤极其浓烈,使得黄粱树成了邪物,也就成了后世相传的邪法——黄粱梦阵。 第273章 死局 故事里的那个修行者后来如何了,余音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入黄粱梦阵会在梦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却终其一生无法走出,只能被困死在阵中。 在刀山火海的尽头摆上这么一个阵法,其心可诛。 但凡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了的,转眼再走进黄粱梦阵,也都会被眼前的美景温柔乡给蒙蔽。而且,最关键是,哪怕你心里知道都是假的,刚经受过刀山火海摧残的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接受。 余音呢? 她的身体属于她,却又不是她的,也就成了一个机缘巧合的纰漏。此刻她躺在暖和的温泉中,由着四周灵力为自己愈疗,心思则回到了怒阁中。 这样一个必死的局,如何才能活着离开? 喜怒哀乐,能堪破这些的,无非是九天之上超脱俗尘的真神,可要是真神,又岂会沦落到这境地,来淌这重重关卡? 再想到底下有可能放着真神的骸骨…… 余音突然理解了法阵的由来,也明白了为何得是喜怒哀乐,要是无法窥得大道真谛,也就没有能力驾驭本真的力量,更不配得到真神的垂怜。 一切,都只是试炼。 想通这一点后,余音突然就有了精神,她干脆盘腿坐起来,双掌摊平,贪婪地汲取着这个空间里的浓郁灵气,同时心中另有一个计划生成。 外面的少年等啊等,等到自己都困了,也没等到那黄粱树吐出骨头来。于是,怒不可遏的少年闪身冲了过去,一脚踢在树干上,大吼道:“让我瞧瞧她在干嘛!” 那么,余音在干嘛? 身处黄粱梦阵的余音既不慌张,也不焦虑,正安安心心地在修炼,其剑招随着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而越发精纯。 可事实上,外界的时间也不过是过了半个时辰而已。 看到余音反利用起了自己的法阵,气得跳脚的少年大掌一挥,连忙将余音给揪了出来,嘴里还在痛骂:“谁准你在里面修炼了?你还真会占便宜,竖子!竖子岂敢!” 余音拂袍震开少年的手,挑眉斜望他,问:“不是阁下将我逼进去的吗?阁下明明说过,只要我能走过刀山火海,便放我离开,却在最后出尔反尔,真是羞煞人也。” “我、我……”少年跺脚呸了两声,辩驳道:“那是因为黄粱梦阵才是最后一关,你没过黄粱梦阵,我自然可以拦你!” 他说完,就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那现在,我过了。”余音震袖抬手一礼,和和气气地说:“如今我从黄粱梦阵里出来了,阁下可还要拦我?” 虽然外面只过了半个时辰,可余音在黄粱梦阵里却是扎扎实实地修炼了几百年,若不是因为生出烈火烹池,只怕她在出来的那一刻,就立地破境了。 也不知道是考虑到此刻余音的修为,还是对自己诚信的看重,那少年在思量片刻后,竟是真放了余音,准她去往下一关。 只见少年振臂一推,余音便四仰八叉地往后倒了。 她没有倒在尖锐的利刃上,而是穿过刀山火海,进入到了一处漫天飘雪的雪原,稳稳当当地落到了积雪中。 不像前两个世界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喜与怒,这里放眼望去,只有寂静无声的白雪。 不可言说的哀伤随着雪花飘落在余音的身上,轻如鸿毛的雪花犹如千斤重,压得她动弹不得,只能由着身上的积雪越来越高。 越来越高。 …… “我们这是第几次见面?” 透着凉意的男人的声音将余音从睡梦中叫醒。 回答这话的,应该是个相当俏皮的女孩子: “第三次,你觉得我们还会见面吗?我从前以为,道门里的人都该是人模狗样的……没想到,居然还有你这样的正人君子。”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嘎吱嘎吱的踏雪声表明,这两人心情应该不错,没有刻意维持身法,显然是对身边人有极高的好感度。 “为何?”女孩的声音染了丝愠怒,“你也用他们的那种眼神看我吗?你也觉得我是该被诛灭的邪魔吗?” 他们似乎要走到余音身边了。 冥冥中,余音猜到了两人的身份,她在积雪中挣扎,努力唤醒被冻僵的黑龙引,一时间震荡得飞雪乱溅,四周雪雾茫茫。 这时,余音看到了那说话的两个人。 男子长身玉立,温润如玉,女子鲜艳如火,古灵精怪。 “非也,只是我若频繁与你见面,师父想来会察觉到什么,恐连累到你。”说完,男人快走了几步,稍稍越过女孩些许,似乎是想要与她保持距离。 对于漫天的雪雾与余音,他们恍若不觉,径直从雪雾中穿行而过。 “那我去当你的师妹吧,怎么样?你们云林宗,不是正准备要纳新吗?以我的资质,当你师妹应该是绰绰有余吧!”女孩子小跑过去,撒娇似的抱住了男人的手臂。 要是余音还不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那就恐怕是在过刀山火海时撞坏了脑袋。 可就算知道了,又怎样? 这不过是过去的一段回忆,其用处顶多是让余音见一见昔日的父母,了解一下所有悲剧的起源,而无法让她改变什么。 恐怕,这就是悲哀的含义。 余音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跟在余阙和如仪身后,光明正大地偷听着他们聊天。 本来古井无波的余阙在得知如仪这个想法后,大惊失色,嘴皮子都抖了几抖,声音发颤地说:“你可知我云林宗是什么地方?!你怎能生出如此莽撞的想法!若是叫我师父窥得你的身份,你下场便与刚才你杀的那个妖无二!” 两人的话,至此戛然而止。 倒不是他们消失了,而是他们停在远处,不动也不再交谈。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难过?” 头顶传来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余音抬头看去,发现半空中又坐着刀山火海里的那个少年。原来这地儿也是归他管,难怪他会在刀山火海那么痛快地放人。 第274章 你是我,我是你 “我为什么要难过?”余音坦然地回答:“这是他们的过去,是他们的经历。” 少年气鼓鼓地落地,甚至还孩子气地用手臂撞了撞余音,说:“他们可是导致你三千年窝囊的罪魁祸首,你就不生气,不难过吗?” 他突然捂住嘴,瞪着眼睛看向余音。 “为什么说,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害我至此的,不是高玉吗?”余音假装没看到他的神情,十分自然地顺着他的话问道。 这下少年不说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在埋头生闷气。 余音便蹲在他面前,引诱道:“你非人非魔,没有鬼气,也不具备灵气,想来是这烈火烹池里的纯恶之体。既如此,你应该没有离开过烈火烹池吧,想不想出去看看?” 哪知少年面色古怪地抬头看着余音,唇瓣翕辟数下,最终还是沉默以对。 “你不信我?我既然敢进来,自然就有出去的决心,你们这些喜怒哀乐的手段对我而言,起不了什么作用。”余音又说道:“我带你出去,你就能领略大千世界的美妙,外面可比这里要好多了。” 她倒不会真带这么个祸害出去,虽说外面已经祸害不少了,可毕竟能少一个是一个,也算是做好事吧。 只是少年还真有点儿动心的样子,蹙着眉,嘀咕了两下后,说:“就算你能从我这儿过去,你也过不去后面的,就像他们一样,他们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 她? 余音眼神微动。 “如果不是你父亲余阙执意要毁了你救世,也就不会有后面的种种,他自己不会死,你母亲不会重伤,你也不会被软禁三千年……”少年说着,十分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而她,也不会变得那么可怕。” 她是谁? “我还想着她能主动到我那儿去,消磨消磨恨意,这样她自己也好过得多。” 说完,少年死死地盯着余音,漆黑的眼瞳中清楚地倒映出另一张脸来。 ‘我在等你。’ ‘你来找我吧。’ 话是从少年的嘴里出来,但声音之下另夹杂着十分软糯的女声。 余音一个趔趄往后踉跄了几步,刚坐稳,四周景象便天旋地转,变换成了一处与俗世凡尘没有什么两样的市集。 如果余音细心一些,她就能发现这里与丹青山脚的村子一般无二,可她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去打量四周了,因为她刚落地,面前就横空出现位少女,不由分说地将她手脚给绑住了。 “想怎么死?” 少女的脸,这回是货真价实的与余音曾经的脸一模一样,不是幻术,不是伪装。 听少女这么问,余音也不急,反问道:“你是谁?” 余音本以为自己会听到与喜阁前那条阴虫所说的相同的答案,但那少女只是不屑的嗤了声,斜眼看着余音,说:“我是谁重要吗?你只需知道我等了你三千年,时时刻刻为了杀掉你而准备着。” 市集的喧闹声令余音有几分恍惚,仿佛这里真的只是个寻常村落。 穿过几条小巷后,少女扛着余音到了间破落院子前,她咚的一下把余音丢地上,接着伸手敲了敲门,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透过门底下的缝,余音还真就看到有人过来开门。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都跟你说了,不要去山上了,天越来越冷,现今儿山上还活动的,都是猛兽。”开门的只是个面容慈祥的中年妇人。 少女踢了踢地上的余音,抬头对妇人撒娇道:“娘你看,我这不是猎了头熊回来吗?这熊看着挺值钱的,等剥了她的皮,我们就搬走好不好……” 院子里,一个男人正站在棵歪脖子树下砍柴,大冬天的,他脸颊通红,额角挂着汗。看到少女回来,男人连忙擦了汗,跑过去将少女提回来的猎物往家里搬。 “爹,你说好不好?咱从这地儿搬走,搬去都城吧。”少女眉梢都带着喜气,一改最初和余音说话时的阴冷模样。 男人哈哈大笑,回道:“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咱家就只听音儿的话。” 地上被拖拽着的余音听到音儿二字,再扭头去看那少女,心已经沉了好些。许多细节其实一点儿也经不住揣摩,一经揣摩,背后就是不堪的真相。 “三千年前,他为了人间要灭你,为了妻子又要保你,最终被他舍下的,也不过是一缕算不上残魂的我而已。” 少女手提砍刀,面无表情地单膝蹲在余音身边,一刀下去,便砍得余音手臂上骨碎血肉飞。 “音儿,不如我来吧,这活带血,爹做起来顺手。”边上的男人似乎是被少女突然的举动给吓到了,赶忙过来抢刀,“快进去洗洗,天这么冷,你还在外面跑一整日!好在我叫你娘给你烧了热水,省得你冻着。” “是呀,音儿,随娘去洗洗身子,热乎热乎吧。”妇人也过来拉少女。 但少女只是倔强地摇了摇头,又从男人手里拿回砍刀,埋头边动手边说:“这熊是我猎回来的,我知道她性子,若不亲自动手,我担心她会伤到爹娘你们……爹娘,你们还是去火房烧水,准备做饭吧。” “父亲撕裂我的魂魄吗?” 余音的话,落在男人与妇人的耳中,就成了凄厉的熊吼。 这下他们信了自家女儿口中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我,相互扶着往火房走去。 院子里只剩下咚咚的挥砍闷击声。 少女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余音,诡异勾唇,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说,被撕开的那一缕,到底还算不算余音呢?他要除了你人性中的恶,可人生来人性本恶,谁又本事去将其割裂?” 刀沿着余音的脖颈,划骨头往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 “好在天不绝我,竟是叫我在这里活了下来。此后杀了你,就成了我唯一的指望,当然,让那个女人同样付出代价,亦是我的心愿。” 说完,少女徒手扯出余音的心脏,张嘴便直接吞下。 血染了她满身。 第275章 目送 可少女嚼巴嚼巴之后,却察觉到了点不对劲。 等她再低头去看时,身前的余音竟是真的变成了一头已经被开膛破肚的熊,而余音本人则好端端地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 “你!” 少女袖间风起,头顶的天霎时便了颜色。 余音游刃有余地接下她几招,手中骨剑横摆,引雷落下后,又飞踏院中干柴掠出,口中怪道:“明明自己十分想当余音,嘴上却说的好像十分瞧不上我似的,怎么,你我换上一换,你愿意做那三千年的废物?” “呸。”少女偏头啐了口,又是几道邪风撞击向余音,“你以为世人皆如你这般蠢笨?被人操纵三千年而不得知,我若是你,一开始就会拧下高玉的狗头!” 闻言,余音噗呲一声笑了。 “我被高玉抱走的时候,不足月,试问不足月的婴儿,如何拧下一个大修为者的头?阁下这大话倒是说得轻松。” 余音一剑破风,斩断少女的几招后,继续嘲讽道: “不谈一开始,便是后来,我丹田内被高玉种下仰天一寸,返仙林里尽是压制我元神的隐秘禁制,换做是你,你以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开?” “也别说远了,就是眼前这个烈火烹池,你都没有办法脱身!因为你本就不是个人,你是一缕残魄,凝天地间恶与怨而形成的恶灵!” 如此一来,如果想要从烈火烹池中离开,她就需要剖除过去那些年得到的力量。 不光是舍不得,还有剖不得。 一个本就不是人的东西,离开了支撑其维持人形的力量,她还剩什么?所以她才会想要杀了余音,吞掉余音,侵占余音的肉身。 “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今日你走不出去,进了这儿,你只有死路一条!”少女双手朝地一抓,土地便一寸寸开裂,密密麻麻的由泥土组成的细网织成了杀局。 但余音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开始你绑着的我,是假的?又或者,我明明可以逃走,却留在这里跟你废话?” 见少女噎住,余音眯了眯眼睛,又道:“你将生门藏在自己身边,以为天衣无缝,可终究你是我的一部分啊……” 坍塌的废墟中,有一男一女被黑色的大手高举出来,悬于半空。 从最初落到这新环境其,余音就已经藏匿住了身形,然后以黑龙引为诱饵,拟出了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来。余音倒没想过能轻松蒙混过去,故而在少女挥砍出第一刀时,是余音自己生受了,用血刺激其愈发疯狂。 趁着少女发疯,余音溜去了那对假父母身边。 俗话说的好,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少女将生门捏做两个人,放在自己身边,以爹娘相称,闯入者即便有心去寻找,也很难发现其中端倪,至多以为少女是渴求父母关爱。 “不,不要。” 少女的脸上终于表现出了一丝惶恐,随着其情绪的崩溃,四周受她操控的泥网也在一瞬间倾塌,散落满地。 “不要,不要走……” 开始余音还以为她是在着急被挟制的假父母,结果听到后面,才发现她是在挽留,挽留余音。 “我不想再一个人待在这里了……三千年……你有裴云英的陪伴,我呢?这里只有怪物……我什么都没有,却有着清晰的意识!” 三千年啊! 她日日夜夜吞噬周围的魔物,汲取着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把自己变成一个只为了恨而存在的污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 有时候她也会想,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可没有人能回答她。 生而为恶,她被抛入烈火烹池就是注定的命运。 “我刚才不也没伤到你吗?带我走,带我走好不好?我保证不再害你……只要你能带我离开这里。” 说着,少女默默垂泪,带着一股卸去盔甲的无助。 回答少女的是余音无声的后退。 空中的一男一女紧接着就被黑龙引捏碎,无数黑色的碎片飘落,与之同时,四周所有的景致都在坍缩,树倒屋毁,天崩地裂。 混乱中心的少女慌忙起身,想要伸手去拉已经升至半空中的余音。 “你没伤我,是因为你伤不了我,而不是你不愿伤我。”余音冷漠垂眸,一点点掰开少女的手指,“若刚才我没能逃生,此时便是你做这离开之人了。” 内陷的泥土卷着少女的脚,将她往下拖拽。 生门被毁,早就有了灵性的方寸之地就开始想着找几个陪葬的,日日与之相伴的少女自然首当其冲。 “不——!” 凄厉的叫喊声没能令余音留步,事实上,没有亲手解决了少女,就已经是余音念在对方过去三千年受了不少苦的份上了。 只是她受的苦,与余音何干? 就算她心里有怨也不该找余音这个仅次于她的倒霉鬼才是。 目送少女被吞噬,余音踏空几个点纵,顺着顶部的涡流离去。虽然短暂的相处中,余音并没有从少女身上得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但好在了了一桩旧事,道心上那堵看不着摸不到的屏障隐约有了松动的迹象。 有所得,亦有所失。 人往往是在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的时候,才叫真正的失去。 余音乍一得知自己的三魂七魄中缺了那么一魄时,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只能打起十分的精神来面对眼前的危机。 等到收拾完少女,从容脱身之后,心神松泛的余音就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的困境了。 别说修行者了,就是普通的凡人也不能缺了三魂七魄中哪一个,余音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少了一魄,却能健全地长大,当中端倪经不得细想。 而之前那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又重新浮现在了余音的面前。 即—— 我到底是什么。 我是人间真灵? 亦或是天道的俗世轮回。 这样的猜想太过大胆,从前也只在故事中见过,可余音将自己过去三千年的种种悉数摊开时,好像只有这个答案,才能支撑起所有现实。 可惜的是,就算是又如何?她现在只是区区肉体凡胎了。 第276章 开棺 杂乱的思绪令余音有些忘乎所以,当她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可以触底的烈火烹池底部。四周只有咕嘟咕嘟上升着气泡的岩浆,走几步就能搅动视野,令眼前一片浑浊。 每一步,都带着利刃穿心的疼。 也不止是疼痛。 那些逆着余音形成的岩浆涡流像是在冲刷余音身体里的杂质,使得余音越走,就越发神清气爽。 啵! 余音戳破了自己面前的一个巴掌大的岩浆泡,眼看着里面生出朵黑色的花来,等她伸手时,那花却穿过她的手掌,飘飘摇摇落到了地上。 随着第一朵花的落地,四面八方的岩浆泡不戳自破,掉落一朵又一朵的花来。 “恭喜你。” 江胜清的声音突然传来。 结果余音扭头看了已去拿后,发现传出声音的不是别处,正是自己腰间千机囊里的那枚当初江胜清给她的玉片。 “恭喜我什么?”余音捏着玉片继续凭感觉往前走,嘴里则调侃道:“我现在这样子可不好看,还有,你怎么知道我这儿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你又捣鼓出了什么新玩意儿。” 玉片那头,江胜清哈哈大笑,连忙回了句:“别,别多想,我只是听说你师姐的病已经治好了……嗯?你那头的声音着实有些奇怪,你这是在哪儿?” 在知道余音生出烈火烹池底部时,江胜清笑不出来了,他甚至打了个哆嗦,蹙眉劝余音道:“你不要命了吗?那是什么好去处吗?你居然敢深入进去……你还是快些出来吧,听说……高玉要给你办祭祀了。” 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办。 人死如灯灭,高玉此举意在敲打暗处的余音,也是为了让那些忤逆他的人就此收心,毕竟一个死人的拥趸再多,也成不了大事。 “祭祀?下一步呢?”余音总觉得高玉像是在酝酿什么,祭祀一事也没有表面上看这么简单。 听余音这么问,江胜清犹豫地唔了几声,又说:“没听说高玉有什么举动,那些俗世人皇背后的老怪物们也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出来对高玉的话提出质疑……至于南岁他们,这群人在道门中大张旗鼓地招揽人,也不见高玉给他们布置什么阻力。” 高玉定然是与那些老怪物达成了某种协议。 余音敛眸想了想,脚下继续,口头则与江胜清商量:“帮我盯紧一点云林宗吧,高玉最近可能是自己有事,所以没有折腾,但他定然是有什么计划布置下去了,不然不会平白要给我来办个祭祀。” 江胜清答应得痛快,但转念一想,自己又被使唤了,余音却还在烈火烹池底下冒险,便抱怨道:“你就算不为我这种上了你贼船的人着想,你也该为你师姐着想,怎么就成天不要命地往凶险之地跑呢?” 玉片没有传过来余音的声音。 她屏息看着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白玉棺椁,心里激动不已。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喂?喂?余音你没事吧?我靠,你别吓我,你应我一声!” 玉片里,江胜清的声音听着都快跳脚了。 余音一面走过去抬手按在白骨棺椁上,一面回答道:“我没事,放心,我找到了我要的东西,待会儿就上去了。” 烈火中,白玉棺过就像是朵绽放在雪山之巅的莲花,纯洁无暇,叫人神往。 而当余音的手触到其表面时,沁人心脾的凉意顿时将余音周身的灼热驱散,连她身体中的疼痛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于不断涌动的岩浆都停了下来。 万事万物在此刻凝滞。 原本听到余音声音还松了一口气的江胜清在得知余音找到了某物后,转头又怪叫起来,嘴里喊着:“你找到了什么?你要什么?我的老天爷啊,你能不能别想着动那烈火烹池底下的东西,你是真不怕因果吗?” 他这话说的,好像他对烈火烹池底下有什么了如指掌似的。 “你知道烈火烹池底下有什么?”余音问道。 这下江胜清就闭嘴了,不光闭嘴,还果断地切断了玉片的联系。 但余音哪会那么容易就放过他?所以当余音尝试去打开棺椁的同时,掌心灵力注入玉片中,再次连通了玄照宗里的江胜清。 “我现在正在尝试打开我面前的白玉棺椁,如果你对此有所了解,你不觉得你应该告诉我吗?”余音单手沿着棺椁一侧施力时,岩浆中的逆流形成了一股与余音对抗的力量。 事情到这一步,江胜清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余音都是要定了,便只能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的不多,而且我也无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江胜清只能语焉不详地指点。 事实上,江胜清自己也说不好,烈火烹池底下的那副真神遗骸被余音动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因为在原书中,余音压根没有活到现在。 最重要的是,书里的裴云英可没有沉疴不起,杀高玉的是她,平不周的是她,肃清道门的也是她,最后下烈火烹池取真神遗骸的还是她。 到故事结尾时,裴云英做尽了余音所希冀的事,于返仙林上,面对着那具真神遗骸顿悟,此后立地飞升,晋升上界,留下了一个为后世永远传唱的故事。 那么—— 话又说回来,现在下烈火烹池一事被提前了这么多,且人物变成了余音,整个故事会继续偏离原来的轨迹吗? 正当江胜清胡思乱想的时候,余音突然喊了一声天呀。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江胜清赶忙拉回自己的思绪,将玉片贴着自己的耳朵,若不是技术不到位,他简直想整个人从玉片这头爬去余音那边。 “什么都没看到。” 余音伸手在空空如也的白玉棺椁中捞了一把,如实回答。 刚才在打开棺椁的一瞬间,的确有金光大作,可余音即便是凝神去看,也看不透金光中到底有什么,等到金光散了之后,棺椁里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第277章 新城 真神的骸骨不翼而飞,这事儿说出去,只怕是没人信的。 就连江胜清听了,都只是狐疑地问道:“烈火烹池底下情况复杂,你该不是看漏了什么?此事事关重大,我觉得你还是在附近找找的好。” 然而余音找遍了整个烈火烹池,也没能找到什么所谓的骸骨,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将棺椁收入千机囊里,自己掉头上岸。 虽说烈火烹池一行到最后没有找到那传闻中的真神遗骸,但余音偷得几百年的修炼光阴,又借着烈火烹池的洗刷,将这具从须伦恶童处抢来的身体变得更加纯粹了些,也就说不上是没有收获。 裴云英看到余音全须全尾地回来,喜极而泣,抱着余音好一会儿都不肯撒手。还是一旁的囚玉过来,请余音过去商谈,才叫裴云英从情绪中走出来。 商谈自然是与桃然。 三人落座隔壁客房,说的,是桃然来时路上的事,以及这么几个月不周内的战况。 “你是说,范榕跟高玉打了这几个月,其实本身的兵力并没有什么折损?”余音听得有些诧异,在江胜清的情报中,以范榕的魔兵冲得最猛,伤亡也应该是最多的。 桃然点了点头,说:“的确,范榕一直冲在前线,但他不过是借调了其他罗刹王的魔兵而已” 也就是说,高玉与范榕极大可能是有合作的。 对于将范榕军中的大小事情告诉余音,桃然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为范榕做事是因为范榕有可能帮他,如今知道余音才是那个能帮忙,倒戈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说来,范榕是想要耗损其他罗刹王的兵力,以消磨你们实力,最终一统不周。”余音斟茶饮了一口后,伸手蘸了蘸,在桌上划了几个圈,继续说道:“北有幽冥鬼域,南有不周,西边还有偌大的灵兰秘境,凭如今的道门,想要一统南洲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在一开始高玉宣布要荡平不周时,余音便觉得他这事起得十分荒谬。现在听到桃然这么说,那高玉这看似滑稽的大业,气势也就有了落脚点。 所谓的荡平不周,不过是扫清那些七七八八的罗刹王,将不周变成了一个好操纵的总体。日后范榕一旦飞升,他与高玉所做的约定就都不再作数,届时,不周不就成了高玉的囊中之物? 而且,恐怕灵兰秘境与幽冥鬼域那儿,高玉也早就去游说过了。 只是秦国那位与灵兰秘境有交易,灵兰秘境自然也就不可能轻易再与高玉达成什么协定,幽冥鬼域那边,鬼王辟邪不比做过皇帝的范榕那般自持万事万物皆能运筹帷幄,不答应很正常。 自然而然的,这诛魔清平一事,就从不周开始了。 “说回救人一事,你有几分把我帮我救他出来?”桃然当然也不是白倒戈的,该谈的正事他必然要从余音口中得到准确的答复,“你要什么我都能配合,人手我这边也有。” 余音却只是敲了敲桌面,撑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道:“姜毅的魂我可以向你保证还在幽冥鬼域里,只是救人一事,你得往后稍稍。” 说完,她转头看向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囚玉。 囚玉刚开始还没懂余音的意思,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情绪激动地起身,将身后的椅子都给撞倒了,嘴里问道:“你,你可是认真的?!” 此前囚玉可从没想过这事能这么快,因为他清楚余音也不过是化神期,并没有那种通天的本事。 “只是……我不能助你复活他们。”余音示意囚玉坐下,声音依旧不紧不慢,“这个法子也是我在烈火烹池底下偶然有感,虽然我不保证能成功,但可以保证一旦失败,将他们须发无损地带回来。”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何况那四万四万生魂的肉身都已经灰飞烟灭了,想让他们复活,除非余音真就是天道本身,翻手为云覆手雨。 听到余音这么说,囚玉神色一黯,又扶起椅子,坐了回去。 余音则接着说道:“如果成功,这四万生魂就能顺利转生……” 被囚玉牵连的那四万生魂别说转生了,就是请修行者来度化,也不一定有人能有这个本事,这也是为什么囚玉这么几千年都一直找不到解脱的法子。 听到余音这么说,囚玉愣在座位上,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笑与哭不足以表达他此时的情绪。 “虽然如珠儿与熙儿这样的孩子陪了你很久很久,但能转世为人,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你自己,都是件好事。”余音起身拍了拍囚玉的肩膀。 客栈是找的新城里普普通通的一间客栈,正因为普通,也就多了几分麻烦。 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三人的说话,随之响起的,是一个嘶哑低沉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开门,奉上令查验。” 同时,门外还有客栈老板的祈求声。 “大人,这里的三位都是刚入住的,绝不是什么歹徒,还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老板收了囚玉不少灵石,眼下自然是要帮衬几句的。 那中年男人似乎是将客栈老板推开了,嘴里说道:“关你什么刚不刚入住?方诸那边传来的手谕,无比要抓到那为非作歹的凶徒,你拦我,事儿你来担?” 话说到这份上,客栈老板自然是不敢再阻拦了的。 余音示意囚玉和文书隐去身形,自己则走到门前,一面开门,一面咳嗽着问道:“两位,可是有什么事?” 门外站着的男人金甲披身,威风凛凛,面容看着就像是刚正不阿的样子,但余音对他并没有什么眼熟之感,再看修为,应该是金丹初期,想来,可能是高玉从散修里提拔上来的人。 “凭信有没有?哪里人?有没有入道?”男人上下端详着余音,翻阅着手里的大册子,说:“近日这新界内有凶徒滋扰,若没有凭信的,统统得跟我走一趟。” 新界,就是过不周山后,所有修行者的城池的统称。 第278章 解脱 余音抬袖掩唇,又咳了两声,惨白着脸回答:“大人,小的没有凭信,是第一回来新界,本是打算做个游商,换几块儿碎灵石过活……” 后头客栈老板早就见势不妙,溜了。 男人拧着眉头看余音这病弱样子,又问:“那你的货物呢?能住上客栈的,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之人,还有,方才客栈老板可是说屋内有三人,怎么就你一人出来?其余两人去了哪儿?” 不说还好,一说,余音便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哀叹道:“我们兄弟三人本是要在这新城里兜售货物,谁成想我两位兄长竟是在回去取货的路上遭了魔物的劫掠……货没了,两位兄长也没了。” 金丹期虽然不足为惧,但余音并不想枉遭杀孽。 从烈火烹池离开后,余音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卸下了,明明目睹了自己一抹残魄消散,那感觉却像是有所顿悟似的,反叫余音收获颇丰,心胸广阔了不少。 最关键是,烈火烹池剔除了余音身体里须伦恶童留下的杂质。 如果她现在回到不周之外,她甚至毫不怀疑自己可以立刻引来紫雷,立地破境。 男人没有被余音的故作姿态给打动,他朝屋内看了两眼,看到桌上只有一个朝天的杯子后,似乎信了余音的话,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一个人跟我走一趟吧,没有凭信就是没有,能不能放你,得由上面的大人说了算。”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却在伸手要扣住余音时,被余音眼疾手快地钳住双手,带进了屋子里。 整个过程之快,没有任何人瞧见。 进了屋,当然就是余音说了算,于是那男人便只能哐的一声被余音甩到地上,接着就手脚被缚,连口鼻也被黑龙引给堵住了。 “我不想惹事,所以现在给你两条路。”余音蹲在男人边上,抬手伸出两根手指,“一,你现在掉头出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事儿就过去了;二,我将你留在这里,等我事成,再将你松绑。” “唔唔唔——” 男人拼了命地挣扎,脖颈边青筋毕现,嘴里不断发出声音。 鉴于屋子内设有隔音法阵,余音也就很随意地解了男人嘴上的黑龙引,说:“选哪个?叫是没用的,你就是在这儿叫破喉咙,外面也听不到。” “你是谁!”男人瞪圆了眼睛问道。 余音双手撑在膝盖上,扁了扁嘴,反问道:“选哪个?” 气得脸都红了的男人这下不说话了,死死地看着余音,仿佛是想要吃了余音一样。 “不选?”余音耸了耸肩起身,“那好,你就留在这里,正好我也觉得,放你走风险太大,若是你出尔反尔,事后叫人来围剿我,我还有点儿麻烦。” 囚玉看余音站起来,连忙从暗处出来,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除开珠儿和熙儿,其他生魂都被我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若你——” 跟在囚玉后头出来的桃然没说话,目光落在地上的男人身上,说了句,我认识他。 “就今天吧,趁早,你去将所有生魂带过来,最好是放入灵石里,也方便我拿着。”余音冲囚玉摆了摆手,随后扭头看向桃然,问:“你认识他?他谁啊?” “诛魔军先锋营的营长,陆必。”桃然兴致勃勃地走到男人边上,转了两圈,说:“当初在战场上远远瞧过一眼,怎么,陆营长现在这么落魄了,在这新城里给人当打手?” 陆必不认识桃然,不过从桃然那气度来看,也知道桃然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故而偏过头去,怒道:“我是谁,与你何干?我现在就乐意给人当打手,你奈我何?” “我没空管你们的事,你要打趣他你就继续,我先歇会儿,等囚玉回来,我就再下烈火烹池一趟。”余音揉了揉手腕躺去了一旁的美人榻上。 囚玉也用不着她吩咐,早就麻溜儿地出了屋子。 “你去烈火烹池做什么?!”陆必蹭的一下扭头去看余音,“你到底是谁?你难道就是大闹李宅的那个神秘人?你来新界到底有何目的!” 陆必还没说完,就余音给一掌封了嘴。 裴云英过来看余音时,余音已经靠着软枕进入梦乡,这些天她的确累坏了,长时间肉体加意识的淬炼让她连吐纳都不想继续,只想很单纯的用普通人的方式休息休息。 “这是谁?”裴云英回身瞧见地上蠕动的陆必,疑惑地轻声问道。 桃然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裴云英是问自己,便摊了摊手,回答:“你们道门里的,不认识吗?高玉手底下诛魔军先锋营的营长,陆必。” “营长?为何到这里来……高玉派来的?”裴云英一下子就警惕起来了,手甚至下意识就按在了腰侧的剑上,“音儿有吩咐什么吗?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 地上的陆必蠕动得更猛了。 可惜黑龙引绑得死死地,末端还钉在了地上,绕是陆必竭尽全力,也没能动上一寸。 “躺着呗,他抵死不肯选你师妹给他的路,不也就只能干耗着。”桃然坐在窗台边上,一脚踩着窗框,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这不周的景象,倒是让你们这群修行者给弄出花儿来了,往日我可没见过这般风貌。” 新城被大街小巷的鲛人灯给照得亮如白昼,长街上人潮涌动,歌舞升平,全然看不出是在不周。各式新奇的物品都被散修游商们带到了这个曾经荒芜的地方,为这里增添了无数的色彩和生机。 “侵占而已,这里根本不适宜生活,你所见到的,都是灵石和人力铺出来的虚幻泡影而已。”裴云英瞥了一眼窗外,漠然开口:“将来但凡出现一点意外,这里的一切都将坍塌,到时候……苦的只会是底层的修行者。” 桃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沉浸地看着外面的繁华。 裴云英也不再与他详谈,转而走到美人榻边上坐下,目光慈祥地守着余音。 第279章 陆必 囚玉救人心切,自然紧赶慢赶。 等他带着四万生魂回到客栈里时,余音正好一觉睡醒,神清气爽。 “我陪你一起去?还是说,你有别的什么安排。”囚玉跟在余音身后直转悠,嘴里絮絮叨叨地问:“你的打算是什么?和我透个底?珠儿她们还是孩子,若太过火……” 屋子不小,但也经不住他这么来回走。 余音被打乱思绪,只得先抬手打断他,偏头道:“你既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何不放下心来,全盘相信我?总归事情不会比你现在所面对的更糟糕了。” 听余音这么说,囚玉也只能先冷静下来。 坐在旁边一直没出声的桃然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陆必,问余音:“这人怎么办?” 陆必闻声怒瞪桃然。 “音儿,你……再下烈火烹池,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裴云英看着余音休息时的模样,知道她是真的累得不轻,但已经是化神期的余音能被什么事累成这样?她不由地心生担忧。 地上的陆必本来还要鼓涌几下,结果在听到那声音儿后,面色古怪地扭头看了几眼余音,不动了。 余音发现了陆必的异样,不过没当回事,她坐在窗边,一边给装有生魂的灵石布下黑龙引,一边回答裴云英:“姐姐放心,累是累了点,但对我而言,反倒是好事。” 接着,她似笑非笑地觑了陆必一眼,毫不遮掩地继续说道:“这具身体得来不正,其经络中夹带魔气,有了烈火烹池,就能帮我洗涤一二,正好让我的原身能更加契合。” 陆必的眼神中,有着激动,又夹杂着些许的惶恐。 “你想说什么?”余音捏着灵石缓步朝陆必走过去,右手一挥,黑龙引被解开。 砰! 过于激动的陆必刚要动,就被山神掠到他面前的裴云英抬脚踢飞,撞在了后方的桌腿上。 “说话就说话,动什么?”裴云英冷漠地看着陆必,注意力放在他的双手上,时刻提防着他做出什么不利于余音的动作。虽然陆必只是个金丹期,但从桃然之前的话来看,他个人能力相当出色,绝不能掉以轻心。 吃了一击飞腿的陆必却没有半点儿恼怒的神色,他连忙抬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恶意,接着说道:“您、您是余音?”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十分惊喜。 余音挑眉沉默片刻后,点头,说:“我是,怎么?” 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陆必居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铠甲以及头盔,起身抱拳行了个大礼,并郑重开口:“感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屋内无人接他的话,气氛顿时冷凝。 其中数裴云英脸色最差。 如果说这个屋子里有谁是不想提起过去的,那么裴云英比余音还要更甚。 还是桃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死寂,他坐在另一扇窗那头,单脚垂着来回晃荡,“所以,你是因为崇拜她,才会踢出先锋营的?不过也是好事,不是说你那先锋营上月全军覆没了?你这正好躲开了去。” 这桃然句句扎陆必的心,直把陆必的脸都给说得黑成了锅底。 “不必谢我,对我而言,那些事是痛苦的折磨,非是什么需要你们感激的壮举。”说完,余音转身反握了一下裴云英的手,脸上露出的笑并不勉强。 明明是一段伤害她的过往,她却转头过来安慰起裴云英了。 “是,在下知道那段过往对您而言是不想回忆的过去,但也请您相信,如在下一般的,想要为您效犬马之劳的人,绝不在少数。”陆必单膝跪下,头微微垂着,说得恳切又认真。 这下桃然有些说不出话了,连旁边的囚玉都有些吃惊。 “你能帮我做什么?杀了高玉?还是夺取诛魔军的掌控权。”余音虽然看出来陆必是真心在说这些话,但也没听进去,随口问完,又坐回窗边开始埋头捣鼓手上的灵石。 只有所有的灵石都被黑龙引所保护,余音才敢带着他们去到烈火烹池。 “我没有能力杀掉他,但如果您需要一支力量,我可以以此为奋斗目标。”陆必没起身,垂着头表示忠心,“不光是我,我有几个兄弟也想见您……” 原本只是下烈火烹池前的一点准备时间,生生被陆必给弄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见面会。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最后齐刷刷地单膝跪在了余音面前。 余音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个,只能苦笑着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又说了自己的想法,不需要他们拼命之类的,最后才总算送走这些分外热切的散修。 客栈里有散修聚集一事自然是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是当有心人摸上门时,余音等人已经离开了新城。 原本就打算与乌子瑜他们汇合的裴云英自然是往沛南那边去,余音则掉头再淌一次烈火烹池,只是她没料到的是,这一回,烈火烹池边上有人在等她。 哦不,罗刹王。 范榕大刀横摆,就那么十分闲适地坐在一块怪石上,目光深邃地看着余音。 “等我?”余音也不怵他,背手过去,眯眼笑了笑,说:“不知道有什么事找我?” 四周岩浆咕嘟咕嘟冒着泡,浑浊的毒气不断升腾,大概也只有余音这样的人,才能在烈火烹池边上笑出声来,哪怕是范榕那看似悠闲的外表下,也踩了一层护体魔气。 “你夺了须伦恶童的身子,那是你的本事。”范榕的声音十分低沉,开腔时,仿佛地都在随之震动,“但你不该将手伸到烈火烹池里来,若你识相,现在就把帝夋的尸骨交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而来。 余音敛眸,背后的手握紧了骨剑,嘴里则继续推诿道:“我不知道什么帝夋的尸骨,在烈火烹池里我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这话触怒了范榕。 咚的一声—— 范榕拾刀起身,抬脚踏出一道赤红色的气劲扫向余音,而他空着的手虚空握紧,与之同时震荡出数道凌厉魔息。 第280章 灵 浓烈的杀意冲霄直上。 见此,余音反握骨剑斜扫抗下第一道气劲,紧接着几个连点踏空,身轻如燕地踩在烈火烹池飞溅出的岩浆上,却没有迎杀意冲向范榕,反倒是转眼就一个猛子扎进了烈火烹池。 大概范榕也是从没见过余音这阵仗,愣了一会儿后,才怒不可遏地甩刀朝着余音消失的地方轰出魔息。 魔息飞入烈火烹池,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隐匿在旁边不敢近身的几个副将连忙探出头来,喊道:“大人,您需要我们去新城那边看看吗?她来的方向是新城,如今高玉不在,咱们的确可以冲进去。” 站在原地的范榕鼻息间粗喘着气,他眼眶凸起,目光死死地盯着烈火烹池,说:“倒是我小瞧了她,以为她敢进烈火烹池是有什么法器,如今看来,是她身上的素洛血脉觉醒了。” 副将们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却见范榕只是摇了摇头,收刀转身后往副将们藏身的地方走去,其靴下每一步都带着猩红的光阵,若靠近了,还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大人。” “大人,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人,这余音是高玉的徒弟,又是高玉想除掉的人,咱们不妨借高玉之手?” “依小的愚见,咱们还是坐山观虎斗的好,那帝夋尸骨何其重要,若咱们放风出去,自然有那前赴后继的。” 待范榕走近了,副将们争先恐后地顶着烈火烹池的余浪出来,纷纷拱手应话。 范榕并没有接话,他木着脸往外走,走没几步又停下,点了两个副将出来,说:“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监视她,一旦她出来,及时通报与我……至于高玉那里,的确可以利用一番。” 于是乎,道门中开始有传言,说余音不光活着,还深入烈火烹池底下,拿到了真神帝夋的遗骸,只怕不日便能飞升。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偏偏那传言末尾还强调,余音现在手握重宝。 飞升是灵肉合一,法器宝物都算作是身外之物,必然会被留下。 也就是说,这个传闻是在引诱所有不怕死的去寻找余音,若有本事,就在其飞升前拿到真神帝夋的遗骸,若没有本事,那大可以等其飞升,再偷宝物。 故事的主角——余音,当然不知道外面的腥风血雨,她在烈火烹池底下待了整整六十日,却在紧要关头,被打断了。 不是被人,也不是被罗刹王,而是被一道灵。 其实也说不上是灵,虚无缥缈,无形无体,看不透本真为何物。 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余音面前,挥手间打断了余音的度灵,还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对着余音的吐纳之法指指点点。 “你想做什么。”余音想摸自己的剑,手还没动,骨剑就到了那灵手里。 “急什么?” 他翘着脚虚坐在半空中,把玩那骨剑的同时,两道缚灵锁分别扣住了余音的手和脚。 “我看你这个小姑娘有几分天资,又带着我老巢,我才出来指点指点你的。” 老巢? 几乎是立刻,余音就想到了千机囊里的那副白玉棺椁。 这样一来,灵的身份就不言而喻了。 猜到一二的余音按兵不动,脸上依旧是警惕的神色,手头也开始不着痕迹地解着缚灵锁。 “你这借着天时地利度灵,做得不错,但以全力维系他们的心神可不是上乘之法。”好为人师的帝夋托腮笑望余音,继续说道:“若我是你,我便会散开他们,只用一息之力稳着,如此一来,既能快速度灵,也能保全自己。” 看余音那脸色,他又说:“别想着解开,我可是为你好,你现在解开,灵脉便会因为当中灵力匮乏而紧缩……” 轰! 他话还没完,余音就已经崩开了缚灵锁。 四周岩浆沸腾,无数被余音带出的逆流疯狂冲刷着他们头顶上的一层薄如蝉翼的屏障,却最终只是化作了残流散去。 紧接着,余音就跪倒在了地上,嘶吼出声,浑身抽搐。 “我说过了,我是为你好。” 帝夋笑吟吟地垂头看着地上打滚的余音,边说边甩手一掷,骨剑便笔直而出,钉在了余音肩胛骨处。 润玉般的光缠绕着骨剑,在接触到余音后,汇入余音身体内。 “我也就烦你这么一会儿,至于这么嫌我吗?” 原本疼得撕心裂肺的余音因为帝夋这一剑,稍有缓解,也总算能说出句话来了。 “我凭什么信你?我的路,用不着你来管,他们的心神我必要守着。”说完,余音咬牙攥着骨剑,猛然往外一拔。 血没出来。 多亏了帝夋的帮助。 “你也用不着信我,我说了,我顶多再烦你一炷香时间,就会自行散去了。”帝夋抱臂往后一靠,神色中多了份惆怅,“也不为别的,我只是想看看谁这么有本事,能搬走我的老巢不是?” 吐息完,余音处理着伤口,嘴里回道:“现在你人也看过了,可以散了。” 帝夋气得落地蹬蹬蹬冲到余音面前,怒视她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余音以为,烈火烹池底下存着的可能并不是父亲余阙转世之后的尸骸,而极有可能余阙在做真神的时候的身体,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 哪怕余阙是真神转世,其修为和肉身的能量,也远比不上做真神时的强悍。 母亲在金丹里说,不建议余音为父亲收殓尸骸,用意就是在这儿。她不希望余音为此涉险,毕竟烈火烹池底下可能正如桃然所说,与表面截然不同,谁下去都是九死一生。 “姐姐莫担心,底下也就看着危险。”余音拉着裴云英的手,乖巧承诺道:“我至多下去一刻钟,若时间长了,我没出来,你们就先行离开,如何?” 她这话说了还不如没说,一出口,就把裴云英的眼睛都说红了。 “我开玩笑的。”余音连忙蹭了蹭裴云英的肩,眨巴眨巴眼睛,说:“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第281章 秒杀 不过,帝夋也是光说不做。 在对着余音指指点点的同时,帝夋还包揽了那四万生魂的维系活计,让余音有了充足的时间完成自我愈疗。 “多谢。” 余音起身,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出来,着手接过帝夋正在维系的生魂,却发现帝夋正以一种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便问:“又怎么了?有事便说。” 帝夋干笑了几声,后知后觉地说:“原来你是他女儿。” 他的声音带着些感叹。 两人之间的距离,此时不过十步,帝夋甚至伸出了手,一副想要去拥抱余音的姿态,被余音嫌弃地朝后退避开。 “方才我还在想,他为什么要遁入轮回,现在看来,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帝夋将手垂落,换了个姿势坐着,嘴里继续说道:“他只不过将自己救世的心贯彻到底了而已,相比之下,倒是我显得粗鄙不堪。” 其实余音并不想在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谈话上浪费时间,但无奈帝夋很想要与余音深谈,尤其是在发现了余音的真实身份之后。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余音被迫听了帝夋那漫长神里大大小小的事迹,而帝夋说好的顶多再烦余音一炷香时间,根本没有作数。眼看着帝夋没有停下来的势头,余音只能强行打断他。 “好了,我觉得你说得够多了,我来说说我的,如何?”余音双手手掌间黑龙引犹在运转,不过不影响她说话,“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所以对他过去到底如何,其实我并不感兴趣,你与其跟我讲这么多,不如讲讲,为什么他会想要用遁入俗世一法来救世。” 帝夋眉眼一垂,显得有些落寞。 短暂的僵持后,帝夋只能叹了一口气,说:“因为千年之劫。” 九天上的真神们倒也不是从来都不管下界如何,所以当他们知道千年后,南洲大陆会遭遇一场灭顶之灾时,所有真神都希望能帮南洲大陆找到一条出路。 谁都想,可谁都不想自己牺牲。 无奈之下,只有帝夋站了出来,表示自己愿意入轮回,以神的介入来化解灾祸。 当然,这之后南洲大陆能安然无恙三千年,证明帝夋的牺牲的确是有道理的,只是当中的道理其他真神并不知晓,而帝夋的神格也只是在看到余音的这一刻,才了解。 “这世间的善与恶,其实殊途同归,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这点,他才想着殊死一搏。” 帝夋指的,是道门与不周。 “那场大劫中,极恶之地孕育出的真灵为南洲大陆引来了灭法时代,道门名存实亡,妖族覆灭,鬼域崩塌,俗世间的凡人们更是百不存一……浩劫之所以称之为浩劫,便意味着哪怕是九天上的真神,都难以独善其身。” 余音听得哑口无言。 这群跳脱出轮回的真神那般紧张,不还是因为自己会受到威胁?偏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们都仍然不愿意出来,只有一个帝夋舍得。 说完这些,帝夋以深邃的目光看着余音。 “然后呢?他看穿了恶与善的本质,所以才会与我母亲结合,所以才会在我出生时,想要毁了我?他认为我就是那个恶胎,是毁掉南洲大陆的真灵?”余音迎上他的目光,并不胆怯地回问道:“谁能在一个人甚至还没出生时就给其评判善恶?就因为他是帝夋,是真神,就可以这般草菅人命吗?” 那日,在烈火烹池底部,余音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发泄出了所有的愤怒。 帝夋像一个父亲般手足无措地看着眼角垂泪的余音,想落地去抱她,又怕自己被拒绝,只能站在翻腾的岩浆中搓着手,毫无神格该有的威严。 “对不起。” “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他,但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也就等同于他了。我想,若是他知道你是如此的善良,必然会后悔当初对你做出的一切。” “你要知道,他天性便是怜悯众生,大爱与小爱之间,往往很容易就做出选择,而那些后悔莫及统统都是在做出选择之后,才会感受到。” 原本还在啰嗦的帝夋,突然就被冲过来的余音抱了个满怀。 “谢谢你,爹。” 极轻的一句话从余音嘴里溢出,只是她很快就擦干眼泪,从帝夋怀中脱身,再抬头时,已经恢复成了正常情绪。 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的帝夋僵在原地好半晌,直到自己身形越来越飘忽,才回过神来,说:“你很好,要相信你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之处,虽然我无法看透你的未来,却能清楚地看到你身后的光辉。” 话音落地,帝夋彻底消散。 到这时,四万生魂已经全数剔除魔息,只差最后一步,便能踏入轮回。 余音深呼吸了一口气,拂袖收走所有灵石,接着便转身出了烈火烹池。 她并不知道外头有人在监视着,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在烈火烹池底下熬了六十天,所以当她在落地的一瞬间看到面前出来十来个修行者拦路时,以为不过是高玉派来的拦路者而已。 谁知—— “余音,交出至宝,我等就让你苟活!”第一个开腔的是站在一众人前头的蓝袍道人,这人看上去是个化神期修行者,显然他也对自己的修为相当自信,眉目间倨傲无比。 后头的人跟着附和,声浪冲天。 躲在暗处监视的魔物们赶忙回去通知范榕,半点儿都没有想插手的意思。 “什么至宝?”余音刚清理完周身岩浆,眉头还紧蹙着,眼锋一扫,有几个修行者就没扛得住,跪了下去。 那蓝袍道人一摆拂尘,微抬着下颌对余音说道:“你在烈火烹池底下拿走了什么,就是什么,休要吾等动粗!” 众人操着家伙事就要往前逼近,俨然是不打算给余音好好说话的机会了,其后更有人原地结阵,似要防备着余音往别处逃开。 而余音呢,她只是神色漠然地转动了一下掌中的骨剑,最后问了一遍:“什么至宝?” 随这句话一道出去的,还有成千上百道利刃光芒,耀眼程度不亚于烈日,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几乎是碾压式的,就把所有拦路的修行者给掀翻在了地上。 第282章 正如之前所说的,如果不是因为身处不周,这时候的余音就应该已经在破境了。而且,以其现在的修为水准,即便到不了渡劫期,那也绝对是个洞虚后期。 不光如此,余音手头黑龙引当初可是让不少大修为者都吃了苦头的,面前这几个化神修士能上顶余音一招吧不死,已经算是余音高抬贵手了。 看着地上哎哟哎哟的修行者,余音走过去踢了踢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蓝袍道人,低头问道:“高玉让你们来的?” 得到的答案自然不是。 这附近本不是什么适合问话的地方,离烈火烹池近,灼热外加毒障让这些被震散了护体真气的修行者们十分痛苦,以至于余音问什么,他们都答不出,只在那儿呜呜咽咽的。 没办法,余音只能先弹指落了个法阵下来,护着这群废物,然后才提溜起那蓝袍道人,问:“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为的是什么?你们怎么知道我在烈火烹池底下带走了东西?” 刚才还倨傲不已的蓝袍道人这时候知道自己踢到铁板了,连忙求饶,嘴里回答着:“是道门中的风言风语……大家都说您活着回来了,和那阴九娘一样,是借着烈火烹池复活的,还带走了烈火烹池底下的圣物,动辄可以助人飞升的圣物。” 传闻嘛,传着传着就变了样。 当余音沦为与阴九娘一般的邪物时,高玉的筹划其实就全盘被废了,这么看来,倒也不会是高玉做的。 “也就是说,有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并非如你们这样的意动者不少,是吗?”说着,余音似有所感地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东方。 有什么要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余音立刻抽身,也不再管还能不能问出点别的,直奔新城而去。 从东边来的当然是范榕,只不过当范榕赶到时,余音已经不知去向了,而她留下的那些个草包修行者们也都纷纷四散而逃,根本没敢耽误时间。 然而什么都没赶上的范榕却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不悦,他掌间把玩着个圆润的珠子,眉梢带喜,口中说道:“甚好,这群利益熏心之辈纷沓至来,证明我们的计策正如常推进。” 可他也没回头,而是朝着余音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说回余音,她直奔新城没找到裴云英等人,便打开了那玉片,这才得知裴云英带着乌子瑜他们直接出了不周。一来,是新界里的搜捕力度越来越大,二来就是那个传闻愈演愈烈,颇有种要连带找上与余音有关的人的趋势。 听到余音问询,裴云英以为余音那头出了什么事,赶忙就问需不需要自己往回赶。 “没事……姐姐,那个李平阳有跟着一起吗?”余音坐在骨剑上低空飞行,姿势闲适,“还有,桃然可还跟着?” 裴云英嗯了一声,说:“他手头的东西已经做了七八成,说是想等你过来看了,再继续完善……至于桃然,他半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应该是不周发生了什么需要他去处理。” 余音有些意外。 按理说,不周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是需要桃然去处理的吧?他为什么会回去?还是说,范榕又在整什么幺蛾子……也是,当初烈火烹池外一遇,范榕没捞着好处,之后必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她不知道的是,桃然回去,是为了处理一件远比这些要重要得多的事—— 须伦恶童彻底失去了任何的音讯。 范榕要救须伦恶童是因为寻求力量,囚玉跟着去救是因为不得不服从,桃然却不一样,他曾是真情实意想要救须伦恶童出来,然后想着凭借须伦恶童的力量救出姜毅。 不过,事实证明,过分强大的力量往往伴随着出奇糟糕的心智。 被救出来的须伦恶童别说帮桃然救人了,就是正脸都没瞧过桃然一次,以至于桃然知道须伦恶童滚回了不周山底下时,还痛饮了一顿,十分高兴。 但高兴归高兴,须伦恶童需要存在,他若是真的消散了,那不周的末日也就到了。早就在不周山布下禁制的桃然时刻防范着须伦恶童重现人世,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回须伦恶童不是出来,是彻底消失了。 此刻…… 桃然站在不周山顶,掌心翻腾着无数魔息。 这些魔息向他证明着,那个令他忌惮的须伦恶童是的的确确不存在于不周山底。 姗姗来迟的魔将跪在桃然面前,禀道:“大人,新界里诛魔军集结,打算再攻一次无间,您看我们是退守至晴雨阁,还是予以反击?” 无间,就是桃然据点的中心城市,至于晴雨阁,是桃然为自己下属们准备的避难所。 “不必,出不周吧。”桃然单膝跪着,手掌朝下,按在地上,魔息自他手掌向下不断延伸,直至触到不周山内核的天道阵枢,“这时候的不周已经沦为了范榕与高玉之间的棋盘,他们并不打算真去打个你死我活,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充当小卒。” 从前桃然就说过这话,但魔将们一开始的确不太想离开不周,毕竟这是他们的老家,出去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少不得要吃点亏的。 当初的想法放到现在来看,就有些不切实际了。 “是。” 魔将们纷纷应声。 “想带走的东西轻点一下就带走,出了不周就夹紧尾巴,少惹事,近段时间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只要熬过去了,咱们往后就不必为容身之地发愁了。”桃然的手,深入到了山体中。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 哪怕以他现在的本事没有办法看到须伦恶童所在的方寸之地,却依旧可以感知到如死物一样飘荡在虚空中的须伦恶童。 没死。 可也算不上活着。 如果余音在这儿,她大概能清楚须伦恶童身上发生了什么。 当一个诞生于极恶的真灵身上的恶被洗涤干净,那么其本身的存在就被打破了,之后就算还有意识,也仅仅是由于其本身力量支撑。 第283章 “大人?” 魔将们看桃然始终不动,不胜惶恐地又跪了下去。 长久的沉默之后,桃然拂去掌心泥土,起身说道:“没事,只是最后确认一点东西,你们可以散了。” 既然确认须伦恶童已经再起不能,桃然也只能尽早做决断,免得等到这件事走漏风声了再来想办法,就晚了。这个晚了,自然是针对的不周内部,比如范榕那一号的。 一旦范榕知道须伦恶童出事,只怕之后必然会强开不周山,然后把须伦恶童的身体给拿出来炼了。 桃然只需要确保在余音救出姜毅之前,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便好。 那厢,余音刚刚抵达裴云英等人所在的渝州,还没来得及进城,就发现自己身后有几条小尾巴。虽然看不透这几个人是敌是友,但鉴于最近麻烦较多,余音还是保险起见,几个闪身隐去了身形。 “诶,人呢?” “怎么不见了?遭了,该不是被她发现了。” 一群人在渝州城门楼下如无头苍蝇般打转,灵力送出去,也没能找到余音的半点儿踪迹。 看着像是主心骨的那个高瘦男子揉了一把额角,跺脚道:“都跟你们说了不要靠太近,没听人家怎么说吗?余音现在是化神期的修行者,比你我高出不知道多少倍。” 挨了骂的同伴也没恼火,摸着后脑勺,委屈地说:“咱们也是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如咱回去吧?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人跟丢了,也就——” 他话还没说话,就被那个高瘦男子啪的一声打得几个趔趄朝前踉跄去。 “说什么屁话?!”高瘦男子在喝问时,严厉的目光扫了圈其他人,“师尊嘱咐我们的事都忘了?咱们现在是为了全宗门在着想!若不能先手拿到秘宝,他日真有什么劫数,师尊如何保我们?凭我们这三猫倆狗的,如何历劫!” 暗处的余音听得蹙眉,怎么这儿又蹦出个师尊来了? 如今道门里的这些弟子出门在外都不穿自家门派的弟子服,余音这一时半会儿的,单凭外貌还真难以猜测出其身份来。 就在余音打算撤的时候,突然看到那个高瘦的男子从腰间的千机囊里取了个玉片出来,与先前江胜清交给余音的那枚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接着,高瘦男子两指一捏,将灵力送入玉片,对着玉片说道:“余音消失在渝州城外,怀疑可能入城,请宗门派遣高级弟子过来协助入城查探。” 半晌后,玉片那头回答:“已转达,请原地待命。” 但这不是结束,很快玉片里又传来了一个新的女声:“渝州?她不是刚从不周出来,怎么会去渝州?高大尊如今就在渝州,她该不是要去刺杀高大尊?!” 这话听得一群人十分惊讶,连声问道: “怎会如此?” “那我们是否需要避让?高大尊神威通天,我们若是插进去一腿,怕是自身难保。” “高大尊岂会怕余音……私以为,我们进去助高大尊一臂之力,反倒有可能在日后邀个功什么的。” 女人沉吟片刻,吩咐道:“你们就在渝州城外等着吧,我会亲自到,其他的事就不用你们再去操心了,你们只需要盯着各处城门以防余音外逃便是。” 秦如玉。 这个女人的声音,与秦如玉的声音尤为相似。 不过,更叫余音在意的是,女人话里说的—— 高玉正在渝州城里的这个事。 一想到裴云英等人还在城中,余音甚至连行迹都顾不上遮掩周全,掉头就往城中冲去,在半空中留下了一条淡而顺滑的白色云迹。 渝州城是楚国最北面的一座城池,相当繁华,相较于其他城池先后遭遇战乱的悲惨,渝州因为一开始就有不少道门弟子落脚,而侥幸从魔物中逃脱,之后又因为城主的远见而在一众城池中脱颖而出,逐渐发展成了如今这般繁荣模样。 此时天色已暗,长街上依旧人头攒动,两侧高挂灯笼,亮如白昼十分热闹。 高玉漫步于人群中,头上戴着一顶与衣袍同色的黑帷幕,若不细看,很难看出其身体周围有着圈淡而浑厚的护体真气,也就只可能被当做寻常的散修。 【余音离得很近,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收拾了她?】系统监测到余音的靠近,急忙提醒高玉。 “收拾她做什么?这时候当然是把范榕解决了才是正经的。”高玉的语气中,透漏了对余音的不屑,“要是让范榕先我一步飞升,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好不容易现在信力已经足够,我不想花个三千年来苦苦煎熬了。” 倒不是说范榕飞升了,高玉就升不得。 只是机缘是有限的,过往可没有同一时间两人飞升的先例,通常飞升者之间少则相隔五六百年,多则相隔几千年。 【你与她结了仇,若是放任她,等她已臻化境时,对你而言只怕会相当棘手啊。】系统忧心忡忡地说道。 毕竟是如仪的女儿。 高玉兜袖转身,走进一座酒楼,顺着酒楼伙计的接引入座二楼的雅间后,与系统说:“我与她结仇又如何?只要我能飞升离去,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要不是因为信力不够,高玉早就去做完系统的主线任务,挥挥袖子离开了。 【范榕差的只是一点契机,你真要给他制造这个契机?】系统蹙眉问了句,对于要不要阻止高玉,它实在没有个数。 其他罗刹王飞升,修为够了便是,范榕却不同。 作为生祭万民、以人皇肉身堕魔成的罗刹王,范榕的飞升之道就必须要再来一场生祭,而只要范榕能在最后的生祭中熬下来,就能飞踏青云,直上九霄。 天道有常,不过如此。 “我不插手,只静待时机……”高玉看着面前殷勤的伙计,抬手示意其可以退下了,接着提壶斟了一杯茶,嘴里继续说道:“这样,你可满意了?” 茶汤清澈,热气腾腾,恰如这渝州城生机勃勃的模样。 第284章 最富足的城池,最安乐的百姓,才能在灭顶之灾到来时,迸发出最绝望的怨气来。高玉知道范榕一定会选这里,他甚至不需要去推波助澜,只需要安静地等着,就能在范榕放松心神时,给其最后一击。 大仁大善,不在于一民一城,在于天下苍生。 在扫清不周,稳定灵兰秘境,解决幽冥鬼域之乱后,这世间就不会再有混乱之源,而受系统辖制的高玉也就能安全飞升。 对旁人来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飞升,之于高玉其实还有第四个坎。 那就是系统。 这几千年系统帮助高玉做了许多他力所不能及的事,助他积累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声望,但同时系统所要求的主线任务却是高玉不得不完成的。 否则,就算高玉已经遇上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也会被锁住灵脉,不得离开。 【我的建议是,坐看范榕自取灭亡。】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范榕就算生祭了渝州百姓,也不可能飞升?”高玉拧着眉头问道。 他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不留神,杯盏咔的一声碎裂开,滚烫的茶汤洒了满手。 【余音也跟着到了渝州,这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而且,据探查,渝州城里的修行者不少,若范榕想拿渝州生祭,恐怕得先过修行者这一关。】 早在高玉抵达渝州之前,他就已经调走了驻扎在这里的诛魔军,如今还在城中的,要么是散修,要么是那点惯常喜欢忤逆他的小兔崽子们。 这群人…… 前者必然不可能冒着自身危险去阻拦范榕,后者就不好说了。 “我去会会他们,把地址给我。”高玉说着,翻手清理了乱糟糟的桌面,转眸看向窗外。 华灯初上,渝州城夜晚最盛大的迎春会将要开始了,到时候百姓们会聚集在城中心的观赏阁旁,一同欣赏美人起舞,还能瞻仰城主的风采。 这个时候动手当然是最好的,可若是有人阻碍,时机一延误,对范榕,对高玉都不是什么好事。 系统在一番检查之后,略有些沮丧地回道。 通常在这个时候会生气的高玉却异常冷静,只是另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没有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有想着如何倚仗你,他们要是想阻拦范榕,那也得看范榕答不答应。” 轰! 烟花在半空中炸开,似鸟似兽,绚烂多彩。 坐在靠窗雅座的高玉端着茶盏侧身,他入座的这家酒楼离观赏阁很近,稍稍远眺,就能看到观赏阁那头起舞的舞师与乐手,亦能听到当中悦耳的丝竹之音。 拥挤的人群中,不乏有隐匿形迹的道门弟子穿梭。 “师兄,你不是说高玉在城里,我们这找了一天,也没看到啊……”累得满头大汗的小弟子挤回方凌齐身边,眼神中隐隐约约夹着点怀疑地说:“你那……卦象……” 对上方凌齐的眼色,小弟子又乖乖闭上了嘴。 “他这几个月在南洲大陆上的游走并非是一时兴起,最后来到渝州也绝对不是偶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夜渝州会有大事发生。”方凌齐掌心的龟甲都快要被他捏碎了,当中三枚铜钱因为他灵力的紊乱而不断地翻滚着,一如他这时候擂鼓般的心跳。 四周乐声震天响,再伴着不断飞射上天的烟花,方凌齐的声音并没有一五一十地传入小弟子的耳中。 两人并肩,转头朝另一侧搜寻而去。 再说到入了城的余音,她入城不多时就找到了裴云英下榻的客栈,本是想带着裴云英等人先出城,避开高玉再说,结果一见到裴云英,就先被乌子瑜给拽住了。 “师弟他们在城里。”乌子瑜说这话时,小心地观察着余音的脸色。 看到余音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感之类的情绪,乌子瑜才继续说道:“不止师弟他们,南岁道友他们也在城中,方师弟在月前卜卦,算出渝州城有一劫,所以我才会在没有告知余师姐您的情况下,擅自做主,带着裴师姐等人来了渝州。” 裴云英摇了摇头,说:“哪里算你擅自做主?我自己长了腿,若我不同意,我必然不会跟着你过来,更不会让音儿过来。” 余音话憋在喉咙口,扭头眼神与裴云英一对,就知道两人要说的应该是一件事,便捏了捏裴云英的手臂,示意她继续说。另一头,李平阳正在紧赶忙赶地完善法器,生怕误了余音的事。 “高玉应该是在渝州城里,子瑜说他最近在南洲大陆上游走,所经之地都是魔物横行的地方,虽是出手救人,但其中总给人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于是凌齐他们一直沿途跟着。”裴云英说着,让乌子瑜接自己话茬说下去。 乌子瑜知道的比裴云英多,他来说更加适合。 有了裴师姐点头,乌子瑜就更加放松了,他吞了吞口水,解释道:“是因为凌齐与天齐都不信任高玉,所以才有了后来的行动,也正是因此,凌齐损耗自己的寿元,卜到了高玉的行踪,一路跟着他,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所有人修为大跌的时候,高玉的修为却在节节拔高。 明明是行善,那些经高玉搭救的百姓,事后的境遇却没有好到哪儿去,有的甚至会再遭到魔物或妖精的疯狂报复,轻则家破人亡,重则城毁。 个中的奇怪远不止此。 所以当方凌齐卜到渝州有难,又恰好发现高玉的终点是渝州时,他再也坐不住了,连忙通知了其他师兄弟,让大家都到渝州来,以防患于未然。 “如果凌齐找到高玉的踪迹,那么他会以星子闪烁来联系我,但迄今为止,我没有收到任何的联系。”乌子瑜垂眸叹了一口气,说:“今夜是渝州的迎春庆典之日,城中情况要比平常更加复杂,我很担心……” 第285章 自小深受道门苍生大义熏陶的乌子瑜既担心自己的师弟们会有危险,又担心渝州城里无辜的百姓们因为高玉而陷入到另一种险境去。 无奈之下,乌子瑜只能隐晦地想裴云英表达自己想要前往渝州的心情。 好在裴云英同意了。 彼时在旁边焦虑得有些坐立难安的囚玉一直在忍着,没有去打断余音与裴云英等人的交谈,尽管他清楚余音全须全尾地回来就证明事成了,但没听到余音亲口肯定之前,他心里始终还是有些担忧。 余音眼尾一暼囚玉,抬手拍了拍乌子瑜的肩,口中宽慰道:“安心,待会儿我出去看看,若有什么事,先尽量护着他们。” 等到余音再转身时,囚玉已然正襟危坐。 “解铃还须系铃人……”余音拂袖间,一枚玲珑剔透的灵力浮于她和囚玉之间,“我已经借助烈火烹池消除了生魂中纠缠的怨与魔息,剩下的,就是你来助他们入轮回了。” 故事中要有个结尾。 对囚玉和那阿傍城的四万生魂来说,解开过去的枷锁,便算是结尾。 然而,余音又继续说道:“这事有一定的风险,所以你也可以拒绝,无非是再等上些时间,然后走辟邪的路子送他们也无妨。” 屋内所有人都安静了,齐刷刷地看着囚玉,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哪怕是裴云英都对囚玉大为改观,认为这是一条性情中龙。 也就是说,大家都清楚囚玉会怎么选。 果然,囚玉爽朗一笑,点头说:“我当然愿意。” “你变了很多。”余音将灵石重新纳入袖中,眉眼一弯,说道:“遥想当初你我初见时,你还颇有几分不周气焰……” 白驹过隙,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虽然已经决定由囚玉来完成度灵最后一环,但不急于一时,所以余音把装有生魂的灵石交给的囚玉之后,便出了客栈,没多少就混在人流中,消失无踪。 主街上有许多花车,成队的美人顶着料峭春寒披薄纱起舞,眼底眉梢尽是喜气。花车后是城主府里的官吏所乘坐的披红牛车,这些官吏手里通常会端着象征丰收的麦穗和稻谷,往围观的人群中抛洒。 对渝州百姓来说,只要过了这迎春节,便是万物竞发的春耕时节,是一切美好的开始。这一天哪怕是没长牙的奶娃娃都会被父母抱出来,沾沾丰收的喜气,以期盼来年美好。 余音走在充满喜悦的人流中,不自觉地,嘴角上扬了起来。 砰! 烟花依次腾空,在夜色中留下绚丽的残影。 而就在这时,余音抬眸,在橙色的光华中,与沿街一座酒肆二楼的高玉对上了眼。 高玉似乎没有认出余音来,只是目光游离于人群中,像是在找什么人,又像是仅仅在欣赏众生百态。 “呜呼!” 最先爆发出欢呼的是靠近观赏阁那头的人们,他们看到杂耍技师以肉体凡胎引雷时,纷纷鼓掌,嘴里配合地发出怪叫。 轰隆巨响撕开刚刚回归沉寂的夜色,蓝色的雷电紧接着便划天幕落下。 余音不再去看高玉,而是扭头看向了天空中的雷电。 不。 不对。 那雷之后还有什么! 察觉到异样的余音震袖踏空,黑龙引与灵力一道散射开,于半空中形成了倒扣的半圆。 和余音一样察觉到天上雷电不对劲的还有其他人,当然也包括在酒肆闲坐的高玉,只是比起激动的余音等人,他比先前还要更加淡定些,稍稍撩了下眼皮便重新看向了底下尚不知情的人们。 风声呼啸。 升到半空中的余音这才看清,被夜色藏匿的浓云中是一只又一只的人面鸮!这群来自不周的魔兽面目可憎,张嘴吐利箭,振翅生邪风,是头等棘手的家伙。 只见它们收翅俯冲,随着雷电急转而下。 令余音意外的是,半空中的不速之客远远不止这些人面鸮,层云拂开,密密麻麻的低等魔种紧随其后,其猩红的眼珠子在夜空中随着烟火闪烁,以凡人肉眼根本无从察觉。 余音扫了一圈随她飞入云层的人,发现正是方凌齐等人后,也不管他们能不能明白,连忙高呼了一声:“起阵!上元一炁阵!” 接着她就不再去看旁人,径直拔剑,几个蹬云直上,剑气如雨幕般落下。 有黑龙引护着,底下的凡人尚能无忧无虑地沉浸在迎春节的欢乐中,并不需要去知道半空中发生了什么。可这到底只是权宜之计,一旦这群魔物只是先遣军,那么余音必然还得先把黑龙引召回来。 如此一来,上元一炁阵就派上了用场。 事实上,也正如余音所想,天上的人面枭与低等魔种都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奏而已。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方凌齐一行人下意识就听从命令,分散开来结阵,等阵落成,才有人想着问一嘴,刚才喊话的是谁。 跟着方凌齐他们忤逆高玉的,也并不都是那群随余音一道去了无上楼的孩子,还有一些是只听过余音的大名,从未见过,却也依旧敢跟着出云林宗。 除了这群孩子,其他人其实已经猜到了余音的身份。 腥风血雨中,方凌齐等人兴奋地对视,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与雀跃。 “我去帮余师姐,阵枢由季师兄你来维持,其余人坚守原地。”方凌齐仰头看不着余音身影,眉头一皱,与身边季云海对调了一下位置。 季云海也想跟着,但又得顾全大局,只能点了点头,选择留下。 雷云后,余音几乎要被人面鸮和魔种包围了,可她并没有收到什么伤害,相反,任何近身的魔物都在须臾间被高速转动的黑龙引给绞得灰飞烟灭。 只是余音并不能一直这么无休止地耗费灵力,她的注意力始终分了一半落在地面,一方面是想看看高玉在做什么,另一方面则是提防着魔物已经摸进了城。 高玉在干什么呢? 他十分难得地开始饮酒,只是他杯中那散发着淡淡桃花香的琼浆并盖不住来自头顶的血腥味。 第286章 “煞风景。”高玉两指转动着酒杯,侧头向上看去,“范榕当了几十年皇帝,又当了几千年的罗刹王,到最后攻一座凡人的城,也还是那三瓜两枣,看着着实没劲。”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人面鸮与魔种打头阵的话,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耗城中散修的灵力,到时候范榕的魔军压城,渝州便是其囊中之物了。】 系统的分析相当在理,高玉清楚,但十分嫌弃。 欢呼声中,第一只人面鸮的尸体落地,血肉摔打得四散溅落,惊得渝州城百姓顿时陷入混乱中。 花车美人乱窜,百姓惊慌奔走,后头牛车上的官吏们本想维持秩序,却又因为嘈杂的环境而无法施行,最终只能护着城主先行离开。 【余音在空中,这时候你出去,可以借着清剿人面鸮与魔种的机会去除了她,名正言顺。】 听系统这么建议,高玉摇了摇杯中残酒,斜靠着软榻,说:“她乐于做这善事,我为何要阻拦?你不是一向喜欢行善,逼人行善,到她这儿却是区别对待了。” 【你和她之间孰轻孰重,我自己清楚。如今你主线任务即将结束,在一些小事上,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孰轻孰重?嗬……” 高玉轻吐一口浊气,抬袖掩面,仰天躺倒了下去,“她死不死,对这时候的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了,只要范榕进城,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此时高玉身侧的酒坛已经空了三坛。 区区俗世劣酒,当然醉不倒他,但见他面色透红,说话时眼神迷离,似乎真就被三坛酒给灌倒了似的,末了还感叹道:“杜康实在是好物,也难怪不少同道痴迷于此。” 【你想通过喝酒来避免过早出手?】系统一眼看穿了高玉的意图。 从入城起,高玉周身就始终有极强横的护体真气,就算他真的醉倒在这里,也不会轻易陷入险境。 换一个角度看,他这么做其实是不信任系统,因为担心被系统辖制,所以才会用醉倒来规避不得不出手救人的风险。 “哪里的话?佳酿在前,我岂敢不饮?”高玉弹指将酒杯打入半空,听到哐啷碎裂声,才轻声说道:“这人世间有诸般美好,修行者却只有长生道一条路可走,这般看来,谁更可悲?” 咚。 醺醺然的高玉话还没说完,真就瘫倒在了软榻上。 他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了过去,而他先前带来的帷幔已经散在了旁边,一角还被桃花酒给晕染了点浅浅的红色。 “快跑……妖怪打进城来了。” “别管了,趁着南边还没封城,咱们赶紧逃出去。” “孩子——我的孩子——谁看见了我的孩子!” “呜呜呜……别踩我……不要踩我……让我出来……” 酒肆内外不乏哭喊声,恐慌由观赏阁扩散,最终感染了整座城,不断落下的血尸更是加重了恐慌的蔓延,让这个不久前还处处歌舞升平的地方沦为了人间炼狱。 城防军倒是也站了出来,可他们要面对的却不是城中惶惶然的百姓,而是—— 乌泱泱的魔军。 早在城中有血尸落下时,大批魔军就逼近了渝州四处城门,只是他们没有贸贸然发动进攻,而是整齐划一地等在城门,好似在等待什么。 “关城门!开符阵!” 几个校尉还都保留了一点理智,高呼的同时身先士卒地冲去一线,等到带人列阵站稳,又急忙叮嘱身边的士兵去开启平日里的城防法阵。 随后,巨大的天幕在上元一炁阵内缓缓合拢,其上泛着幽蓝色的光,另有银白色的金文流淌。 “大家听好了,咱们是渝州的第一道墙,只有咱们站稳了,咱们的家人才能平安!”纵然害怕,校尉还是装出了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大声鼓舞士气,“而且……你们抬头看……咱们头顶还有仙人照拂!只要咱们撑住,仙人们肯定能抽出手来帮我们!” 士兵们闻声抬头。 目力稍好一些的,的确能透过夜色看到空中站立的人影,虽不真切,可心里却因此而多了几分镇定。 此时余音倒不知道范榕已经领军压境,她在解决人面鸮的同时,发现自己丹田内海隐约有松动的迹象,恰好在这时候,方凌齐上来了。 “余师姐,我来帮你!”方凌齐一个闪身掠入人面鸮组成的肉墙中,挥剑时,劈砍出声。 余音没看他,在交错横剑的空当问道:“底下什么情况?你什么情况?” 方凌齐那满头白发和苍老之相,绕是已经从乌子瑜嘴里听了三言两语的余音都有些诧异,眼前情况虽然危机,但问一嘴的功夫还是有的,便权当做是关心了。 “让师姐担心了,不妨事,只是耗费寿元占卜了些事。”方凌齐出剑的同时,袖笼中铜钱如雨点飞溅,刷刷几下就又打落了不少人面鸮,“底下师兄师弟们已经架起了上元一炁阵,应该能撑到天亮……” 天亮之后,是新的危机。 厮杀一夜的修行者们都需要调息吐纳,可敌人不会给他们休息的机会,这种时候,用凡人顶上也是不可能的事,不说凡人奈何不了魔物,单说这些魔物在食人之后倍增魔息,对修行者而言就已经相当棘手了。 “底下还有个阵法,城里的?”余音实在抽不出空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能依托方凌齐为自己传递讯息。 “嗯。”方凌齐赶紧点头,说:“四处城门都有魔军驻扎,他们没选择进攻,我猜要么是他们在等一个人里应外合,要么就是在等我们耗尽灵力。” 这个人,大家心知肚明。 “高玉不会出手。”余音因为知道系统的存在,所以清楚高玉不会在这时候助范榕一臂之力,只是他出现在渝州城肯定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这个目的嘛…… 余音猜测不会是什么好的初衷。 先前那一眼,余音从高玉眼中看到了从前没见过的漠然和冷酷,就好像他不是在看人,而且在看什么物件。 第287章 江胜清只和余音说过,范榕就要快破境了,却从没提过高玉的修为如何。 细细回想,江胜清似乎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谈论起高玉,偶尔不得不提及,也是含含糊糊的敷衍,并不会去深入。 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看余音有些分神,方凌齐便扛了主要压力,对她说道:“余师姐,你若要去做别的,大可以放心将这里交给我们……” 能跟到这儿来的,都是做好了牺牲觉悟的人。 他们过去或许真的助纣为虐,识人不明,但现在既然给了他们机会弥补,就势必要豁出这条命去。当然,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底下那群无辜的凡人,除魔卫道本就是他们的责任。 余音点了点头,抽身后退时,掌心已经玉片了。 “什么事?” 江胜清应得很快,说话声传来时,还伴有呼呼寒风,听着不像是在玄照宗。 “高玉现在什么境界,你知道吗?”余音瞥了一眼底下的渝州城,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当时看到高玉的酒肆位置,“我现在在渝州,有大量魔军压城,偏偏高玉还就在城里,这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风声大作。 本来还说话精神抖擞的江胜清一下子就蔫儿了,哼哧哼哧半天才回答道:“你别急,别急,有什么事等我到了,我跟你细说。” 原来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渝州?”余音有些意外,蹙眉问道:“渝州有什么特殊的吗?还是说,我在烈火烹池底下的这段时间里,外面还有什么大乱子?” 听余音这么问,江胜清不由地又叹了一口气,说:“乱子多了去了,南边的乱还没完,北面又乱了,几个人皇还被起义军给杀了,守护皇族的那些老家伙也都不见了……我……” 对此,江胜清一直怀疑是高玉干的,可惜就是没找到证据。 “人皇被杀?”余音有些惊讶。 江胜清嗯了声,再开口却转了话题,“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有一个困扰。” 轰! 余音逮着个漏网之鱼翻掌轰烂后,回道:“什么困扰?你不是说来了细说?” 刚问完,玉片那头就已经没了声音。 对话被江胜清单方面切断。 当余音再抬头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江胜清,他一袭白衣,端坐在云车车顶上,身边还放了个等身大小的红色盒子。 “社会是不断进步的,你知道吗?” 从云车上跳落的江胜清问出了一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但这里的一切却都停止了发展,道门历史动辄千年万年……按理说,俗世的发展应该远远不止于此……可俗世却仍然停留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困境里。” 余音横剑挑开几个人面鸮,其后踩在人面鸮尸体上飞身到了江胜清面前,反问道:“你想说什么?我不太懂你的话里的意思,而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底下的魔军恐怕要动了。” 范榕的魔军虽然按兵不动,但他派出的人面枭和低等魔种可没停过,天上走不通,底下也就跟着多了起来,即便是撞上法阵粉身碎骨,剩下的也依旧潜伏后续。 他这是在耗。 渝州城的法阵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减弱,上元一炁阵也因为季云海他们灵力消耗开始衰退,一旦两个法阵都被耗尽,就到了范榕动手的时候。 谨慎至此,不愧是昔日做过皇帝的。 “不,我只是觉得很奇怪……照原本的进程,就算道门大乱,俗世里的格局也是千年难逢一次变局。”江胜清转过身子敲了敲自己身边的大盒子,继续说道:“可这几个月里,各国先后涌现了不少起义军,这群人有组织有纪律,在对上散修的时候根本不怵,光靠人堆,就把仗打下来了。” 江胜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四周人面枭的厉啸与魔种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掺杂在一起,将江胜清的唠叨给烘托得越发烦人。 反正听不懂,余音也就干脆左耳进右耳出,她听烦了,转头就想回去帮方凌齐一把,却被江胜清眼疾手快地又拉了回去。 “你急什么?”江胜清垂头把盒子打开,从里面抱了把古琴出来,五指一动,乐声潺潺,如水幕般落下,眨眼间就扫除了不少的人面枭,“这些东西都是除不尽的,你们没有必要在这上面浪费心力。” 这一点,余音当然知道,可就算想直捣黄龙,除了范榕,那也得先把眼前这点人面枭和低等魔种暂时压下去才行。 优哉游哉地抚琴之余,江胜清又说:“这一段时间我在宗门里闭关,总算是想通了一点事。” “什么事?”余音配合地问。 当—— 剑锋与人面枭的利爪相接,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个世上的修行者看似走的是与凡人无关的升仙道,实际上却是在透支凡人的气运,以凡人的气运做垫脚石,将凡人的未来悉数埋葬。” 江胜清的每一个字,余音都能听懂,但放在一块儿,却愣是半个字都想不明白。 “什么叫透支凡人的气运?” 如果真的是在透支凡人的气运,那过往修行者破境时,为何没有先兆?可不知怎的,问出声后,余音再看到江胜清那严肃的脸色,自己下意识就先信了。 “这份透支,想来算得上是道门先祖从天道手中偷得的一线天机……”江胜清敛眸抚琴,拨弹琴弦间,魔物荡然无存。 这话是江胜清在诓余音。 事实上,一切都只是江胜清基于小说,结合自己所见所闻之后,得出的一个不太确定的猜测。 正常的人类历史里,千百年间的动荡变化从未停止,人类社会也从封建王朝进化到了科学文明的社会体制。 为什么南洲大陆不一样? 从前江胜清只当这里是小说,觉得万事万物自有作者解释,千年万年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没有变化吧,总归是不需要什么逻辑的。 经历一系列的得失之后的江胜清无法再将这个世界当做一个单薄的文字故事,这里是有生命的鲜活存在,也就应当有正常世界的运行逻辑。 第288章 这么一来,一个严峻的问题就摆到了江胜清的面前。 是什么阻碍了凡人社会的进化? 南洲大陆与江胜清原本生活的世界里,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里的人们被分成了两种,修升仙道的修行者,与无法修行的凡人,从而也催生出了妖邪鬼怪之流。 猜测也就是基于这个不同点。 知道了这一点的江胜清突然开始明白书里高玉为什么会那么惶恐千年后的灾难,事实上,那的确可能对道门来说是灭顶之灾,但更有可能是凡人的新生。 不再受道门约束,头顶亦不必再有修行者淫威的新生。 “说好的千年劫难,却因为高玉征用了你的灵脉而推迟了,这里面的玄机与我的猜测其实是互补的。”江胜清手头按弦取音,嘴里则接着说道:“如果没有高玉的攫取,那么道门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式微,最终走向灭亡,那时候便轮到凡人来登上南洲大陆的舞台了。” 道门灭亡? 余音听得一愣,突然间福至心灵地想到了辟邪,以及辟邪当时的急切。 “若是道门会消亡……” 她未说完的话被江胜清飞快接茬: “那么灵兰秘境也好,不周也罢,甚至是幽冥鬼域,只怕都会随着道门消失。我知道这事你肯定很难相信,可这就是此间世界的天道制衡,不存在一荣俱荣,却存在一损俱损。” “说回正题,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人间会有一场浩劫,那么你就是天道留给道门的机缘,高玉掌控了你,所以浩劫延后,而你的苏醒意味着劫难复苏……俗世皇族的覆灭就是先兆,道门弟子修为的衰败更是。” 一语毕,江胜清抱琴起身。 底下的人面枭和魔宗已经被压退了一波,正是下去找范榕算账的好时候。 “余师姐!”方凌齐仰着头喊了声余音,抬手朝她挥了挥,“师兄弟们需要轮回,我先下去调度了。” 余音冲方凌齐点头后,拉着江胜清俯冲而下,迎疾风吹拂了一炷香的时间,稳当地落在了距离渝州城法阵不到一尺的半空中。 魔物正在疯狂地用身体撞击法阵,整个渝州城都被碎肉和血块包围着,当中的人们惊慌失措,时刻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任何的动静都可能击溃他们最后的坚强。 “收拾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不难,可范榕要的不就是不难?不难就不能不管,一管,灵力的增补就跟不上损耗,等他入城,个个都是待宰的羔羊。”江胜清尾指勾弦,震出道尖利的乐声,将面前那挤进上元一炁阵的魔宗给碾成了渣。 他现在这样,倒没了刚才分析时的高深莫测。 “难不难,都得管,这已经不是渝州城一城的事了。”余音掂了掂手里的骨剑,准备下去,“你刚才说的,我暂且先信了,只是这事压后再说,先得把范榕给解决了,还要防着高玉——” 余音的话没能说完。 背面城门的法阵率先被撞开了一条缝,成千上万的魔宗改为撞击那个缝隙,几乎只是一呼一吸的时间,那条缝便已经大得可以容两人过了。 “啊!” 绝望的惨叫声一声叠过一声。 城外一直稳坐如山的魔军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四面城门同时被攻,渝州城的守军顿时溃不成军,死伤过半。 “诸位!随我来!”余音拨开江胜清的手,振臂朝半空中的云林宗弟子呼喝出声,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压压的魔军阵营中。 余音的声音掺杂了灵力,哪怕是在混乱不堪的城里,也能让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 “是余音对吧?是她对吧!”同样在魔军中厮杀的南岁高喊了声。 他扭头与晏子恪对视时,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激动,原本身体上的疲惫在此刻被拂去,余音的声音激励着他们,使他们越发情绪高涨,取魔物性命翻掌之间。 “是余音,她在城里,她在与我们一同奋战!”晏子恪回望自己身边的同道,呐喊道:“守住渝州城,便是守住你我的道心!” 天是暗的。 明明已经到了晨时,渝州城上空的天却依旧暗如深夜。 昏暗之下,范榕座下四位将军所辖的魔军就更加显得威武难当,这些不知疲倦,没有痛感的魔物在面对死亡时,毫不惧怕,也就给余音他们带来了更大的考验。 处在混乱中心的高玉犹在睡着,他身边一圈泛着莹润的玉光,哪怕酒肆都被震塌了,他也依旧安然无恙地躺在里头。 如果再给余音多一些时间,她会找回来,只可惜她眼下已经分身乏术。 半空中的江胜清始终在抚琴,他不擅长这个,但他更不擅长动武,而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帮上忙的最好的东西了。 清音华乐能给予人舒适的感知,经由江胜清的改动,乐声不仅能杀敌,还能帮助修行者恢复和吐纳,只不过到底是不如修行者自己恢复的速度。 不过…… 聊胜于无吧。 客栈里的裴云英等人也听到了余音那声,只是李平阳那里的活还没结束,需要有人看着,于是便只有裴云英和囚玉出来,循着声音去找余音。 此时的余音不说杀红了眼吧,也有些敌我不分了。 当囚玉掠身过去,拍她肩膀时,差点就被她反身一剑给刺到,幸亏囚玉身手机敏,才堪堪躲了过去。 “音儿,现在什么情况?”裴云英清出条道儿来,蹙眉问道:“怎么这些魔种越来越多?” 先前在客栈里时,因为客栈老板及时封锁大门小门,以至于客栈里倒是没进多少魔物,便是有偶然进的,也都被裴云英他们除了。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客栈外头的情况居然这么严重。 “范榕要这座城……目前不知道原因,但总归不是善了……最关键的是,我在一个酒肆里看到高玉了,他到这儿不是巧合,需要尽快找到他。”说完,余音看向囚玉。 囚玉挑了挑眉,指着自己问:“我去?” 第289章 囚玉虽说不太想和高玉打交道,但这事总归要有人做。 他背手往回走,目光一转,落到那不断朝前冲锋的魔军头顶,再远眺,能看到城楼上威风凛凛的四大魔将正在摇动群魔幡。 “打折群魔幡,再除了魔将,方有可能赢过范榕。”提点完余音,囚玉头也不回地冲着余音形容的那个酒肆去了。 原本城中酒肆并不多,一家家找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偏偏天降人面鸮的尸体,砸坏了不少的屋舍,再想要分辨出具体是哪个建筑,就有些难了。 这厢囚玉开始两眼一抹黑地找,那头渝州城城主已经带着手底下的官吏找上了余音。 “请仙人救我城百姓!” 城主是个中年男人,但在看到余音时,说跪就跪,半点儿都不含糊。他带来的那些官吏就更不用说了,乌泱泱一群就那么在魔军的尸山血海上跪得利索。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余音扭头看了一眼被裴云英赶出东城门的魔军,接着说道;“群魔幡已经被我们折断,但魔将们却机敏地及时退了出去……以我们的人手,目前不具备追出城的能力,只能勉强做到防守。” 可防守毕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更别说城中物资根本支撑不了几天。 余音想的是,要是能在防守的这几天,把高玉找出来,就算得上是最好的情况,即便不能,也能一边防守,一边暗中偷袭,以此耗损范榕的兵力。 就算范榕在高玉的诛魔大战中调动的都是其他罗刹王的兵,他本身的兵力也并非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换而言之,只要余音能带着渝州城熬,就有极大可能熬到天亮。 当然了,城里那颗闷雷得先找出来。 “全听您调遣。”城主应和着,又咚咚磕了下去。 听城主这么爽快,余音也就当了真,一本正经地开始给他们分配任务。 城中的秩序要恢复是首要的,其凡人的恐慌会在很大程度上鼓舞魔军的士气,若滋生更强烈的负面情绪,则会成为魔军的养料。 想要百姓们生活恢复秩序,那自然就得看渝州城的官吏们怎么去努力了,余音在这事上不懂,所以全权倚仗他们。 除了这些以外的,便是余音包揽下来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城防一类的,还有如何帮城内百姓顺利弄到日常所需的物资。 从余音这儿领任务的,可不光是渝州城的这些凡人官吏。 前脚城主刚走,后脚南岁那些人就陆陆续续赶过来了,他们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连休息都没休息,就急忙找来了。 “其他三个城门都暂时干净了,我们来时带的人不多,眼下还得靠城里的士兵帮忙守着。”晏子恪简略地说了自己那边的情况后,抬眸去看余音,像是在等余音吩咐。 余音听得眉头一皱,反问道:“所以?你们过来是打算做什么?如今大家都被困在这里,救人是理所应当的,我指挥凡人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主心骨,你们不同。” 虽然说晏子恪等人脸上那份真挚是认真的,但余音并不想坦然接受。 对余音而言,这群人的本意是如何并不重要,他们要反高玉也好,重塑道门也罢,归根结底都是各怀鬼胎,之于余音算得上是负担了。 看余音这么嫌弃自己,晏子恪转头与南岁互换了一下视线,略微点头,接着又朝向余音,行了个大礼,说:“之前一面,我等并没能及时阐明自己的立场,以至于让你误会,是我们的疏忽。” 时间紧,余音不想听晏子恪多说什么,直接抬手示意他停下,随后说道:“也罢,你们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在这城里大可施展身手,不必顾虑我。另外,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高玉也在城里,我的人已经去找了,只是暂时还没找到。” 头顶的江胜清总算收手下来了,他袖间隐约有血迹,却在落地时,非常仔细地清理干净,一心不想让旁人看出端倪来。 “怎么了这是?”他大步走来,瞧了眼略有些局促的南岁等人,问道:“南岁道友这带了这么多人在渝州?也是听闻高玉在此才赶来的么?怎么没瞧见秦道友?” 秦如玉与天问那些人,往常都是和南岁晏子恪形影不离的。 “天问在北面助凡人推翻人皇,秦如玉则是回宗门料理宗主丧仪去了,凤然儿……她和秦如玉差不多,她的兄长凤绪在不周战死,身后只留下一副衣冠冢,凤然儿需要回宗门为其守灵。”晏子恪转身向江胜清一礼,将未到场的三人去向说了个清楚。 “嗬,原来还有你们插手,我说那些凡人起义军是如何成事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高玉果然还真是在借着诛魔大战排异啊。”江胜清兜手走到余音身边,侧头低声说:“留着他们呗,总归算得上是你这边的,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余音没搭腔,转头就往裴云英那边走,走了半道儿,又想起什么似的,折返了回来。 “我这里的确有件事,很急,但并不一定需要我本人去……”余音对晏子恪说着,“若你们谁能帮我,日后我们有事好商量。” 江胜清一看余音那脸色,就猜到她要说什么,掩嘴接茬道:“是想让他们去接白五那几个?得亏你才想起,这事裴云英早就和我说过了,人我已经送去玄照宗保护起来了,只有那个瑞风不同意,估计过几天就能跟着我家师弟们到这儿。” 事儿虽然没有吩咐出去,但余音的态度已经算得上缓和,能说出刚才那番话,便是将晏子恪他们看作自己人了,如此一来,晏子恪等人也就跟着松了口气。 渝州城上空隐约有霞光拂开黑暗,仿佛在告诉城里的人,要天亮了。可事实上,天不会亮,那霞光不过是范榕祭出的法器所带来的光,而在光升起处,飘浮着一尊大鼎。 第二百九十章 大鼎兽纹加鬼面,三足踏空。 “城里的修行者若想逃命,我范榕可以饶你们不死,让你们平安无事地从这里走出去。”鼎中传出令人闻而生畏的粗狂嗓音,正是范榕的声音。 如果范榕不吼这么一嗓子,余音的心里可能还没这么放松。 “他也熬不了多久。”余音冷眼看着那大鼎,“如果他真有本事,就不会出来口头要挟了,如今他站出来,正说明他希望城里这些‘负隅顽抗’之辈尽早投降出城。” 正说着,后头囚玉回来了。 看他身侧无人,脸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显然是没能找到高玉。 “城里的官吏正在轻点伤亡人数,左右我已经找不到,不如等城中大小事都稳定了再说。”囚玉说着,扫了一圈南岁晏子恪他们,又再凑近了一些,“刚才城主跟我说,城里的粮食只够百姓吃三日的,如果三日不能打退范榕的魔军,后面就很难熬了。” 单凭这里这么点人,想要守住渝州城都已经是勉强之势,也就别提什么打不打退了。 “大家先分守四处城门吧,换班之类的事,你们自己商定,小心魔将混入城里就是,别的不需要考虑。”余音抬手拍着囚玉的肩,嘴里的话虽然是对着囚玉说的,但也是在对南岁晏子恪他们说。 聚在一起的人顿时便各自散开了,毕竟当务之急是守好城门。 余音说完,带着江胜清和囚玉往城门楼走去,边走边说道:“粮食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水源,魔军过之寸草不生,城里的水井倒也罢了,外面的水源是万万那不能再让凡人喝的。” 他们三人路过不少瘫软在路边的凡人士兵,乍一看去,个个缺胳膊少腿,有的也就是凭着一口气吊住,眨眼就能断气。 “唉……”余音看在眼里,叹一口气后,蹲在其中一个士兵面前,抬手为他愈疗额头上斗大的口子,“需要医修,比起水源和粮食,这个城现在最需要的是医修。” 在此之前,不管是余音还是江胜清,都没有想到能从哪儿找来医修。 可就在他们为路边士兵止血的这个当口,天边那大鼎的正对面,突然出现了一群腾云驾云的白衣修行者,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骄阳。 “她怎么来了?!后面……后面跟的不是造化宗的弟子吗?”余音又惊又喜,赶忙起身去朝半空中的骄阳挥手。 江胜清也是十分惊讶,搓着手笑道:“这是老天爷看你瞌睡,给你送枕头来了,有了骄阳和造化宗的同道,这些士兵也就免了性命之虞。” 死是小事。 死者为忠义踏入轮回,来生必有厚报。 但死在渝州城里是大事,死在魔军手上是大事,因为这些人的尸体会在魔军攻入城里时化作伥灵,为魔军驱使。 “我本来不愿意蹚你这趟浑水。”骄阳稳当落地后,指了指身后一种造化宗弟子中站着的秦如玉,“路上遇到她打抱不平,偏偏她救的还是造化宗的弟子……我自然也就不能不管了。” 尤其是在散去对造化宗的怨恨之后,骄阳看造化宗便如同看飞冉一般。恰好造化宗的弟子们就是领了宗主之命过来渝州城的,骄阳也就送佛送到西,一路护送过来了。 后头秦如玉一身白色麻袍,脸上没了从前的光彩,看上去十分疲惫。 她三两步出来,朝余音欠身一礼,说:“我本是路过,看到有魔物滋扰太生宗弟子,这才上前搭手,遇上这位……也是偶然。” 她这话倒是没有什么破绽,可余音不怎么信。 鸠羽夫人所领的太生宗是最亲近高玉的,如今鸠羽夫人死了,秦如玉是个什么态度?从前她跟在南岁晏子恪后头反叛,又是因为什么?真就是想要替天行道? 以秦如玉的性格来看,她对善与恶的评判和旁人并不太一样。 故而余音留了个心眼,不再和秦如玉就其来意深究,而是转头将造化宗的医修们分作两拨,一部分送去城主那边救治百姓,一部分则是在四个城门处救士兵。 说起造化宗,便不得不说到一叶。 停风与一叶是道侣,停风与观叶宗又是高玉的忠诚策应者,一叶怎么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派弟子过来支援渝州城才对。 关键是,一叶是怎么知道渝州城有难的? 趁着造化宗弟子走开了,余音凑到骄阳跟前,悄声问道:“造化宗弟子为何来此,你路上可问过?” 骄阳点了点头,回答:“他们本是被调往北面,帮助你们云林宗弟子镇压凡人起义军的,但那是高玉的命令,等他们走了半路,就紧急接到了宗主一叶的新任务,说是让他们前往渝州救人。” 一帮子医修,正赶着路,结果遇上了范榕增补的魔军,差点折在里头。 余音哦了一声,没说旁的,只是略带赞赏地看着骄阳,谢她救人之恩,谢她先前的护人之恩。 此时半空中的那个大鼎已经逐渐变得有半边天那么大了,其阴影笼罩在渝州城上方,瞧着像是随时可能掉下来似的。 “他想用这东西生祭渝州城的百姓?”江胜清拧着眉头去看那大鼎,从下往上看,能看到鼎的地步有一个圆洞,洞中蓝色幽火翻腾。 当年范榕生祭万民的法器谁也没见过,也就谁也说不好是不是。 不—— 余音突然顿住,目光一点点转向身侧的骄阳,其他人也许没见过,但骄阳是肯定见过范榕生祭的场面的,她来到这儿,可能并非是偶然,也不单单是因为要护送造化宗的弟子。 好似为了证明余音的猜测,一直表现得很淡定的骄阳突然抖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紧握,眼瞳在错开余音视线时,微微内缩。 “你知道他要生祭渝州城,所以你来了。”余音很肯定地对着骄阳说道。 骄阳也没有再否认,点头说:“我也好,她们也好,都是因为知道范榕要生祭才来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她们? 余音探究地看向骄阳,这个她们自然指的是造化宗送来的弟子,可刚才骄阳当着造化宗弟子的面时,却装作一副并不了解的模样。 为什么? 江胜清瞧着骄阳那张讳莫如深的脸,走过去拉住囚玉,将他带着往另一头裴云英在的地方走,边走边问道:“先前你要她办的事如何了?” 两人过往相处得不错,闲聊也不算突兀。 骄阳在囚玉和江胜清离开后,才与余音并肩往无人处走,走远了才慢吞吞地开口:“造化宗的宗主一叶被囚禁了,这点是我从她们密谈时得知的,一叶想和停风分开,但据说停风十分执拗,不愿放手,便伙同高玉,将一叶给困在了自己的洞府。” 一叶被囚的当日,宗门老二雾雨就代行其职了,表面上雾雨配合高玉,将造化宗的弟子分散派遣,实际上则嘱咐了一小撮人去寻南岁等人。 如今道门里敢和高玉作对的,可不就是只有南岁那些人了。 于是歪打正着的,造化宗弟子在得知南岁等人去阻拦范榕生祭渝州城百姓后,改为南下,先后遇上秦如玉和骄阳,最后被带到了渝州城里。 虽说她们没见着南岁,但在她们心里,见到余音也是一样,最终都能借势救出一叶。 “她们之所以一直没说,是想着先施恩,后求报。”骄阳继续说道:“我当着她们的面不说,也是给她们面子,让她们不至于在我这种罗刹王面前太过窘迫。” 余音哦了声,回头望向那几个跪在路边为凡人士兵止血的造化宗弟子,说:“有停风和观叶宗庇佑,造化宗从前是万事不沾身,也就变成了她们虽然救过无数人,但功和过却都算到了停风与观叶宗的头上,如今一叶被囚,她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可求援之人是正常的。” 听余音这口气,骄阳顿住脚步,问道:“你不愿意救她?” 骄阳这架势,好似要是余音说不救,转头就会带着造化宗弟子离开似的。 “我救与不救,你当如何?”余音抄着手斜睨了她一眼,脸上没有笑容,“不救,你便打算带着她们离开?刚才你破范榕的威压进来,他必然已经嗅到了你的存在,你再想置身事外可不容易了。” 渝州城上的大鼎靠得更近了一些,堪堪压在上元一炁阵上,传出嗡嗡的蜂鸣声,当然,五感敏锐的修行者们可以听到鼎中的吟唱声。 那是极具诱惑的靡靡之音,定性稍微差些的,有可能就被迷惑了心智,不过好在渝州城有两层法阵护着,里头的凡人因此逃过一劫。 骄阳揉了揉额角,对余音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哪怕过去你我有携手之时,我也不曾看透过你,所以我今日并不是过来赌命的,希望你明白我自有退路。”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一处屋舍外。 屋舍门口坐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里头妇人正搀着跛脚的汉子往外走,他们出来看到余音和骄阳,下意识就想跪,被余音震袖一抬,虚抬了起来。 小丫头不懂事,玩着泥巴抬头,先是看了看自家诚惶诚恐的爹娘,又转头去看余音,嘴里问道:“姐姐,你是先前那个在天上救了我们的仙女吗?” 余音划过天际的身影哪怕是个小丫头都看的一清二楚,也就难怪旁边那妇人和汉子这般畏惧了。 “我不是仙女,救你们的也不只是我。”余音俯身摸了摸小丫头乱七八糟的脑袋,逗她说:“她也帮着救你了,你叫她一声仙女姐姐,如何?” 骄阳额角青筋直跳,但又碍于余音不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听了那小丫头一句乖巧的仙女姐姐。 不等余音再说什么别的,骄阳扯着她就往后走,喉头低语道:“你不是忙着去诛魔?倒是有闲心在这里逗孩子。” 看到骄阳窘态毕现,余音哈哈大笑道:“诛魔一事不急于一时,他范榕在头顶作法,我岂能不让他做完?你也知道,这东西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根本成不了型。” 这话听得骄阳背脊一僵,她眼瞳微震,抬头去看那大鼎,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那个弱小无助的时候,躺在地上苦苦挣扎。 余音是故意对骄阳说这些话的,先前骄阳只交代了造化宗弟子的来意,就想搪塞过去,余音岂会让她如意?少不得要动摇一下她的内心,让她把自己的也招了。 “一叶我可以救,但谁来救你?你生前遗骸只怕还在你腰侧的袖里乾坤里吧?你来这里为了什么,我很清楚,不要认为谁都帮不了你……” 如果说天上的大鼎是在引诱修行者们,那么此时余音的轻语便是在引诱骄阳开口。 可以说余音选对了切入点—— 骄阳来渝州城正是因为那自己避不开的劫数,范榕一旦飞升,因范榕而成为罗刹王的她就永世再无精进的可能,也就是说,她只有趁着范榕再起苍生大鼎时,将自己的本体扔进去,才能为自己求得一线机缘。 机缘。 万事万物都在求机缘,她骄阳也不例外。 “你说对了,这事上,没人可以帮我。”骄阳敛眸,错开余音的视线,继续说道:“若你不救一叶,我就自己去救,只是中间要费些功夫罢了。你也不必探我口风,我是从她们口中得知范榕在此生祭后,才会跟着过来,用意不过是想要蹭上范榕的机缘破境而已。” 骄阳说得坦荡。 余音嗯了一声,问她:“你要用那苍生大鼎?” 可能是因为余音接话的神情太过于自然,骄阳居然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并且接着坦白:“如果范榕当真能飞升,滞留在此间的我就有可能永远停留在现在这个修为……这对我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噩耗了。” 没有足够能力的罗刹王,最终只有被群魔吞噬的下场。 “我可以帮你。”余音拍着骄阳的肩膀,说出了句令骄阳瞳孔大震的话。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余音并不是在闹着玩。 她早就想过很多破坏苍生大鼎的办法了,但无一例外的,最先摆在她面前的难题就是如何穿透苍生大鼎外的那道护鼎魔气,也就是肉眼可见的霞光。 硬闯必然会被范榕知道,范榕也不是傻子,想都能想到是城里的修行者在作乱,若因此激怒他,使得他发兵,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寻常浑水摸鱼的法子对苍生大鼎来说根本行不通。 巧的是,余音这时候已经被烈火烹池给洗地过了,身体与元神完美融合,再找不到半点儿从前须伦恶童的气息,也就断了最后一点混进去的路。 不得不说,骄阳的这个需求正好给余音提供了条新思路。 “我帮你进去,如何?”余音又重复了一遍。 骄阳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苍生大鼎意味着什么?甚至我自己可能都会折损在里面,你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如此说?” 看骄阳不信,余音甩手半截黑龙引上扬,说:“我缺的是一个能无声无息融入他魔气的人,你很合适,你自苍生大鼎脱胎换骨,气息尤为相近,送你进去,总比看范榕用这满城百姓生祭的好。” 黑龙引扶摇直上,穿过两层法阵后,附在苍生大鼎外的护鼎魔气。 “我有强行拆开魔气的本事,但我不会那么做,因为那样极有可能引发范榕对渝州城再次发动进攻。”余音操纵着黑龙引绕苍生大鼎一圈后,拂袖收回黑龙引,“进入它,破坏它,用他的机缘成就你的修为,如何?” 进入苍生大鼎,骄阳肯定是没有别的能力去搞破坏的,所以才需要余音的黑龙引从旁协助。 本来将信将疑的骄阳在看到余音的黑龙引居然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靠近苍生大鼎,心里信了七分,后说道:“好,就依你说的办。” 等回答完,骄阳糊里糊涂跟着余音走回城门楼下,才想起问她:“你还没说你救不救一叶,救不救?” 裴云英正整着衣袍往余音处走,听到一叶的名字后,跟着问道:“一叶?一叶宗主怎么了?刚才瞧见了不少造化宗的弟子,她们都是一叶宗主派来的吗?” 在得知一叶被囚后,裴云英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她虽没有为余音出主意,但显然她那神情是希望能在此事了了之后,将一叶救出来的。 “救,为什么不救?任何和高玉唱反调的事,我都很乐意掺和。”余音阴阳怪气地说完,又叹息道:“只是高玉现在就在渝州城里,我却找不到他,着实恼人。” 即便不能借着这个机会除掉高玉,起码能对高玉在哪儿,要做什么,为什么做了如指掌不是? 三人在城楼下又待了会儿,才重新站去城墙顶上。 向外望去,增补过来的魔军已经填充上了之前被余音这些修行者杀掉的数,如今再看,密密麻麻,恢复了最开始的威风凛凛,时不时还会冲城楼上的人呲个牙。 “城里的粮食你打算怎么办?”江胜清分外悠闲地坐在另一头,问道:“若是能打通出一条路来,我宗弟子倒也不是不能帮忙,可打通容易,维持难,修为低一点的只怕都经不住。”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更何况这些魔军在源源不断地增补。 “你去,你觉得行不行?不行再加个囚玉。”余音托腮侧头看他,“反正你有人手,也有资源,正合适。将来这事成了,渝州城的百姓自然记着你的好,给你立个生祠什么的。” 话虽是调侃,但意思是余音认真严肃考虑过的。 江胜清还没应,囚玉就先点了头,说:“好,我不介意暴露身份,他一个人去的话,难保体力不支,有旁人照应为好。” 骄阳噗呲一声笑了,睨着囚玉道:“没想到你与他关系倒是不错。” “你与飞冉关系不也不错?”囚玉回得很快,“既然决定要跟着她,往后不就得与人打好关系?咱们是魔物,生来与他们不一样的,你若不和善,人家凭什么对你有好脸色?” 猝不及防被怼,骄阳都有些愣神了,她可没想到这些话能从囚玉的嘴里说出来,关键是还颇有道理,显然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说的好。”江胜清捧腹大笑,手撑着城墙跳下来,勾着囚玉的肩膀就带着他往外走,末了还说道:“象与人相处,的确要多少留一线,事事顶头,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意有所指,骄阳也听了个明白。 眼看着这两人走远了,骄阳回头,两手垂在身前搓了搓,说:“方才我不该那般呛你。” 余音也不跟她计较,双手撑在城墙上,远眺魔军后头的主将营帐的同时,答道:“我并不是因为你的态度才一直不肯给出准确的答复,我只是在想看看你真实的反应。” 骄阳、囚玉这样的,在经过或多或少的感化后,本质上还能算得上魔吗? 飞冉是骄阳向善的原因,囚玉呢?是因为跟在余音身边久了?可余音自问自己是没起到什么好的作用的,至多就是不干坏事罢了。 “不是就好……”骄阳干巴巴地回了句。 之后的便是城中各种琐碎事情的处理,上元一炁阵虽然不用余音去管,但云林宗跟来的弟子都想见余音一面,还有跟着南岁的那些人,总之是到处慰问见面,一路忙活到翌日早晨。 一日过去,头顶的大鼎没有什么变化,再加上城中有许多医修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救人,城里的百姓们也就逐渐安定了下来,没有出大乱子。 城主府那些官吏也还算尽职尽责,一夜没合眼,愣是把余音吩咐的老弱病残给照料得妥妥帖帖,估计是怕做的不好,余音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范榕那边看城中一直没有人投降,也开始有些恼羞成怒,一方面截断了城外流入城内的水流,另一方面则是在派遣小撮魔军不断骚扰各处城防,想要以此来消耗城内修行者的气力。 第二百九十三章 因着苍生大鼎,渝州城里分不出日夜。 但这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原本负责去打通魔军收关的囚玉和江胜清在城外闹大了,惊动范榕之后,范榕调动了两个魔将领军去摆平,城里头的大鼎也因此暂时停止了转动,甚至还漏了一缕阳光进来,足以让城里的人看清外头的时日。 所有人都忙的团团转的时候,高玉正在收容所里喝茶。 他改头换面,隐藏修为,混在受伤的百姓中,一面享受着造化宗的弟子无偿愈疗,一面窥探着城里的修行者。 也正是如此,他再次听到了余音的名字。 “那位余道友没说要不要帮咱们吧?”一个医修理着自己面前的药匣子,面带愁色,“如果她真不帮,我们似乎也没有理由去强逼人家……” 另一个身段稍稍丰腴些的医修刚帮人处理好伤口,回身便叹了口气,说:“她同不同意,咱们总不好见死不救?这些人多可怜啊……平白遭了难,若我们不来,他们怕是熬不过几日去。” 两人交谈,没有避着旁边的病人,正巧就让高玉听了个正着。 当然也就包括范榕居然会选了渝州做生祭,罗刹王护送她们入渝州城,以及余音这时候俨然成了渝州城城主这些事。 【渝州三日可破,即便有余音,也抵挡不住范榕的苍生大鼎。】 高玉侧身躺下,头顶着个看着吓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严重性的伤口,说道:“看这情况,难说……还有,范榕动兵应该只有不周的人知道,造化宗的弟子是如何知晓的?” 【不周又不是铁板一块,先不说囚玉桃然骄阳这三位已经摆明了要换地儿站着的,就是稷山阴九娘,都巴不得范榕早点儿飞升。】 当然,飞升不成功,死了也行,反正都一样。 “最好是不周里传出来的。”高玉阖眸,他身上的酒气没散,旁边的病患都不乐意挨着他,也就正好让他有了个独占的矮塌,“造化宗不尊调令,私自折返,看来就是雾雨的问题了,年轻一辈里没想到居然还是反叛者居多。” 【小辈成不了气候,等他们成气候时,你已经飞升上界了,更不用去管。】 高玉动了动,靠墙贴着,背在身后的手掌中爬出两道灰影。灰影沿着墙壁,十分不起眼地摸出了收容所,一溜烟的功夫就不见了。 被高玉放出去的,是他在系统处兑换的眼线。 虽说他这时候主要是不想引起注意,但外头到底是个什么势头,他的确得弄清楚,一旦范榕被余音压过势头,那他就得不声不响地帮范榕解决了余音。 【你总算想解决她了?余音一日不死,我就觉得你主线推进一日不稳。】 “什么不稳?不周覆灭在即,灵兰秘境更是唾手可得,到时候只能逼退幽冥鬼域,让辟邪在九幽之下安安心心当他的鬼王,你那主线任务有什么不稳?”高玉已经忘了自己最初对余音的谨慎了,不,也不对,他现在看谁都这样,似乎谁都不能阻拦他的脚步。 然而,高玉刚说完这番话,收容所的门帘就被撩起来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两个医修嘴里谈论的人——余音。 “呀,是余道友。”收容所的医修们纷纷朝余音行礼,脸上的热切几近化作实质,“余道友过来是有什么需要吗?若有,我们去叫铃师姐来。” 此行,造化宗暂时的掌事者是一叶的亲传弟子铃铛,铃铛在内门弟子中排行老四,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了,但修为一直不如何,学得也十分驳杂,极少在外头露面。 余音摆了摆手,目光在收容所里转了一圈,说:“我随便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从囚玉说找不到高玉开始,余音就一直很介意,高玉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渝州,然后什么也不做,又悄然离开,所以余音肯定高玉还在城里。 其后,余音带着骄阳和裴云英差不多把城里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最后也就只剩下收容城内伤病百姓的收容所没有查了。 余音这才打算过来看一眼。 因为时间紧急,收容所只是随便找了个空地用油布搭的棚子,里面的矮塌也都是城里各家各户捐来应急的,按理说高玉不可能屈尊躲在这里面。 若真有—— 刚走两步的余音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发现你了。】 “没有。”高玉蜷缩着身子,冷声道。 【啊啊啊!她肯定发现你了,她朝你走过来了!】 “她不可能发现我。”高玉动也不动,依旧一副鹌鹑样。 【她走到你榻前了!完了完了,她肯定发现你了,你不如先下手为强,此时暴起,她很有可能还没做好准备。】 高玉干脆不停系统的尖叫,装成睡着了。 余音的确走到了靠墙的这边,她低头看着矮塌上睡着的老人,又瞧了瞧他身上盖着的衣服,扭头问那两个医修道:“这位老者身上的袍子是从何而来的?” 接着余音就坐在了矮塌边上,抬手去拿那袍子的同时低声叫了句老丈。 再装睡就有些假了,高玉作势翻身,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看向余音,问道:“你谁啊?” 由于余音在低头看那件衣服,他们二人的视线即便在这个时候,也只是险险错开,并没有相交。 四周的一切却在这时冷凝,医修们的动作和话语变得缓慢,躺在矮塌上的凡人都像是痴傻了一般不知道动作,只有余音与高玉呼吸正常。 “踏遍铁鞋无匿处……”余音的手温和地拍打在高玉手臂处,眼神平静,“没想到,师父竟是躲在这儿享清闲,徒儿在外面可是杀魔军杀到手软了。” 行至洞虚,翻手间灵气停滞,腾挪间天地变色。 在这里的有这本事的,本该只有高玉一人,可高玉清楚自己没有外放威压,那么问题自然就出在面前这个自称是余音的人身上了。 高玉几乎是立刻就抽身,目光在余音身上掠过一瞬后,脚下闪转掠身,倏忽间到了收容所外。 第二百九十四章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啊!都说让你早点除掉她,现在倒好,她这修为已臻化境,居然都已经到了洞虚期了!】系统悔恨不已。 高玉没想着这个时候动手,所以第一时间只是抽身远离余音。 当然,他也明白余音不可能在屋内与他交手,毕竟那旁边还有不少凡人和根本招架不住她威压的小医修。 “范榕的苍生大鼎还要几日?如果我助他,是不是今日便好?”高玉回头看着穷追不舍的余音,几个点翻上云端,冲着城外飞去。 【你助他?这有违规矩。】系统在大事上,还是寸步不让。 余音当然不会给高玉这么轻松离开的机会,只见她交手招雷,降于高玉四方,逼得高玉不得不停下之后,立刻驱动黑龙引,以罗网之势兜头罩向高玉。 一个跑,一个追,没怎么注意,就已经穿过了法阵,踏过了苍生大鼎,到了‘夜色’上空。 “说错,是有人会助他。”高玉眯眼睛感受日光之余,袖底飞出层云,轻松化解了余音的雷,又结印上抬,结结实实地顶住了黑色大网,嘴里说道:“这才多久没见,她就已经有这般造化了?倒是小瞧了她。” 嘴里说着小瞧,实际上高玉对于余音的反击更像是逗弄。 余音的所有招数在高玉面前都相当的不堪一击,甚至于,只要高玉愿意,他大可以抽身离开得毫无踪迹,可他却刻意留给了余音机会。 而余音呢? 她虽然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却到底还是上了当,冲动地揭穿他,冲动地跟了出来。 轰! 一击天雷落地,渝州城的夜色被撕开了一条缝。 哪怕余音已经有意去避开苍生大鼎,最终却还是惊动了它,以至于它抖了三抖,鼎内的幽兰火苗开始腾腾往上窜。 “是她帮他。”高玉眼眸带笑,身上的化形散去后,又是那副仙人做派了,“音儿,过去你并不鲁莽,怎么?是什么改变了你?还是说,你真如传闻所言,用了不周的邪术回来的?” 【你大可不必这么激她,她不是已经打中苍生大鼎了?还是赶紧走吧,夜长梦多。】 高玉偏不走。 他眼眸一垂,看着底下的苍生大鼎,又说道:“有修行者穿过苍生大鼎的护鼎魔气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若是对苍生大鼎动手,范榕便会将计划提前,音儿,这是你想要的吗?” 余音甩手将黑龙引捆在高玉脚踝上,举臂一扯,冷漠接话:“师父在怕什么?她不是说夜长梦多吗?既然怕夜长梦多,何不在此干脆杀了我。杀不得?不能杀?总不会是不想杀吧……” 黑龙引之快,绕是高玉都被躲得过去,生生被扯得朝后倒去。 如果不是余音那句话,高玉肯定是托身起来了,可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生生把高玉惊得愣了神,直挺挺地从云端摔落。 连系统也诧异极了。 【她听得到我说话?不好……难不成是因为如仪?】 【不,不可能,系统甄选不可能有遗传效果,她不可能听到我说话才对,她可能是在唬你。】 【稳住,不慌,我们先避开她,让范榕完成苍生大鼎便好。】 系统的聒噪令高玉蹙紧了眉头,他很想说你闭嘴,可一开口,嘴里鼓涌鼓涌,不知道翻腾了出了什么,细看之下,居然是刚才余音刷出来的那些黑色的,如蛇一般的丝线。 我这是怎么了? 高玉最后一个念头,随着身体的下落,而归于沉寂。 余音笑着看高玉被黑龙引拽进苍生大鼎里,与之一起的,还有刚才经由玉片得知消息的骄阳的本体。 范榕就算知道渝州城有人动了苍生大鼎又如何?与高玉打惯了交道的他,必然熟悉高玉的气息,在知晓进入大鼎的是高玉后,他会有什么举措? 至于浑水摸鱼的余音,她既可以借此送骄阳进去,又能毁了大鼎,还能将事推去高玉的头上,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了。 如果高玉在看到余音进入收容所时,让系统闭上嘴,余音也不可能看破高玉那娴熟的伪装。 如果高玉在面对余音的时候多几分警惕,他也绝不会让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黑色丝线近身,也就不存在被余音趁虚而入。 如果高玉不存着引诱余音对苍生大鼎下手的心思,故意滞留不走,那么附着在苍生大鼎上的细碎黑龙引也不会在雷引之后飞溅,于高玉下落失神时,不费吹灰之力地穿透其护体真气,进入其体内。 不过,没有那么多如果,连运气也都站在了余音这边。 大鼎内火焰沸腾,纵然高玉身外护体真气没散,他这时候也被烧出了一声热汗,连系统都感觉到了他身体里的变化,变得更加焦急了。 【高玉,醒醒,别吓我。】 魔火能烧尽万物,大鼎中除了魔火,还有无穷无尽的怨与怒,这些情感能在须臾之间击穿一个金丹期修行者的内心壁垒,也能完全摧毁闯入的罗刹王。 除了骄阳。 或者说,骄阳本就是从苍生大鼎诞生的,她是进过苍生大鼎的恶灵,对苍生大鼎而言,若不是外头有一层属于范榕的护鼎魔气,骄阳可能要比范榕还更加亲近些。 通过黑龙引,余音能看到骄阳正在一刻不停地炼化自己的本体,再看旁边的高玉,他浮空飘着,身体周围又一圈绿莹莹的光,意识还没苏醒。 到这时,高玉的袍子已经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底下的身体没有受伤,不过上面布满了狰狞的伤口,看着不像是新伤,倒像是积年累月留下的。 【高玉你醒一醒,再不出去,我护不住你了。】系统不可能要看着高玉在完成任务的前夕死去,这对它而言,岂不就是前功尽弃?可不管它怎么喊,高玉都始终只是拧着眉头,仿佛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中。 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余音正操控残余的黑龙引在高玉体内大肆破坏,一会儿啃上几口灵脉,把里头的灵气嘬个干净,一会儿在丹田内海中放把火冲个水,将其搅个天翻地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单说黑龙引,那其实对高玉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最重要的还是余音一句话破了高玉心里的防线,最后趁虚而入,暂时地摧毁了他元神的壁垒。 短期之内促使高玉毫无还手之力,而真正的杀招是范榕的苍生大鼎。 苍生大鼎能炼化万物,高玉自然也就不例外。 只要余音能拖着他在苍生大鼎里熬上几个时辰,那么不用余音自己动手,高玉出来时能有个全尸都算他造化。 底下骄阳坐在裴云英护持的阵内炼化自己的本体,她当然也看到高玉了,虽不清楚为什么高玉会跟着进来,但鉴于余音做事的风格,她也没有什么意外。 随着时间的推移,黑龙引在苍生大鼎里织成了细细密密的网,而骄阳眼看着要成功了。 作为苍生大鼎的主人,范榕当然知道有人在自己的法器里作祟,可他自持无人能破苍生大鼎,只在鼎内加重了幽蓝魔火,又在外层叠加多了几层禁制。 做完了这些之后,范榕开始领军攻城。 他的想法是,能破开苍生大鼎外层魔气的,必然是城中修为最高的那几个人,而且得是他们联手,如此一来,城中可不就大空?正是得手的好机会。 在范榕眼里,他这是请君入瓮,可在余音眼中,渝州城何尝不是在请君入瓮? 所有的修行者在整休了一日一夜之后,就等着范榕入套,四处城门甚至都只安排了一个修行者守着,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在通知城内防守的同时撤退。 至于凡人—— 城主与城内官吏们连夜操持,总算是动员了城中百姓躲进地窖中,又怕他们饿了渴了,便连着粮食和水也囤了进去,只求在仙人们彻底解决城外魔军之前,尽量减少人员伤亡。 光靠修行者其实是行不通的。 如今在城里的修行者拢共也只有二十来位,当中有不少都是像方凌齐这样,从曾经的元婴期堕到了金丹,换而言之,化神期寥寥无几。 这时,那些守城的士兵倒是展现出了超越生死的无畏,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与修行者们站在一起,以至于这股氛围带动了不少城里的年轻人,使得他们也闹将着要跟着一起守卫渝州。 会有人牺牲。 但这些人的牺牲必将值得。 余音刻意接近收容所也就是在城中布防妥当之后,她笃定高玉会在里面,也做好了高玉会有其他反应的准备。 所幸一切都向着预计的方向发展着。 呜—— 号角声冲破了静谧的黑夜。 四处城门被同时轰烂,魔将脚踏魔种入城,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穿有铠甲的魔军,相交第一次攻城,这回跟着进来的,显然修为要高得多。 出乎魔将们意料的是,他们入城第一关并不是如蝼蚁般的凡人,等他们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一脚踩进了不知名的法阵中。 法阵经由南岁与晏子恪改进,既能暂时困住魔军,又能让他们在一炷香之后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之后便是自伤残杀的戏码了。 虽然这些小把戏骗不过魔将,可南岁与晏子恪本就没想到能困住,因为魔将自有裴云英等人去收拾。 骄阳、囚玉、裴云英分守三处入城主道,江胜清带着秦如玉等人联手守剩下那一处,如此成分割之势,将魔将与魔军隔开去。 夜色逐渐染上了血色。 呼喝声、马蹄声、咆哮声、声声交织,在料峭春寒之夜奏出了一曲名为求生的绝唱。 最为后世人传唱的,不是渝州城之战里那些飞天遁地的修行者,而是拼死抵抗,战至最后一滴血的渝州城守军,他们用性命告诉了世间人—— 纵然血肉之身,亦敢比肩仙人。 此乃后话,现在的渝州城守军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参与的这场战争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即便如此,他们也仍然没有退缩。 “咱们身后是渝州城的老弱妇孺,若是咱们退了,那他们便真的是没有活路了,所以,兄弟们!冲!”领头冲锋的甚至不是什么将官,只是将官殒命之后之法起头的普通士兵而已。 天上的人面鸮与高等魔种一直在不断尝试着与底下魔军策应,指挥他们的,是范榕手底下几个比较有能力的魔使。 但凡这些空中的魔军突破修行者们搭建的法阵,底下的渝州城守军就更加难与魔军抗衡了,所以除开分别拦住四位魔将的修行者,方凌齐领着剩下的人在半空中构筑法阵,负责了头顶的防守。 黑夜并不会一直持续。 余音握着骨剑在苍生大鼎外与黑龙引呼应,一点点给那大鼎是硬生生地凿了个孔出来,紧接着那位怒不可遏的罗刹王范榕就到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你能走到今日这一步。”范榕翻掌招风,覆掌为雨,腥臭的魔气呼啸刮在余音面前,似要将她拆解入腹。 那些风具有腐蚀性,寻常修者吸入鼻腔,呼吸间便会殒命。 只是如今站在范榕面前的,早就已经不是他先前对峙过的那个余音了,这时候的余音经过帝夋的点化,修为已经先天小圆满,些许的毒风对余音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 “令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也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余音笑眯眯地抬手拂开范榕的毒风,说:“你不会以为,高玉给你指了明路,就是真心实意助你吧?” 她这话有五成是在诓范榕。 高玉与系统说的话,余音都听到了,虽没听到个来龙去脉,但结合猜想,也能懂个大概吧,所以她大着胆子就对着范榕开始下套。 也不知道范榕是不是当罗刹王当久了,对人的那点儿小九九全忘了,还是他看不起余音,对余音的小心思根本不屑一顾,总之就是范榕真上钩了。 “他真不真心助我,与我何干?我只需要知道渝州城的确可以助我飞升便足够了。”范榕兜袖一拢,无数泛着红光的黑色蛇形浓雾便从他袖口蹿了出来,“而你,你以为你打烂我苍生大鼎就能阻拦我?术成之时,你与底下那群蝼蚁都会成为我的养料!”